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慧
(江西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西·南昌 330013)
伊恩·麦克尤恩是当今英国文坛具有号召力和影响力的著名作家,是现代城市社会病态症候的探索者。 他的长篇小说《甜牙》系间谍题材,叙述了女主人公塞丽娜·弗鲁姆从剑桥求学到军情五处谋职的历程,以漫游式的镜头书写了伦敦及其周边小镇的街道建筑、景观场所和人物精神状态,影射出现代都市人群的精神危机和城市病态。
《甜牙》自2012 年出版后,研究者大多聚焦于小说的叙事策略和主题。 如:Laura Savu Walker(劳拉) 从叙事和主题角度论述了麦克·尤恩本人在小说 中 扮 演 的 双 面 间 谍 角 色[1]。 Peter Chalupsky(皮特)将《甜牙》与麦克尤恩早期作品《床笫之间》《无辜者》和《赎罪》作比较,从叙事技巧层面阐释了小说的“游戏性表现手法”[2]。 国内研究者也关注到了小说的叙事手法和多元主题,其中伦理价值探讨一直是《甜牙》研究中的热门。 尚必武重点分析小说主要人物的伦理身份,探究人物伦理选择背后的缘由和情感[3];黄一畅从小说嵌套叙事结构角度揭示麦克·尤恩对后现代元叙事下阅读伦理的可能塑性[4]。另外,钟瑛和宋艳芳从作者、躯体、家庭和田园时空体探讨小说的自由主题[5]。
但对《甜牙》中的城市书写,关注度不够深入,本文拟从城市符号学的角度,运用城市书写中漫游的镜头,逐一展现城市物理和社会空间景观特征及城市人群精神的空间状态,进而揭示人们内心世界的精神危机和城市发展困境,解读隐藏在间谍外衣下迷惘与挣扎的病态城市特征。
城市,是工业文明的产物,也是社会文化符码的文本。 Henry Lefebvre(列斐伏尔)认为,城市兼具能指和所指的意指空间,是由符码指涉关系及其意义所形成的系统[6]。城市既是特定的物理空间,又是由蕴含文化的“城市符码”所组成的特殊文本。
而城市书写, 依托于解构主义的 “不在场书写”,运用“延异”超越了能指和所指。 它着眼于城市的多维和整体,是一种宏观的解读方式。Mike Crang(克朗)指出了,文学作品中城市的符号意义及其景观的象征意义在城市书写中举足轻重[7]。 小说中的城市书写便可看成一个符号文本系统,小说里的城市建筑及其景观是其能指符号,背后所蕴含的社会和文化意义则是其所指符号[8]。麦克·尤恩的伦敦书写,既像棱镜有明确的写实,又似滤镜有文学的呈现,英国社会转型时期国民的心态和价值判断可在其作品中管中窥豹。
纵观麦克·尤恩的作品, 不难发现他对伦敦书写情有独钟。 他多部小说的创作背景都提到伦敦的城市景观和历史文化,并使它们成为揭示小说主题不可或缺的要素。 细探原因,这与他的出身教育背景不无联系。 他出生于伦敦西南的小城Aldershot(爱德肖特), 虽先后在布莱顿的萨塞克斯大学、东英吉利大学生活学习,但1974 年又在伦敦定居。 所以,麦克·尤恩笔下的伦敦不仅仅是故事的发生地,它还是作者在特定历史语境中对社会现状剖析和反思的重要场域。 就《甜牙》书写的伦敦而言,那里的物理空间沉闷压抑,社会关系冷漠疏离,城市人的精神世界或麻木瘫痪或放纵不羁,病态的伦敦形象跃然纸上。 可尽管如此,作者在病态的城市书写过程中仍然有对伦敦后续发展的希冀,字里行间的深处透露着对病态城市出路的探索。 因此,迷惘与挣扎是麦克·尤恩书写病态伦敦的一对张力, 寄予着作者的忧思与希望。
《甜牙》的主体物理空间是塞丽娜成长的教堂一带、 军情五处建筑大楼以及她当前的居住环境。麦克·尤恩用小说表层的第一人称叙述, 以塞丽娜的视角漫游式地记录了伦敦及其周边小镇的大街小巷。 通过女主人公的生活轨迹,不同场所的特点得以描述,人们的内心世界进而细致地展现出来。
