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探要

2020-02-25 15:15陈思晗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研究法林纾韩愈

陈思晗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晚近时期,林纾用中国传统的文学形式——古文——翻译了百馀部域外小说。康有为曾感叹:“译才并世数严林。”[1]林纾在翻译上的成就与严复比肩,二人为中国文学和思想的现代化做出了杰出贡献。然而,翻译家尚不是林纾的本来面目,他真正竭尽一生钻研与奉献的是在古文领域。翻译与引介外国文学,让他成为新文学的不祧之祖;研习与讲授古文理论,又使他名副其实地当上了旧文学的押阵大将。新文化运动中,林纾深感古文即将走向衰落,遂致力于编辑古文选本,撰述古文理论,以期“力延古文之一线”。林纾关于古文创作与鉴赏的理论专著现存三种:《春觉斋论文》《文微》《韩柳文研究法》。另外,其古文思想还散见于古文选本序跋、译著序跋等文章之中,尚未得到很好地整理。

与《春觉斋论文》《文微》的系统性、理论性不同,《韩柳文研究法》是林纾对韩愈、柳宗元选文的逐篇品评,更侧重于鉴赏。由于体例的限制,《韩柳文研究法》中林纾的古文思想不够集中,因而很少受研究者重视。学者研究林纾古文理论时,往往以《春觉斋论文》为主体,以《韩柳文研究法》为参考和佐证。笔者以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韩柳文研究法》的价值。马其昶在《韩柳文研究法序》中说:“世之小夫,有一得辄祕以自矜,而先生独举其平生辛苦以获有者,倾囷竭廪,唯恐其言之不尽。后生得此,其知所津逮矣。”[1]1可见此书之撰写,旨在帮助“后生”一窥古文门径。基于此,本文拟以《韩柳文研究法》的文本为核心,以《春觉斋论文》和其他散见杂出的理论观点为参考,探讨《韩柳文研究法》的撰写宗旨,整理出林纾在古文创作、古文鉴赏方面的理论成果,希以明其“裨益后学”的价值。

一、《韩柳文研究法》的创作背景

林纾撰写《韩柳文研究法》,是源于他对古文命运的忧虑。20世纪初期,在梁启超“报章体”、章太炎“魏晋派”与陈独秀、胡适等人领导的新文化运动的先后冲击之下,古文日益式微。他曾在一篇赠序中写道:

呜呼!古文之敝久矣。大老之自信而不惑者,立格树表,俾学者望表赴格,而求合其度,往往病拘挛而痿于盛年。其尚恢富者,则又矜多务博,舍意境,废义法,其去古乃愈远。夫所贵撷经籍之腴,乃所以佐吾文,非专恃多书,即谓之入古,炫俗眼而噤读者之口也。而今之狂谬巨子,趣怪走奇,填砌传记,若缩板榴土,务取其杳且夥者以为能,则宜乎讲意境、守义法者之益不见直也。欧风既东渐,然尚不为吾文之累。敝在俗士以古文为朽败,后生争袭其说,遂轻蔑左马韩欧之作,谓之陈秽,文始辗转日趣于敝,遂使中华数千年文字光气,一旦闇然而熸,斯则事之至可悲者也。今同学诸君子,皆彬彬能文者。乱余复得聚首,然人人皆悉心以古自励。意所谓中华数千年文字之光气,得不闇然而熸者,所恃其在诸君子乎?世变方滋,文字固无济于实用。苟天心厌乱,终有清平之一日。则诸君力延古文之一线,使不至于颠坠,未始非吾华之幸也。临别,郑重申之以文。余虽笃老,尚欲与诸君共勉之。[2]

