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手法

2020-02-25 11:46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陌生化隐喻

于 淼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陌生化”理论已广泛应用于世界文学研究中,其中既包括小说的陌生化艺术分析,也有对诗歌陌生化手法的探讨,既有用“陌生化”理论阐释的英美作品,也有以“陌生化”视角解读的中国文学。帕斯捷尔纳克以其小说《日瓦戈医生》蜚声国内外,而其作为“杰出的诗人”早已被多次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帕诗素以繁复和艰涩著称,笔者认为,可以将其纳入“陌生化”的视域下进行研究。陌生化有很多层面,语言是陌生化的根本。正如我国学者钱钟书所言:“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辞最易习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1]钱钟书先生抓住了“陌生化”的精髓,充分肯定了突破文字之本是创造、产生新的体验和新的内容的有效方式。在文学作品中,把语言从自动化里引脱出来是通过各种方式实现的,下面我们将从词语搭配、词语并置和隐喻三个方面具体分析帕斯捷尔纳克诗歌语言的“陌生化”手法。

一、词语搭配

帕诗语言的“陌生化”首先表现在帕诗常常不遵守自然语的秩序规则,语义层面的词语搭配限制在帕诗中经常被取消。关于这一点,洛特曼曾举过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帕斯捷尔纳克早期手稿中有一首未完成的诗,其开头是这样的:

我怎么读书!词语淌了油

哎,我从哪里,从哪里吹过

我在诗行的油盏里勉强思索

我吹赶着别人的书页。

在这一诗节中,每一诗行都有不符合自然语规范的语义连接:第一诗行中的“词语淌油”,第二诗行中的“我从哪里,从哪里吹过”,第三诗行中的“诗行的油盏”,第四诗行中的“我吹赶着别人的书页”。短短四句话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词语如同蜡烛一样淌油,而“我”则像穿堂风一样吹过。而如果用习惯的词语搭配表达,这副画面本应该被这样描述:我难以阅读:蜡烛淌了油,风也把书页都吹散。帕斯捷尔纳克用不同于常人的语言描述人们习以为常的场景,打破了自动化感受的定式,通过不符合常规的词语搭配使语言变得陌生,从而延长了审美过程,增加了审美感受的难度。

帕诗文本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们再举一例加以说明。在诗篇《女代理人》中开头第一句就出现了这样的词语组合:我与你的小照片一起生活。这样的语义连接很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也是不符合自然语规范的。这样的表述颠覆了读者的惯性期待心理,刺激了读者的阅读欲望,使“小照片”这个词变得不寻常。读完整首诗后读者才明白,原来“小照片”在这首诗中被帕斯捷尔纳克等同于“女代理人”,并被赋予了女主人公本人才有而照片不会有的特点:“哈哈大笑”“关节嘎吱响”“手指毁坏”“跳华尔兹”“咽下橘子瓣儿”等。这样,开头第一句“我与你的小照片一起生活”就可以理解了。这样不合常规的语言制造了陌生的语境,拉大了读者与这首诗歌中所描述的“小照片”的距离,打破了读者习惯性的联想,从而使读者对这个词的含义进行深深的思考,读者在反复琢磨之后深感奇妙,隐含在这个词中不同的审美含义也被挖掘了出来。

