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世界性意义诉求与民族历史认知*①

2020-02-25 09:40刘起林
关键词:抗战战争

刘起林

(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

一、世界性意义诉求与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兴起

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抗战题材作品长期处于社会影响广泛而学术赞誉度不高的境地。一个至关重要的批评性观点,就是抗战题材作品的国际性认同度、跨文化影响薄弱,难以“在一个廓大的平台上与世界文学对话”②。“能够代表一个国度的战争史诗的分量而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杰作,令我们翘首企盼的时日真是太久了”③,这一语道出了文坛内外对中国抗战文学尚未走向世界的失望之心。于是,能否“为推进中国当代战争文学与世界战争文学接轨做出了积极探索和突出贡献”④,就成为抗战文学创作发展的关注焦点。在这样的背景下,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以鲜明的审美针对性出现于新世纪文坛,并引起了广泛关注。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创作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渐成阵势的过程。早在2000年代,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就已开始出现。如朱秀海的《音乐会》(2002年)表现东北抗联战士为保护进入队伍的朝鲜烈士遗孤而付出的惨痛牺牲,阎欣宁的《中国爹娘》(2005年)、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2007年)和《小姨多鹤》(2008年)讲述日本战争遗孤的中国战后命运,张雅文的《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2002年)、严歌苓的《寄居者》(2009年)展示德国法西斯种族迫害之际中国人的国际救助义举。这些作品已经表现出创作者既有关注视角的同一性,又有发掘视野的宽广度。2010年代,相关题材创作更为丰富多彩。2010年,阎欣宁的《美国来鹰》以一个浪漫爱情故事为线索,讲述了美国空军援华作战的功勋;2011年,哈金的《南京安魂曲》表现了南京大屠杀中外国人对中国百姓的救助之恩。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前后,从2014年张新科的《远东来信》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到2015年黄国荣的《极地天使》、袁劲梅的《疯狂的榛子》、徐广顺与丛培申合作的《大遣返》、朱定的《中国伞兵突击队》,再到2016年熊育群的《乙卯年雨雪》,2017年张翎的《劳燕》、范稳的《重庆之眼》,加上2017年在国内出版的美籍华裔科学家郑洪的《南京不哭》,相关题材力作密集出现,国际互助题材创作一时成为了抗战史叙事的亮点和热点。

文坛内外都对这种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给予了高度的重视。首先,各大权威文学期刊相继登载。《人民文学》早在2008年第3期就发表过《小姨多鹤》;2015年一年之内,又在第8期、第11期分别发表了《极地天使》和《疯狂的榛子》。《收获》杂志也相继发表了《金陵十三钗》《南京安魂曲》和《劳燕》。其次,各种文学评奖和小说排行榜大力推介。《音乐会》早在第6届茅盾文学奖中,就进入了初评入围23部作品的名单。2008年,《小姨多鹤》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1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2015年,《疯狂的榛子》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4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极地天使》获第4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的“特别奖”。2017年,《劳燕》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重庆之眼》入选中央电视台与中国图书评论学会联合推出的年度“中国好书”。再次,刊物转载和影视剧等改编频繁。《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6期转载《远东来信》,2016年第2期转载《乙卯年雨雪》,2017年第5期转载《劳燕》。《音乐会》《小姨多鹤》《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均被改编为电视剧,《金陵十三钗》被著名导演张艺谋改编为电影,《中国爹娘》被改编为评书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另外,《南京安魂曲》和《南京不哭》本是在美国用英文出版,又被翻译为中文在国内再度推出,这也有助于强化国内相关创作的声势。

各种宣传、推介性评论,体现出关注者从作品国际性特征出发的思维方向共同性。作家出版社的《小姨多鹤》封底宣传语中,称《小姨多鹤》具有“跨国作家的辽阔视野”,堪称“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稀世之作”(1)严歌岺:《小姨多鹤》,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封底。;《长篇小说选刊》的“卷首语”,介绍《远东来信》“以二战期间中国百姓保护犹太移民的真实历史为素材,是近年来抗战题材小说中的特异之花”(2)编者:《卷首语》,《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6期。;新世纪之初的《音乐会》,因为“选择了两个异国少年(金英子和松下浩二)的角度来反思战争 ,并不拘囿于一个人、一个民族 、一个国家”,被推崇为“获得了超越党派 、民族乃至于国家进而达到人类共性的高度”(3)朱向前:《炮火硝烟中的人性观照——我读朱秀海的战争长篇小说》,《北京日报》2002年5月12日。;2015年的《疯狂的榛子》,也因为聚焦“世界情境之下的国史与人学”,展现了“从国际阵营起始又到地球村渐大的历史进程”,被赞誉为“至少是具备了杰作的涵养”(4)编者:《卷首》,《人民文学》2015年第11期。。很显然,“跨国作家的辽阔视野”和“人类共性的高度”,正是这些作品被推崇为“稀世”“特异”的根本原因。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创作者,也确实显示出在世界性意义平台上讲述中国战争灾难与抗战贡献、谋求跨文化认同的审美意识。

