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雅格泰的《具象缺席的风景》中的地中海空间①

2020-02-25 13:14
关键词:格里希腊家园

苑 宁

内容提要 诗人菲利普·雅格泰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定居在法国南部小镇格里尼昂,他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对地中海这一空间的热爱与好奇。在散文诗集《具象缺席的风景》中,雅格泰明确把地中海热土与心目中的“理想家园”结合起来,指出其三大基本要素——“热烈”、“完美”、“阳光”,并将其看作古希腊、古罗马的人类生存空间在当代的投影。雅格泰赋予了地中海“家园”丰富的精神内涵,通过描摹这一空间呈现出理想中的宇宙模型,从而最终跳出时空局限,领悟到自己一直寻找的生命本源不在幻想或回忆中,而在自然万物当中,在一草一木所呈现出的严谨优美的宇宙秩序之中。

引言

对于生于瑞士法语区的当代诗人菲利普·雅格泰(Philippe Jaccottet)来说,第二故乡比第一故乡更让人魂牵梦萦,自28 岁起定居法国南部的格里尼昂(Grignan)至今,93 岁的诗人从未迁居,直到把他乡认故乡。这个濒临地中海的小镇,与少年诗人记忆里寒冬漫长的瑞士北部地区不同,更与其青年岁月里那个灰扑扑的、冷漠的巴黎不同,在这里,太阳将光热倾囊相赠,赋予诗人一种全新的精神力量,助其对抗现代社会的种种怪象。

在雅格泰眼中,格里尼昂这个占地仅43 平方公里、人口仅1500 余的小镇,是可遇不可求的生命圣地,是都市的对立,是庸俗化的社会生活的反面。他说,“人类从未像现在这个时刻远离生命的源头”②Philippe Jaccottet.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Œuvres.Paris : Gallimard, 2014, p.394.,然而就在这个人类即将对集体失去信心的时刻,格里尼昂的自然景色带给诗人以深深的慰藉。眼前这些古老建筑与山石、与大地融为一体,人类之于自然并无“异物感”,诗人在这里有一种“回溯时光”、“重抵宇宙本源”③Ibid.的美妙感觉。格里尼昂的土地上载负着雅格泰对于“家园”的幻想,这里有古希腊、古罗马的影子,有更广义的地中海文明的影子。这里不是传统意义的“伊甸园”,与宗教符号无关,而是一个地中海气候的诗意“天堂”,蕴热的空气里饱含一种精神能量,可以支撑诗人对抗人类的精神“寒流”。不止一次,雅格泰把地中海与“圣地”这一意象相连接,在游历气候相似的巴莱亚尔群岛(îles Baléares)时,雅格泰说:“我都曾感受到相似的联系,体会到相同的感觉”④Philippe Jaccottet.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Œuvres.op.cit.p.470.。

喜爱散步的诗人,脚步踏遍格里尼昂小镇以及周边的红土地。他在出版于1970年的散文诗集⑤这部作品是散文与诗歌的结合:从形式上看,作品以散文体呈现;但从内容上看,作品探讨了雅格泰作为诗人最关心的问题。安德雷·多戴勒(André Dhôtel)在读完这一作品后给挚友雅格泰写了一封信,道出了这些散文的“诗性”所在:“《具象缺席的风景》展露出了‘某种东西’。作者在不经意间记录下的见与闻,让‘某种东西’现了形,这东西不可言说、难以捕捉,成为了无法否认的真实,是生命与诗歌的精髓所在。”Cité par Philippe Jaccottet dans Avec André Dhôtel.Montpellier : Fata Morgana, 2008, p.70-71.《具象缺席的风景》(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中,记录了地中海风景在四季轮回、日夜交替过程中的种种幻化,从当下的、直接的诗歌体验出发,深入探讨了诗歌的产生条件及其本质。在这部作品中,他总结了自己所钟爱的风景的共同点,即集合了“热烈”、“完美”、“阳光”三要素。正是这三要素的云集,让地中海成为了雅格泰心中理想宇宙的模型,完美、圆满而规则。在这里,万物的生长消逝都井然有序。正因此,他脑海中的“地中海”不受时空限制,可以直达上古。在地中海的水面上,他看到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倒影。整个地中海地区代表了诗人理想的家园,这里有生命的核心,然而,在进一步的思考后,雅格泰发现,“应该在提到‘希腊’后再将其擦去,只留下‘本源’、‘深处’,其实这些文字也应被抹去,应该回归到一草、一石” 中去⑥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3.。他领悟到,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任何一点的流连忘返,都是自我束缚,真正的家园或生命的核心,不在一个具体的地区或文明之中,而在“一草、一石”,在至微至伟的大自然中。地中海风景之所以诱人,是因为它体现了一种完美的自然秩序,正如他在普桑(Nicolas Poussin)的“空间建筑”中观察到的:真正伟大的创作,就是再现大自然的秩序之美与和谐之美。