此序写于1913年。在林纾看来,威胁古文传统的有两种势力:一为趣怪走奇的“狂谬巨子”,即章太炎为首的魏晋文派;一为“欧风东渐”,即林纾后来在《〈古文辞类纂〉选本·序》里抨击的“时时复搀入东人之新名词”的“报馆文字”[3],也就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报章体”。这两种文风都是对古文正统的挑战,它们从内部打破了古文的艺术追求。此时的古文只是一定程度上“失真”而已,便已令林纾忧心忡忡,担心它“一旦闇然而熸”。他对古文情感可见一斑。其实真正给古文以毁灭性打击的,是新文化运动。1917年,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明确提出了以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主张。胡适把文言定性为“死文字”,把以文言文为主体的旧文学称为“死文学”,公开宣布文言已死并呼吁为之“发丧”。[4]紧随其后,钱玄同又发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的论调;陈独秀则发表《文学革命论》,以更加激进的战斗姿态“推倒古典文学”,甚至将归有光、方苞、刘大魁、姚鼐在内的著名古文家列为“十八妖魔”。这些无疑都戳痛了林纾脆弱的神经。作为回应,他在《大公报》发表了《论古文之不宜废》一文。文中,林纾同新派商量道:“马班韩柳亦自有不宜废者……夫班马韩柳之文,虽不协于时用,固文字之祖也。嗜者学之,用其浅者以课人,转转相承,必有一二巨子出肩其统,则中国之元气尚有存者。”[5]林纾指出,古文固然是不切时用的死文字,但它仍可以作为一种艺术保留在中国文化里,不应被赶尽杀绝;并且,古文是中国数千年的文明的载体,骤然废弃,必然会威胁到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为了“力延古文之一线”,林纾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以身为范,进行古文创作;招生授业,传授古文精要;精评细批,编辑古文选本;潜心涵咏,撰述古文理论。他以对传统的热爱和忠贞,做着他自己不朽的事业,直至生命尽头。曾经在新文化运动中参与“围攻”他的周作人回忆起这位老人,也感叹道:“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6]

《韩柳文研究法》是林纾“保种”事业的成果之一,寄托了林纾为古文保存一线生机、同时也是为中国文化保存一线生机的理想。因此,至少在林纾自己看来,书中所选篇目有足够的代表性,能够使人窥一斑而见全豹,并从中领悟到研习古文的法门。全书选韩文凡67篇、柳文72篇,不附原文,不设章节,只由林纾的逐篇评析组成。书名“研究法”,其实并无抽象、概括的理论,只是他阅读鉴赏的实践而已。笔者认为,细心玩味此书,应当可以领会到两个“法”:其一,能直接从表面感知的,古文之读法;其二,需要读者深加体会的,文章之作法。读法与作法之间,主要蕴含着林纾文法论、鉴赏论两个版块的古文思想,下面分而述之。

二、文法论:古文创作的技法

古文家讲究“文以载道”,但于文道两端,一般而言都不会有所偏废。古文家区别于道学家,就是因为他们在丰富、周密的文学创作技法上更有追求。明代以后,统治者严厉的思想钳制使得古文家在“道”的层面上难以施展,他们遂将更多的智慧投入到“文”上面去,于是古文创作的技法理论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林纾作为公推的“古文殿军”,他在论文时更是戒律森严、讲究繁多。试看其《春觉斋论文》的篇目——应知八则、论文十六忌、用笔八法、用字四法,足见其古文理论系统缜密,从选字造句到谋篇布局、语言风格都有十分严格的要求。林纾的诸多讲究,在《韩柳文研究法》中主要表现于立意、布局、用字三个方面。

(一)立意:意在笔先,忌露贵掩

立意,是下笔成文之前的思维活动。王葆心在林纾遗著《文微》的序里说:“兹编语文,其言千百,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有以立乎为文之先而已。”[7]中国传统的作文理论,讲究“成竹在胸”“意在笔先”,注重下笔前的构思。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提到:“盖有理之文,始能纵横如意。若文无把柄,一力搬演,虽引用弘富,究无著也。”[8]75这里的“理”字,固然可以当作“文以载道”的“道”字,强调古文在思想内容上要醇正、严净。但笔者以为把“理”字当作“纹理”“条理”的“理”也未尝不可,因为他在下句用了“把柄”一词。这句话是说只有构思清晰有条理,下笔才能纵横如意、收放自如,若是构思里没个安排,行文信笔搬演、罗列材料,那样看上去好像很弘富,然而一点用处都没有。这足见立意的重要性。立意之作用,在《韩柳文研究法》中体现为两点。其一,有助于文章形式上的布局、造句和用字的推敲。如评柳宗元“永州八记”之一的《袁家渴记》:“于水石容态之外,兼写草木。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8]120所谓“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即是要在构思中理清文章主次,这样在写作时才能收放自如,不至于下笔不知检束。只有在立意中解决思维混乱的问题,才能在下笔时前后提紧、彼此照应。其二,重视立意,有助于文章出新出彩。如评柳宗元《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后说:“枯窘题能展拓如是,非大家莫能跂也。”[8]114替长官作应酬文字很容易沾染歌功颂德的俗气,而柳宗元却能在这类“枯窘”题目上铺成锦绣,被林纾赞为大家之力,其实就是在立意上胜出一筹。立意新颖,思维不拘泥于陈式,方能将普通题目写得出彩。

