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灯》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2020-02-25 09:40杜贵晨
关键词:结义奇书歧路

杜贵晨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清代文学家、长篇小说《歧路灯》的作者李绿园于其《〈歧路灯〉自序》中,或直言,或借友人之口,揭批《三国演义》为“幼学不可阅”,“淮南盗宋江三十六人……稗说”即《水浒传》“流毒草野,酿祸国家”,《金瓶梅》是“诲淫之书”,《西游记》“惑世诬民”,把其当代和前后至今称之谓“四大奇书”的四部古典小说名著,以及“唐人小说,元人院本”①等一概骂倒,贬得一无是处;加以《歧路灯》本自为小说,却于行文中再三诋毁《西厢记》、“四大奇书”等小说戏曲经典,可说李绿园是中国古代小说家中今古罕见的一位公开高调反潮流而动的作者了。这很容易导致读者认为《歧路灯》完全拒绝和背离了从“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到“四大奇书”的文学传统,其实不然。《歧路灯》不仅与上述传统未能一刀两断,而且还证明,李绿园正是从“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到“四大奇书”文学传统的知音。他公开高调拒绝和否定他所认为这一传统某些侧面的同时,也在悄悄模仿借鉴这些作品,从而写成了这部打着反“奇书”旗号的另类“奇书”——《歧路灯》。这种吊诡的关系甚至表明,如果未有“四大奇书”等的风行天下在前,李绿园也许根本不会有兴趣写一部《歧路灯》;而如果未有“四大奇书”等创作的示范在前,他也根本写不成《歧路灯》,或者不会写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绿园既是“四大奇书”公开的反对者,也是“四大奇书”传统的暗中模仿者、忠实的继承者和挑战者,其念念不忘在《歧路灯》中把“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四大奇书”等说得一无是处,实则是受缚于这一传统的魔咒难以自拔而力求推陈出新的表现。因此,《歧路灯》与“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四大奇书”等不仅有着同为通俗小说的衣钵因承,而且在创作手段上更是旧瓶新酒,有许多依样葫芦、偷梁换柱、脱胎换骨、拆旧翻新,种种模仿与“反模仿”(1)杜贵晨:《〈红楼梦〉是〈金瓶梅〉之“反模仿”和“倒影”论》,《求是学刊》2014年第4期。的表现。这使得《歧路灯》在“奇书文体”(2)[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页。的传统上虽曰另类,实际则是除却一颗儒学“芯”之外,整个如七宝楼台,拆碎无多“自主产权”的成分,大都属于“四大奇书”等“零件”的仿品或升级。 这不仅不影响《歧路灯》成就的评价,反而因其合众长而为一绝,有了跻身“四大奇书”之列的资本。《歧路灯》这种反弹琵琶而成功的现象与经验绝无仅有,不可不予以揭蔽和探讨。因其内容较繁,一文难尽,故先就《歧路灯》所受《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影响各举三例,依次分说如下。

一、谭绍闻“结盟”与“桃园结义”

《三国演义》开篇所写同时是对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故事就是“桃园结义”。《歧路灯》受这一故事影响最为突出的,就是不仅模仿写出了男版的“桃园结义”,还写出了女版的“桃园结义”,在古代小说中把“桃园结义”写人叙事模式模仿利用发挥到了极致。

先说男版的“桃园结义”。第十五回至第十八回写由王隆吉引起,盛希侨与王隆吉、谭绍闻拜把子做干兄弟,后至第十八回又写夏逢若“猛上廁新盟”(3)李绿园著,栾星校注:《歧路灯》,郑州:中州书画社,1980年,以下引此书均据此本,说明或括注回次,不另出注。,由盛希侨主张收了夏为“四弟”。这一组人物关系的设定,虽是直接套用民间“桃园三结义,后续赵子龙”的俗说,但其根本仍在《三国演义》的“桃园结义”。且王隆吉虽系引发之人,但至后来夏逢若取代王隆吉,成了“三结义”中与谭、盛二人真正鼎立的一足。所以,第八十四回写“谭绍闻筹偿生息债,盛希侨威慑滚算商”送走诸商人以后:

盛希侨道:“失送。”绍闻送出大门,回到厅上。盛希侨道:“爽快!爽快!”夏鼎道:“如何?是一千八不是呢?省了二百两,我猜着不曾。”盛希侨道:“作速摆你的席来,我首座,你弟兄两个打横,也不管谁是虎,谁是狼,吃上个桃园结义。”