帕诗中看似“随意”的词语搭配使诗人自19 世纪20 年代起就经常被指责为“主观主义”,而且帕斯捷尔纳克的“主观主义”常被理解为任意创造画面、歪曲客观事实、非理性主义。如苏联文学评论家谢利瓦诺夫斯基(А.Селивановский)就曾这样评价帕斯捷尔纳克:“他的诗与理智格格不入,是模糊的、含混不清的、‘第一性’的印象,不受理智控制甚至与其对立。”[2]事实上,破坏语言的自动化所创造的世界面貌与帕斯捷尔纳克对现实的看法有关。帕斯捷尔纳克认为,事物的独立性是由语言而非现实产生的,换言之,世界万物在帕斯捷尔纳克眼中是没有界限、融为一体的,“做主语”“做谓语”“作定语”只限于语言中,在现实中则不存在。因此帕诗文本中经常出现语言功能的平行替换。如在上面的例子中,“蜡烛”与“词语”,“我”与“风”,“照片”与“女代理人”均从独立的事物融于统一的世界。正如洛特曼一阵见血地所指出的那样,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真实的世界“是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世界,与词句等一切被束缚的、墨守成规的结构的世界不同。与此相对照的是对于帕氏而言永远存在的感觉的真实与句子的谎言之间的对立。因此组织帕诗世界——破坏语言常规的世界——的真正联系是“看到的”联系“[3](P707-708)。茨维塔耶娃对此如是说:“帕斯捷尔纳克在诗歌中看到,而我听到。”[4]帕斯捷尔纳克本人这样阐述现实与艺术的关系:“我们不再去认知现实了。它是出现在一种新的范畴中的。这个范畴我们觉得好像是它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我们的身份,除了这个身份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名称的。唯独它是新的,而且没有名称。让我们试着给它一个名称吧。结果名之为艺术。”[5](P76-77)因此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正确的词语搭配是使其从属于连接现实世界现象的规范,而非把语言单位连接成句段的规范。他独到的见解为自己的诗歌开拓了一片天地,词语新的搭配不符合我们的习惯用法,拉开了读者与一般传统诗歌的距离,让人进入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

二、词语并置

“帕斯捷尔纳克早期诗歌的语义结构建立在并置不同种类的语义单位的原则之上。”[5](P712)的确,并置不同种类的词语也是帕诗中常见的语言“陌生化”手法。尽管这种手法看似不合逻辑,且让读者的理解过程发生障碍,打破了读者固定的阅读模式和期待的视域,但却让作品语言获得了活力,使平凡的语言发生了“质”的变化,也使读者在惊异中反复揣摩诗人的思想。试看《创作的定义》一诗的最后一节:

无论是花园、池塘或篱栅,

还是鼎沸着白色号哭的宇宙,

都只是人心所积累的激情的

世态万殊,种类繁多。[6](P157-158)

在这一诗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两组词语并置的情况:一种是:花园—池塘—篱栅—宇宙—激情。在这个词语链条中,前三个词语“花园—池塘—篱栅”均作为表示事物概念的词语属于同一类别,它们的并置也完全符合语言和常理规范,区别仅是同一客观事实层面的不同事物而已,“宇宙”一词的出现则有些超出读者的预期,从单独、渺小的地球事物突然变为完整、宏大的宇宙概念,“宇宙”与“花园、池塘、篱栅”在一起已属于不同类别的词语并置,然而读者还来不及咀嚼,下一个词“激情”的出现更让读者措手不及,在这里帕斯捷尔纳克再次否定了读者新的期待,并又引入了新的范畴:从物质的现实世界转入人的心灵感觉,这样表示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世界的词被并置在一起,它们之间的界限被取消了,这正是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非常显著的特点;另一组被并置的词语:沸腾—白色的—号哭则运用了通感的手法,将属于不同感觉的词并置在一起:“沸腾”——感觉,“白色”——视觉,“号哭”——听觉,从而激活了不同的认知感官,通过感官之间的相互转移突出了完整的“宇宙”的概念。

同样的手法在帕斯捷尔纳克其它诗歌中也有广泛的应用。如《女代理人》一诗第八诗节这样写道:

只能是,透花纱与直筒高女帽,

心灵,宽腰带,在理想中喧哗,

按着节拍,

为龙卷风带来飞旋的脚尖。[6](P163)

显然,并置的词语:透花纱—直筒高女帽—心灵—宽腰带—脚尖—龙卷风—梦想属于不同的类别,其中透花纱、直筒高女帽、宽腰带是一类,是表示女主人公的穿戴衣着的词,脚尖是表示女主人公身体部位的词,它们的并置还不那么突兀,但心灵、龙卷风、梦想的加入则完全破坏了刚才的词语序列,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在这里再次被并置在一起。联系前面的诗节可知。整首诗写了从浪漫主义到被赋予日常生活特点的女主人公形象的变化,到第八诗节则完全把两者的对立取消,物质世界与心灵世界的界限被抹去了。

