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竹良
论《小欢喜》的现实主义品格
任竹良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现实主义文学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主流。在电视剧创作方面,表现百姓生活的民生题材电视剧数量很大,但精品匮乏。一部好的现实主义作品,必定是在现实主义精神指引下、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创造的。现实题材剧作《小欢喜》围绕全民关注的高考话题,塑造鲜活生动的人物,直面亲子矛盾、中年危机等诸多社会现实问题,彰显出鲜明的现实主义品格。《小欢喜》的成功,启示创作者要坚持现实主义精神,讲好中国故事。
《小欢喜》;高考;现实主义
在中外文学发展史上,现实主义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深远的社会影响。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新写实主义、底层文学等文学思潮和现象,都充分显示了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实绩。但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兴起,大众文化迅猛发展,消费娱乐化盛行,网络文学纷繁新异,玄幻文学、后宫文学、穿越文学、同人文学、架空文学等文学新形态在新媒体时代产生巨大影响,从整体上看,现实主义一度显得“萎靡不振”,现实主义精神在新世纪初的文学创作中呈现一种弱化的势头。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文艺只有植根现实生活、紧跟时代潮流,才能发展繁荣;只有顺应人民意愿、反映人民关切,才能充满活力。”[1]近年来,现实主义创作重新受到推崇和激励,一些现实主义佳作的涌现,显示出现实主义创作存在一种强力复归的趋向,从小说到影视领域都是如此。电视剧作为一种传播力大、影响力广的艺术形式,尤受人们关注。一些表现民生题材的现实主义作品热播,在社会上往往也形成一种全民讨论的热议氛围。但引起热议并不意味着就是精品。2019年,根据鲁引弓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小欢喜》则不仅引发广泛关注,也受到普遍好评。探究这部高人气、好口碑的作品,可以看到,其题材的真实性、人物的鲜活性、语言的生动性呈现出非常“接地气”的特点,作品以现实题材、写实手法和现实主义精神充分彰显了鲜明的现实主义品格。
教育是国之大计,也是最重要的民生工程。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无数的普通人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高考虽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但它始终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高考作为民生大事,牵动着中国的千家万户。在当前中国的教育体制和社会现实面前,通过高考考取一所怎样的大学不仅直接决定拥有怎样的本科出身,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未来的考研、就业甚至整个人生。考上大学、考上一所好大学成为无数家庭共同的期待。《小欢喜》则以电视剧这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样式围绕高考这个全民关注的话题展开,在情节设置上没有夸张离奇,没有故弄玄虚,而是老老实实地讲述几个高三学生和他们的家长的故事。剧中呈现的紧张、焦虑而又充满期待的高考状态、父母与子女之间家庭生活的生动场景,让观众感觉熟悉而亲切,产生身临其境的观剧体验,以至于在网络评论中发出了“是不是在我家安了摄像头”的调侃式感叹,充分显示出作品题材具有紧贴现实的真实性。
这种真实性不仅体现在电视剧生动展现了当代中国多数人已经经历、正在经历和将要经历的高考生活,更体现在其真实反映生活现实、强力介入生活实践、直面高考压力下的亲子矛盾。高考事关政府、学校、家庭和社会等各个层面,《小欢喜》尽管展现了不少的校园生活场景,但其着力点和落脚点是在观众更有直接体验和感受的家庭层面,聚焦到这些高考的当事人身上。
剧中的三个家庭有着不同状况的亲子矛盾。在方家,爸爸方圆认为孩子快乐成长就好,妈妈童文洁则十分强调高考的重要性,对儿子方一凡寄予非常高的期待,愿意为了儿子高考暂时牺牲自己的事业,可问题是方一凡在成绩并不理想的现状面前并没有领会妈妈的苦口婆心和良苦用心,他没有感受到高考的压力,而是一副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样子。童文洁的暴躁和焦虑与方一凡的平静和淡然,是“恨铁不成钢”的妈妈与崇尚自由的儿子之间在对待高考态度上的代际冲突,在“以分数说话”的高考现实面前,这个家庭常常因为考试成绩问题而矛盾重重,并以争吵的方式直接显现出来。