这里盛希侨最后的话,是接早先盛希侨自认是“虎豹”、夏鼎道“我只算一只豺,狼是谭贤弟占了。人人都说他是个憨头狼”,说的既为眼前景,也是说破盛、谭、夏三人结义的关系,乃仿“桃园结义”而来。

《三国演义》写“桃园结义”是典型的“三极建构”(4)杜贵晨:《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兼及中国古代文学的数理批评》,《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4期。,但《三国演义》“尊刘贬曹”,“桃园结义”之“三极建构”为三者相辅相成,导致建立了蜀汉,总体取正面肯定的意义;而《歧路灯》仿“桃园结义”写盛、谭、夏三人关系,却导致谭绍闻先是“亲近”上了盛希侨这个被程嵩淑骂作“不像门第人家子弟,直是三家村暴发财主的败家子儿。下流尽致”(第二十回)的人,身陷被盛公子这把“天火”“烧个少皮没毛”的危险,同时又被夏逢若这个“兔儿丝”缠上,使他原本还算规规矩矩的人生陡然生变,一下走上了“歧路”。所以从全书的布局来看,《歧路灯》实是写在谭孝移去世,谭绍闻年幼失怙以后,不慎中了“桃园结义”的毒而至于堕落,本质上正是对《三国演义》的反对,或至少是对当时社会上效法“桃园结义”以“拜兄弟”(第十五回)、认干亲现象的否定。因为很明显,就《歧路灯》所写,如果没有盛希侨所称的这个“桃园结义”,《歧路灯》就不一定这样写而写成另外的样子了。

再说女版的“桃园结义”。第八回写道:

原来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与曹氏后门不远。热天一处儿说话,早与开银钱铺的储对楼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头地藏庵尼姑法圆香堂观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

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一说谭宅请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满意。春宇那里知道,他与侯先生早已是干连襟呢”。由此可见,谭绍闻失足堕落的另一重要外因,即王氏为儿子错请了侯冠玉为师一事,也与这女版的“桃园结义”干系甚大。

总之,虽然未必完全是李绿园有心,但从客观的描写看,《歧路灯》写谭绍闻的堕落从模仿“桃园结义”始是一大结想,由此生出谭绍闻走上“歧路”的两大契机:一是侯冠玉的误人;二是由生意人家子弟王隆吉出于招揽客户以逐利引起的谭绍闻结交“匪类”之始。这两大契机关系于书中总体布局,意义非同小可。如果说前一契机出于当时教育体制的病灶,那么后一契机则根源于商品经济的影响。二者的结合,恰是当时社会急剧衰败、旧式家庭迅速解体变质的社会原因,也是《歧路灯》写社会历史的深刻处。另外,《歧路灯》对“桃园结义”遗神取貌的模仿,本质上已是一种“反模仿”。他又写女版的“桃园结义”,则是把这一“反模仿”推到了极致,是《歧路灯》对这一手法的创新。

二、谭孝移“托孤”与刘先主“托孤”

《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写刘备伐吴兵败,退守白帝城,一病不起,临终写遗诏毕,乃托孤于诸葛亮:

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谕!”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先主又请孔明坐于榻上,唤鲁王刘永、梁王刘理近前,分付曰:“尔等皆记朕言:朕亡之后,尔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言罢,遂命二王同拜孔明。二王拜毕,孔明曰:“臣虽肝脑涂地,安能报知遇之恩也!”先主谓众官曰:“朕已托孤于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卿等俱不可怠慢,以负朕望。”(5)陈曦钟、宋祥瑞、鲁玉川辑校:《三国演义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此下引此书均据此本,仅说明或括注回次,不另出注。

此一节文字据《三国志·先主传》“章武三年春”纪事敷衍,虽与史实相去不远,但是更加生动感人,成为历史上“托孤”叙事的经典。李绿园写谭孝移死不瞑目,固然少不了写其临终托孤;虽其情景与刘备以帝业相托相去天渊,谭孝移“托孤”不过与挚友、忠仆诀别而已,但毕竟托孤的实质是一样的。尤其是谭孝移对王中的临终嘱托,一笔两面,在安排家事的同时也通过王中这个典型“写出纯臣样子来”(第三十六回),王中就是谭孝移所遗这个家的诸葛亮。