一、地中海“家园”的构成要素

在雅格泰眼中,地中海的风景不只是美,更富有深意,它的背后有一个“迷人的声音”,“一直在诉说”,“一直萦绕在格里尼昂上空”,诗人感觉到“那是一个‘地中海’式的声音”⑦Ibid.p.470.。这个声音里蕴含的地中海符号,不同于加缪(Albert Camus)在《奥兰之行》(Le minotaure ou la halte d’Oran)⑧Albert Camus.L’été.Paris : Gallimard, 1959, p.13-50.中试图为每个地理坐标寻求的“过去的印记”或人类的痕迹,它与历史无关,更确切地说,与人类创造的历史无关,而与宇宙历史有关。在《具象缺席的风景》中,雅格泰写道:“其实,当我漫步于这片土地之上时,从未想过它所代表的文化,也未想过为自己选择一个‘家园’。但有些元素,有意无意间,进入我的思想意识中,或深或浅,渐渐形成我对一个词一直以来的想象:‘天堂’。”⑨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0.

在这个“地中海式的声音”引导下,诗人渐渐走向潜意识里那所“老房子”,那所庇护生命起源的房子,他想象着自己“打开门”,忽然间感受到“诗一般的东西”,可以称作“幸福”的东西⑩Philippe Jaccottet.Éléments d’un songe.Œuvres.op.cit.p.309.。其实,对于很多现代诗人来说,理想的“生命家园”,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他们的幻想着、盼望着,而终不可得,这虚幻的家园常常成为压倒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以及诺瓦利斯(Novalis),皆是如此。然而,雅格泰的“家园”的特殊性,在于它不具有如此深的悲剧性和宿命感,它始终处于地中海具有治愈性的阳光下,置于这片干旱土地独有的浓郁的植物香气中:“我后来很快发现,‘天堂’这个词,在我的意识里,传递了一种热烈、完美和阳光的感觉,和这感觉相连的,是希腊的形象,一个我只在图像中见过的国家,一种光芒一直以来哺育着我,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深刻程度。”⑪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0.

这一段文字是理解雅格泰笔下“家园”或是“天堂”意象的关键,值得深入思考。我们发现,所有让诗人着迷的风景,都汇集了“热烈”、“完美”、“光线”这三个元素。首先,关于“热烈”一词,诗人用的是法语名词形式“exaltation”,变形于动词“exalter”,来源于拉丁语“exaltare”,由两部分构成:前缀“ex-”代表“出”或“外”的意义,动词词干“alere”取自其过去分词形式“altus”(意为“高”、“上”),表示一种向上、向高处的运动。诗人通过“exaltation”这个名词,强调了“不可控制的溢出”生命能量,仿佛它有一种近乎于“野生”的“力量”,“带着伤口和危险气息”⑫Éléments d’un songe.op.cit.p.309.。“exaltation”这个词暗合了雅格泰关于“气”的思想,在笔记集《天然播种》⑬雅格泰在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卷首对“semaison”一词进行了定义:“SEMAISON : Dispersion naturelle des graines d’une plante.(Littré)”.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33.(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中,诗人提到,“宇宙之气”是一种穿梭于世间万物体内、促使其生长和交换的气⑭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56.,而拉丁语词根“alere”恰含有“使生长”和“哺育”的意义。“exaltation”一词指向的这种“热烈”的“生长”之力,在地中海的土地上处处可见,对于雅格泰来说,它就是生命的基础、“自然”的体现,我们不能忘记,“自然”一词的希腊语词根“physis”,就是“生长”的意思。