乔家是离异家庭,单亲妈妈宋倩和女儿乔英子共同生活,乔英子的学习成绩优异。高考的重要性和残酷性在于,成绩优异的“学霸”也不能掉以轻心,乔家的矛盾首先也体现在母女对成绩排名追求上的认知差异。童文洁忧虑的是方一凡能不能考上大学,对宋倩来说,她担心的是乔英子能不能考上最好的大学。但是乔家的矛盾不止于此,作品在这里更指向高考压力下这个离异家庭的成员之间在思想情感上的误解与纠结,每个人都处在一种两难境地。妈妈宋倩对女儿的高要求和全方位付出却并不被女儿真正接受的无奈,女儿乔英子在高压下的努力和稍有不慎就不被妈妈认可而带来的精神痛苦,爸爸乔卫东对女儿的宠爱和被前妻一再拒绝自己介入女儿生活的难堪,形成了这个三口之家经常处于一种谁都不容易、谁都不被理解的复杂局面,矛盾呈现一种暗流涌动之势,但一旦爆发则势不可挡。
季家的情况则反映了城市留守子女与高三这一年突然归来的父母之间的矛盾冲突。季胜利是一名领导干部,和妻子刘静一直在京外工作,儿子季杨杨从小养在姥姥家,跟舅舅刘铮关系融洽。父母在高三这年的突然归来和表现的热情关怀,让性格本就倔强、不喜表达的季杨杨感到无所适从。身为区长的季胜利对儿子充满亏欠感,但他的关心并不能轻易化解儿子内心深处的怨怼。季胜利会当领导不会当父亲的尴尬,作为区长在校长老师面前的风光与作为父亲在儿子面前的无奈,映衬出这对亲子关系的难言之处。父子之间小心翼翼的相处并没有让彼此的关系处在和谐的状态,反而一触即发。在这里,高考只是亲子关系的催化剂或者润滑剂,作品触及到当代中国无数“留守儿童”与父母之间情感关系从疏离走向弥合的艰难。传统家长(父亲)的权威与“可怜天下父母心”并存,新生代(儿子)的青春叛逆与渴望陪伴呵护同在,亲子关系的相处变得微妙而发人深思。
但家庭的亲子矛盾相较于社会上人际关系矛盾的根本区别在于,双方并没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血缘关系的亲情,即便有剑拔弩张的争吵,但内核仍然是用爱来维系和联结。两代人对爱的理解不相同,各自难以准确把握爱的边界而引发误解,但最终都在爱与理解中学会成长。电视剧在呈现这一过程中释放出感染观众的温情,让观众收获为人父母和为人子女的经验和心得。在紧扣社会各群体、各阶层、各年龄段都普遍关注的高考的背景下,《小欢喜》深入现实生活中家庭教育的各个方面,描摹出一幅当代教育背景下的亲子关系画卷。《小欢喜》正是以强烈的真实感,立足教育(高考)这一重大民生问题,创作出了一部让观众感受真切而产生共鸣的现实题材作品。
1980年,作家谌容的小说《人到中年》写出了改革开放之初一个知识分子人到中年的压力。应该看到,这些年来,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和竞争的加大,现实生活中许多中年人被家庭、事业、健康等问题折磨得焦头烂额,中年危机感更普遍地增强了。电视剧《小欢喜》即表现了不同职业、不同经济条件、不同社会地位、不同性格的中年人均面临着一种现实困境。
方圆的中年危机主要来自事业。方圆原是一家公司的元老,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自认为处境不错。但是一向抱着知足常乐态度的他,最终还是没能被高速更迭的市场机制所容纳,在公司合并过程中成为了茫茫失业大军中的一员。失业后的方圆也并没有因所谓的“主角光环”峰回路转更上一层楼,而是被生活所迫成为了一名网约车司机。这种职位的差距和心理的落差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中年人在时代洪流中再就业的困境,在当代一些企业员工35岁即遭辞退的舆论场中,这种困境不仅属于《小欢喜》中的方圆,更是生活中诸多方圆们所面临的残酷现实问题。
婚姻问题也是人到中年需要面对的一个重大问题。乔家就是婚姻破裂的实例,但《小欢喜》展示的并不是简单的夫妻情感破裂,而是集中向观众叙述了一个家庭破裂后的两个中年人围绕孩子展开的爱恨情仇斗智斗勇的故事。相比同类涉及婚姻问题的影视剧,《小欢喜》更为直接地提出了父母离异后孩子的抚养和教育问题,其以夫妻离异为话题深入探析了在不完整家庭中父母之爱怎么变成孩子的思想负担这一复杂而微妙的状况,通过乔、宋两人向观众展现了离婚后中年夫妻普遍面临的亲子关系困境。
如果说婚姻亲情是维系家庭和睦的纽带,那家庭成员的健康便是维持家庭幸福的基础。因健康引发的中年危机,对现实的考验更为严峻。在《小欢喜》中,刘静无疑是最具完美性格的人物,她知性、温柔,是季胜利的贤内助、季杨杨的好妈妈、乔英子的忘年交。但现实的冷酷无情在于,她在一家人终于冰释前嫌迎来美好生活之时被诊断出得了癌症。这样一个美好的人物形象得重病,不仅凸显了一种悲剧感,也让人反思这位人到中年的女性在温柔、知性、优雅的背后承受着怎样的隐忍和压力。电视剧《小欢喜》虽然并没有明确交代刘静的最终结局,但却足以让观众从这个家庭在面对疾病时的无可奈何中看到自己或身边人的影子,这种人生无常亦无奈的苍凉感很容易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
