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士大夫沉潜向内的审美趋向

2020-02-25 13:17郭学信
关键词:士大夫文人读书

郭学信

□历史学、文献学研究

论宋代士大夫沉潜向内的审美趋向

郭学信

(聊城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贯穿于宋代偃武修文、“守内虚外”的治国之策,加之有宋一代此起彼伏的党争对士大夫宦海沉浮无常的影响,使宋代文人士大夫渐渐远离了唐代文人那种尚武任侠、对外建功立业的外倾式审美趋向,而普遍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和精神追求转向书斋、转向自我、转向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的品味和体认。由此,品书为文、抚琴弈棋、收藏图书字画、鉴赏金石文玩等书斋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大量诗词作品中对隐逸情怀的抒发和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题材的热衷,皆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着意追求的雅尚爱好,并由此将其作为调适或安顿个体灵魂的精神家园。宋代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文化和科学极为繁盛的时代,与宋代士大夫所凸显出来的内敛自省、沉潜向内的审美趋向不无关系。

宋代;士大夫;审美趋向;沉潜向内

与唐宋之际社会变革的时代思潮相适应,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趋向呈现出一种划时代的历史转化,表现出与唐代文人士大夫迥然相反的审美风尚。相较于唐代文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1]2061“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战楼兰终不还”[1]1444的向外开拓进取的审美趋向,宋代文人士大夫则凸显出一种“不向世间争窟穴,蜗牛到处是吾庐”[2]721的精神追求,审美趋向已由唐代文人尚武任侠式的外向追求转向内敛自省、沉潜向内,他们追求和向往的不再是唐代文人那种渴望通过征战疆场建立外在事功的人生理想,而是在“庭院深深”“壶中天地”和日常平淡生活中营造个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家园。由此,对书斋化生活方式的追求与沉溺,大量诗词作品中对隐逸情怀的抒发以及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题材的热衷,皆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普遍存在的审美情结和审美享受。

浏览唐诗,诸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1]615“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1]2062之类轻视读书生活的诗句俯拾即是,而像“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1]2061等类崇尚驰骋疆场的诗句也充斥于诗篇。与唐代文人士大夫这种外倾式的精神追求和审美感受截然相反,宋代文人士大夫则凸显出对书斋生活的喜爱和沉溺,“清香侵砚水,寒影伴书灯”[2]13366“朝退归来只在家,诗书满架是生涯”[2]173是他们向往和追求的理想生活状态。平生喜藏书的南宋文臣周晋,曾作词有谓:“图书一室,香暖垂帘密。花满翠壶熏研席,睡觉满窗晴日。手寒不了残棋,篝香细勘唐碑。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3]2776这首词作即把宋代文人心之向往的书斋生活袒露在世人面前:身处花满翠壶、垂帘掩映的书斋之中,幽静地品读书籍,与友人布棋对弈,校勘欣赏唐代石刻碑文。这种于静中求乐的书斋化生活方式,是宋代文人士大夫极力追求也是极为享受的人生乐趣。对宋代文人士大夫们来说,要想求得静中之乐,唯有这种书斋式的生活。欧阳修在《学书静中至乐说》中就表达过这样的理念:“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真所谓至人也。……学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得静中之乐者惟此耳。”[4]1967在欧阳修看来,学习书法虽然不可能不劳心费力,但它却能愉情适性,要避开世事的纷扰,使人身心愉悦,唯有书法这种书斋中的静中之乐。可以说,渴望书斋中的静中之乐,是宋代士大夫共同的追求和理想。宋代善于鉴赏的赵希鹄在其所著《洞天清录·原序》中称:“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娑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5]2赵希鹄所讲的这种书斋之乐地、乐境,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向往书斋生活的共同审美趋向和追求。