我们还应注意立意“显”与“隐”的优劣问题。林纾在《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气势》中说韩愈“能敛气而蓄势”[9]77,又在《论文十六忌》第一节明确指出:“文字本贵雄直,亦贵直率。鄙言以直率为忌。”[9]89他认为,文非不可直率,但一味直率、刚劲,文字便容易流于浮浅,尤其初学者好犯此病。立意还是要以委婉、迂曲、内敛、含蓄为尚。《韩柳文研究法》里这样的例子就很多,如评韩愈《上宰相书》三篇。韩愈当时年轻且求仕心切,给宰相上书自然有年轻人的气盛和直露。对此,林纾稍置微词,说他“第一书,屡引经义,行文微病繁琐”“文字稍纵,不如晚年之凝敛”。[8]15立意凝敛的典范是什么呢?林纾借用苏洵给韩愈古文的评语——“遏抑蔽掩,不使自露”。不但能遮蔽、掩藏,同时还要能做到不“因蔽而晦、累掩而涩”,且“于蔽掩中有渊然之光、苍然之色”,林纾把这推为韩愈的绝技。[8]1-2

(二)制局:关合照应,制局有法

林纾论古文,将章法称为“制局”。如他在总评韩愈赠序文时说:“不惟造句宜敛,即制局亦宜变。”制局法则,即文章布局时所遵循的规则与方法,它是作者创作时对文章结构的安排。林纾对于“制局”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用笔技法上,《春觉斋论文·用笔八则》中分述了起笔、伏笔、顿笔、顶笔、插笔、省笔、绕笔、收笔八种笔法。《韩柳文研究法》一书中充分实践了其理论,评析了不同笔法、不同布局的文章效果。如评《原道》时提到:“理足于中,造语复衷之法律”“须知文之不乱,恃其有法,始不乱也”。[8]3并以黄庭坚评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为例,“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揭示了法度与文章逻辑调理之关系。论说文原以阐明道理为主,因而其笔法不宜曲折迂回,但以条理清晰为要。又如评《送齐皞下第序》:“篇法、字法、笔法如神龙变化,东云出鳞,西云露爪,不可方物”“通篇关合照应,无一处松懈,所以为佳”。评《上留守郑公启》,林纾认为“进退作止,尤步步有法”,并细致分析了文章布局与文章气脉的流转:“劈头便言……已有千觔力量”“其下……真忼爽好男子语”;气盛之极时,“惟一味直率,又近胁制,因复为和婉之词”;又一转,“神色又复毅然”,真是“终始不屈”。[8]19经过林纾一番评点,韩愈声气面貌已然跃然纸上了。这都是布局精妙的例证。

苏洵说韩愈文章能“遏抑蔽掩,不使自露”,他究竟是如何“蔽掩”的呢?林纾也通过分析制局,揭橥其妙。试举评《送浮屠文畅师序》一例。韩愈“当面指斥佛教为夷狄禽兽,而文畅通文字却不以为忤”,林纾通过梳理筋脉为我们找到了答案。

韩文:民之初生,固若夷狄禽兽然。

林评:浑沦说话,不辨儒佛。

韩文: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体安而气平。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册,中国之人世守之。

林评:言下分出圣人立教,于是禽兽夷狄与人始分形而立。

韩文:今浮屠者,孰为而传之邪?

林评:此图穷匕见,逼人甚矣。而顶笔却推开浮屠,但论禽兽。

韩文:夫鸟俛而啄,仰而四顾;夫兽深居而简出:惧物之为己害也,犹且不脱焉。弱之肉,强之食,

林评:禽兽不知道,故亦罹害,人知道,故获安居而粒食。

韩文:今我与文畅安居而暇食,优游以生死,与禽兽异者,

林评:此时仍引浮屠同为人类,见得前此“禽兽”二字不是骂他。

韩文:宁可不知其所自邪!