接下来我们发现,“完美”是雅格泰笔下“家园”意象的第二构成要素。“完美”,即合“理”、合“秩序”,这是基于诗人对宇宙运行规律和原则的最基础的观察,体现了雅格泰作品的基础,即“秩序至上”的宇宙观。其实,“完美”就是古希腊宇宙观的基础之一。海伦·图载(Hélène Tuzet)曾在《宇宙与想象》(Le Cosmos et l’imagination)中指出,古希腊哲学家帕尔梅尼德(Parménide)的宇宙观就是以“完美”为核心观念:“完美者,不变,完美者,有其边界、分寸。在帕尔梅尼德看来,地球就是‘全部’,就是‘存在’本身,诞生之后,便不再消亡,它是均质的,静止的。”⑮Hélène Tuzet.Le Cosmos et l’imagination.Paris : J.Corti, 1965, p.18.古希腊学者对于“完美”的想象同样体现在柏拉图(Platon)所作的《蒂迈欧篇》(Timée)中,他将宇宙被比喻成“球状飞船”,认为它“表面光滑圆满,密闭,没有缝隙,没有窗口”⑯Ibid.p.19.,同样强调其“完美”的特征。作为希腊文化的爱好者,雅格泰熟知这些思想,且深受影响,他理想中的“家园”的外形,就十分接近柏拉图或帕尔梅尼德对于宇宙的最初想象,承袭了其“完美”(具体来说是“一种具有分寸感的完美”)、“宏大”以及“有限度”的特征⑰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1.。我们知道,“宇宙”(cosmos)一词,在希腊语中最早的意思就是“秩序”,而“世界”一词在拉丁语(mondus)中意味着“整齐”、“干净”、“纯洁”。

雅格泰提到的“家园”的第三个要素是——“光”。同其他地中海国家如希腊、埃及或意大利相似,格里尼昂是“日落之后”依旧“饱含余温”的土地,在这里,诗人时常忍不住“在田野之上伸展双手,让阳光把自己温暖”⑱Ibid.p.480.,以逐渐驱散由巴黎带来的情绪上的寒意。普罗旺斯足量的、浓得化不开的光,是滋养了如大海般成片橄榄树、橡树、刺柏和薰衣草的能量之源,是醉倒众多天才画家如梵高(Vincent van Gogh)、高更(Paul Gauguin)、西斯莱(Alfred Sisley)、雷诺阿(Auguste Renoir)、帕雷玖(Gérard de Palézieux)的灵感之源。它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光,源于众多诗人渴望回归的“家园”,雅格泰多次用法语“foyer”一词来指“家园”,它来源于拉丁语“focarius”,本就是“火”的意思,在现代法语中仍保留“炉火”之意,并衍生出围炉而聚的“家庭”含义。火作为人类诞生伊始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生存标志,象征了最温柔、最强大的凝聚力。雅格泰从未停止观察天际之火——太阳,一丝丝光线了无痕迹却又无处不在,既是牵挂也是捆绑,是将诗人连向宇宙母体的脐带。雅格泰说,这“核心之火”,“至明至暗”,看似直白,却难以猜透:“阳光这样美,这样变幻多端,照亮了五月的叶子,照亮了直至天边群山的广袤土地,然而光本身是晦暗的,难以理解的,因此格外诱人,就像所有难解之谜一样”⑲Philippe Jaccottet.Tout n’est pas dit : Billets pour la Be’roche, 1956-1964.Bazas : le Temps qu’il fait, 2015, p.25.。雅格泰眼中的阳光,不完全属于物质世界,而带有精神性,是“哲学意味的光”(“lumière philosophique”⑳Philippe Jaccottet.La Promenade sous les arbres.Œuvres.op.cit.p.97.),隐藏着宇宙运行的秘密。评论家帕特里克·内(Patrick Née)在《菲利普·雅格泰——此间之光》(Philippe Jaccottet.À la lumière d’Ici)中说道,“雅格泰频繁提及‘光’一词,却很少对自然界的光和精神世界的‘光’加以区分,他时常在这两种光之间游走,将两者视为一个真理的两面,以一种极有逻辑感的方式将其瞬间融合”㉑Patrick Née.Philippe Jaccottet.À la lumière d’Ici.Paris : Hermann, 2008, p.167.。