首先是塞丽娜成长的教堂一带,女主人公以倒叙独白的方式介绍了她的童年往事、 青春岁月、家庭环境和教育背景。 她成长的环境优雅舒适,书香满溢。 父亲是当地的圣公会主教,父母之间情深意笃,妹妹天真淘气,一家四口人居住在英格兰东部一座建于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内:“那房子俯瞰着一个花园,四面围着古意盎然的绿草带,时至今日,对那些精通植物的人士而言,这些绿草带仍然很有名。 言而总之,一切都波澜不惊,教人艳羡,简直是一阕田园诗”[9]。
在塞丽娜看来, 成长的教堂一带是家的代名词,那里是无忧无虑的田园空间。 绿意盎然的成长环境让她从小领略了大自然的魅力,家人的陪伴让她的童年完整而愉悦,文学的种子也因此在和谐的成长环境中悄悄在她心底发了芽。 田园牧歌式的空间书写,赋予了伦敦最初人景相融的形象。 这种充满田园风光的城市形象其实也是英国大多数城市工业化之前的真实写照。 不过随着城市化进程,田园风光渐渐消失, 城市里出现了越来越多毫无生机、沉闷且压抑的物理空间。
与田园牧歌式的教堂一带反差鲜明的是塞丽娜从剑桥毕业后的工作地——军情五处。 在她的视角下,先是昏暗的水泥走廊、硬邦邦的椅子、一排排的铁窗框, 再是让她联想到地窖的气泡玻璃砖,以及封闭而幽暗的面试场地,这些阴晦的陈设和布置不得不让人联想到监狱、死亡和暴力。 冷冰冰的物体摆设在毫无生机和人情味的间谍机构里,烘托出了冷酷无情的工作氛围,也揭示了整个城市活力的缺失。 此外,塞丽娜有进一步对布满灰尘窗户的细节描写:里里外外蒙着灰尘的窗户才是真正阻挡光线的原因,窗台上靠她最近的几堆报纸也蒙着一层黑色砂砾。 厚重的灰尘压抑地令人有些窒息,黑色的砂砾奠定了小说阴郁的基调,城市上空仿佛蒙上了一层沉闷的面纱。 尽管塞丽娜成功入职,她却把间谍工作视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惩罚”[10],这也为她被军情五处解雇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关于塞丽娜当前的居住环境,它似乎并没有让人满意。 漫步在伦敦街头,步入索霍区深处,塞丽娜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狼藉与不堪。 性用品商店随处可见,街上肮脏凌乱,垃圾遍地:随手扔下的零食、蘸有酱汁的汉堡和热狗、人行道和阴沟里压烂了的纸盒子、灯柱边堆着的垃圾袋。 脏乱的街景投射出人们精神世界的空虚和迷惘,工业化进程给城市带来繁荣的同时也留下了精神瘫痪。
不过即便这个城市有不少阴晦的角落,仍然有一些人在黑暗中挣扎,有一些具有文化底蕴的建筑在熠熠生辉。 在塞丽娜内心深处,她不希望将城市的历史文化付之一炬,不希望青年人堕落颓废。 她懂得很多西方文明都是在经历了劫难后才构筑起来的,因此在她眼里,那些教堂、议会、绘画、法庭、图书馆和实验室弥足珍贵,不容摧毁。 在她的住宿楼里,尽管设施陈旧,未经过现代化改造,取暖用电等处甚至还沿袭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暗影,但她从没听到有谁抱怨过,因为她认为老城区的普通人开始省悟,而这些老旧的房屋也在等着富有活力和生机的阶层搬来入住。 此时塞丽娜的心理活动同时也是麦克·尤恩的所想, 作者侧面表达了他想改变伦敦病态现状的愿景。 尽管这座城市灰暗压抑,但仍有人在迷茫中挣扎,仍有历史文化的光照亮文明。
通过塞丽娜的漫游叙述,城市的物理景观不仅得到了书写,田园与城市、迷惘与希望也在空间内的张力中得到了扩展。 人们矛盾内心深处的犹疑和挣扎一步步地深入,展现出了城市人们寻找身心归属家园的情感诉求。
城市的社会空间与物理空间意义相似,但又有些区别。 在地理学家看来,社会空间是社会群体感知和利用的空间, 该空间能映射出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偏好、追求等。 换句话说,社会空间能够反映社会关系,是人类活动的产物。 在《甜牙》中,麦克·尤恩对20 世纪70 年代的英国社会状况进行了全景式的文学关照。 文中描绘了英国内忧外患的社会困境:冷战进入胶着状态,爱尔兰共和军的恐怖活动此起彼伏,全国性罢工运动接连不断,嬉皮士运动逐渐退潮……社会危机一触即发。动荡的社会环境构筑了混乱的社会空间,负面的城市映像跃然纸上。在这座城市,迷惘不仅渗透在个体生活中,也弥漫在政治环境里。