林评:“知其所自”,即是醒他溯源于圣人。若不知所自,仍禽兽耳。……累擒累纵,一毫不肯放松,然后明出正告之意,仍不失儒者身份。令人百读不厌。[8]29-30

所谓“蔽掩”,就是内敛其意,含蓄道出。林纾说“蔽掩,昌黎之长技也。不善学者,往往因蔽而晦、累掩而涩”[8]1-2,可谓的评。韩愈制局,往往能在其将露处顿收、将晦处稍放,又恰到好处,无迹可寻,此非熔裁排布之力过人者不能学。

(三)用字:锻炼字眼,因字见义

林纾品评古文,一字不肯放过,注意字眼,且善于通过字眼变化来辨析文气、梳理文脉,从一字之中揣摩全篇意蕴。例如他评韩愈《画记》:

本文初无他奇,其在两用‘凡’字,一用‘皆’字,实庸手所万不能到。入手叙人,其次叙马,又次叙杂畜器物。若无所收束,直是一卷账本,何名为记?文合以上之人马,最之曰‘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夫人有事也,马属于人,尚有何事?乃以‘牵’‘涉’‘翘’‘顾’‘鸣’‘寝’诸态为马之事,最之曰‘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文心之妙,能举不相偶之事对举成偶,真匪夷所思。惟人马之外尚有杂畜及兵仗之属,此不可‘凡’者也,乃总束之曰‘皆曲极其妙’,归入画工好处,即为记中之结束。[8]11

两“凡”字,一“皆”字,足将一潭死水点活,使原本写成流水账的文字顿时灵动起来,令人不得不叹服韩愈的笔力,也不得不叹服林纾的眼力!点评之后,林纾强调:“学文者当从此处著眼,方有把握。若但学其字法句法,殊皮毛耳,胡曰善学?”可见他对此法的重视。再如他评《答窦秀才书》的用字:“一面说朝廷求贤,一面说当道皆良有司。然‘爵位’上用一‘钩’字,则朝廷之‘求贤’可知,良有司之‘衡才’又可知。褒词与贬词,分作两橛用法,使读书者解悟其用意,此巧于用‘扼字法’也。”[8]16-17此篇为韩愈在贬谪其间给一个秀才写的信,所评论部分,用以表扬他虚心向学,顺带给朝廷唱一句“赞歌”。而林纾抠出一“钓”字,揭露出韩愈酸味十足,似褒实贬,文意登时明朗。又如《送董邵南序》,韩愈送董邵南出仕河北,当时河北政权归藩镇而不归中央,董生一去,其实是“从贼”的悖逆行为。可他又很欣赏董生,于是满怀情绪,欲言又止:“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10]林纾点出“古”“今”二字相对照,说他“外面是褒词,内中是危词”。[8]28韩愈性格、感情之复杂,如如可见。

林纾所评点的字,大都是作者集中文思的关键所在,为全篇之“眼目”。这足见他批评眼光的敏锐。韩愈说“文从字顺各识职”,文从字顺,这一要求好像谁都能做到,其实不然。所难为的,就是“识职”,即用字能道得其出处,并能使安得其去处,用此字便称此字之职。后学虽不能至,但阅读和创作时能做到处处留心,也可领悟林纾所传“法门”了。

张俊才先生在《林纾古文理论述评》中说,林纾对“法”的过分讲求“使得古文在形式上更加保守、板滞和凝固,其不适应近代社会的要求是显而易见的”,“是末代桐城派古文弊端丛生,更加朽败的一个标志”[11]。对此笔者不敢认同。其一,林纾在《论古文之不宜废》里已经承认了古文这一文体已经“不能切于时用”,他也在与新派的论争中赞同了白话。那么,无论讲不讲“法”、讲得细不细,都不能再成为其不实用之原由。况且就林纾自己的创作而言,其“切时用”、针砭时弊的作品大多是白话写成的,比如《闽中新乐府》和进入民国后的时政歌谣,这足见林纾本人并未把“古文”和“实用”联系在一起。其二,林纾呼吁保存古文,亦只是将其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传统艺术之一门类。是“艺术”,自然该有它的艺术讲求,而不能用实不实用来衡量。其三,不授人规矩,则不能成方圆。大凡为人教授,都要以较基础的、浅层的、具象的、可学的理论引导初学者入门,至于能否由表入里、去粗取精,那是学习者自己的造化。林纾的理论撰述,也应如此定性,不能用这个来评判其古文成就。如林纾在评韩愈《祭十二郎文》时,他所有繁密的“讲求”都失效了,只说“错错杂杂,说来俱成文理。吾亦不能绳以文字之法分为段落,但觉一片哀音”。可见上乘文章自是不受各种“法度”束缚的。