李绿园有意把《三国演义》中写刘备“托孤”诸葛亮的经典,作为写王中事谭孝移生死如一的蓝本,还在《歧路灯》中有明确的迹象。如第二十回写未曾当面受“托孤”之任的程嵩淑,固然针对娄潜斋等有“今二公受过孝老托孤之重,何以慰此公于九泉”的话,但至第六十二回写程嵩淑对谭绍闻的岳父孔耘轩则又道:“耘老,你看象荩真有合于纯臣事君之道者。一个平常人就挑起托孤的担子,他这‘象荩’二字,送的不错罢。”由此可知,《歧路灯》写受谭孝移“托孤”虽不止一人,但是谭孝移所重和后来真正依靠得上的仅仅是“纯臣事君”的王中。程嵩淑赠王中字“荩臣”,惠养民少有的明白话也是称王中“真正是贤人而隐于下位”(第五十五回),可见口碑中也是以王中受谭孝移托孤为谭宅的诸葛亮。

当然,《歧路灯》写王中与《三国演义》写诸葛亮也有很大不同,即王中因为仆人的身份,则无论如何实心实意都不可能得到刘备对诸葛亮那种“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似的授权。但也同样为王中虑后而有所安置。谭孝移临终对王中说:“你久后不愿在宅内住时——端福儿,你听着:久后城南菜园地二十亩,南街鞋铺两间门面、一进院子,连那鞋铺三十两本钱,都与了王中。”(第十二回)实际也是“可辅,则辅之”,不可辅,则预留给他一份产业自己去过日子。

三、“谭贡士筹兵”与“赤壁大战”

李绿园虽然极诋《三国演义》演史“几成儿戏场”(6)李绿园:《〈歧路灯〉自序》,栾星编著:《〈歧路灯〉研究资料》,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94页。,但除上述所谓“三极建构”之外,《歧路灯》对《三国演义》情节的模仿,还有更加亦步亦趋、几至于以《三国演义》的“儿戏场”为蓝本者,如第一零四回写“谭贡士筹兵烟火架,王都堂破敌普陀山”即是。

这一回书写谭绍闻巧以火箭破倭,虽然早在第八回写“端福抱了三四十根火箭”就埋下了伏笔,但至第一零四回写破倭计策的形成与实施,仍然写了并非谭绍闻如《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而是先有第一零二回谭绍闻与“浙闽之士”的闲中论及沿海破倭用“火攻之法”:

绍闻道:“请问吾兄,这火攻之法,毕竟该怎样的?”浙士道:“我们中国元宵烟火架,那宗火箭甚好,比之金簇箭更厉害。天下虽有万夫不当之勇,断未有见蛇而不惊,遇火而不避者。倭寇袒胸赤膊,一遇火箭即可灼其身,入舱即可烧其船,着蓬即可焚其桅。顷刻可连发数百千笴。虹霓炮可以碎其船,而不能焚其船。”谭绍闻想起元宵节在家乡铁塔寺看烟火架,那火箭到人稠处,不过一支,万人辟易;射到人衣裳上,便引烧而难灭。当日金兀术在黄天荡,用火箭射焚韩蕲王战船,因得逃遁而去,想来就是这个用法。

又有第一零四回写元宵节放烟火,谭绍闻与烟火匠人们计议和制作烟火:

将近冬月,谭绍闻吩咐,明年新正元宵节,要在定海寺门前放烟火架,请本省最好的烟火匠来问话。……谭绍闻道:“烟火有两军交战的故事没有?”匠人道:“有有有。旱地里战,有‘炮打襄阳’。”绍闻摇头道:“不要这,不要这。”匠人又道:“水上战,有‘火烧战船’。”绍闻道:“这个好!这个好!你说。”匠人道:“曹操下武昌有七十二只战船。这烟火要做诸葛孔明坛上祭风。做几只小船儿是黄盖放火。黄盖船上放了火老鸦,撒了火箭,一齐发威。这黄盖船与曹操船儿有一根绳儿,穿了一个烘药马子。马子下带一个将军,手执一把刀,烘药走到曹船,一刀把曹操头砍下。又有一个马子带一个将军,到许褚船上杀许褚,到张辽船上杀张辽。这两个将军,还用烘药马子带回来,到孔明七星坛上献功。那七盏灯是硫磺配的药,可以明多半更。那七十二只曹船,这边火箭乱射,射中曹船的消息儿,那船上俱装的是炮,一齐几万炮乱响,响的船俱粉碎,齐腾火焰,登时红灰满地。这七星坛上披发仗剑的孔明,机儿烧断,还要慢慢的退入军帐。”绍闻道:“这个好,这个好。你们开上单子来我点。这‘皇王有道’‘天下太平’‘火烧战船’是一定要的。中间大故事我再检上五六宗,那小故事,你们拣手熟的、消息活动的随意做。该多少火硝硫磺,得多少纸张,你们算明,开上单子来,好发银子。总之,多做下几十万、几百万火箭,越多越好。一个走毒子不要。”匠人道:“这先得成千斤白矾。”绍闻道:“做什么?”匠人道:“纸上加矾就不带火。”绍闻道:“一分白矾不用,正要纸上带火。”