中国军民在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中承受了巨大的苦难和牺牲,但长期以来,中国抗战史并未有效地融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认知格局,“我们的某些数字和结论在国际学术界难以得到更多的认同”(5)王建朗:《抗战研究的方法与视野》,《抗日战争研究》2016年第1期。,甚至“在欧美人心目中,伤亡人数达三千多万的中国军民在二战期间的作用微乎其微”(6)张新科:《站立》,《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6期。。战后的日本政府对侵略中国的罪责和战后国际新秩序,也屡屡表现出不承认、不遵循的态度,还不断因该类问题与中、韩等国闹出大大小小的外交“摩擦”事件。结果,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这样“悲惨的大事件在它发生后的六十年中,始终被否认、篡改或忽略,从抽象意义上来说,它是一段继续在被凌辱、被残害的历史”(7)严歌苓:《从“rape”一词开始的联想——The Rape of Nanking读书心得》,严歌苓:《波西米亚楼》,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92页。。

众多作家对此具有深切的感受和鲜明的理性认知,于是力图在国际关联的视野中来述说中国军民的苦难与创伤,使中国的抗战史叙事“打到国际上去”(8)胡平:《抗战文学创作关系国家软实力》,《百家评论》2015年第5期。。郑洪义愤于某次国际会议大谈日本的“广岛事件”却对中国的南京大屠杀视而不见,决意以“历史不容以理念剪裁”的思想态度“对世界发声,把中国人过去身受的苦难说个清楚,提升世界对列强蹂躏中国的认知,唤醒装睡者的良知”(9)郑洪:《南京不哭·敬致中国读者》,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2页。,从而创作了长篇小说《南京不哭》。严歌苓不断参加美国华人社区和中国南京的各种南京大屠杀事件纪念活动,“在参观一个个大屠杀刑场时,感到非得为这个历史大悲剧写一个作品”(10)严歌苓:《悲惨而绚烂的牺牲》,《长篇小说选刊》2011年第4期。,终于写成了《金陵十三钗》。哈金在美国每年都去看南京大屠杀的纪念会,“慢慢地就成一块心病了,老想这些事”(11)朱又可:《哈金:“就是把事情讲清楚”——〈南京安魂曲〉的逻辑》,《南方周末》2011年11月24日。,最终决定“在国际经验的背景下”(12)哈金、傅小平:《文学最高的成就在深入人心——关于哈金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的对谈》,《黄河文学》2012年第2期。创作一部《南京安魂曲》。《重庆之眼》将笔触延伸到重庆大轰炸受害者的战后对日索赔事件,并着意展现日本友人帮助中国受害者申诉的过程和动机,目的也在于更有力地“清算战争责任找回公道与正义”(13)孙小宁:《对话范稳:写抗战也在思考战后问题》,《北京晚报》2017年7月13日。。

在这个过程中,本土作家如朱秀海、黄国荣、阎欣宁、张雅文、范稳、熊育群等,往往是不经意间发现了抗战历史中的国际互助因素,于是以高度的艺术敏感展开相关题材的创作。《极地天使》就是作者偶然参观山东潍县的同盟国侨民集中营遗址而发现了创作素材;《音乐会》以朝鲜烈士遗孤为主人公,《重庆大轰炸》讲述战后对日索赔事件和日本友人的帮助,则是基于创作者在相关调查中的发现。哈金、严歌苓、张翎、袁劲梅、郑洪等海外华人作家关注中国抗战史本身,就是源于跨文化语境的现实生活感触,他们对建构国际互助性情节具有更充分的理性自觉。科学家郑洪在《南京不哭》中虚构一条美国科学家约翰帮助中国进行军事科研、从而亲历南京大屠杀的情节线索;《金陵十三钗》在国际色彩鲜明的基督教堂和外国神父的参与中,展开南京风尘女子的侠义故事;《南京安魂曲》以美国人明妮·魏特林在日军暴行中救助中国百姓为中心。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创作者感知视野国际性的具体表现。

不少作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借国际互助事件重塑“中国战时形象”的审美意图。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文化语境中,中国的国际形象问题越来越受到重视。20世纪中国支撑起了“二战”东方主战场的抗日战争,则成为一种面向世界重塑中国形象的优质历史与文化资源。但是,中国抗战形象的崇高性并不具备广泛的国际认同度。张新科留学德国时,就“深感西方对中国人在国际主义胸襟,人道主义情怀,对人性的悲悯关爱等诸方面微词颇多”,认为“中国军民只是为自己而战”“不是一个有大爱的民族”(14)郑晋鸣、陆金玉:《一位大学校长的〈远东来信〉》,《光明日报》2014年12月11日。。所以,他“一直希望寻找一种东西方之间均能接受的‘载体’,希藉此‘载体’于无声处来呈现中华民族大爱、大仁、大义的民族本性”(15)高秀川:《〈远东来信〉:另一种救赎》,《中华读书报》2015 年3月4日。。1995年,张新科“无意间从一张德文报纸的夹缝中看到了……二战期间的中国上海收留近三万名犹太人的事实”,于是“心底激起了巨大浪花”,觉得以这种中国国际救助的历史事实为基础,可以有效地将思想意图落实到文本叙事建构的实处,“为自己的民族发声了”,进而历时18年进行《远东来信》的酝酿和创作。张新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全世界都知道,在二战期间,中国人民在自己遭受日本侵略者迫害和屠杀的时候,还在无私地庇护着大批的犹太难民”。(16)郑晋鸣、陆金玉:《一位大学校长的〈远东来信〉》,《光明日报》2014年12月11日。中国百姓以仁爱之心舍命保护犹太战争孤儿的《远东来信》,正是这种思想意图的艺术结晶。《极地天使》《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等作品,都以展现中国民众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对世界各国军民的救助恩情为艺术旨归。由此可见,从最具精神沟通效应的国际互助故事出发来塑造“中国战时形象”,已经成为许多创作者呼应时代文化需求、建构中国战时形象的一种路径和手段。