三、鉴赏论:古文阅读与欣赏的实践

《韩柳文研究法》是由林纾对韩柳选文的逐篇点评所组成的,自然它更侧重于古文鉴赏。前文述及林纾撰写此书目的在于从“读法”与“作法”两个方面启发后学,但其实原书提到“作法”很少,所整合的“作法”多从“读法”中来。一百年前林纾的忧虑早已变成了现实,古文业已退出了文学创作的舞台,但欣慰的是,古文阅读与欣赏仍能保留在我们当今的文学和文化生活之中。林纾的古文鉴赏论及其实践,对当前读者仍有帮助。

(一)“知人论世”——创作心理的揣摩

“知人论世 ”是我国理论传统之一。如果不了解特定文学环境中文学观念的传统,就不能准确地把握作者创作心理、品味创作技巧,文学欣赏便只会停留于表面,不能够深入。中国古典文学注重含蓄美、中和美,自风骚以降,隐秘性、象征性是文学的突出特色。虽然司马迁讲“发愤著书”,韩愈说“不平则鸣”,但儒家又宣扬喜怒哀乐要“发而皆中节”,所以作家对感情的抒发一般都会有所约束。因此,古典文学多了一些朦胧感,令我们不易通过文本揣摩作者的创作心理。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在评析作品时往往会用大篇幅去解析文句,知人论世,使读者准确把握作者的文意,深度了解文章。

如韩愈《故太常博士李君墓志铭》一文,被林纾推为墓铭类作品中的“最奇者”。所“奇”何在?原来墓志与铭为应用文体,以记叙为主要手法,以概括墓主生平、歌颂墓主品德为目的。《故太常博士李君墓志铭》中不但有很多议论文字,且论调富含贬义色彩。到底是何原因使韩愈一反“谀墓”作风,在别人的墓志中大发议论,严厉批评墓主的失当行为呢?林纾分析,墓主李君是服丹砂而死,而韩愈自己也因丹砂威胁性命。所以,林纾揣测其创作心理道:“此文之作,适以自箴耶?或作后而仍不改耶?则不可知矣。”[8]52历史实像究竟如何先不说,照此“索隐法”读下去,至少增添了许多阅读趣味。又如,赠序这种文体,主要用于表达对远行朋友的祝福与鼓励。而韩愈《送董邵南序》却迂回婉转,欲言又止,其情感与态度令人难以捉摸。对此,林纾先钩沉历史,分析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的政治背景,再以《嗟哉董生行》诗为参照,说明韩与董的交际关系。林纾指出:“《嗟哉董生行》极言其孝慈感召,至哺鸡乳狗,以翼来覆云云。爱董生至矣。乃以不得志之故,郁郁从贼,在理原不宜有序,然既有前诗之褒美,则赠序亦不能不加匡正。若对董生当面骂贼,则文章实无此体。”[8]28情感复杂,不能直率,所以行文多“蔽掩”。读者若草草读过,便不能玩味其中深意。再如前面提到的《送浮屠文畅师序》《送廖道士序》等,读者若不了解韩愈“力辟佛老”的志向,自然也无法体会文中隐含的调侃与讽刺。待林纾从“辟佛老”出发,分析文章制局,如解全牛,将韩愈之心剖解于读者目前,我们才真觉韩文百读不厌。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在评析作品时,不惜用大量笔墨去分析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与作者的生平特征。这样,不仅能使读者准确地把握文意,而且还能在其基础上去品味优秀作品的魅力。