可以说,《小欢喜》中对坎坷曲折的中年人生的呈现,无一处不来源于生活,无一处不是对成年人已经面对、正在面对或即将面对的人生困境的真实取材。而《小欢喜》在同类型影视剧中脱颖而出大获成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以紧贴现实的手法,描绘了时代浩浩荡荡滚滚向前的大潮流中普通人所面临的中年危机,抓住了某种普遍性的社会情绪,同时又传导了一份积极的奋进力量,获得了在“激起观众对自身的哀怜、唏嘘之后,继续打起精神应对明天”[2]的效果。
近年来,从现实生活入手剖析当前问题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如探讨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都挺好》,探讨校园暴力的《悲伤逆流成河》和《少年的你》。这些作品无论是批判重男轻女思想还是控诉校园暴力恶行,都紧紧围绕一个话题集中反映一种矛盾,深入却不广泛。相比较而言,《小欢喜》则以高考为话题,以家庭教育为主线,将当前社会中错综复杂的矛盾问题和日新月异的时代生活摆在观众面前,具有一种社会问题和热门话题集大成式展现的特点。
1.青少年抑郁症和自杀问题。在《小欢喜》中有一个不甚重要却又起着激化矛盾作用的人物——丁一,他是许多家长眼中的好孩子,学业有成乖巧懂事,却最终被身边人强加到自己身上的想法击溃,选择以坠楼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丁一事件的刺激下,乔英子的抑郁症全面爆发,于是她决定以离家出走跳海自杀来摆脱妈妈的控制。虽然乔英子的悲剧并未酿成,却也会引发现实生活中的家长们对照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对这些问题真实化的呈现,反映出这部电视剧创作者确实挖掘到了很多中国家庭的痛点。
2.艺考问题。剧中所塑造的一群高中生并不都如林磊儿、乔英子那样品学兼优,方一凡就是一个“学渣”。但学习成绩落后的方一凡却有一身艺术细胞,并且靠着唱跳天赋在网络上收获了一批“粉丝”。当他在觉察到自己依靠文化课成绩升学无望之时,毅然决定参加艺术考试,这呼应了近年来社会上出现的“艺考热”。《小欢喜》通过方一凡的艺考之路向观众展现这一高考模式的面貌,电视剧既无意去求证参加艺考是否是因为热爱,也不去追问娱乐文化盛行的影响,而是以方一凡为例坦率地承认其艺考与文化课成绩欠佳相关,通过家长为了孩子考上大学而想方设法的表现诠释了一种真切感。
3.高考志愿填报问题。在高考竞争激烈的背景下,高考志愿填报大有讲究,这实际上又涉及到社会关注的大学排名问题。乔英子的成绩足可以报考清华,但她最后选择了南京大学。在她的母亲宋倩看来,这是不可接受的,她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女儿为何要选择从城市到大学都不如清华的南大。而乔英子执着于南大是因为南大有自己喜欢的实力强劲的天文学专业。在这里,问题不仅指向普通大众对大学、专业存在片面的世俗认知,也指向母女两代人的代际冲突,更展现出具有独立思想意识的新时代青年学子勇于选择、坚持梦想的精神风貌。
4.“二胎”问题。自2015年十八届五中全会决定全面实施二孩政策开始,“生不生二胎”成了中国社会一个普遍关注的现实问题和热门话题。对于很多家庭来说,政策允许生二胎是个喜讯,但是现实的压力又让人犯了难,社会上关于“生得起养不起”的讨论络绎不绝。《小欢喜》通过方圆、童文洁这对中年夫妇的犹豫挣扎对这一困扰现实生活中很多夫妻的问题做出了自己的探讨与回答。
5.网络“恶搞”与舆情问题。信息时代网络的影响力超乎想象,《小欢喜》中,季杨杨开着舅舅的豪车法拉利到学校炫耀,被方一凡做成“恶搞”表情包,并配文字“你赔得起吗”,之后这个表情包在网上被大肆传播,引起季杨杨的父亲、区长季胜利的高度紧张,并将此作为影响恶劣的舆情予以紧急处理。电视剧通过“法拉利事件”对网络“恶搞”及舆情应对问题进行了生动演绎。
6.热门事件——金庸去世。2018年10月30日金庸去世,这一事件触动了不少人的心弦,引发大众集体式感慨。《小欢喜》及时将这个热点融入剧情,方圆因失业心情不好找乔卫东喝酒,从饭馆里的电视上看到金庸去世的新闻,感触良多,酒醉后的他回家后在妻子面前哭出了声,他说自己从小就想成为金庸笔下的一个武侠人物,觉得自己能“当个令狐冲、杨过、张无忌”,“就算我稍微差点,起码是个郭靖吧,我怎么现在成了个岳不群呢”。显然,他的哭不只是“金庸死了”,而是金庸的去世引起他对自身处境的感怀,作品通过这个情节设置将一个平时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中年男人的心声很巧妙地表达出来。