报纸作为大众传播的重要载体,是社会舆论的风向标, 它是平面社会空间的主要体现。 小说中,《泰晤士报》是民众经常谈论的对象,它甚至还是国家机关人员每天必读的刊物。 透过主流报刊的新闻、社论和读者来信,社会焦点问题、政府立场和国民心态可以窥测一二。 报刊上的新闻梳理了一系列社会问题, 将它们的因果联系一个个串联起来:通货膨胀引发罢工,而工资标准调整方案进一步加剧通货膨胀;能源危机导致停电事件等,这些反映了当时英国政府的保守和懦弱,沉闷低效的工作作风难以改变颓丧的政治环境。 而在报纸的“读者来信”版块上,焦虑的国民情绪溢出纸面,人们对当前形势失望透顶,对政府的不作为和保守主义政策怨声载道,对国家和个人的未来发展犹疑迷茫。 显然,政府在民众间的公信力寥寥无几,公民与政府之间的关系紧张而微妙。
如果说以报纸为媒介的平面社会空间扁平地展现了国与国,公民与政府等宏观社会关系,那么以居住、工作场所为主体的多维社会空间则立体地呈现了微观人际关系。 在复杂的政治局势下,人与人的相处冷漠疏远。 在塞丽娜租房内,有三位皆是实习律师的室友。她们与迷惘放纵的青年不同,相反,她们酷爱整洁,都踌躇满志。依照常理,生活在同一空间而且生活态度相似的四位女孩应该相处融洽,打成一片,可实际上她们极少在一起吃饭,没有人乐意在唯一舒适的公共起居室里多待,她们晚上通常是各自在房间内用功看书。在三个室友眼里,塞丽娜是个“呆头呆脑的公务员”;而在塞丽娜看来,她们是“呆头呆脑的实习律师”。因为社会身份的差异,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舍友几乎“零交流”“零沟通”,而且谁也不想打破这层关系的冰块。 塞丽娜的生活空间冰冷沉闷,工作空间同样缺乏人情的温暖和关怀。 在军情五处,神秘的间谍世界和智力游戏只是外行眼里的传说,那里有的只是琐碎可笑和一整套官僚主义和机构内卷化严重的办公室政治。 一份理由暧昧的密控档案,上级一个眼神便可推翻其主旨。 初入职场的新人不仅要遭受前辈的非难,还得干杂活,遭受冷落疏离。即便是能力出众的雪莉,也因个性张扬而遭到军情五处的解雇。 在塞丽娜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她逐渐领悟到军情五处的保密许可层就像同心圆, 而新手处于最外围的一片黑暗中。这个比喻很好地勾勒出职场的等级次序,反映了军情五处的工作氛围并不轻松,上下级之间更多的是“命令与服从”,同事之间更多的是“排挤与竞争”。
多层的社会关系在平面和立体的社会空间中得以建构:公民对政府的不信任、室友之间的不交流、同事之间的不平等。 人际间的关系在城市多维空间的分割和限制下,并未出现密切的交往,反而出现了冷漠、疏离甚至敌意。 伦敦城里人们社会关系的冷漠,表现的不仅仅是城市生机的缺乏,还有城市人群内心的迷惘与孤独,刻画出了整个英国社会的病态。
人群是城市空间的核心要素,因为城市到处都有人群的聚集;同时它也是文学作品中城市景观的重要部分,很多作家笔下的城市因塑造的人物而鲜活生动。 相对于外部城市空间形象,城市人群的精神空间具有更多的向内探索性和动态性。 就《甜牙》中城市人的精神世界而言,受灰暗压抑的社会环境影响,人们对现实的呐喊各不相同,有些人选择了妥协和顺从,用麻木的精神状态回应这座病态的城市;而有些人选择了叛逆和放纵,用荒诞的行径宣泄心中的徘徊和迷茫。