(二)“博观衡鉴”——比较批评的运用

“博观衡鉴”是林纾在《文微》提到的一个观点,他要求鉴赏者要增广见闻,扩展知识面,尽可能多维度、多视角地感知作品。这在《韩柳文研究法》中主要体现为跨学科鉴赏和纵横比对鉴赏两个方面。

1.跨学科的鉴赏方法

林纾深谙绘画技艺,在文学赏析中能援绘画的构图理论以入文学。例如评论韩愈《送杨少尹巨源序》,他在分析韩愈文章布局时说:“大类管夫人之画竹石,丛竹在前,一石独历落而远。此序事之前后际,部署大有功夫。”将文字的好处用视觉传达给读者,可谓独到。人都说王摩诘“诗中有画”,原来韩昌黎文中也是有画的。又如评柳宗元《游黄溪记》:“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笔,虽合荆、关、董、巨四大家,不能描而肖也。”[8]117荆、关、董、巨,是五代十国时期著名的画家——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林纾以画家的“不能肖”来推许文学家的妙笔生花,深得文学鉴赏中的三昧。

2.纵横比对的鉴赏法

林纾在鉴赏过程中,最擅对比,以一篇为中心,既可纵向分析同类体裁、同类题材在不同时期的承变,也可横向比较同一人的不同作品或不同作家的相似作品。

纵向对比,如拿《进学解》与东方朔《客难》、扬雄《解嘲》、卢仝《月蚀诗》比较,最后看出韩愈的优胜处:“昌黎所长在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其骤也,若盲风懑雨。其夷也,若远水平沙。文不过一问一答,,而啼笑横生、庄谐间作。文心之狡狯,叹观止矣。”[8]7-8又如将《送穷文》与扬雄《逐贫赋》对比赏析,看其如何在继承前人基础上新变:“盖本于扬子云《逐贫赋》,扬子《逐贫》,但一问一答。《送穷文》,则再问再答。文气似厚,而所以描写穷之真相,亦较扬文为深刻。真神技也……(扬)语气凡近,似小家子。而昌黎则定其罪状,曰‘五穷’,言衣食燕乐处寡,叙愤时嫉俗处多。”这是韩愈的创新。“扬雄结言‘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则安贫之言也。昌黎之‘烧车与船,延之上座’亦本此意。总之文字不摹仿则已,一践前人旧步,虽具倚天拔地之才,终不能摆脱范围。但能于此句机轴,少为变易而已。”[8]54这是韩愈继承但不能突破的地方。

横向对比,如《马说》与《获麟解》两篇,本不是相联文字,但林纾偏能择其文意相近处逐句比较,揣摩其创作心理:“皆韩子自方之辞也。说马语壮,言外尚有希求;解麟词悲,心中别无馀望。两篇均重在‘知’字。”“古有知马之伯乐,无知麟之伯乐。且马有群,伯乐不过于群中别为千里之马。麟无群,可以不待别而知为麟。至于不待别而知者,而仍不知,则麟之遇蹇矣。此昌黎所由用以自方也。”[8]5“而昌黎自命,则不亚于麟与千里马。千里马不幸遇奴隶,麟不幸遇俗物,斥为不祥,然出皆非时。故有千里马之能,抹煞之曰‘无马’;有盖代之祥,抹煞之曰‘不祥’。语语牢骚,却语语占身份,是昌黎长技。”[8]6句句鞭辟入里。

四、结语

林纾在新文化运动中被扣上了“顽固”“反动”的帽子,这使他多年遭受不公对待,但可喜的是近年来他被重新评估,得到肯定。他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一为对古文的赤诚,二为敏锐的艺术洞察力。林纾在新旧论战中表现出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著、坚定,是他对以传统文化为生命信仰的诠释。他也确有超乎常人的艺术感知力,品鉴古文,尤其善于从幽微处出洞见,显示了他的才性与妙悟。而这些优点,在《韩柳文研究法》里都表现得十分突出。该书由于体例的原因,不像《春觉斋论文》和《文微》那样成系统、有条理。但他这种以深刻的古文思想为指导,以具体作品文本为基础的评点模式,给读者的启发不可小觑,也较易于引导初学者进入古文的语境,并从中品味古文各类文体的特色和文法的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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