《西游记》“西行”之路探究
——基于跨文化传播视角的考察

2020-02-26 00:00
关键词:译本西游记文化

曹 慧 敏

(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西游记》的“西行”热度可追溯到有清一代,此后,西方汉学界对它的译介、研究绵延至今,仍未停止。与学者的研究热情相比,西方民众对影视剧之外的《西游记》则知之甚少。古典文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载体,其域外传播“不仅涉及中国传统文化精髓能否为世界文化的繁荣发展提供新思路、贡献新价值,而且关系到中国能否平等参与世界文明对话”(1)张柏然、许钧《典籍翻译——立足本土 融合中西》,《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5月26日,第6版。。在此背景下,本文对《西游记》在西方世界的传播与接受情况进行了考察,以期找到《西游记》在欧美地区的有效传播路径,为实现中国经典文学“走出去”提供参考。

一 《西游记》的译介与传播

《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插图版)》,广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82页。的经典名著,不仅在中国文学与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在世界文学中亦占有一席之地。法国汉学家艾提昂伯勒曾说:“没有读过《西游记》的欧洲人就像没有读过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样,不能妄谈世界的小说。”(3)转引自:何锡章《幻象世界中的文化与人生——〈西游记〉》,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页。《西游记》的正式译介、传播或始于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由日本小说家西田维则开始翻译,历经三代人74年的努力,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完成。由此,《西游记》轰轰烈烈进入东方世界,历时百余年而绵延不衰。时至今日,日译本《西游记》甚众,且早在20世纪80年代,已被日本电视台搬上银幕。除日本外,《西游记》在韩国、泰国、缅甸等东方国家亦颇受欢迎,这与地域、宗教、文化等背景不无关系。相较之下,《西游记》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情况则呈现出不同的气象。

《西游记》早期的“西行”是以零星片段的形式传播。最早的片段是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由上海北华捷报社刊印的TheGolden-HornedDragonKing;or,TheEmperor’sVisittotheSpiritWorld(《金角龙王,皇帝游地府》),译者是美籍传教士吴板桥(Samuel I. Woodbridge),选译自《西游记》通行本第十回“老龙王拙计犯天条”和第十一回“唐太宗地府还魂”。自此,各种节选译文陆续问世,《西游记》正式进入西方汉学家的视野。

1913年,上海基督教文学会出版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的译本MissionToHeaven:AGreatChineseEpicandAllegory(《出使天国:一部伟大的中国史诗和寓言》),首次较为系统地翻译了《西游记》故事脉络。西方流传甚广的译本是英国汉学家亚瑟·韦利的Monkey:AFolk-TaleofChina(《猴》)。译者在翻译文本的同时,还注意到《西游记》的寓言内涵,他的阐释至今仍对西方汉学界的《西游记》研究有着重大影响。此后,各国译本纷纷面世,“法、德、意、西、世(世界语)、斯(斯瓦希里语)、俄、捷、罗、波、朝、越等文种都有不同的选译本或全译本”(4)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4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138页。。此后《西游记》译本数量渐丰,20世纪50年代,西方世界兴起《西游记》研究热,学者从不同视角对《西游记》进行解读,从而形成了翻译与研究并重的繁荣局面。西方学者对《西游记》的研究涵盖了作者考辨、版本源流考、内容寓意释义等多种维度,尤其是阐释学视域下的意蕴解读,对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20世纪下半叶,由《西游记》译介改编的文学、影视、动漫等多种类型的作品亦是层出不穷。迄今为止,学界广泛认同的《西游记》的百回全译本有两种,其一为华裔学者余国藩的译本TheJourneytotheWest,另外一部是英国汉学家詹纳尔的译本JourneytotheWest。其中,余国藩译本是世界上第一部完整的《西游记》全译本。