从上面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取消“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对立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批评家一直谴责诗人的主观性及其对外部世界失去兴趣,然而正如洛特曼所言:“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内部和外部世界的划分本身是不存在的:外部世界被赋予生命,内部世界则被赋予风景画和事物性。“[5](P713)关于这一点有一个非常精彩的例子:帕斯捷尔纳克著名诗集《我的姐妹——生活》中备受关注的《镜子》一诗第二诗节开头一句:

花园里有三棵松树摇摇晃晃,松脂把空气刺痒得怪难受[6](P118)

帕斯捷尔纳克在此处抹掉了抒情之“我”与物之间的一切界限,他真切地与“空气”感同身受。我国学者顾蕴璞这样评价帕诗给人的印象:“他把自己融入自我以外的现实到了几乎不留痕迹的地步。”[7]

可见,并置不同种类的词语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也是有其深刻原因的,按照语言规范构建诗歌文本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目的,帕诗的基础是寻找必要的语义组合和词语并置,因为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艺术如海绵,他看重的是用诗歌去表现生活的现象,诗人本人曾在其自传性随笔《人与事》中这样谈起自己的诗歌:“我念念不忘的是内容,我梦寐以求的是要让诗本身含有内容,要让她含有新的思想或新的画面。”[8]在手法上,帕斯捷尔纳克用新奇而陌生的词语并置吸引读者,让读者在“陌生化”的语言中切实感受作者的深意。

三、隐喻

利哈乔夫在评论帕斯捷尔纳克的文章中指出:“帕斯捷尔纳克力求创造不寻常的、出乎意料的、因此也就特别令人吃惊的隐喻。”[9](P23)可见,隐喻也是帕诗中制造“陌生化”效果的重要手法之一。隐喻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中占据非常重要的位置,加斯帕罗夫曾用统计的方式研究过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的语义辞格(тропы),语义辞格也可翻译为转喻,指使用词语转义的手法,包括隐喻、换喻、提喻、夸张、反语、借代等。在统计了帕斯捷尔纳克大量诗歌中的转义指数(使用转喻的词占实词总数的百分比)后,加斯帕罗夫发现,与雅可布逊认为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位换喻型诗人的观点不同,帕诗中隐喻的比重大于其它语义辞格,而这也正是帕诗难以理解的主要原因之一。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代研究者眼中,隐喻不再是单纯的修辞学上的辞格,它已成为一种认知和思维方式,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也正是在隐喻思维的指导下才跃然纸上。

帕斯捷尔纳克曾这样谈到隐喻:“隐喻法——这是人类寿命的短暂性与他宏大思考的长久性相作用的自然结果。这种不相符性使得他被迫用鹰的敏锐来观察事物,并依靠瞬间理解来进行阐释。这便是诗歌。隐喻法是诗人鲜明个性的速记本,是其心灵的草书。”[10]这个观点鲜明地体现在诗人的创作中,很多诗歌从头至尾都贯穿着诗人的隐喻思维,如《即兴》就是一首这样的诗:

我随手喂养了一群琴键,

听着拍翅、戏水和禽的尖鸣。

我伸出双手,踮起脚尖,

卷起衣袖,夜对我的肘蹭蹭。

天已经黑了。这是池塘和波浪。

我爱你们这群良种禽鸟,

看来,这聒噪、强劲的鸟类

宁肯杀死异类,也不愿死掉。

这是池塘。天已经黑了。

萍蓬草散发夜半的焦油味似燃烧。

一个浪把小船的底吞噬了。

禽鸟们在我的肘下相咬。

夜在池塘的喉咙里扑腾水,

看来,只要雏禽还没有喂饱,

母禽们宁肯扼杀自己的异类,

也不忍让嗷嗷待哺的婉转鸟鸣停消。[6](P80-81)