《小欢喜》关注现实中的生活百态,不仅较为广泛地探讨社会热点问题,还表现在对现实生活中新生事物的展示。如网约车的普及以及网约车司机这一职业的兴起;知名高校面向高考生的冬令营、夏令营等活动的广泛展开;广受年轻人欢迎的热门游戏的流行;短视频、表情包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与传播等。这些与观众生活密切相关的新生事物不仅起到了增强剧情真实感的作用,同时也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
文学是人学。人物是一部作品的核心和灵魂,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作品,让读者熟知和铭记的,往往是作品中的经典人物形象。“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会现实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会现实。”[3]7对社会现实题材的表现,需要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完成。《小欢喜》成功的因素不仅在于紧贴现实的题材,更在于其塑造的人物形象是鲜活生动的,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小欢喜》没有刻画英雄人物、传奇人物,而是着力塑造了一群普通人。就如表现中年危机来说,近年来热播的反映中年危机的影视剧,不论是《老男孩》中出类拔萃的民航机长吴争,还是《好先生》中鹤立鸡群的米其林大厨陆远,似乎都与普通人所面临的中年危机不甚相同,这些“人中翘楚”的人生危机并不能引起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的共鸣。但反观《小欢喜》,不论是公司法务方圆失业做了网约车司机,还是领导干部季胜利面对妻子患癌、儿子叛逆而做的人生抉择,又或是乔卫东、宋倩夫妻的离婚复婚,无一不是对现实社会中普通中年人所面临危机的高度还原。剧中三个家庭,方家是上班族、乔家是经商、季家是从政,不是社会底层,但也不是豪门贵族,尽管这些人物中不乏官员和商人,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创作者要表现的是这些人物的平凡性,表现这些人物面对世俗生活时人性丰富复杂的一面。最关键的,创作者在剧中不用力表现他们的职业身份,而凸显了不同职业的他们相同的家庭身份——父母,在孩子高考面前同样充满希冀和焦虑的中国式家长。作为家长,他们与观众是对等的。剧中的三个家庭六个父母,因为被塑造成作为家长的“普通人”角色而获得观众的认同。
首先是以宋倩、童文洁为代表的严母型家长形象。她们将孩子的教育放在生活的首位,将提高孩子学习成绩视为重中之重,她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是现实社会中相当多父母的典型代表。但是,也正是因为她们这种一厢情愿的单向度追求,使她们与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之间产生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正如现实社会中处于严厉型父母“掌控”下的孩子一样,不管是方一凡的抗争还是乔英子的顺从,都使这条亲子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直至走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第二种是以方圆、乔卫东为代表的慈父型家长形象。他们代表的是一批以孩子快乐与否为标准来评价孩子生活质量的家长,将孩子的学习成绩置于次要地位。但是,一个家庭中的严厉型家长往往会与慈爱型家长因孩子的教育问题产生诸多矛盾,显然,这种夫妻矛盾最终也会波及孩子,转化为一种新的亲子矛盾。在现实生活中,父母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状况较为普遍。《小欢喜》通过这种具有普遍性、代表性的家长形象,完成了高考这一典型环境下典型人物的塑造。
还有一类是以季胜利、刘静为代表的事业型家长形象。随着社会的高速发展,生活压力加大,越来越多的父母为了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而选择外出务工,有的父母即便是地位较高的政府官员也因为职务调动而不得不离开孩子赴任他乡。这类父母错过了孩子的成长,与孩子的关系疏远,产生了很多矛盾。这类家长心态较为复杂,他们对孩子满怀愧疚,同时又对孩子的“无理取闹”颇感无奈。这种进退失据的状态在现实生活中更突出地体现在“农民工”父母与“留守儿童”子女之间。当代中国外出务工人员众多,自然面临这种问题的家长也就有很多。电视剧对这类家长形象的塑造,同样会让很多现实里的家长观照自身,产生共鸣。