“热烈”,“完美”,“光”,三个要素集合,使得格里尼昂成为雅格泰眼中的“家园”。这里不仅以其自然条件取胜,更以其处处流溢的古老地中海文化使得诗人流连忘归。行走的诗人从未停止思考,脚下的每一粒尘埃都是古代智者的智慧的沉淀,对于雅格泰来说,格里尼昂是跳出时间魔咒的“永恒之地”,在这里他可以与古希腊和古罗马并肩而立,探索宇宙和人类命运的真谛。

二、古希腊:理想“家园”的外化形式

如果说格里尼昂是雅格泰的“藏身之所”(“refuge”),是因为只有“在这景色中”,诗人才能够将自己与“上古”相连、与“本初”相连㉒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94.,躲过时间的追捕,跳出空间的压抑,物我合一。这些“关联”,如同纤细的绳索,将诗人牵引至生命核心,使其重新审视生存的理由;这些“关联”,就是格里尼昂这个朴素小镇的伟大之处,是它成为“新希腊”的原因。雅格泰以及他最爱的诗人荷尔德林,都有一个“希腊梦”。他们眼中的“希腊”,不是现实的、地理的上希腊,更不是文学传统意义上的歌德(Goethe)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笔下的“古典”希腊,而是一个抽象的希腊,浓缩了诗人对“家园”幻想,它时而与诗人脚下的土地重合,时而又难以企及。

在这片地中海的土地上,散步的诗人时常会偶遇“神迹”,比如“仙女祭坛”或其他“或多或少带有想象色彩的事物”,这“种种迹象”如同一次次的暗示,“把思绪引向时空的一点,引向希腊,引向上古时代”㉓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p.472-473.。雅格泰沿着一个个意象铺设而成的路线溯流而上,试图探索其产生的源头,但他同时强调,这一由今及古的推想,不是“出于显示博学的目的”,也不是基于“抽象的思考”或“系统的、纯理性的推论”,更与世俗意义的对“美好过去”的向往无关㉔Ibid.。古希腊和格里尼昂小镇,两个在时间轴和空间平面都不相干的坐标点,在诗人脑海里重合,这冥冥中的直觉,有关情绪、感觉、回忆,是雅格泰脱离“诗人”身份、甚至脱离“人”的现代属性和社会属性后的一种感悟,指向“原始”(“l’Origine”)和“深处”(“le Fond”)㉕Ibid.,作者在书写这两个词时多次将首字母大写,给予词汇一种抽象的、神圣的深意。

