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福
( 山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250358 )
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深厚丰富。当近代中国被迫打开国门、逐步融入世界发展潮流之后,中华传统文化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相伴随,双双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一方面,中华传统文化只有在现代化进程中才能延展生命力和影响力,从历史深处走入现代社会,充分发挥当代价值和现实作用;另一方面,中国现代化只有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才能获得充沛的文化滋养和思想动能,沿着民族与世界相统一、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方向发展。为此,理清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之间的辩证联系,把握二者既互为助力又间有阻滞、既协调促进又存在一定矛盾的客观情势,是我们深入开展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协力共进研究的必要与必须。在处理两者协力共进的过程中,需坚持道路独立与文化自主的基本前提,遵循正向支撑与良性互动的本质要求,落实自我扬弃与渗透融合的路径选择,实现文化创新与制度生成的目标追求。这些要素构成了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协力共进的规律的基本内容。其中,确保现代化道路选择的独立性和传统文化基因的自主性,是实现中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良性互动、协力共进的前提和基础。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物质现代化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同时也是现代化的文化反思和文化的现代化转化过程。要顺利完成这些历史性转换,必须坚持现代化建设的独立道路和文化发展的自主性。这是因为,“人类历史上,没有一个民族、没有一个国家可以通过依赖外部力量、跟在他人后面亦步亦趋实现强大和振兴。那样做的结果,不是必然遭遇失败,就是必然成为他人的附庸”(1)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3年12月27日。。从西方现代化的经验和中国现代化的经历来看,道路独立与文化自主是保证现代化成功转型并保持发展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的基本经验。
19世纪的西方现代化是中世纪之后在多个领域、多元层面发生显著变化的历史过程,主要表现为经济的工业化与市场化、政治的法治化与民主化、社会的契约化与城市化、精神文化的世俗化与理性化。尽管西方现代化的转型具有某些共性要素,但主要国家的现代化之路却无一例外都是独立建构的。在文化形态上,纵然它们也曾普遍遭受同现代化伴生的“重估一切价值”的虚无主义的磨难和剧痛,但它们从价值废墟中拯救传统并创造新文化的实践也都呈现出鲜明的独创性和自主性。
西方的现代化基本属于“原生型”现代化,其主要代表是英国、法国和德国。英国的现代化是以经济现代化为主导的模式,通过“无声”的经济力量和社会革命推动现代化转型,其主要特色在于和缓、渐进、改革、稳重和守成(2)钱乘旦、陈晓律:《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页。,政治上的现代化不像法国那样极端和激进。作为现代化的第一个“吃螃蟹者”,英国现代化道路的独立性无需深言,因为它没有先例可循,只能摸石头过河,自己开拓现代化之路。英国不仅是世界上最早进行工业革命的国家,其发展道路也独树一帜。资产阶级革命最终形成的君主立宪民主制度是在自身国情中走出的一种独特的政治现代化模式,从经济体系到以《权利法案》和判例法为代表的法律制度,从科学技术发明到现代大学教育,从工厂制度到伦敦证券交易所,等等,英国的现代化在经济文明、政治文明、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等方面带给世界无数的首创。正是这种独立尝试、自主建设的现代化之路,使英国被誉为现代化的“样板”“原型”和“领跑者”。