宋代士大夫对书斋化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首先体现在对读书的热爱。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大都表现出一种狂热的读书热情,他们勤于读书,乐于读书,以读书为荣。苏轼曾自谓平生最快乐之事即是读书,由于其以读书为乐,所以夜晚“常以三鼓为率,虽大醉归亦必披展至倦而寝”[6]88。对于读书,苏轼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在他看来,像那些象牙、犀角、珍珠、宝玉等类珍贵之物,虽有悦人耳目的作用,但缺乏实用价值;而像那些金、石、草、木、丝、麻、五谷等各种用材,虽有实用价值,但它有用坏用完的时候;而书则不一样,它不仅能“悦于人之耳目”,又能“适于用”;不仅能“用之而不弊”,而且还能“取之而不竭”;尽管人的才华、天分各不一样,但“求无不获者,惟书乎”[7]359。归而言之,惟有书能够给人带来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愉悦和满足。欧阳修一生亦是酷爱读书的典型,青少年时期,因其家境贫寒无书可读,他便到街坊邻里士人家中“借而读之,或因而抄录,抄录未毕,而已能诵其书。以至昼夜忘寝食,惟读书是务”[4]2627。这种勤奋读书的热情在他入仕之后始终不减。同苏轼一样,欧阳修亦把读书视为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因此闲暇之余,欧阳修的第一要务便是读书,对他来说,那种“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的读书愉悦与“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4]139时的激奋和快乐相比毫不逊色。南宋文臣陆游,闲暇之时则蜗居于书巢中读书,直到年老仍一如贯之地保持勤于读书的生活常态。他在所作《书巢记》中,曾记述过其日常在到处布满图书的书巢中勤于读书、以读书为乐的生动场景。翻检陆游《剑南诗稿》,其中题目上直接冠以“读书”二字的诗作俯拾即是,充斥于诗稿,如《灯下读书》《寒夜读书》《五更读书示子》《春夜读书感怀》《夏夜读书自嘲》《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冬夜读书忽闻鸡唱》《冬夜读书甚乐偶作短歌》《夜中起读书戏作》《读书至夜分感叹有赋》等,以艺术的笔触将其向往读书、勤于读书、乐于读书的生活状态展现在世人面前。

著名学者王水照先生认为,与唐代文人相比,宋代士人的身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大都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其知识结构一般比唐人淹博融贯,格局宏大”[8]27。这是颇有见地的公允之论。而宋代文人士大夫之所以能成为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之所以知识结构淹博融贯、格局宏大,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他们普遍存在的读书热情分不开的。整个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弥漫着一种读书的激情和狂热,这种激情和狂热不仅体现在上述所说的他们勤于读书、乐于读书,还凸显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读书广博。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无所不阅,无所不观,像王安石“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9]779;沈括“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10]10657。翻检《宋史》中的人物传记不难发现,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大都是博览群书的,其读书之广博为时人所赞叹。由此,亦造就了宋代文人士大夫在经学、文学、史学甚至科技等各个领域的成就。其二,读书不分时间、不分场所。像张九成在横浦城西寓所居住时,每到拂晓时辰,“辄执书立窗下,就明而读”,由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如此坚持读书,以至于其所站立的“窗下石上,双趺之迹隐然”[11]15。北宋文臣孔延之,读书日以继夜,宋人曾巩在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曾记载过孔延之入仕之前的读书状态,称其“昼耕,读书陇上,夜燃松明继之”[12]576。这种日以继夜的读书习惯,一直坚持终生。北宋名臣宋绶,读书不分场所,甚至“每走厕”,也是“必挟书以往”,以至“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13]25。其三,将俸禄中的大部分用于购书。为了满足读书的需求,许多文人士大夫常常将“所得禄赐,多以购书”[10]9659。像孔延之虽然“家食不足”,但入仕之后的俸钱却常用以“聚书”[12]576;将自己喻为“书虫”的陆游,平生俸禄所得,也是大部分用于购书,甚至还有过“典衣收旧书”[14]1013的经历。在宋代文人士大夫们看来,“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失”[15]2113,相较于物质上的满足和享受,书更能给他们带来身心的享受和愉悦。应该说,宋代士大夫读书的激情和狂热,造就了宋代学者型的士大夫。