“翻译是在特殊的社会与文化处境中营造一种跨文化媒介”(5)David Limon, “Translators as Cultural Mediators: Wish or Reality? A Question for Translation Studies, ”in Why Translation Studies Matters, ed. Daniel Gile, Gyde Hansen and Nike K. Pokorn (Amsterdam/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10), 29.。作为《西游记》的译者,李提摩太、亚瑟·韦利、余国藩等人亦是《西游记》“西行”之路中的跨文化传播者,他们的文化身份、传播目的在各自译本中得到彰显,并直接影响到译本的传播效果。李提摩太的《出使天国》虽然只是“译出一个轮廓”(6)林语堂《中国人》,郝志东、沈益洪译,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270页。,且有意识地省略掉文本中有趣的情节、对原故事进行了宗教改造,但仍具有重要的传播学意义。在李提摩太所处的时代,欧洲对中国的印象是落后而蒙昧,对中国的态度是轻视且贬损。李提摩太为了实现自己的宗教理想,努力了解中国文化,无意识地改变了自身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从跨文化传播的角度审视李提摩太的译介活动,虽未“摒弃民族优越感”,却一定程度缓和了“文化间的敌意”(7)〔美〕拉里·A·萨默瓦等《跨文化传播(第六版)》,闵惠泉等译,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这是跨文化传播者的重要素养。但是他的翻译活动以基督教教义为中心,译文中虽然保留了人物的挑战精神,却出现了宗教、思想等方面的改造,削弱了《西游记》本身的故事性与趣味性,因此并未受到大众的广泛关注。

亚瑟·韦利的译本《猴》则在译者个人喜好的基础上,考虑作品的文化适应性和受众的接纳程度,将《西游记》中存在的冒险、机智、勇敢等大众喜闻乐见的价值观要素较为精准地对接到西方世界。与此同时,孙悟空的英雄形象亦与西方价值观念中的英雄崇拜相吻合。传播作为目的,“它使人们分享共同体所珍视的目标”(8)Quoted in Carl Bybee, “Can Democracy Survive in the Post-Factual Age?: A return to the Lippmann-Dewey Debate About the Politics of News,”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 1, no. 1(Spring, 1999),56.。亚瑟·韦利的译介活动显然是以故事传播、译本畅销为目的,将行文流畅、言辞诙谐等语言技巧置于更高位置,故而放弃了原文中较难翻译、离大众文化较远的诗词部分,并删减掉许多章节,仅保留28回。值得注意的是,译本所保留的故事及蕴含的思想与西方民众的价值观念相符,易于接受,亦是该译本受众多、传播广的原因。

余国藩的译介活动是基于人文学者的立场、以学术研究为目的,忠于原著,注重严谨性,附有译者序、注释和汉英专有名词对照表等重要信息。这个译本共计四卷,第一卷于1977年出版,甫一问世便引起学界惊叹。该译本忠实于原著,“冀图展现‘顶真格’的特性”(9)〔美〕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李奭学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20页。,努力保留原著特性,这在他的诗歌翻译部分体现得尤为明显。余国藩曾在1975年亚洲学会国际中英文翻译研讨会讲辞中提及《西游记》“最难译”的地方,即孙悟空官封“弼马温”时的诗歌,指出“译者之所以会有举步维艰之感,非仅因众驹之名难以英译使然,尚因某些马名具叶韵效果有以致之”(10)〔美〕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第315页。。可见,余国藩的“顶真格”,是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西游记》,力图将文学作品的叙事特色、思想架构甚至文化典故的深层蕴藉完完全全地翻译至英语世界中。因此,余国藩译本并未被传播效果和受众裹挟,而是极大地尊重《西游记》原典的权威性。这使得该译本的文化适应性和大众接受程度不及亚瑟·韦利的《猴》。然而高语境文化向低语境文化输出时,无法在一次传播行为中实现文化价值输送,亦无法满足各类受众需求。也就是说,极大地尊重原典的文学性、艺术性、思想性,便意味着放弃了非学术目的的受众群体。这为经典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提供了启示,即可依据受众进行分层级传播,进而在传播行为的初始阶段,对传播内容、媒介、渠道设置等方面进行调整。

二 《西游记》在西方世界的接受情况:以英国为例

晚清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游记》“西行”之路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当下的境况却不似从前,西方民众对《西游记》不再熟悉。以《西游记》在大英图书馆的馆藏、借阅情况,亚马逊网站《西游记》出版物的售出、评价情况,以及高校群体对《西游记》的了解情况,可窥当下《西游记》故事在西方接受情况之一隅。