至此,谭绍闻才“发了银两,在定海寺开了作坊,做将起来”,甚至“俞总兵闻报,发来‘小心火烛,如违重究’告条。汤镇台也发来‘火药重地,兵丁巡绰’告条。绍闻道:‘元宵烟火架,原是民间赛神小事,不必粘贴告条。’烟火匠自行制造,绍闻每日走看一回”,颇似他小时候“新正已过,……日日在门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灯笼,晚上一定放火箭”(第八回) 的劲头。

由上引火箭破倭叙事中不时提及曹操、诸葛亮、张辽、黄盖、许禇等三国人物和“赤壁大战”的“火烧战船”,作者已明确告诉读者,此谭绍闻火箭破倭之法的灵感与方法,虽因于谭绍闻自幼与“用心读书”相悖的好玩火箭习性,但根本乃来自于《三国演义》中“火烧战船”的启发。由此可知,李绿园虽公开说《三国演义》有各种不好,甚至把“桃园结义”影响下谭绍闻的参与拜把子作为一部大书写人物堕落之由,但其内心也深知《三国演义》于国家社会人生仍有积极的价值与作用,所以不避自相矛盾地模仿并借鉴它。

此外,《歧路灯》受《三国演义》的影响,疑似处还有第七十二回写“谭绍闻幸脱埋人坑”:

须臾到了河边。德喜坐下解袜渡水,早有卢重环帮贴住了。谢豹、邓林掌着马嚼环,说道:“相公下来,俺背过你去。”绍闻道:“不敢劳。”谢豹早已掐住左腿,往上一掀。只听得德喜在河边怪声喊道:“不好了!杀人哩!”绍闻慌了,把鞭子往左边一打,谢豹着痛缩手。那马急的鼻息气粗,上下踊跃。邓林早抽出刀子来,绍闻急向右边又一打,恰好打到提刀的手腕,刀子落到马蹄下。那驿路跑差的马,见鞭就要飞腾,扑的一声,直奔河中,却把邓林带了一跤。谢豹连鞋带袜,下河直赶那马,已离三丈有余。绍闻又加一鞭,水星飞溅,波浪分涌,也不知何处深浅,竟是淋漓赴岸。绍闻抱鞍飞驰,连自己性命,也并不知是存是亡,那德喜儿的死活,早忘在东洋大海之外。

以此对照《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写“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大溪,拦住去路,那檀溪阔数丈,水通襄江,其波甚紧。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已近。玄德着慌,纵马下溪。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

可见二者虽具体情节有异,但同样紧急时刻,同样仰仗坐骑的力量得脱于危难,则写法极为相似。这就不能不使人认为此情节描写很可能是从《三国演义》写“刘皇叔跃马过檀溪”中受到的启发。

四、边公捉赌与何涛追逃

《歧路灯》第六十四回写谭绍闻“开赌场打钻获厚利”,第六十五回写祥符县令边公先已略知一二,恰好因事路过萧墙街,捉了两个赌徒,供出“谭宅”:

边公因听得谭宅二字,触着旧日的心事,扭项向北边门楼上一望,只见悬着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额,旁边款式,有谭忠弼名字。心中道:“这定是谭绍闻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张二粘竿说完,便吩咐把两个酒徒锁了,押赴衙门。一面下轿,便一直进门楼去了。……进了厢房,正是那虎镇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处。军牢叫道:“老爷叫你哩。”……只听得厢房内咳嗽,边公道:“厢房内还有人么?”军牢又向厢房去搜。四壁无人,却见墙角一张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捞,却是夏逢若与刘家小豆腐儿。