宋代士大夫对书斋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还体现在他们热衷和沉溺于琴棋书画特别是金石文玩的收藏与鉴赏,并且成为整个文人士大夫阶层普遍存在的雅尚。其中的典型代表如视读书为天下至乐的欧阳修,其子欧阳发在《先公事迹》中称其父一生尤其喜好收藏古文图书和金石铭刻,并以其收藏的三代以来金石铭刻“校正史传百家讹谬之说”[4]2641。他以“六一居士”为雅号,自称“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即借此名表明自己平生的乐趣志向。而其中的乐趣志向,用他向友人诠释自号“六一居士”时的话讲,即是“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4]634-635。古代文人之号,往往是使用者对自己志趣爱好以及价值取向的表达和反映。在文中,欧阳修以本人“老于”琴、棋、书、金石遗文、酒这五物之中视作人生“得意”之处,由此不难看出欧阳修平生对琴、棋、书、金石文玩的雅尚与爱好。在宋代,这绝不是欧阳修一人的雅尚爱好,而是一大批文人士大夫共同的精神追求。从大量文献史料的记载可以看出,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对琴棋书画、金石文玩的追求趋之若鹜,尤其是在对金石古器的收藏方面已渐成一种风尚,许多人甚至不惜倾其精力和财力收藏金石古器。像热衷于书画文物收藏与鉴裁的米芾,《宋史》本传称其“遇古器物书画则极力求取,必得乃已”[10]13124。而钟情于“夏、商以来钟、鼎、尊、彝”等古器收藏与考订的李公麟,“闻一妙品,虽捐千金不惜”[10]13125-13126。与米芾、李公麟相比,南宋书法家单炜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平生俸禄收入全部用于古器文玩的购买和收藏,由于其“平生俸入,尽费于此”,因而其家中“所蓄奇玩甚富”[16]58。难能可贵的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不单单是收藏文物古器,而是将收藏与研究古器物集于一体。虽然在宋代之前就有文人对古器物进行研究,但真正发展成为一种风气并将其变成一门学问则是从宋代开始(1)。宋人蔡绦《铁围山丛谈》中有这样一则记载:

殆魏、晋、六朝、隋、唐,亦数数言获古鼎器。……然在上者初不大以为事,独国朝来寖乃珍重,始则有刘原父侍读公为之倡,而成于欧阳文忠公,又从而和之,则若伯父君谟、东坡数公云尔。初,原父号博雅,有盛名,囊时出守长安。长安号多古簋、敦、镜、甗、尊、彝之属,因自著一书,号《先秦古器记》。而文忠公喜集往古石刻,遂又著书名《集古录》……由是学士大夫雅多好之,此风遂一煽矣。[17]3095

由上述记载可获得以下信息:自北宋开始,文人士大夫收藏古器已渐成一种风气,更重要的是,文中提到的文士刘敞(字原父)、欧阳修不仅仅是喜好收藏文物古器,而同时对收藏的文物古器进行研究,并且分别诞生了《先秦古器记》和《集古录》研究成果;而由于许多文人对收藏与研究“雅多好之”,遂使收藏与研究之风炽盛一时,研究文物古器的著作不断涌现。可以说,正是由于宋代文人士大夫收藏与研究之风的炽盛,才使考古学的前身——金石学在宋代得以发展并成为一门独立学问。国学大师王国维将“近世学术”中的金石学称为“宋人所创学术之一”,称“宋人治此学,其于蒐集、著录、考订、应用各面,无不用力。不百年间,遂成一种之学问”[18]70,立论可谓客观、公允。整个宋代,由于士大夫将收藏与研究集于一体,因而大量的金石学著作层出不穷,其数量之多,不一而举,从中亦不难看出宋代文人收藏与鉴赏研究的繁荣局面。应当说,与读书一样,对古器石刻的收藏与鉴赏研究已成为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阶层书斋化生活方式的有机组成部分。

与宋代文人士大夫自省内敛、沉潜向内的审美趣向相适应,宋代文人士大夫的诗词创作一改唐朝文人恢弘壮观、昂扬进取的风格,从题材到内容普遍呈现出一种静观自省、内向收敛的特点。著名学者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一文中,曾对宋诗特点有过这样的概括,认为“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冷”[19]51,此亦可谓是对宋代文人士大夫创作风格的精到概括和总结。宋代文人士大夫这种创作风格,主要体现在大量隐逸词、隐逸诗以及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文学作品不断涌现,从隐逸词、隐逸诗和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中去抒发个人情怀,即物穷理。