《小欢喜》讲的是参加2019年高考的故事,从考生年龄常规情况推断,剧中的考生们属于“00后”。这些新生代学子有着显著的新时代青年特征,《小欢喜》在表现这些高考的当事人时,立足时代现实和人物的家庭背景,塑造了一群富有时代气息、充满青春朝气的年轻人形象。该剧主要以家庭为单位的情境设置,在表现这些年轻人特征时更凸显了对他们作为“孩子”身份的形象建构。这些各具个性的新生代孩子形象以及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状况,同样可以引发现实生活中千家万户的对照反思。
方一凡可谓“熊孩子”,成绩欠佳,不够努力,爱玩游戏,在学校里还不时惹是生非。乔英子算得上“乖孩子”,成绩优异,刻苦努力,性格乖巧,即便心有不满也是默默承受。林磊儿则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父母离异,母亲病故,是小姨童文洁把他带到北京来读书,身份本身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更主要的,他是家长心目中羡慕的理想型孩子,单纯懂事,尤其是成绩突出并保持稳定。季杨杨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他是“官二代”,又是“留守”家庭的孩子,我行我素又内心敏感。
《小欢喜》在展现这些家长视角下的孩子形象时,又让观众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到更加丰富多元的“00后”新生代青年形象特征。首先,视野开阔。他们出生在一个物质高度发展的开放时代,生活在经济发达的大都市,见多识广,思维活跃。即便从福建来到北京的林磊儿,初到首都机场就走丢,但作品表现的并不是他没见过世面,而是通过他沉迷于快速记住各种航班信息来表现他的超凡记忆力,彰显其脑路清奇的“学霸”形象。其次,网络化生存。网络“恶搞”法拉利事件、爱打游戏、赛车论坛、网上直播、网络聊天等诸多现象,都表明这一代人的生活、学习方式已经从“触网”向网络生存转变了。智能手机在他们手里既是信息交流工具,更是生活和学习的平台,获取信息、人际交往、日常生活等无网不在,网络化生存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也成为家长与孩子交流的重要媒介。他们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即勇于追求自我。这些年轻人有很强烈的自主意识,对父母的意见不盲从,独立自信,坚持梦想,如方一凡选择艺考,季杨杨执着于自己的赛车梦,乖顺、隐忍的乔英子在大学志愿上的坚持等。
“在文学领域内,一切都决定于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真正的艺术家决不把他的人物当做工具,当做傀儡,而是把他当成一个人,当成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有着一定的思想感情、有着独立的个性的人来看待的。”[3]17-18《小欢喜》的创作者在刻画青年学生形象时既没有刻意捧高“新时代青年”,也没有以强化“官二代”等群体的刻板印象为噱头来增加话题度,而是从表现“人”的角度真实全面地呈现高考背景下这些青年人的喜怒哀乐,展现这些人物丰富的人性。在漫不经心的方一凡身上,观众也能看到他对音乐的热忱、为朋友的仗义和担当;从乔英子乖顺的表面,观众也会理解她的压抑、痛苦和对温情的期待;在季杨杨冷峻耍酷的背后,观众也能读懂他内心的柔情、从叛逆到懂事的成长转变;而在成绩优异的林磊儿这里,作品特意安排了一次酒醉打闹的剧情,让观众发现其看似木讷的表面藏着生动的性情,也从中体会到剧中人物的鲜活性、立体感。
电视剧中的人物对白对于丰富人物形象具有重要的作用。电视剧作为叙事艺术,对白多是电视剧在艺术形态上的显著特征,人物对白最突出的作用体现在能够引起观众共情。《文心雕龙》中强调行文要做到“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这也可谓是人物对白的真义。人物对白充满真实感,自然能生发出直抵人心的力量。《小欢喜》就十分善于运用源自生活的日常化对白,使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真实,极大提升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1.生动展示高考背景下的中国式家长话语。剧中童文洁望子成龙,偏偏儿子方一凡不求上进,气急败坏的童文洁一句“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祖宗”,就是一句具有中国特色的台词,说出的是很多中国父母生气时都会说的一句话。面对儿子高三了仍不努力,她说:“你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没错,我错了。我为什么要生你,我吃饱了撑的,我就不该生你。方一凡,我真的不明白,你脑子里天天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现在高几了。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现在高三了,不再是高一高二了。你说你,天天天天,学习学习不行,打架打架门清,一个暑假我给你报个补习班,原指望你好好学习能上去,结果呢,断崖式地下滑,你对得起我吗?”这段话十分生活化,但从内容到语气都让观众感觉产生一种心领神会的亲切感。日常化的对白,让人物形象更加显得鲜活而饱满。