对希腊的眷恋之情,曾涌动在许多现代诗人的笔下。荷尔德林说,在这片土地上,“灵魂”能够“重新找回自我”,“语言”能够“尝试本质性深思”㉖Claude Esteban.Critique de la raison poétique.Paris : Flammarion, 1987, p.65.。与雅格泰同时代的法国诗人勒内·夏尔(René Char)则着迷于希腊身上“旺盛的原始力量”㉗Christine Dupouy.La Question du lieu en poésie : du surreéalisme jusqu’à nos jours.Amsterdam : Rodopi, 2006, p.111.,以及它在“日出时分”喷薄而出的“知识的气息和智慧的魔力”㉘René Char.Œuvres complètes.Paris : Gallimard, 1983, p.253.。 不论是雅格泰还是夏尔,亦或是荷尔德林,这些诗人眼中的希腊不是一个地理坐标或一个文化符号,而承载着全体人类关于“黄金时代”的幻想,代表了“家园”概念的最理想的外化形式——希腊是“时空上的一点”,在这一点上,人类拥有最圆满协调的生存状态和达于顶峰的智慧状态。在雅格泰的脑海中,希腊一直与“完美”相关,这个印象的形成,得益于生命中的两位恩师——卡尔·斯坦麦尔巴赫(Carl Stammelbach)和安德雷·博纳尔(André Bonnard)的影响,雅格泰后来将《奥德赛》(L’Odyséee)由古希腊语翻成德语和法语,就是致敬这两位老师。卡尔·斯坦麦尔巴赫是雅格泰的中学老师,他讲述的古希腊戏剧作品让雅格泰终身难忘,这早慧的学生还在他的课堂上通过朗读再现了埃斯库罗斯(Eschyle)的《奠酒人》(Choéphores)。而雅格泰大学时代的教师安德雷·博纳尔,则尤其培养了雅格泰对于萨佛(Sapho)和索佛克勒(Sophocle)的热情。得益于两位恩师的启蒙,雅格泰承认自己“确实是一早就被希腊这片土地所吸引”㉙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 p.512.:“希腊的形象,一个我只在图像中见过的国家”,其“光芒一直以来哺育着我,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深刻程度”㉚Ibid.p.470.。但是,这个想象中或书本中的“希腊”真正走进现实,要等到诗人和格里尼昂相遇的那一天:

很简单,就好像两千年前,在相像的地点、相似的天空下曾回响着一个真理。而现在,这个真理、这个曾在我欣赏过或阅读过的艺术作品中呈现的真理(幸好,我在学校期间曾感受到这真理的光辉),在这里重新响起,它有着异常的持久性,哪怕历史曾掩盖其部分真相。㉛Ibid.p.473.

在相似的地中海阳光下和相似的建筑遗迹之中,诗人发现“希腊”的形象不再缥缈,它从书本、画作、雕塑等记忆碎片中跳脱出来,在格里尼昂的土地上复苏。在这个有着农耕传统的地区,诗人散步常会在路边看见农民用来储藏农具的小屋。这些制式朴素的建筑让他瞬间回到古希腊,仿佛置身于“黛尔芙的圣殿”前,直觉来得如此突然,诗人承认自己不知道“这圣殿是否真实存在过”,或者“是否把它与其他事物混为一谈”,或者农具房和圣殿之间“是否真有关联”㉜Ibid.。突然之间,他感到灵魂好像受到“一下下的轻抚”,不断放松,延展,直到脱离躯体:“我被掳到未知的国度,我到达了神圣家园”㉝Philippe Jaccottet.À travers un verger.Œuvres.op.cit.p.557.。在诗人的脑海中,格里尼昂和希腊渐渐融为一体:“在这土地之中,有一种‘气’,有一种呢喃细语,如此古老,如此久远,同时又最切近,最新鲜”㉞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3.。

“气”——这个东方文化体系里的高频词在这位瑞士现代诗人心中扎根已久,对于雅格泰,“气”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线索,它诞生于创世纪之时,人类对它过于熟悉竟至遗忘,而现在,它在格里尼昂的土地上再次现身,让诗人感受到一种“令人心碎的新鲜感,令人心碎的古老感”㉟Ibid.。他在《天然播种》中说到,“气”承接着过去与未来,因为“任何事物都是未完成品”,“世界就是气的一种瞬间体现”㊱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55-356.。如果说,“气”连接古今,那么它就能够改变时间的形态,它穿梭在格里尼昂的地理空间中,使得时间不再呈现出一种由过去指向未来的线性形式,生与死、起点与终点不再是永不聚首,而是两端相接、形成圆形,站在圆心的诗人不再对时间的流逝怀有恐惧。此时的雅格泰,深深感觉到任何意象都是多余的,甚至包括希腊这一形象:“准确地说,我应该在提到‘希腊’后再将其擦去,只留下‘本源’、‘深处’。其实这些文字也应被抹去,应该回归到一草、一石,回归到今天还飘荡在空中、明日就无影踪的轻烟中去”㊲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3.。