1.《西游记》图书及其音像制品的馆藏、借阅、购买、评价情况

大英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亚马逊网站又是西方民众购买图书音像制品的主要途径之一,将《西游记》在大英图书馆的馆藏、借阅情况,与亚马逊网站《西游记》出版物的购买与评价信息相结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西游记》在西方主流国家的传播情况。以“西游记”、“Wu Cheng’En(不区分大小写)”、“Monkey”、“Journey to the West”分别作为关键词在大英图书馆线上系统进行检索,整理可见《西游记》译本23种,其中非英文译本3种(11)数据来源于British Library,2020年3月15日访问,http://explore.bl.uk/primo_library/libweb/action/search.do?vid=BLVU1.,非英语译本在英国图书馆的收录情况或可佐证西方世界曾广泛搜集《西游记》各语种版本,侧面反映出《西游记》曾经的盛行风貌。事实上,曾有学者提到,《西游记》的英译本多达60余种(12)何明星《〈西游记〉的漫漫“西游”路》,《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5月19日,第9版。。对比各版本信息,可理清《西游记》“西行”之路的大致脉络。从时间上看,20世纪60-80年代是《西游记》文本翻译的高峰。在这一时间内,多种语言译本问世。这一时期内的《西游记》译者,往往也是当时《西游记》的研究者。

大英博物馆检索系统出现版本数量较多的是亚瑟·韦利译本。韦利曾在《翻译笔记》中提到:“在翻译对话时,译者应该使人物以英国人可能说话的方式来说话。译者仿佛听到人物在说话,就像小说家听到他的人物说话一样。”(13)余石屹《汉译英理论读本》,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页。这也是他在翻译《西游记》时的思想策略,相较于逐字翻译,他更注重译文的意境与表达效果,因此他的译本符合英语语境与英美文化,具有一定的娱乐性。例如,他的译本中常出现“Dear Monkey”一词,洋溢着他对孙悟空的喜爱,而他对“猴”的塑造,亦是十分成功。与此同时,《西游记》的故事渐渐成为儿童读物的常见题材。1992年,美国香巴拉出版社发行了大卫·赫尔典的《猴王西游记》,该书仿效韦利的译本而采用章节式的选译法,但其接受程度和传播效果难以与韦利的《猴》媲美。至最近十年,西方的研究蔓延至更丰富的层次,如叙事意义、宗教意蕴、文化视野等,还有其他艺术形式的解读。

在大英图书馆的线上图书评价体系中,大部分《西游记》读物借阅情况没有显示,录有读者评价的版本有四种,均为学界公认的经典译本。读者对《西游记》文学作品的接受情况或在亚马逊(英国)网站有更明显的体现。亚马逊(英国)在售的《西游记》读物有80余种,绝大多数为中文版,包括适合各年龄层的不同版本,且多数儿童、青少读物配有kindle版。其中英文版有十余种。余国藩译本、亚瑟·韦利译本、詹纳尓译本、李提摩太译本、大卫·赫尔典译本评分均在4.5分左右,其中不少读者打出5分好评,认为故事生动有趣。即使是学术性较强的余国藩译本,其好评关键词亦有“endearing characters”(角色喜人)、“beautiful word use”(措辞优美)、“a sense of humor and fun”(风趣幽默),以及“a good introduction to the Chinese classics”(中国经典文学文化的优秀介绍)、“easy to read and enjoy, yet amazingly deep as well”(通俗易懂,寓意深远)等。(14)读者评价参阅:亚马逊(英国)网站Customer Reviews-Top Reviews,accessed October 3, 2019, https://www.amazon.co.uk.对于译本中的问题或者阅读中的消极体验,读者亦在亚马逊有指出。例如在余国藩译本的评价中,有读者指出,过多的注释影响了阅读体验,并且翻译有不足之处,同时,该读者表示,相较之下,亚瑟·韦利译本更为有趣。