而《水浒传》第十八回写济宁州观察何涛被派侦破黄泥岗“生辰纲”大案,缉拿劫盗,正犯愁找不到线索,却从其弟弟何清在赌场上得知案中人白胜消息。何清道:

“……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哪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他是个赌客。’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一夥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捕了白胜,一问便知端的。”

于是何涛带了何清等来捉白胜:

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

以上引述边公捉赌与何涛追逃两相比较,可见二者虽有很大不同,但有几点却是一致的:一是案件都由赌博而起或被发现;二是都有关“热病”或“风寒”;三是都因被捉当事人无意中“做声”或“咳嗽”导致被办案人发现;四是被捉当事人都在床上或者床下。这四个方面的高度相似,即使不能完全坐实《歧路灯》写边公捉赌,乃从《水浒传》何涛追逃描写模仿而来,但对于非常熟悉《水浒传》的李绿园来说,读者应该想到二者有这方面的关联。

当然,《歧路灯》非止于照葫芦画瓢,而是多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所以接着写道:

原来几个赌了一夜,正要以昼作夜,只因省会之地,官府来往不绝,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听见街上传呼之声,到门前住了,像是消息儿不好。猛的有人进来,那脚步儿不似寻常人。又听见说话,已知边公到厅。两个顾不的叫虎镇邦,只得一齐钻在床底。方有漏网之喜,不料小豆腐连日冒了风寒,喉中作起怪来,痒痒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声掩他的口。谁知忙中有错,自己的喉痒不曾提防,却是夏逢若一声小咳,露出马脚。被边公搜出,一齐三个都跪在厅院。

由此可见,李绿园《歧路灯》借鉴《水浒传》也能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妙。

五、对《水浒传》“不完句法”的模仿

古代小说“不完句法”出自《水浒传》,指一句话没有说完,却被他人插话截断,后又接着说,实是一句话分两次才说完的一种句式。金圣叹评点首次揭出并命名,有关段落见容与堂本《水浒传》第六回、金圣叹评本第五回《九纹龙翦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下面仅举其一。容与堂本写道:

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

按照这个版本,所谓“不完句法”还不够明显,甚至在似有似无之间。但金圣叹评本改作:

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

金圣叹把容与堂本“听小僧说”删去“说”字,又把“那和尚道”删去,只着一“说”字,然后就此改过的对话于回前评曰: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字隔在下文……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7)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142页。

可见,不仅“不完句法”之说是金圣叹首创,连“不完句法”本身也有他的参与,并且是经他的点赞提倡,此种句法才为读者所注目。

《歧路灯》成书在金本《水浒传》盛行的时代,李绿园应该就是读的这种“听小僧……说”的金本《水浒传》,并在《歧路灯》中学套,也有了许多“不完句法”。如第四十七回写孔慧娘病重,王氏为之求神许愿,有滑氏作陪,路遇一孙悟空神像,“有病乱求医”:

滑氏道:“谭门王氏,因儿媳患病,来拜神药。愿大圣爷爷早发灵丹妙药打救,明日施银——”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两。”滑氏接口道:“创修庙宇,请铜匠铸金箍棒。”

又如第七十回《夏逢若时衰遇厉鬼,盛希侨情真感讼师》写讼师冯健:

冯健道:“盛大宅若叫——”盛希侨道:“不是我当的地。我也瞒不住你,是我的老婆当的。”冯健道:“说不到那里。盛大宅若叫令弟输个下风,……”

但《歧路灯》用“不完句法”,有学套,也有变化出新,如第七十四回写:

王春宇又喜又惊道:“你(引按指谭绍闻的儿子兴官)爷爷若在时,见这个孩子,一定亲的了不成。”王氏道:“他爷爷若在,未必——”便住了口。

这种话已出口留半句的说话,就更是真正的“不完句法”了。

总之,古代小说由《水浒传》经金圣叹完成的“不完句法”是一个创造。(8)按此“不完句法”也许还可以追溯至《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丁丑,崔杼立而相之。庆封为左相,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杨伯峻注:‘读盟辞未毕,晏婴插言改之。’)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099页。这种句法把一句话从中间隔断,显出人物瞬间心情的转变,既情理备至,又笔姿腾挪。《歧路灯》将它从金本《水浒传》模拟并有所发挥创造,使《歧路灯》的语言也染上了《水浒传》的色彩。而李绿园写《歧路灯》一面传播罗贯中写《水浒传》遭“三世皆哑”(第九十回)报应的瞎话,一面模仿《水浒传》写人物用“不完句法”说话,就有悖于他作为理学家诚心正意的主张了。但是幸而如此,成书于李绿园之手的《歧路灯》才得以接续发扬“四大奇书”的传统,并奠定了自己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