二、侧重与遮蔽并存的历史认知策略

当代抗战文学是一种历史题材性质的创作,必须以历史真实为基础,但历史真实本身就存在着丰富的侧面和复杂的层次,可以从不同的维度进行解读,进而形成不同的文本意义建构。中国抗战史的国际互助因素就可具体分为军事合作与民间救助两个方面。国际军事合作方面,既有苏联空军志愿兵和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也有中美联合航空飞行队和“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还有中国远征军在印缅战场与英美军队复杂的联合作战。周恩来在1963年6月陪同朝鲜访华官员时甚至表示:“东北抗联实际上是中朝两国人民的联合军。”(17)韩光:《注意研究东北抗联历史问题》,陆毅主编:《韩光党史工作文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年,第65页。国际民间救助方面,既有南京大屠杀中国际友人对中国无辜百姓的保护,也有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国际共产党人的援华医疗队、美国记者白璧德等各类国际专家对中国抗日阵营的助力;既有中国民众对山东潍县侨民集中营、沈阳盟军战俘营受难者的帮助,也有根据地军民有组织的、敌占区军民自发形成的救护美国跳伞航空兵的举动;还有何凤山、钱秀玲等人对德国侵略者铁蹄下的犹太人的保护。更多的民间救助故事则散落在历史的长河中。作为敌对阵营的日本和中国,在战争对垒关系之外也存在着民众相互救助、共同抵御和疗治战争创伤的历史关联,日本反战同盟的斗争生活和日本战争遗孤在中国的战后命运就是典型的例证。

在这种历史事实的背景下,新世纪的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主要出现了四种类型:一是融入国际民间救助的情节线索,来表现中国的战争灾难事件。《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和《南京不哭》对南京大屠杀的书写,都存在国际友人救助中国受难百姓和见证日军屠城罪恶的线索。《重庆之眼》和《太阳底下》既体察重庆大轰炸和南京大屠杀所造成的惨重灾难与深远影响,也存在日本平民从行为和精神上帮助中国百姓的情节。《劳燕》则以中美对待中国平民战争创伤的不同态度和方式为着眼点,展开文本意义建构。二是以美军飞行员和特种兵为中心,来展开对中美军事合作故事的挖掘。朱定的《中国伞兵突击队》描述了中国学生兵李成以译员身份加入美国伞兵突击队,神出鬼没、九死一生地深入敌占区搜集情报的故事。《疯狂的榛子》《美国来鹰》以中国时尚姑娘与中美联合航空队飞行员惊世骇俗、热烈癫狂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来呈现中美军事合作过程中的战斗情谊与价值观传播。三是表现中国百姓舍身救助世界大战灾难中的外国难民的故事。从《远东来信》中河南百姓救护流落中国的犹太孤儿,到《极地天使》中各方民众齐心协力帮助集中营的国际难民,再到《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中远在比利时的中国女性金玲利用特殊关系救护当地民众,都表现出这一特征。四是书写日本战俘和遗孤的中国命运故事。《日本八路》《大遣返》着重描述在中国军民帮助下日军内部的分裂和反战行为;《音乐会》《乙卯年雨雪》主要揭示日军战俘在与中国人互动、互助过程中精神的矛盾与人性的蜕变。《小姨多鹤》《中国爹娘》等作品,表现了日本战争遗孤在战后融入中国家庭时的独特遭遇和身心命运。

从历史与文学对照的视野中我们可以发现,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存在以下几方面的侧重与遮蔽。首先,创作者发掘和叙述的大多是中美之间的故事,中朝、中苏、中印、中英、中缅合作的故事相当匮乏。就笔者阅读视野所及,这类题材只有《音乐会》一部作品。其次,创作者侧重于讲述各种民间救助故事,或是从民众视角来展开军事合作叙事,对军事合作的正面表现甚为少见。从《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到《极地天使》《远东来信》,都聚焦战争事件中的普通百姓命运和国际救助故事。《疯狂的榛子》《美国来鹰》等作品反映军事合作,也以军民爱情故事为中心侧面表现,只有《中国伞兵突击队》中正面表现了军队基层的合作战斗行为。描述日本军人反战情绪的只有一部《日本八路》,而表现侵华士兵或来华百姓与中国军民在两军对垒之外交往状况的作品,则有《中国爹娘》《小姨多鹤》《太阳底下》《乙卯年雨雪》《大遣返》等多部。再次,创作者在描述国际救助故事时,往往伴随着对救助者文化观念乃至宗教背景的赞赏与推崇,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力量与作用却被淡化处理。在《极地天使》中,国际国内的各种政治、军事力量都作为民间救助的后盾而存在;《南京安魂曲》渲染基督教精神,《远东来信》推崇和强化中国民间的仁义品格,均显出一种关注救助者民间文化基础的倾向。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赢得国际认同和跨文化接受的意义建构路径,正是建立在这样一种侧重与遮蔽并存的历史认知策略之上。