三、古罗马:展现宇宙秩序的画卷

如果说,古希腊在格里尼昂的土地上的呈现方式相对抽象,雅格泰通过联想或追忆来探寻一草一木中的万神,而古罗马文明在这里的存在方式则相对具体,它在普罗旺斯地区保有大量真实遗迹,如阿尔勒(Arles)的阿里斯康古罗马墓地(les Alyscamps),以及位于圣莱斯提图(Saint-Restitut)小镇的一个有着2500年历史的制式极为严谨优美的地下采矿场。经过岁月洗礼,这些古罗马时代的建筑“与山石、与泥土不分彼此”,给予那些“对未来心怀恐惧”的人以“深深的震撼”,使其产生一种“回到过去的幻想”㊳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94.。由这些建筑,诗人想到了古罗马广场(Forum),大写的首字母暗示词汇具有一种更深邃的抽象意味。我们知道,古罗马的广场常汇聚有口若悬河的演讲者、欢庆节日的民众、寻求商机的贩卒,它的四周环绕有各种行政机构、宗教圣堂、领袖塑像,是一个城邦毋庸置疑的中心。如果追根溯源就会发现,“forum”一词在拉丁语中本是“开放”、“走出”、“外界”(“ouverture”, “sortie”,“dehors”)的意思,这一含义看似与其“中心”地位所代表的“至内”属性相冲突,然而正因古罗马广场是人口汇聚的中心,这汇聚效应促成内外交换,使它成为城邦通向外界的出口,因此它既是核心也是边缘。而被雅格泰比作“古罗马广场”的格里尼昂的建筑遗迹,同样具有这些特点:它们作为诗人的心灵安居地,是“核心”;作为人与自然的沟通之地,是“出口”,每一块砖石都写满古人对天地的敬意,都是献给自然的诗。法语中“诗歌”一词(poème)来源于希腊语“poíêma”,它最初并不具有现代法语中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含义,而指代广义上的人类劳动成果(“chose faite”,“œuvre”㊴Jacqueline Picoche.Dictionnaire étymologique du français.Paris : le Robert, 1979, p.530.)。在古希腊人看来,“诗”不仅仅是语言的优美组合,它代表了人的全部行为及结果所应具有的美学意义及宇宙伦理意义。陶器、雕塑、绘画、文字、舞蹈、戏剧、礼仪、法律……每一件创造都应是诗一般的艺术结晶,都应是对自然的致意。与现代社会中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的蛮横气质完全相反,古代建筑温和内敛,其设计中必然留有大自然的位置,建筑者不是站在人的角度考虑,而是立足于天、地、人三者之间,在任何创造中都力求展示自然的价值,恰是因此,雅格泰才能够在古罗马遗迹中感受到一种“泛神性质的神秘感”(“un mystère de nature païenne”)㊵La Semaison (carnets 1954-1967).op.cit.p.394.。

除了建筑遗迹这样一种“证物”,雅格泰还在格里尼昂的自然风景中发现了罗马文明的存在,这种存在方式更加隐蔽,近于无形。我们知道,与希腊不同,意大利是一个很早就出现在诗人生命中的形象。1945年9月,刚刚结束大学生涯的诗人开启一场异国旅行,意大利是第一个目的地国,诗人深情写道:“我从未亲眼见过希腊,但我对意大利有一种真实的爱,我不是考古学家,不是艺术史专家,甚至不算是一个熟识者。意大利于我,是一种馈赠,她的所有——包括城市、街上行人、嘈杂之声、风光、建筑,以及记忆所赋予她的一切,都是对我的馈赠。”㊶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512-513.定居格里尼昂后的雅格泰,常常感到仿佛故地重游。散步时偶然经过一片池塘,塘中石上的冬青让他“不可抑制”地想到罗马,因为他在两地的风景中发现了一种惊人相似的“秩序感”,雅格泰评价这种“秩序感”是“复合且和谐”的㊷Ibid.p.498.,近似于普桑在其晚年作品中所表达的一种“节奏”,画家在清除了所有无意义的装饰之后,整个画面呈现出自然本身的“伟大韵律”。雅格泰说,自看到池边冬青的“第一眼起”,“我就想到了普桑,想到了他毕生最精华的一些作品,那里面,人物都如此微小,像被空间吞噬了,这些画,其实是一种家园”㊸Ibid.。雅格泰感动于普桑所创作的“空间建筑”(espace-monument),认为“这里的分寸感让人觉得庄重而静谧”。在普桑的风景画中,人物至微,自然至伟,诗人在这里看到了秩序之美、和谐之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里,万物各司其位,行止有法:“天,地,各有其分”,“在一个和谐的世界里,神、云、树、仙女,各得其所”㊹Ibid.。雅格泰发现,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对这种“普桑式的直觉”亦深有感悟,曾在《人性的,太人性的》(Humain, trop Humain)一文中以“浓重”、“有力”的笔法描述到:

这一切,宏大,静谧,澄明。这整体之美,使人战栗,使人对美感浮现的刹那产生深沉敬慕(……)我们想象希腊英雄就存在于这清澈而鲜活的光的世界中(这里没有怀念,没有期待,没有任何投向过去或未来的眼光)。我们不自觉地体会到普桑及其弟子们曾经的感觉——一种英雄史诗般的、田园牧歌般的感觉。而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深切感觉到自己就存在于这世界中,同时世界也永远存在于自己身上。这些人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发明了这种英雄式的、田园式的生命理念的人——伊壁鸠鲁。㊺Friedrich Nietzsche.Le Voyageur et son ombre : Opinions et sentences mélées (Humain, trop Humain, II).Paris : Mercure de France, 1902, p.395-397.Cité par Jaccottet dans La Seconde Semaison.Œuvres.op.cit.p.953.

普桑以画载道,带领所有观画者走入一个更深邃的世界,那就是被尼采道破的“希腊英雄”的世界,是伊壁鸠鲁(Epicure)的世界,也是雅格泰在格里尼昂感悟到的理想世界。在大自然环抱之中,人如此微小,几近于无,但又如此伟大,称得起“英雄”,他们从不虎视寰宇,而是静默地融入自然,成为“万”物中的“一”物,给予宇宙最大的敬意,也因此获得宇宙最大的敬意,是为真“英雄”。雅格泰便是以这样的原则来要求自己,他的行止日渐接近普桑的画中人。与人类整体扩张、膨胀的心态不同,诗人在文章中和在自然界中都极力缩减自己、甚至人类的存在感。在格里尼昂生活数年之后,雅格泰的笔下生长出一片人迹罕至的风景,仿佛是“普桑式世界”的重现。这种有意识的自我“撤退”,即把自己从人的主体意识里抽离,使诗人得以重新睁开眼睛,以孩童般的目光打量世界,发现宇宙的“秩序感”及其最原始的美感和价值。

结 语

格里尼昂同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其他地中海古老文明共有的这种“秩序感”,隐藏在世界表层之下,属于布施纳(Georg Büchner)所说的世界“第二种本质”㊻Cité par Philippe Jaccottet, dir.André Ughetto, Jean Pierre Vidal.Alentour de Philippe Jaccottet.Marseille : Sud (80-81), 1989, p.328.。在普罗旺斯的土地上日复一日的散步中,诗人从简单中见奥秘,在平凡的事物之中见“新的真理”。他知道,在看似静止看似无意义的世界表层之下,有些不为人知的“深远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知道这里的大地“不是一幅表层色块构成的图画”,不是万物用来“表演不属于自己的生活的舞台”㊼Paysages avec figures absentes.op.cit.p.479.,地中海阳光仿佛具有驱逐心魔的功效,让眼前万物昭然如洗。诗人不再像早期那样力求以艺术的手法再现世界,而是去直接碰触这些坦白的、呈现真实生命意义的一草一木。它们的生长消亡都遵循一种内在的规律,就是至简而至高的宇宙之大道,就是由一而生万物的基本源泉,是上至苍穹、下至蝼蚁一切生命运行的基本规律。作者发现,通过遵循这宇宙之道,格里尼昂的万物得以“静心生活于时光流转中”(habiter avec tranquillité le Temps)㊽Ibid.p.497.,在死亡的终极威胁下自在生活。它们真实地生存于所处之地,活在真正的生命核心中,这就是诗人看到的世界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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