作为文人表达归隐情怀的隐逸作品历代皆有,然而与以往朝代相比,宋代文人士大夫的隐逸作品却是盛极一时。翻检唐诗和宋诗、宋词不难看出,唐代文人表达隐逸情怀的作品寥寥无几,而宋代文人士大夫以诗或词的形式表达归隐之情之志的作品俯拾即是。与唐代文人渴望“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20]972积极入仕的心态相反,宋代文人士大夫在入仕后却渴望归隐,用《鹤林玉露》中所引黄庭坚的话说,即是“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11]322,身在朝廷而心在山林,希望远离官场,归隐故园或山林。这种心境在宋代文人士大夫的诗作和词作中有大量反映。与唐代文人孟郊进士及第后发出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4219狂喜之言相比,宋代文臣寇准却在其诗作中发出了“不爱朝衣换布衣”的呼声:“慵趋大厦恋山薇,立志由来与世违。……自知天爵高人爵,不爱朝衣换布衣。我逐浮名任漂泊,清泉难得共忘机。”[2]1015诗文隐喻了作者对官场、爵位的厌倦,表达了对山水林泉静娴生活的渴望之情,希望摆脱对世俗功名的追逐之心,早日出世、归隐。宋徽宗政和年间甲科进士陈与义,进士及第后仕途顺畅,一路升迁,然而在其诗作《书怀示友十首》中,却将远离官场、退隐作为第一决策:“我策三十六,第一当归田。”[21]39陆游在其词作《真珠帘》中,则抒发了当年进入官场而没有及时退隐的懊悔心情,称“自古儒冠多误,悔当年,早不扁舟归去”[14]308。同样的心绪在晁补之的词作中也有反映,他在《摸鱼儿·东皋寓居》中感叹“儒冠曾把身误”,进而因景抒情,表示要及时去享受那种“买陂塘、旋栽杨柳”[3]554田园般的隐逸生活。金代文学家王若虚在《门山县吏隐堂记》中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出处进退,君子之大致。吏则吏,隐则隐,二者判然其不可乱。吏而曰隐,此何理也。”[22]284按照王若虚的说法,出仕或隐退虽然是君子的主要兴致所在,但两者泾渭分明,是不能混淆在一起的,为官就为官,隐退就隐退,如果在为官的同时还想着去退隐,这是没有道理或理由的。显然,王氏的论点在宋代文人士大夫身上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宋代是一个重用文人和优容文人的朝代,统治者不仅偃武兴文,明言要与文人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且还将不杀士大夫列为继位者务必遵守的祖宗家法;对于新科进士,统治者则极尽恩宠,“每进士及第,赐闻喜宴,必制诗赐之,其后累朝遵为故事”[23]162。文人士大夫因“以儒立国”的历史际遇所获得的社会地位是前代不能比拟的,故宋人陈亮有“本朝以儒立国,而儒道之振,独优于前代”[10]12940的感叹。在这样一种时代环境下,文人士大夫理应将积极入仕列为人生的首要选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虽然并没有放弃科举功名的获取,大多数人也在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但是在他们的价值取向以及思想意识深处,却凸显出一种浓厚的隐逸情怀,在隐逸与入仕的天平上,“隐逸上升为与出仕具有同等价值的人生抉择”[24]99。这主要表现在他们不时有隐逸词作或诗作问世,通过文学作品的形式来抒发个人的隐逸情怀和归隐山野林泉之志。纵观整个宋代,无论是失意落魄的文人还是仕途顺畅的文人,无论是胸无大志的文人还是具有远大政治理想的文人,都有隐逸词作或诗作问世,即使像“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25]195的范仲淹,像为政期间“数上书论天下事,退而与宾客亦多以时事为讥诮”[26]前集263的苏轼,以及入仕后“自以为遭遇不世出之主,展尽底蕴,欲成致君之业,顾谓君不尧舜,世不三代,不止也”[27]127的王安石,在“仕以行道”、积极入仕的同时,也时常利用诗词文作来吟咏他们的隐逸情怀。譬如范仲淹的诗作《桐庐郡斋书事》:“千峰秀处白云骄,吏隐云边岂待招。数仞堂高谁富贵,一枝巢隐自逍遥。杯中好物闲宜进,林下幽人静可邀。莫道官清无岁计,满山芝术长灵苗。”[25]102表达了对逍遥自适的吏隐生活的期盼。再如宋代词坛豪放派的代表苏轼,在其豪放、积极入世有为的另一面,不仅创作了大量诸如“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3]300之类深情缠绵、充满阴柔风格的婉约词作,而且还写下了大量诸如《行香子》《江城子》《南乡子》《蝶恋花》《满庭芳》《浣溪沙》《哨徧》《临江仙》等隐逸词作。在这些词作中,表达了希冀抛弃尘世的虚名浮利、早日归隐、享受逍遥遁世闲适生活的意愿和心绪。