塞丽娜的父母是精神世界麻木的典型人物。 他们是教会人员,性格温和,行事低调,受到教民的尊重。 身处局势动荡的世俗社会,信仰上帝的他们能否寻得精神家园,内心充盈平和呢? 细品小说,不难发现主教及其妻子在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表象下枯竭麻木的精神状态。 小说前半部分对塞丽娜的母亲着墨较多,她是一位主教的妻子,照顾家庭,辅助丈夫事业可以说是她的一份职责和事业。 但是她内心深处有着女性主义思想,她认为女人得在理工科或经济领域干出点像样的事业,最好在科学、工程或经济学有一份合适的职业。 因此她努力劝服塞丽娜放弃剑桥大学的英文专业而选择数学专业。 而对于自己的现状,塞丽娜的母亲一方面有对作为全职家庭主妇的不满,但是另一方面又向现实妥协。 她仍旧日复一日地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完美地应对各种社交场合以树立合格的主教妻子形象。 母亲为迎合世俗标准而放弃寻找自我,虽然她把期望寄托于女儿, 可自己终究未能实现从家庭到职场的转变。 从结尾可知,仍然是家庭主妇的母亲,她内心女权主义的种子未能茁壮发芽。 在日常的琐碎中,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定位并再也没有“拥有自己事业”的渴望。
塞丽娜母亲在她精神世界麻木前有过一些思想挣扎, 而她父亲精神状态的瘫痪似乎从始至终。在塞丽娜的父亲看来,一方教会首领的身份比父亲这个角色更有分量。 在主教的家里,两个女儿对他的称呼是“主教大人”而非“父亲”,父女关系的亲密生疏可从这个称呼中清晰可知。 两个女儿心底里尽管渴望父亲的关心,可他几乎可以不关注女儿们的成长,或者无法做到长时间的关注。 他眼里的日常生活“不过是一堆既遥远又愚蠢的事情”[11]。 那么能够引起父亲关注的事物是什么呢? 细读文章发现引起他心中波澜的东西几乎没有:
“他不乐意卷入政治话题,甚至连神学争论都不想参与,因为他对别人的想法漠不关心,根本就没有跟他们对着干或者唱反调的冲动”[12]。 他这种漠不关心、麻木瘫痪的精神状态不仅是城市大多数中老年群体精神世界的写照,也是许多教会人员思想状态的反映。
与前者麻木瘫痪的精神状态不同,青年一代用叛逆来释放压抑,发泄不满。 七十年代的英国嬉皮之风尽管即将过时,仍有大批青年依旧追随嬉皮士来反对传统文化和当时政治。 塞丽娜的妹妹露西是嬉皮青年的典型代表,生活在教会家庭里,条条框框的教规无疑压制人性,迫害自由,于是她用游历、吸毒和堕胎来反叛主流中产阶级的舒适生活。 与露西相似的是雪莉,她行事高调,敢爱敢恨。 她奉行的是“人生需要及时行乐”的理念,她曾独自搭车去过伊斯坦布尔,爱上了叙利亚医生,堕了一次胎,夜晚经常去乐声震天的酒吧等。 酒神般的原始力量仿佛注入在这些浸染亚文化的青年身上, 她们以非主流、非传统、非理性的精神表达着心中的迷惘,用积聚的负能量撼动着病态的城市,从而唤起微弱的城市文明“正能量”。
这些麻木瘫痪、 随心所欲的极端精神状态,反映了城市不同人群的心理特征。 城市人亚健康的精神状态构筑了病态的城市,同时城市的病态表现也刺激了人们对现状的不同反应,或妥协或呐喊。 无论何种形式, 迷惘的城市人在病态城市慢慢好转中,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将渐渐丰富。
麦克·尤恩笔下的城市不再是一种静态的环境或是一个虚构的场所,它是一个含有深层文本等诸多信息的符码系统。 在这个系统里,能指是小说文本中的城市物理空间景观和以城市生活构筑的社会空间景象,所指是作者隐含在作品中的忧思和期望。 透过一个个城市的物理空间,整个城市的风貌、社会的建构和人们的精神世界可以清晰地展现出来。
《甜牙》里灰暗沉闷的物理空间、动荡混乱的社会局势、冷漠疏离的人际关系、或麻木瘫痪或随心所欲的城市人群……揭露的是一个病态的伦敦形象。 初读《甜牙》,一种“无力挣脱只能妥协”的失重感和无奈感会席卷而来。 但是,再细品这部小说,灰暗压抑中隐藏着“正能量”和人们无声的挣扎和呐喊。 届时,脏乱的街景会被干净整洁的街道取代,腐朽老旧的物理空间会被文化的光芒掀翻,人与人关系之间的冰块会慢慢消融,迷茫的城市人最终也会在挣扎中找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