三、人道立场的战争创伤证言和人性蜕变揭露

从这种侧重与遮蔽并存的历史认知策略出发,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形成了特色鲜明的文本意义模式。

首先,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从“人本”“贵生”的思想观念和“同情”“关怀”的行为立场出发,将战争灾难置于一种国际救助的叙事框架中来表现,在谴责战争罪恶的同时,着意彰显施救主人公的人格之美,其人道主义立场由此得以体现。

作品主人公的种种赞誉性称呼,就充分表现出这一特征。从《南京安魂曲》中的“慈悲女神”明妮,到《极地天使》中的“极地天使”苗雨欣,再到《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中的“比利时母亲”“国际英雄”金玲和《中国爹娘》《远东来信》中的“中国爹娘”,无不显示出一种将救助者人格“神性”化、完美化的倾向。创作者还着力描述了人道救助的难度,以强化救助者的人格之美。《南京安魂曲》《南京不哭》表现救助者在日寇铁蹄下的冒险,《远东来信》《中国爹娘》描述救助者在灾难与贫困中的苦难,都属于这类笔墨。《极地天使》中的苗雨欣和《中国爹娘》中的杜鹃都有被日军强奸的经历,创作者以此来增添救助者忍辱负重的精神崇高性。救助者的人格之美,也表现在对侵略者阵营“非对垒”状态的人物所秉持的人道主义态度上。《乙卯年雨雪》中的中国乡民虽然不断有矛盾和纠结,但从战斗者祝典奕到老者左太乙,源于各种细微的认同与怜悯之心,始终未杀手无武器的日军女俘武田千鹤子,后来甚至对其进行了保护性藏匿;《极地天使》中的苗雨欣对强奸她的日本军官山本正浩恨不得千刀万剐,但是对山本正浩年幼的儿子山本太郎却表现出慈母般的爱护之心,最后当山本正浩决定父子一起自杀时,她还坚决地将山本太郎救了出来。《重庆之眼》和《太阳底下》描述日本平民决心以一己之身为本民族的侵略暴行赎罪和忏悔,更借助无力实施人道者的负疚心理,反证出人道主义价值观所获得的深广认同。

其次,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超越二元对立的战争功利思维,以人性蜕变揭示的思想眼光来探究“人”在战争困境中的特殊存在状态,表现出一种跨越民族经验的人类自我反省意识。这种文本意义建构主要存在于牵涉日军战俘的情节模式中,《音乐会》的人性异化揭示、《乙卯年雨雪》的人性复苏探究堪称典型例证。

在《音乐会》中,作者描述日军用狼狗将金英子弟弟英男活活咬死、将抗联女战士秋姑一块块撕碎,表现他们与“滔滔滚滚逆流而上的灰黄色波涛”一般的狼群整整三天的疯狂血战,充分展示了侵略者比猛兽更凶残的特征。作者也毫不避讳地表现了抗联战士因血海深仇而滋生的原始兽性。英雄汪大海目睹妻子秋姑被日军的狼狗撕碎,为发泄内心的愤怒与仇恨,竟活剥了一只“浑身上下刮风般地打着寒颤”“凄惨地号叫着”的幼狼,还想尽办法活捉了一名日军士兵,打算“用杀死幼狼的办法来杀死”他。与此同时,作品又强有力地表现了人道主义的存在和人性拯救的可能。金英子实在受不了狼谷中人杀狼、狼吃人的惨烈,在同一只公狼的血拼中救下了企图逃跑的战俘松下浩二,与松下浩二共同经历了日军的追杀和恶狼的噬咬,最终“认敌作弟”、获得了情感的融通,并与母狼“花花”结下了值得信赖的友谊,从而体现出人道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芒。对于战争环境中人性异化的无法避免和难以修复,作者也进行了深刻的揭示。攻下狼谷的密营后,日军在火堆里烤吃了女抗联战士安福顺、卞霞和母狼“花花”一家,金英子在生下的儿子死后就疯了,“见啥吃啥”,“我不知道那些日子里我是不是也吃了他们丢在火堆里的那些半生不熟的东西”,很可能“我吃过亲人们的肉,吃过‘花花’的肉”,她“一辈子难受的就是这个”,因为“我到底还是被他们——日本人——变成了吃人的野兽”。而且,金英子本来向往着去音乐学院学习、开一场美妙的音乐会,置身残酷的战场后,却心智扭曲,在各种战斗场景中无数次“幻听”到了音乐会;战后真正进入音乐学院时,音乐课的曲子却又总是变成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战场上的惨叫、呼喊、枪声与狼嗥。这种“幻听”的病症甚至终生都无法去除,战争创伤导致人性扭曲的印迹始终无法抹去。通过这种层次丰富的描写,创作者“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悲剧”(18)朱向前、徐艺嘉:《山重水复照眼明——新世纪军旅文艺一瞥》,《艺术评论》2011年第8期。的历史认知就充分表达出来。