宋代文人士大夫静观自省、向内收敛的为文风格,还体现在文人士大夫中出现了一种倡言风雅平淡、委婉含蓄的文学创作思潮。北宋熙宁年间进士、著名文学家杨时明确倡导为文为诗要知“风雅之意”,要有“温柔敦厚之气”。他所说的“风雅”“温柔敦厚”同义,亦即委婉含蓄之意。在他看来,“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讽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对苏轼那些“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的诗歌提出批评,而对程颢“何其温厚”的诗风进行赞赏,认为“若是伯淳(程颢字伯淳)诗,则闻者自然感动矣”[26]后集222。这种追求温柔敦厚、风雅平淡的为文风格,绝非杨时一人所崇尚,而为宋代一大批士大夫所追求、所向往。理学大师朱熹就直言“‘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而在他看来,要达到“温柔敦厚”的诗教效果,作诗应“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而不能一味“讥刺他人”[28]2065,2076。宋人刘克庄《后村诗话》有一段话颇能说明问题,他称:“近时苏(苏舜钦)、梅(梅尧臣)……主张风雅,人士归之。”“本朝诗,惟宛陵(梅尧臣)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下。世之学梅诗者,率以为澹。”[29]22显而易见,早在杨时之前,就有苏舜钦、梅尧臣主张风雅平淡的创作风格,并且得到文人赞同。而梅尧臣作为风雅之风的开山祖师,其作品反映出来的平淡、含蓄的为文风格尤为突出。翻检梅尧臣的诗歌作品不难看出:一方面他写了大量关注民众、国事的作品,表现出对现实的关心和入世精神;另一方面,与他“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30]845追求平淡的创作风格相适应,又创作了大量描写日常平淡生活的诗歌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像豕、犬、鸡、兔子、鸭、鹅、鹤、鸠、鹦鹉、雁、燕、羊、虾、鱼、龟、蝉、蛙、蜂、虫子等都成了他创作的题材,甚至连蚊子、苍蝇、蜘蛛、蚯蚓也纳入了他的创作题材。如《蚯蚓》诗:

蚯蚓在泥穴,出缩常似盈,龙蟠亦以蟠,龙鸣亦以鸣,自谓与龙比,恨不头角生。蝼蝈似相助,草根无停声,聒乱我不寐,每夕但欲明。天地且容畜,憎恶唯人情。[30]310

梅尧臣在《林和靖先生诗集序》中,曾对宋初诗人林逋诗歌创作所表现出来的平淡而趋于纯正的博远趣尚给予赞美,认为:“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澹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辞主乎静正,不主乎刺讥,然后知趣尚博远,寄适于诗尔。”[30]1150梅尧臣对林逋诗歌创作所体现出的“顺物玩情”“不主乎刺讥”平淡之美的称颂,何尝不是其本人向往自然平淡审美趣味的表露。不可否认,梅尧臣许多诗歌作品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31]409,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远含蓄的意境,但如上述大量诗歌作品写作题材的平淡化和日常化,无疑反映出其作品呈现出内敛的一面。