2.精彩演绎时代语境中的青少年语言风格。《小欢喜》的人物对白显示出较为强烈的身份意识,在表现孩子一代时,首先表现出孩子们作为考生的话语特点,他们的对白内容围绕高考、分数、排名、补课等,紧扣学生身份、教育话题;同时,作品又以人物对白演绎出鲜明的青少年话语风格。乔英子在家长、老师面前说话时表现沉静,但与同学相处时她的对白则展现出青年学生的活力,她称方一凡为“方猴儿”,也会打趣林磊儿,语言俏皮生动。青年学生们相互之间常用网络方式交流,网络流行语、表情包熟练运用,剧中作为考生的年轻一代,人物对白充满青春气息,同时富有鲜明的新媒体时代特征。和新时代共鸣,与青年观众共情,该剧也赢得了年轻人的喜爱。
3.幽默呈现现实压力下中年人的自我解嘲。人在生活中扮演着多重的角色,剧中的成年人相对于孩子来说,其身份是家长;但作为其本身来说,就是尘世中的几个中年男女。作品在表现中年压力时主要依靠几位男性角色用幽默的人物语言来化解沉重感,人物台词既具有地域色彩的“京味”幽默感,更紧贴人物身份,官员季胜利、商人乔卫东、普通白领方圆,人物语言都与其身份相适应,他们对中年的感悟和自我调侃,彰显不同的语言习惯和人物个性。方圆的扮演者黄磊是该剧的总编剧,方圆在剧中常担负着讲道理、明主旨的任务,在表现中年感悟方面就贡献了很多“金句”,如:“我发现,到咱这岁数找工作是不容易,人到中年,应了那句话,上不去下不来:体力上不去,面子下不来;饭量上不去,脂肪下不来;理想上不去,血压下不来;最后就是楼梯上不去,上了床你就下不来。”人物对白贴合方圆人物性格,内容满是对中年处境颇具意味的自我解嘲,充满幽默感,又具有一定的启发性,让观众在会心一笑中领会人生况味。
我国电视剧创作的数量巨大,但“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精品依然匮乏。很多质量低劣的作品之所以出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偏离了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文艺创作上存在着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的问题。有的脱离现实、胡编乱写、粗制滥造、牵强附会,制造文化“垃圾”;有的低俗媚俗、躲避崇高、不尊重生活真实、不揭示社会真相,作品缺乏生命力。《小欢喜》则避免了这些状况,而是紧贴现实,人物鲜活,语言生动,同时又在合理的度上引发对国计民生问题的思考,并进行积极的价值引领。《小欢喜》之所以赢得很好的口碑,不仅在于其塑造的人物以一种平凡性、真实感给观众以亲近感和代入感,让观众产生共鸣,更在于其通过讲述这些百姓喜闻乐见的身边故事引发人们对高考、家庭教育甚至人的命运等诸多问题的思索。作品内在的精神向度是烛照社会生活,鲜明的现实主义品格保证了这部电视剧作品的高品质。在精品不足的电视剧市场,《小欢喜》以紧贴生活的题材、鲜活生动的人物和现实主义精神向度得到认可是必然的。
当然,如果要以更严苛的评判标准来指出《小欢喜》的不足,那就是其对现实生活的下沉程度还不够深,让观众产生的情感共鸣有余,理性反思力度不够。归根到底,这是一部在意收视率的电视剧,创作者并不带有指向明确的批判现实主义意图。剧中三个家庭,乔卫东、宋倩收入不菲,季胜利、刘静是国家公务员并且是领导干部,方圆尽管一度成为网约车司机,但作为北京土著,其经济条件也不算差。而在现实中国中,地区发展不均衡、教育发展不均衡,对低收入群体、对乡村地区的关注虽不是一部电视剧的必然使命,但那些被遮蔽的人群和问题不可视而不见。如果剧中的林磊儿没有一个在北京的姨妈把他从福建带到北京,那他的高考结果是否一定也能考上清华尚未可知。可以说,电视剧展现的是中产以上家庭的教育问题,对应试教育、补习班、潜规则等社会现象表现的也是一种默认的态度,“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我们的文学似乎还是缺少了一个重要的元素,这恐怕就是‘批判’(哲学意义上的)的内涵和价值立场”[4]。
纵观2019全年,电视剧《小欢喜》一举拿下各大视频网站播放量榜首的位置。究其大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现实性文艺作品“经常提出一些社会前进和现实发展中大家共同思考、共同关心的社会现象与社会问题”[5]。以高考这个全民热议的话题牵引出的家庭教育、艺考升学、中年危机以及诸多源自生活并备受人们关注的热点问题,正是这种紧贴实际的现实性拉近了电视剧与观众的距离,让观众产生共鸣,观众从中体悟到的是自己的悲欢与喜乐,得到的是与百味生活积极斗争、进取向上的力量。《小欢喜》的成功带给影视创作者最大的启示就是要坚持现实主义精神,以真实的人物、生动的细节、深刻的思考来关注现实,关注民生,打动观众。“倡导重铸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呼唤这种现实主义精神重返文学现场,从而更加有力地介入现实生活实践,应当说既是适应人民要求促进现实变革发展的需要,也是现实主义文学本身充分实现其功能价值,更是真正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题中之义。”[6]