《乙卯年雨雪》在中日长沙会战的宏大背景下,细致地描述了一对遭受蒙蔽而误解中国的日军夫妻,在战斗过程中对中国善良百姓的逐渐了解和人性的逐渐复苏,从另一侧面展现了作者探索战争人性的审美眼光。

再次,创作者还通过历史审视战后思维和情节叙述纪实倾向有机融合的方式,将人性审视和人道主义立场推进到了彻底否定战争暴力、关注战争创伤终极解决路径的层面,力图建构起一种“历史的证言”(19)范稳:《重庆之眼》,《人民文学》2017年第3期。性质的审美品格。

以人性、人道主义眼光审视战争的最终价值指向,是人类的和平状态和人间的正常生活。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以此为基点,将关注视野延伸到了战争创伤的战后解决状态。从《南京安魂曲》的“尾声”交代明妮自杀结局和战犯审判结果,到《极地天使》披露“天使”苗雨欣最终远嫁英国,再到《劳燕》表现阿燕在身心创痛中重生;从《疯狂的榛子》揭示当代社会的战争文化遗患,到《小姨多鹤》体察家庭内部的中日关系磨合,再到《重庆之眼》书写重庆大轰炸的战后对日索赔,创作者从战后生活的历史空间,全面展现出战争罪恶与创伤的延伸状态和未了结局。《劳燕》推崇宗教对主人公疗治创伤、安身立命的影响,《南京安魂曲》揭示宗教面对人间罪恶的无奈;《疯狂的榛子》批判文化的痼疾,《小姨多鹤》展现生活的强大,这些都与创作者探究战争创伤的终极解决之途密不可分。《音乐会》强化“音乐会”与残酷战争之间的反差,《疯狂的榛子》渲染美国航空兵在作战中看到日本飞行员金牙与内裤的恶心感,则从“平时伦理”和“战时伦理”对比的角度表达出对战争暴力彻底否定的态度。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还以纪实性的叙事品格,有效地夯实了主体认知的历史基础。《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和《南京安魂曲》都存在人物形象及其人道义举的历史原型;《南京安魂曲》还因“主要细节基本都在历史资料中出现”(20)哈金、傅小平:《文学最高的成就在深入人心——关于哈金长篇小说〈南京安魂曲〉的对谈》,《黄河文学》2012年第2期。过,而显示出一种“纪录片般的真实感”(21)余华:《我们的安魂曲》,哈金:《南京安魂曲》,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页。。《重庆之眼》将重庆抗战史上重要的大轰炸事件、文艺界的“文化抗战”景观和大轰炸受害人的对日索赔案,都融化在故事情节中严格地“实录”。《音乐会》描述战争的凶残与兽性充满传奇色彩,作者的创作灵感却来自一位抗联老战士的真实讲述,“老人用苍老的声音回忆起日本人是怎么在一次成功袭击抗联营地后将和她年龄大小相仿的一位抗联女战士的肉拿来烤着吃”(22)朱秀海:《发现和创造军旅文学独特的美——我写长篇小说〈音乐会〉及其他》,《解放军报》2015年10月31日。。就这样,创作者或直接采用纪实的笔调,或即使情感激越也以确凿的历史事实为基础,一种“历史的证言”性质的、既真实可靠而又令人警醒的艺术力量油然而生。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来展开对战争创伤和战争人性的书写,形成“历史的证言”性质的审美品格,其中实际体现的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想观念。所以,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试图融入世界话语体系,其实是融入西方人文话语的意义框架和价值视野,由此形成的文本意义建构,则体现了中国抗战史叙事从战争功利话语向战争人文话语的历史转型。

四、新维度建构的中国战时形象

中国的抗日战争是一种以民族国家为本位的重大历史事件,重述抗战史也就和重构中国战时形象紧密相关。历史上的中国抗日战争既是一场浴血奋战、前仆后继的民族反侵略斗争,又是一次从不断失败和退却到苦苦相持、却算不上强有力战略反攻的全国性军事行为,还是一种在因袭沉重、积弱积贫而内部矛盾尖锐的状态中出现的中外文化碰撞,所以,这场战争所形成的中国战时形象必然既蕴涵复杂、又具有极大的可塑性。