王水照先生在其主编的《宋代文学通论》中认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群体的诗歌创作从题材上讲向着两个方面发展:一是“针砭时事,大胆议论”的社会政治诗;二是大量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这类作品“写法上的一个特点是不避纤细,不戒凡庸,悉照文人生活的原貌娓娓道来,和盘托出,使感情沉潜而内转,个性的发露则控制到若有似无,但却是文人生活原貌的真实写照”[8]24-25。应该讲,与宋代历史文化语境相联系,这两种题材的诗歌创作在宋代文人士大夫身上皆有着突出的反映。如果说,宋代文官治国体制激发了宋代士大夫群体“仕以行道”的责任意识,并促使宋代文人将这种对现实的关怀渗透或倾注于文学创作中,由此带动和促进了宋代文坛关注现实社会的政治诗的发展,那么,有宋一代愈演愈烈的朋党之争,又逐渐淡化消解了政治生命沉浮不定的文人士大夫关注社会的热情,为了远祸避害,他们只好将情感投向内部世界,或寄情于山水和琴棋书画,或寄情于日常平凡琐细的生活,进而促进了其诗词创作向日常生活题材的关注。因此整个宋代,有关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亦受到文人士大夫的重视和追捧,并且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文学思潮,而绝非仅梅尧臣、苏舜钦等人所为。翻阅宋人文集,描写日常生活题材的作品俯拾即是,难以一一列举。如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诗:“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2]11358南宋名臣李光的《二月九日北园小集烹茗弈棋抵暮坐客及予皆沾醉无志一时之胜者今晨枕上偶成鄙句写呈逢时使君并坐客》诗:“胜日邀朋醉北园,森森乔木欲参天。更无粉色污尊俎,只有琴声敌管弦。腊酒旋开浮绿蚁,春芽初破瀹新泉。欲修禊事清明近,曲水流觞拟晋贤。”[2]16432前文抒写将家乡的好茶送与朋友,并给予朋友以劝导;后文描写朋友之间饮酒、烹茗、弈棋、弹琴的聚会时光。无论从哪个视角进行描写,其取材大多是围绕个人日常平凡生活,创作视野着眼于眼前的物事景观,取材范围狭窄,作品缺乏气势昂扬的恢弘境界。将审美情趣同日常平凡琐碎生活相结合,这是宋代文人士大夫自省内敛审美趋向在文学创作上的反映。

宋人王柏《鲁斋集》卷11《跋赵宰先天图》有谓:“康节之学,其骨髓在《皇极经世》,其花草便是诗。草巢之为编,已于花草上见造化,更能敲出经世骨髓。”借用文中对邵雍诗能从“花草上见造化”的话说,宋代士大夫的诗文创作则能于日常平凡生活中见造化。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情,将日常平凡琐细的生活以艺术的笔触纳入创作领域,透过日常平凡琐细生活的裸露和描写,来展现他们内心细腻的情感世界,其审美趋向已与唐代文人恢弘豪迈的艺术境界迥然有异。诚如著名学者缪钺先生在《论宋诗》中所说,“凡唐人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19]37。应该s说,宋代文学创作中之所以能出现以俗为雅的时代特点,与宋代士大夫对日常生活题材的追捧和关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相较于唐朝,宋代出现了许多新的历史变化。与唐朝“尚武任侠”、相对开放的社会风气和时代精神不同,宋王朝建立后一方面采取了崇文抑武、“以儒立国”的治国方略,另一方面又实行了严于内部防范而疏于边境防守的“守内虚外”政策,以期消除唐末五代以来武人专横跋扈和军阀割据的基础,加强中央集权。崇文抑武、“守内虚外”的治国方略虽然解决了唐末五代以来愈演愈烈的军阀割据局面,有利于社会的稳定、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繁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宋王朝实施的一些强化中央集权的治国举措,却在一定程度上使宋王朝陷入了“虽有百万之兵,而不免自贬为至弱之国”[32]785的尴尬境地,武功根本无法与唐朝比拟。“是宋之为国,始终以和议而存,不和议而亡”[33]553,清代史学家赵翼的话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有宋一代军事无力、政治相对保守的境况。因此,相较于气度恢弘、开放外倾的李唐王朝,赵宋王朝向世人呈现出来的则是一种相对封闭、内敛的时代特征。重文轻武、相对封闭内敛的时代特征,使宋代文人士大夫逐渐失去了唐代文人那种渴望对外建功立业的热情和壮志雄心,而是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纳入书斋、纳入庭院、纳入对日常平淡生活的欣赏和追求。上述王禹偁《放言》中所说的“不向世间争窟穴,蜗牛到处是吾庐”,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审美理想的普遍心声。加之有宋一代党争不断,文人士大夫受此影响宦途沉浮无常,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逐渐淡化和消解了他们积极用世的外王之志,继而进一步塑造和强化了宋代文人士大夫沉潜向内、自省内敛的精神追求和审美趋向。