值得注意的是,从近几年的阅读、点评情况看来,较之全译本,一些以学习汉语为目的的配图的节译本更为畅销。例如Jeff Pepper 和Xiao Hui Wang共同编写的“西游记系列故事”,包括TheRiseoftheMonkeyKing(《猴王的诞生》)、TheImmortalPeaches(《仙桃》)、TheYoungMonk(《小和尚》)、TroubleInHeaven(《天宫里找麻烦》)、TheJourneyBegins(《西游开始》),正文部分是拼音和简体中文,还有英文对照和完整词汇表,每本书的词汇量在600左右。这套书更受欢迎的原因除了生动的配图、较强的趣味性以外,还有较高的实用价值,一些读者在推荐原因里提到了该书对提升汉语水平的帮助,还按HSK难度对书籍语言程度进行了评估。此外,作者Jeff Pepper在评论区中与读者的互动显示,这套书现在已有免费的在线有声读物版本提供给读者。

并非所有的译本都能受到读者欢迎,排版错误、纸张质量等细节问题,会影响读者阅读体验。例如李明道(Michael Li)编译的JourneytotheWest(《西游记》),就只获得2分的评价,读者不留情面地指出:“这本书就像是11岁孩子的译作。里面不仅有很多词汇、语法错误,还有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15)读者评价参阅:亚马逊(英国)网站Customer Reviews-Top Reviews,accessed October 3, 2019, https://www.amazon.co.uk.

2. 西方高校对《西游记》的接受情况管窥

高校群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观察《西游记》在西方传播与接受情况的风向标,本文在英国高校中进行了两组调查。

第一组是问卷调查,调查对象是伦敦大学的老师或学生,结果显示:专业、年龄、学历等人口学变量不对调查结果产生影响。问卷共120份,回收84份,其中81份为有效问卷。设置问题分别为:(1)是否读过/听说过《西游记》、《猴》等文学作品?(2)是否喜欢?(3)如果有机会,希望以何种途径进行了解?

结果显示,调查对象均未读过《西游记》文本作品。其中37人对《西游记》一无所知,20人对《西游记》中的个别人物形象有印象,15人对“猴”的历险故事有隐约印象,仅有9人对“孙悟空”、“唐僧”等人物形象有所了解,并大致了解取经的故事,9人中有4人为亚裔。调查对象对《西游记》的了解渠道大多是影视作品,包括广告、奥运会期间英国境内播出的宣传片等。一人读过漫画,对影视作品评价一般,得知是中国十分经典的文学作品后,表示有时间愿意阅读经典译本。调查对象中有一位五岁儿童的母亲,调查人员向她展示西游记动画片之后,她表示画面很有趣,配乐很欢快,适合小朋友观看。

第二组是针对英国孔子学院的老师或学生进行的访谈。访谈对象有10人,其中包括3名英国籍教师,3名初级班学生,4名高级班的学生,高级班学生均已通过HSK五级考试。结果显示,10人均未读过《西游记》经典译本。一名教师看过《西游记》的戏剧,觉得很有意思,更喜欢通过看电影、电视剧的方式了解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另外两名教师知道亚瑟·韦利译本,其中一位大学期间读过中文简本。三位老师对中国古代文学都不甚了解,但有兴趣读些相关的书籍。此外,教师认为阅读经典译本对真正了解中国会有帮助。三名初级班学生中,一位对“猴”这一经典形象有印象,一位看过《西游记》动画片,觉得配乐很有趣,另一位小时候看过《西游记》儿童故事,听说过《桃花源记》,不了解其他文学作品。四名高级班学生中,有一位读过一些汉语古文,做过很多翻译,学习过《庄子》、《韩非子》、《孟子》,读过相关著作,并没有读过《西游记》,但听别人讲过西游故事,他认为讲解并不精彩,更喜欢通过自己读书、看电视来了解《西游记》。一位听别人讲过“取经”的故事,知道一个和尚带着三个徒弟的历险故事,并不知道详细的角色名称。另外两位对“猴”的形象有兴趣,未来愿意进行相关阅读。