“文艺要服务人民,就必须积极反映人民生活。今天,在我国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13亿多人民正上演着波澜壮阔的活剧,国家蓬勃发展,家庭酸甜苦辣,百姓欢乐忧伤,构成了气象万千的生活景象,充满着感人肺腑的故事,洋溢着激昂跳动的乐章,展现出色彩斑斓的画面。广大文艺工作者大有可为,也必将大有作为。”[7]新时代,作家艺术家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自觉把目光投向人民群众,立足现实、反映现实、思考现实,不仅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更要坚持现实主义精神,直面现实人生,彰显现实关怀,创造精品力作,讲好中国故事。
[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5-10-15(2).
[2]韩浩月.《小欢喜》是对中年人的一次精神按摩[J].廉政瞭望,2019(09):47.
[3]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丁帆.现实主义在中国百年历史中的命运[J].当代文坛,2019(01):4-12.
[5]胡德培.纪实性文学的诱人力量[J].书城,1994(03):23-25.
[6]赖大仁.现实主义是一种精神品格[N].人民日报,2017-06-02(24).
[7]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J].党建,2016(12):7-12.
On the Realistic Character of
REN Zhu-liang
(Center for Research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Jiangsu;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Anhui;)
Realistic literature is the mainstream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period. In terms of creation of TV dramas, 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TV dramas about the livelihood of the people, but there is a lack of fine works. A good realistic work must have been created by the creative method of realism. The realistic dramarevolves around the topic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hat everyone cares about, creating vivid characters, confronting many social realities such as parent-child conflicts and middle-aged crises, and showing a distinctive realist character. The success ofinspired the creators to stick to the spirit of realism and tell Chinese stories well.
;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realism
2020-09-02
2019年安徽省教育厅教研一般项目(2019jyxm0279);2019年阜阳师范大学人文社科重点项目(2019FSSK06ZD)。
任竹良(1982- ),男,安徽望江人,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传播学。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13
I235.2
A
1004-4310(2020)05-008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