总之,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和时代特征,使宋代文人士大夫渐渐远离了唐代文人那种外倾张扬、豪迈开拓的审美趣味,进入了沉潜向内、自省内敛的精神追求和审美趋向。由此,品书为文、抚琴弈棋、收藏图书字画、鉴赏与研究金石文物等书斋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大量诗词作品中对隐逸情怀的抒发和对日常平淡琐细生活题材的热衷,皆成为宋代文人士大夫着意追求的雅尚爱好。著名学者木斋先生认为宋代雅的内涵与外延有一个最根本的变化,即“由唐之前以儒家的进取为雅演化为以退隐为雅,由对外在功名的追求为雅到以对内在心灵的安适为雅。……由于对‘雅’的重新认识,引发了宋代士大夫人生观念的一系列变化:官场为俗而山野为雅,仕进为俗而归隐为雅,富丽为俗而平淡为雅,功名为俗而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为雅。这样,日常生活的琴棋书画、诗酒唱和、品茗煮茶、赏玩金铭、采菊登高、踏雪赏梅等就构成士大夫雅化的主要内容”[24]99。应该说,此论颇有见地,同时也是对宋代士大夫自省内敛、沉潜向内审美趋向的概括与总结。

有宋一代,在唐宋之际社会变革以及时代环境影响下,宋代文人士大夫呈现出丰富而复杂的文化心态,以及人格结构的多元化。一方面,他们“达则兼济天下”“仕以行道”,凸显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34]376的政治襟怀和时代的使命感、责任感;另一方面,为了使个体心灵有个宁静和安顿的去处,他们在以天下为己任的同时,又热衷于构建和营造个体的精神家园,表现出鲜明而又强烈的个体自我意识。宋代士大夫自省内敛、沉潜向内的审美趋向,无疑是其个体自我意识觉醒和强化的一个重要层面。宋代文人士大夫阶层作为社会政治舞台上的主体,作为文化的创造者和传承者,其个体自我意识的强化和颇具时代特征的审美趋向,势必影响着时代的文化风貌。在中国历史上,宋代向以学术之繁盛、科学之发达为学人津津乐道。如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认为历经数千载演进的华夏民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35]277;王国维先生则称“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18]70;钱穆先生在《国史新论》中则认为宋代政府贫弱虽远不能与唐相比,但其“社会学术之盛,则唐亦不能媲于宋”[36]50;英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先生在论及宋代时,则称宋代虽然经常在军事上失利,“但帝国的文化和科学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37]138。宋代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文化和科学极为繁盛的时代,固然与宋代“以儒立国”“以文化成天下”的国策息息相关,但毋庸置疑的是,它亦与宋代士大夫所凸显出来的自省内敛、沉潜向内的审美趋向紧密相连。

(1)有专家学者指出,在宋朝之前,历史上虽然也有关于前人对金石文献进行研究的记载,但前人在这方面的工作只是一鳞半爪,并不成系统,因而也就不能称其为“学”。到了宋朝则大为不同,不少学者不仅致力于对古代青铜器、古代碑碣石刻的收集,而且还写成了专门的研究著述,从而使这一专门之学得以创立。参见崔文印《宋代的金石学》,《史学史研究》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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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esthetic Tendency of Introvertness of the Scholar-officials in the Song Dynasty

GUO Xue-xin

(College of History Culture, Liaocheng University, Liaocheng 252059, Shandong)

Throughout the Song Dynasty, it was a national policy of favoring literature over martial arts, being strict in internal defense and lax in border defense. Together with the influence of the repeated factional struggles in the Song Dynasty on the rise and fall of scholar-officials’ career, the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in the Song Dynasty gradually moved away from the outward-looking aesthetic tendency of the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in the Tang Dynasty, which advocated chivalry and meritorious service. They generally turned their emotional world and spiritual pursuit to their study and self, the taste and recognition of ordinary and trivial daily life. As a result, reading for literature, playing the piano and playing chess, collecting books,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s, appreciating epigraphy, expressing the feelings of seclusion in poems and works, as well as being keen on the subjects of ordinary and trivial life, these all became the elegant and fashionable hobbies pursued by the literati and officialdom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took them as the spiritual home to adjust or settle the individual soul. The reason, why the Song Dynasty became a prosperous time of culture and scien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is related to the aesthetic interest of the scholar-officials of the Song Dynasty which is introverted and self-regulated.

the Song Dynasty; scholar-officials; Aesthetic inclination; introvertness.

2020-07-10

郭学信(1960- ),男,山东招远人,聊城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宋史。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8

K244

A

1004-4310(2020)05-0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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