伦敦大学的问卷、访谈情况样本容量较小,但可管窥《西游记》当下在西方世界的接受境况。显然,《西游记》在西方世界或许并没有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一样”被广泛认知,即使是汉语专业的学生,亦很难达到艾提昂伯勒口中“妄谈世界小说”的水平。这诚然与当下西方的教育方式、阅读风尚、青年人的兴趣爱好、个人选择不无关系,但作为一个优秀而经典的中国故事,《西游记》值得被世界熟知。

三 跨文化传播视阈下古典文学对外传播的困境与启示

早有学者意识到经典文学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性,并指出古典白话小说作为承载中华文化的实体,其作用尤为重要:“古典白话文小说连接着其他古典文化,是深入了解中国古典文化的必经之路。因此,探索中国文化的精神所在就必须从研究古典白话小说开始。”(16)周蓬华、王占荣、雷虎《对外汉语教学应以古典白话小说为重要内容》,《山东文学》2008年第6期,第103页。《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代表,一方面蕴含勇于冒险、不畏艰难、个性解放、惩恶扬善等穿越时间、空间的价值观念,一方面又包涵着维度丰富的语言、民俗、历史、宗教等文化元素。

以爱德华·霍尔高低语境文化理论(17)〔美〕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观照“西行”路上的《西游记》,显然,对于西方文化而言,中国传统文化属于高语境文化,而以《西游记》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缩呈现——具有浓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可以反映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行为特征以及文化价值维度,并且只在相近的文化语境中才容易产生共鸣。这对于西方低语境文化成员而言,无论是信息传递、情感表达还是语言沟通,都有着无法回避的困境。

语言的转化和信息的转换是古典文学对外传播的重要阻碍。文本的译介是微观、具体、繁冗的综合性工作,文学价值高、文化内涵丰富、思想意蕴复杂的中国古典文学,则愈发困难重重。《西游记》译者在面对文本中高超的语言艺术、复杂的叙事结构、丰富的修辞手法时,常常会有“举步维艰之感”(18)〔美〕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第316页。。因此,注重传播效果的译者,如亚瑟·韦利,便放弃了原文中的诗歌部分和其他难以解释的文本,而注重文本全面性;企图还原真实《西游记》的译者,如余国藩,则力图在“西方传统里寻出足以相提并论的”内容,发现“终归徒劳”之后,则不得不紧扣原文进行翻译。由于中国的诗歌中有大量的修辞技巧和历代典故,这对受众来说或许并不容易接受。至今,仍然有一些美妙的双关语难以找到臻美的翻译方式。

文化认知体系、国民性格(19)孙英春《跨文化传播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87页。的不同,昭示着古典文学走向西方必将面对文化碰撞和质疑,也就是说,《西游记》的“西行”之路,不得不面对文化信息的转换问题。即使是西方的汉学家,在面对《西游记》时,也会找寻本民族的文化标杆。例如,余国藩本人就十分关心“《西游记》的史诗层面”(20)〔美〕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第316页。,李奭学也提出,从一个“相当西方式的观察角度”来看,“《西游记》的内容,其实诗歌‘取经’或‘朝圣’的‘历险旅程’,所以和荷马的《奥德赛》——尤其是但丁的《神曲》——的确有许多可以相互呼应的地方”(21)〔美〕李奭学《编译者前言》,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余国藩论学文选》,第4页。。这为传统文化的对外传播工作提供了建议:倘若对受众进行分层,那么汉学家可以被认为是传统文化对外传播中接受层次最深、维度最广的群体,是西方国民性格中距离东方最近的群体;西方汉学家对《西游记》的理解,对中国的文化传播工作者提供了翻译思路和传播方向,即找到一个容易被西方接受的故事线,并以此为主线进行编译。