这首诗写了诗人夜晚在钢琴上即兴弹奏时产生的联想。整首诗的内容就是一副巨大的隐喻画面:钢琴演奏被隐喻为喂养池塘边喧闹的鸟儿。其中钢琴被隐喻为黑色的池塘,发声的琴键则被隐喻为吵闹的鸟群。这样离奇的隐喻正是帕斯捷尔纳克“依靠瞬间理解来进行阐释”的诗学观的体现,也正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陌生化”的手法。加斯帕罗夫统计发现,这首诗的转义指数高达80%,破解诗中隐喻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即键盘,若没有这个词诗的内容则完全无从理解。这首写于1915年的诗在1948年被帕斯捷尔纳克进行了重新加工,诗的转义指数略有降低,变为75%,诗歌标题变为《钢琴即兴》,这样在琴键与鸟群的隐喻基础之上又指明了钢琴与池塘的隐喻,以使整首诗变得更容易理解。根据帕斯捷尔纳克的很多叙述,从20 年代末起他就深刻地感觉到自己诗歌不轻松的风格和复杂的表现手法,因此他开始给自己的诗歌起“阐释性的”题目。可见,帕斯捷尔纳克在追求诗歌简明轻松的同时,并没有放弃隐喻的使用,而是通过其它方式达到“前所未有的简单”的目的,这说明隐喻手法、隐喻思维对于诗人来说是根深蒂固的。虽然帕斯捷尔纳克的隐喻时常给读者阅读造成极大的障碍,但也正是这匪夷所思的妙喻大大增强了语言的张力,使读者于这陌生的新鲜感中体会诗人独特的创作个性。

论及帕诗隐喻的特点,利哈乔夫指出:“帕诗的隐喻的特点是帕斯捷尔纳克破坏了隐喻中两种意义之间一般的相互关系,把转义提高到直义之上,并让转义独立存在。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转义和直义在形象中似乎变换了位置,转义获得了主导的地位。”[9](P11)如在《镜子》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

篱笆因烦心事把眼睛丢遍草地,

阴影却在那里悄悄读书。[6](P118)

“眼镜”一词的出现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此处“眼镜”隐喻的是阳光通过篱笆的空隙落到草地上的光点。但该隐喻的本体并没有在诗中出现,这对于读者来说是不习惯的,因此帕诗常给人难以理解的感觉,但同时帕诗联想怪异的隐喻极大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把读者习以为常的画面“提供为一种可观可见之物,而不是可认可知之物”,这种“陌生化”效果正是艺术的生命力所在。

帕斯捷尔纳克极具特色的隐喻与其对艺术的现实主义的看法有关。在另一本自传性随笔《安全保护证》中帕斯捷尔纳克写道:“它(指艺术-笔者注)之所以是现实的,那是因为它不是自己把隐喻想出来的,而是在大自然中把它找到,并神圣地把它再现出来的。”[4](P80)可见,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诗歌是通过隐喻表现的第二现实,第二现实是重新发现的现实,是不再习以为常和变得衰疲并获得奇迹的原生性的现实”[9](P13)。贝科夫(Д.Быков)在《帕斯捷尔纳克传》中高度评价了隐喻之于帕斯捷尔纳克的意义:“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方法的本质特征一向在于:文本从隐喻的种子中扩张开来,螺旋发展,此即他所说的‘合成法’:他不转述历史,也不描述客体,却以隐喻的方式来思考——这也正是他的主要特点。一切都建立在通透的隐喻之上:飞蛾—风暴、女孩—纸条、花园—证人、草垛—火把、‘碾碎黏土’的雨水—勇士。像帕斯捷尔纳克一样写作,并非太大的难事;像他一样思考,却几乎无人能够做到。”[11]所以尽管帕斯捷尔纳克的隐喻是深奥而离奇的,但只要我们能找出恰当的解读步骤,巧妙地拨开帕诗中隐喻的层层迷雾,找出诗的内核,我们就能理解诗人的匠心,感受其语言的奥妙。

结语

以上我们从词语搭配、词语并置和隐喻三个方面举例阐述了帕斯捷尔纳克诗歌语言相对于日常语言的偏离。在《关于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散文札记》中,雅可布逊积极肯定了帕斯捷尔纳克摆脱诗歌习惯语法的审美个性与艺术使命。帕斯捷尔纳克竭力避开诗歌表达的刻板公式,努力与习惯的联想作斗争。在帕斯捷尔纳克构建的诗歌迷宫中寻找出路的过程也许并不愉悦,甚至艰辛,但比起平白直叙的语言构建的诗篇,“陌生化”的表达手法会令读者体验到更多的独特和新奇感。“陌生化”是文学语言的出路,审美疲劳的解药,在这方面,帕斯捷尔纳克为诗歌语言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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