六、以绰号写人及其他

《歧路灯》写人物符号化的一个特点是大量运用绰号。这一特点来源于古代民间或江湖的生活,及至水浒故事和《水浒传》才第一次有了大量集中的表现。但在早期水浒故事和《水浒传》中,绰号主要用于“梁山泊好汉”,其他虽然有“蒋门神”“飞天夜叉”“飞天蜈蚣”等,也主要是江湖中人,官员与普通平民人物中鲜见。

因此,《歧路灯》大量运用绰号写人,继承的主要是《水浒传》传统。然而相比之下,《歧路灯》中有绰号的人物远不如《水浒传》中为多,并且集中于“匪类”。不是“匪类”也说不上“比匪”的,只有一位惠养民人称“惠圣人”,可以算作有绰号。由此表明,《歧路灯》中人物有绰号本身就是一个贬低,绰号是《歧路灯》贬斥人物的一种“春秋笔法”。

这种笔法的延伸,就是其写失足但可以挽救者也有形似之笔,如盛希侨在胡作非为期间被称为“傻公子”(第三十七回),谭绍闻堕落以后“人人都说他是个憨头狼”(第八十四回)。《歧路灯》中“傻公子”与“憨头狼”,尤其是后者,虽然有时用为“门户子弟”的泛称,但是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就分别只是盛希侨、谭绍闻两个了。则知其虽含贬意,但是非真正的憎恶,而大体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爱惜,与《水浒传》写阎婆惜称宋江为“黑三”(第二十一回)相类似。

《歧路灯》对《水浒传》以绰号写人手法的模仿与借鉴,还有个别表现为直接移用《水浒传》中的人物名号或绰号,如为没星秤张绳祖讨赌债的贾李魁,他的绰号就是“假李逵”(第四十三、四十四回);王春宇看那稳婆,笑道:“这不是一丈青么?”(第二十七回)

除上述之外,《歧路灯》其他有涉《水浒传》的,还有第七十二回写到小幕友们谈论说“《水浒传》李逵、武松厮打的厉害”;第七十三回写巫翠姐听说谭绍闻路遭劫盗险些送命,便接着婆婆王氏的话说:“娘怕他断不了种儿么?这都是些没下场的强贼。像那瓦岗寨、梁山泊,才是正经贼哩。这些贼将来都是要发配哩。”这话虽然出自作者以为“好一张油嘴,通成了戏上捣杂”的一位女性形象之口,但至少说明作者也认为“瓦岗寨、梁山泊”有反抗暴政的一面,与普通“贼”不同,是“正经贼”。与第九十一回“谭观察拿匪类曲全生灵”以及书中诸多“爱民”倾向的描写相参照,可知李绿园深知《水浒传》受民众喜欢,他自己也对包括“梁山泊”在内的反抗暴政的行为持有一定同情和理解,或至少看到和容忍了民间对“瓦岗寨、梁山泊”有与正统士人不同的评价,这是一直生活在皇权专制下的读书人所难能可贵的。

综上所述,李绿园既是“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四大奇书”的公开的反对派,也是这些经典所代表传统的暗中模仿者、继承者和挑战者。他把世代最大多数读者钟爱的小说戏曲经典说得几乎一无是处,其实是受困于这一传统的魔咒难以自拔而力求推陈出新的表现。因此,《歧路灯》与“唐人小说,元人院本”“四大奇书”等不仅有着同为通俗文学的本质联系,而且在小说艺术的手法上也多有旧瓶新酒,依样葫芦、偷梁换柱、脱胎换骨、拆旧翻新,种种模仿与“反模仿”,如上述六事都是明显之例。由此证明,《歧路灯》反传统而实际未脱离传统,是“四大奇书”小说艺术的继承与发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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