以抗战史国际性因素为叙事中心的文学创作内部,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差异极大。抗战时期,创作者都以国际性因素叙事服务于救亡的时代总目标。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和巴金“抗战三部曲”《火》的第一部表现中朝联合对敌,老舍的《四世同堂》关注英国传教士和日本老太太的人道态度,徐讠于的《风萧萧》描述“国际上海”的交游生活和梅瀛子、海伦等美国人的形象,谢冰莹的《梅子姑娘》、雨田的《罪》、碧野的《花子的哀怨》、王火的《天下樱花一样红》和布德的《第三百零三个》《四层包围圈内的黑点》《手的故事》等一系列作品,揭示日本侵华官兵的精神之苦和正义之心、反战投诚之举,徐迟的《一塌糊涂》讲述西班牙马赛尔医生援华抗战却拖累于烦琐文件之中,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描写朝鲜亡国少年果里的身心创伤和刚强灵魂,都表现出这种特征。革命文化范畴的抗战史国际因素叙事,则着力讴歌国际共产主义阵营的英雄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从周而复的长篇小说《白求恩大夫》和哈华的《浅野三郎》《回到金日成伯伯那里去》,到克扬与戈基合作、在20世纪70年代改编为电影而影响广泛的《连心锁》,直到80年代初王火的《外国八路》和林滔的《哗变的“皇军”》,都属于这种思路。新时期以来的抗战史国际性因素叙事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在新的格局中对史实进行创新性呈现,周而复的《长城万里图》、李尔重的《新战争与和平》、黎汝清的《漠野烟尘》、罗先明的《远东战争风云》,都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整体格局着眼来展开叙述;张廷竹的《黑太阳》《酋长营》《支那河》《落日困惑》,揭示了中国远征军在印缅战场的悲壮历史。二是从人性的角度颠覆和解构“日本鬼子”脸谱化、模式化的传统形象。尤凤伟《生命通道》中的高田军医在参与枪杀的过程中,又对中国人实施着保护和救治的“生命通道”计划;孙少山的《要塞》中,毕业于东京土木工程学院的山田建造东亚最大的要塞并抗拒到底,竟为了实现个人“生存价值”。这种种描写,都是为了从不同角度体现日本兵心理的内在复杂性。

新世纪的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转而从人性、人道主义的思想观念出发观察和描述中国抗战史,中国战时形象也随之发生重要的改变,出现了新的意义维度。

其一,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建立在日军人道罪行和中国战争灾难的背景下,中国战争苦难的历史蕴涵得到了有力的丰富与强化。

南京大屠杀题材的作品,都存在一个国际救助者、中国协助者和无辜受难者的人物关系模式。《南京安魂曲》中的美国女传教士明妮、中国助手高安玲和玉兰、本顺、大刘、美燕等受难者,《金陵十三钗》中的英格曼神父、舍己救人的玉墨等“金陵十三钗”和书娟等被救学生,《南京不哭》中的美国科学家温思策、中国科学家任克文和大屠杀受难者陈梅,均是如此。

在这三类人物中,受难者的灭顶之灾和身心痛苦毋庸赘言,其背后所体现的是30万中国平民被屠杀的重大国难事件。国际友人作为中国受难百姓的救助者和日军屠杀、抢劫、奸淫等暴行的见证人,同样承受着生命的威胁和精神的痛苦。《南京安魂曲》的明妮本是挽救了众多中国难民性命的救助者,自己却在战后精神崩溃、走上了自杀之路,这强烈地表现出日军野蛮大屠杀对基督教世界精神信仰的动摇。中国的救援协助者兼具人道英雄和罪恶见证者的特征,高安玲是明妮实施人道救助的得力助手,玉墨在更孱弱的女学生即将惨遭凌辱时挺身而出,她们最后又都以“证人”姿态坐在了侵略罪行审判的军事法庭上。但这样的人物同样具有浓重的悲剧色彩。高安玲作为受害国的出庭证人来到日本,却无法与日本儿媳怀中的孙子正常相认;玉墨虽然有幸从侵略者手中逃脱,最后却毁容而面目全非。所以,不管是蒙难者、幸存者还是国际人道救助者,实际上都承受着侵略罪行所带来的深重灾难,中国战争苦难的历史蕴涵之深广由此充分体现出来。

其二,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描述中国百姓在战乱环境中对他国难民和日本战俘遗孤的救助,有力地表现了中国军民无私对待战争受难者和牺牲品的仁爱精神、道义品格。

《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极地天使》和《远东来信》,都以中国百姓保护法西斯恐怖统治下的他国难民为题材。《远东来信》中的穷苦百姓救护流落中国的犹太孤儿,典型地体现了中国百姓含辛茹苦而不弃仁义之心的民族品德。河南上蔡别津村的百姓对犹太孤儿雷奥处于完全陌生的状态,初见这个据说是毒太阳晒卷了头发、海风吹陷了眼球和掀翘了鼻梁、空气中的盐分腌白了脸蛋的远乡人时,乡亲们甚至惊呼为“鬼”。但他们或者基于对雷奥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友情,或者始于对亲戚的承诺,或者源于对丈夫的支持和对“可怜娃儿”的疼爱,或者是担心雷奥有闪失则这一家“绝了后”,就以血缘和乡缘为纽带,当仁不让地形成了从上海到河南的救助链条,在濒临死亡边缘的穷苦、屈辱的泪水和无名的牺牲中,一环接一环地保护和温暖着这个异国的弱者。作品以谢东泓从中国到欧洲对雷奥8封书信进行“文本分析、实地调研”的过程涵盖全篇,更从“二战”史国际关系的高度,把这孤立的民间救助故事升华到了战难环境里国际人道恩情的层面,“道义中国”的形象于是成功地建构起来。