拉里·A·萨默瓦等跨文化传播学者在论及跨文化交流的核心问题时曾说,一种文化的“核心价值观”是“经过足够长的实践的考验的,具有足够的普遍性的,清楚表明了特定文化成员身份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22)〔美〕拉里·A·萨默瓦等《跨文化传播(第六版)》,闵惠泉等译,第23页。。美籍汉学家葛浩文曾说:“尽管我们的背景、生活方式、哲学思想与政治制度不同,但作为人类,我们都有很多共同的、基本的信念、希望、情感和需要。”(23)〔美〕葛浩文《漫谈中国新文学》,香港文学研究社1986年版,第101页。结合西方文化学者和文学专家的观点观照《西游记》的域外传播,或许可以将《西游记》中蕴含的人类共同价值观念——宗教、正义、勇敢等作为关键词进行传播。大英图书馆收录的《西游记》阅读、评价情况和亚马逊《西游记》买家的阅读体验或可印证这一结论。在20余种译本中,最受欢迎的仍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经典译本:一为亚瑟·韦利的Monkey:AFolk-TaleofChina(《猴》),一为余国藩的全译本TheJourneytotheWest(4 Series)(《西游记》)。前一种趣味性强,适合普通受众;后一种忠于原著,适合学术研究。近些年,出版界对《西游记》进行过兼具趣味性和专业性的尝试,如2006年芝加哥大学出版社曾删去余国藩全译本中较为难懂的诗词和文化术语,推出了简译本《神猴与圣僧》,以之面向普通受众。这间接表明了英美受众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程度尚不能达到全译本的水平。同时,在传统文学域外传播过程中,要对文学改编持开放态度。例如,亚马逊网站《西游记》经典译本的读者评价显示,有人因喜欢西游主题动漫作品《龙珠》来读《西游记》,有人受影视作品影响而对西游故事乃至中国传统文化产生兴趣,进而阅读经典文学作品。

美国学者拉斯韦尔提出了传播学“五W模式”:谁(who)、说什么(what)、通过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对谁(to whom)说、取得什么效果(with what effect)(24)〔美〕哈罗德·拉斯韦尔《社会传播的结构与功能》,何道宽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对于《西游记》来说,内容(what)在跨文化传播中尤为重要,前文的分析指向一个提示——分层,即首先确定传播的核心内容,再根据受众的差异性,来调整传播的具体内容和传播渠道。“公众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作出反应:艺术作品可以被简单地消费或批评,人们可以赞成它或是拒绝它。人们可以欣赏它的形式,解释它的内容,可以接受公认的解释,也可以试图作出新的解释”(25)〔德〕汉斯·罗伯特·姚斯《接受美学与文学交流》,张廷琛主编《接受理论》,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95页。。这就是说,在确定核心价值观不被改写的基础上,传统文学的域外传播需要做好语义丢失、文化折扣、文化误读的准备,适时调整传播方式,来迎合异质文化受众。

以下策略或可提供参考。

第一,文本的译介工作可以在国际视野下展开。中外译者发挥各自优势,为高语境的中国传统文学找到合适的低语境表达方式,并借助数字时代出版行业全球化的趋势,实现《西游记》出版物的联合推广。

第二,在媒介融合背景下,传统文学传播过程中要善用试听传播媒介。文化总是通过媒介进行传承和延续,《西游记》亦不例外。2008年奥运会前夕,BBC以《西游记》为蓝本制作了动画宣传片《东游记》,并将2分钟的宣传片分别制成60秒、50秒、30秒、20秒和10秒五种版本,在电视、广播、互联网和手机等多种平台上同时大规模投放、滚动播出,贯穿于整个奥运节目中,以期达到最大限度的宣传效果。虽然英国观众并非都能理解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等角色的意义,但角色形象却能深入人心。在当前媒体环境下,受众更希望以电视、电影的形式了解外域文化。

第三,文学作品的传播与其他形式的传统文化(如民俗、音乐、武术等)有所不同,不能仅依靠文化活动进行传播,需要重视教育交流渠道的作用。目前,许多国家已充分利用各种优势广泛开展国际合作,利用国际教育资源进行跨国界、跨文化的教育交流。然而,在我国当前对外汉语教学中,主要侧重语言教育,而较少涉及古典文学与文化教学。事实上,在对孔子学院学生的调查过程中,可以发现很多汉语学习者并不满足于语言层面的学习,他们更加渴望通过语言探索这个民族背后的经典文学与传统文化。

致谢:本文涉及的境外文献查阅和问卷、访谈工作由伦敦大学金史密斯舞蹈与表演孔子学院汉语教师志愿者、天津师范大学国际教育交流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研究生刘一涵协助完成,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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