描述日本战俘和遗孤中国命运的作品,则从另一层面表现了中国军民正义与人道兼具的人格形象。《中国爹娘》中的中国母亲杜鹃抚养日本遗孤小河清水所体现的挚爱与责任,《小姨多鹤》中的原配妻子小环对作为传宗接代“工具”的多鹤在复杂情感中的体谅与维护,都体现出中国劳动妇女粗粝中饱含宽厚与仁慈的美德。《乙卯年雨雪》中武田千鹤子态度的转变和武田修宏人性的复苏,最重要的原因都是中国百姓仁德之举和怜悯之心的人格感召。《大遣返》中,战败后的日本政府任由百万东北“开拓团”的难民自生自灭,中国军民却克服种种苦难和危险,承担起将他们遣返回国的国际人道使命。不甘心失败的日军还不断进行报复性破坏,战犯青山重夫为实施“山里的樱花”潜伏计划,甚至不惜用自己女儿的生命作为交换的筹码。两相对比,中国民族精神的道义品格更有力地突显出来。

其三,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尖锐地揭露和反思了战争历史进程中体现的社会弊端与民族文化痼疾。

目前的治疗疫苗虽然种类繁多,但由于癌变后病情较为复杂、多变,目前的HPV治疗性疫苗并不能达到理想的免疫治疗效果。

《疯狂的榛子》在揭露社会文化弊端方面独具深度。作品从整个社会普遍存在的“军衔编制”特征和效忠精神、面子文化,到战争内外无所不在的腐败和“总是将王子变成癞蛤蟆”的“中国魔法”;从飞机场“中国苦力”的卑贱、贫穷,到“范水人的‘忍’劲儿”,对种种隐藏在战争历史进程中的封建局限、专制弊端及其社会文化基础,进行了全面的揭露与批判。创作者还通过描述一个从中国黑社会发财的美国老兵汤姆森的形象,更深切地体现了中国腐败文化的严重后果。《劳燕》则集中批判了存在于战乱环境中的国民性弱点。村姑阿燕惨遭日军凌辱之后,虽有未婚夫刘兆虎母亲的呵护,却也有不少的村里人指指点点,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追着她节奏分明地喊叫:“脱裤子!脱裤子!”癞痢头不仅在阿燕出门砍柴时糟蹋了她,而且堵着门骂“日本人做过的贱货,还装什么清白”,以至进一步加深了阿燕的心理创伤。曾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刘兆虎接受过先进思想观念的洗礼,也能怀抱国恨家仇勇敢地投身抗日军营,却没有勇气突破传统贞洁观念的束缚,终至背弃婚约,辜负了苦难的阿燕。凡此种种,有力地体现了传统伦理文化病态深化战争创伤的严重后果。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这种种审美开拓,改变了中国抗战文学以战争功利追求者、复仇的强者和精神成长者为核心的“英雄中国”审美传统,呈现了众多抗战史英雄叙事所遮蔽的历史真相和文化隐秘,揭示了反侵略战争中隐含的“落后就要挨打”的历史规律和忍辱负重、厚德载物的民族文化精神,从而拓展了中国抗战文学的话语空间与意义维度,显示出重要的民族历史认知价值。

五、抗战史认知的偏失与局限

从根本性质上看,国际互助因素是一种“边缘性”的历史资源。一方面,国际互助因素虽然历史文化意味别具一格,但在中国抗战史的整体格局中并不具备完整的历史地理形态,只是一些远离主流的小概率事件,时空涉及面相当开阔,在“正史”叙事中却属于几笔带过的内容。另一方面,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全局中,尽管中国的抗日战争具有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但在西方的视域中,依然存在着欧洲中心论的偏面认知,以致于中国的抗日战争与世界全局的丰富联系未得到应有的体现。所以,国际互助因素实际上是国内、国际两类历史事件“异质共生”所形成的“边缘效应”的产物。

所谓“边缘”,在日常生活中主要指远离中心的周边、临界地带。现代人文科学的“边缘文化”概念,一是指与“主导社会的象征、价值和信仰的中心区域”(23)[美]爱德华·希尔斯:《中心和边缘》,转引自李欧梵:《身处中国话语的边缘:边缘文化意义的个人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相对应的非主流文化;二是指不同文化交流、互动产生的“杂交文化”“共生文化”。“边缘性”资源一方面因“多样共生”“异质共存”而具有信息含量丰富、富于价值活力的优长,在不同价值体系之间也更易交流和沟通;另一方面又因远离“中心”和“主流”,而可能出现以边缘取代中心、以特殊性遮蔽普遍性的偏失,还有可能为追求价值活力而过度推崇异质性的意义元素。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驻足历史“边缘”,发掘宏大历史叙事的“边角余料”来作为叙事的基础与意义的资源,创作者又怀有急切赢得国际性认同的心理期待。结果,文本审美建构虽然形成了新的价值视角和历史认知框架,却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诸多价值偏失和认知局限。

首先,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普遍存在借鉴和模仿国际流行文艺作品的痕迹,历史认知原创性不够。

这种模仿和借鉴的痕迹随处可见。《极地天使》和《音乐会》以高龄女主人公历经沧桑后的“晚年回望”为重述往事的由头,《重庆之眼》以一场“旷世的爱情”为线索和中心来描述国难事件,都与曾轰动世界并在中国产生重要影响的美国灾难题材电影《泰坦尼克号》,表现出叙事模式的明显相似性。《远东来信》《疯狂的榛子》《金陵十三钗》《太阳底下》不约而同地以作品人物解读历史当事人的战时书信、日记和其他资料为基础虚构故事情节,则与电影《拉贝日记》以主人公的战时日记为叙事基础存在审美路径的一致性。哈金是在“看张纯如的书以后知道有一批美国传教士也介入这个事情,又读了台湾人胡华玲女士写的一本魏特林传记。真正开始想小说怎么写”(24)朱又可:《哈金:“就是把事情讲清楚”——〈南京安魂曲〉的逻辑》,《南方周末》2011年11月24日。,这就是说,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遗忘的大浩劫》既是哈金书写南京大屠杀惨案的直接动因,也是他以明妮为作品主人公的题材来源。《音乐会》被称为“中国版的《拯救大兵瑞恩》”,《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远东来信》《极地天使》被赞为“中国版的《辛德勒的名单》”,则堪称“国际版”与“中国版”之间存在核心意义关联的有力证明。虽然启发和借鉴属于文化创造中的正常现象,从文学个案的角度看无可厚非,但某一类创作中普遍存在借鉴乃至深层次模仿的痕迹,体现的就显然是审美原创力的整体性匮乏了。

其次,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囿于国际性因素的历史视野,难以充分展开中国抗战史的主流形态与核心特征。

以国际互助因素为中心表现南京大屠杀就存在这种局限性。在整个南京大屠杀惨案中,国际互助因素毕竟只是个别性的事件,也处于相当逼仄的空间,从这种限制性极大的历史观察视角出发,文本审美建构的历史蕴涵丰厚度必然大受局限。不管是《南京安魂曲》《金陵十三钗》还是《南京不死》,在展现屠杀惨状和人道光辉方面虽然真切而细致,但是,对于南京大屠杀事件更内在的事实、更主流的真相,从南京保卫战始于抵抗而终于被屠杀的历史演变,到国际安全区之外放下武器的军人和无辜的平民在生死存亡之际的群体状态,再到那些并未被杀绝的幸存者在南京沦陷后的心灵感受和人格蜕变,创作者都难以多层次、多侧面地展开探究和描述。这些作品对南京大屠杀施暴者形象的刻画也相当薄弱,甚至存在日军形象“只构成一种背景”(25)贺绍俊:《〈金陵十三钗〉:血与火中的一次宗教式洗礼》,《海南日报》2011年6月13日。的缺陷,结果极大地影响了谴责的力度。

再次,某些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的文本意义建构,还表现出人性逻辑建构与历史事实基础脱节乃至背离的现象。

《乙卯年雨雪》以中日豫湘桂战役为背景,使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战争的本质,看到战争对人类的伤害”(26)熊育群:《乙卯年雨雪·后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387页。,其深化战争叙事的意图相当明显。但作者却采用偶然事件的叙事策略,将日军武田夫妇的命运剥离到洞庭湖区的乡野民间来展开,这就使武田夫妻的精神觉醒与整个战役的进程脱离开来。作品所揭示的也就只能是被战争裹挟而本性向善的日军底层士兵的个体心理演变,而非豫湘桂战役时期日本侵略军的人性整体格局和普遍状态。历史上的豫湘桂战役中国军队大溃败,小说中的武田夫妇被中国百姓的善行与道义所折服,二者之间在意义指向层面显然背道而驰。实际上,战争暴力的逻辑大大超出了普通百姓和个体人性的范畴,作者拘囿于此,既不可能透彻地解释一场世界大战的诸多原委与复杂性,也难以透彻地“看到战争的本质”。孤立和盲目地对施暴者进行人性化书写,还有可能导致罪恶的虚化和仇恨的转换,在“看到战争对人类的伤害”方面也难以切中肯綮。作者在《后记》中叙述日军制造岳阳“营田惨案”时义愤填膺,而深入小说文本,我们却找不到可予切齿痛恨的对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如果对比现代著名作家田汉《战后营田凭吊》的诗句“敌暴若豺虎,血爪及牛羊。至今沙滩上,随处皆骨肠”和“切齿东洋鬼,誓与之偕亡”(27)田汉:《战后营田凭吊》,熊育群:《乙卯年雨雪·后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372页。,我们对此定会形成更为鲜明的感受。所以,历史基础有欠宽广和深厚、历史认知难以融会贯通的缺陷,在《乙卯年雨雪》中表现得相当明显。

国际互助题材抗战小说以书写历史证言的姿态,呈现的却是人文慨叹的意味,力图在世界性意义平台庄严地“述史”,实际形成的却是一种战争人性的“传奇”和国际互助的“佳话”,由此达成的审美效应也就只能是人文意义大于历史意义、国际传播意义大于历史认知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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