法国的现代化主要由政治革命来驱动,是一种以政治现代化为先导、由政治现代化牵引的现代化模式。法国现代化的基本特点是,“认知现代化引发政治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为经济现代化扫清障碍,经济现代化带动各个领域现代化全面开展”(3)马生祥:《法国现代化》,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5页。。我们赞成这一判断,因为在现代化转型之前,法国是一个君主专制传统十分深厚的国家,封建和宗教势力强大,等级制度异常森严,小农经济和家庭作坊长期存在,贵族沙龙文化和封建价值观根深蒂固。特殊的社会环境使得现代化须首先从思想观念上将社会唤醒,并以激进革命扫清障碍,不断的革命又导致社会持续动荡,这些因素综合起来造成法国工业化十分缓慢。正是这个原因,其工业化常被视为一个特殊的典型。由此可见,法国自身的国情决定了其现代化不可能模仿英国,只能走适合自己实际的现代化之路。
德国在西方早期现代化的“三强”中或许是最为独特的。“不但西方世界视‘特殊道路’为德国与‘西方’的分离,包括右翼和左翼在内的德国人也认为有一种德意志通向现代的‘特殊道路’”。(4)单世联:《中国现代性与德意志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页。其最大特殊之处在于,它是由一个强势的中央集权国家主导的现代化模式。直至19世纪30年代,德国社会发展仍十分落后,政治上四分五裂,统一的民族国家尚未形成;经济上仍以农业为主;文化上尽管经过启蒙运动,在18世纪末的上层社会出现了局部繁荣,但广大的日耳曼民众只是受到基督教的教化,没有多少世俗文化的积累,诗人歌德甚至认为当时的德国人还处于野蛮阶段。落后的社会历史条件注定其现代化之路非同寻常。但德国依靠在民族统一中形成的强大中央集权,对经济现代化进行纵深干预和规制,实施科教兴国战略,加强各阶段教育特别是职业技术教育,提升整个民族的生产技能和科学文化素养,弘扬爱国主义精神,以人的素质的现代化带动其他领域的现代化,最终不仅在19世纪末完成了现代化,还一度超过英法两国成为当时的现代化强国。
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必将产生与之相适应的文化类型,西方传统文化也惟有接受现代化的洗礼才能获得新生。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根基,所以西方文化的现代化源于基督教的革命,起初是15—16世纪的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随后是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最后形成的现代文化的主体部分是以浮士德精神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文化。“理性精神……为现代化观念本身的确立提供了一种文化承诺……西方文化在总体上是以理性方式来实现其真、善、美追求的。”(5)何中华:《“现代化”观念与西方文化传统》,《学习与探索》1996年第1期。但不同国家向理性文化的转化途径、对待自身传统文化的方式以及形成的理性文化形态各有千秋,这种差异性同时反映出其文化发展的自主性。
英国之所以能最早进行现代化,一个重要原因是英国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更早地发生了文化变革和科学革命。文化变革主要通过“清教运动”这一宗教改革实现,结果是确立了以经验理性为内核的英式新教文化(自由、进取、宽容等)。在这种新文化形态中,传统文化(贵族精神、社会责任感、崇尚传统、保守等)被重构并融入现代政治、经济和社会实践中,塑造出新的政治文化、宗教文化和企业文化,构成英国文化的新传统。值得注意的是,后来的启蒙运动事实上是从英国萌芽的,硕果却结在了法国。启蒙思想在欧洲大陆高歌猛进、轰轰烈烈,在英国却步履蹒跚、冷冷清清。这看似矛盾,但恰恰是英国文化发展自主性的反映,因为文化的相对保守使英国政治、经济的现代化免受激进文化运动的冲击,反过来,英国现代化的温和模式及成就也得益于这种文化演进模式的保护。
法国文化变革的两大途径是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它们都得到了世俗国家权力的支持、拥护与推动。这主要是由于法国在13世纪就已开始世俗的民族国家进程,世俗权力在同教会权力的斗争中逐渐占得上风,代表现代化一方的世俗社会需要新的宗教文化或宗教以外的新文化(如人文主义)为其提供合法性。早期对法国文化现代化影响最大的是加尔文宗教改革,它倡导信徒通过创造世间繁荣来实现对上帝的信仰,其实质是以宗教形式鼓励人们在勤俭的世俗生活中得救。换言之,使资本主义创造财富、追逐利润的世俗活动得到上帝的首肯、宗教的确认和神圣的意义,从而获得合法性与合理性。加尔文宗教改革确立的新宗教文化适应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并奠基了法国现代文化的基础,经过17—18世纪的启蒙运动之科学与人文精神的双重洗礼,最终形成了以先验理性为骨架的现代理性文化。
对德国的文化现代转型影响较大的是路德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狂飙运动。其中,路德宗教改革是根本性的,它重新确立了信仰的权威,凝聚了当时尚处于分裂的日耳曼人的民族精神,满足了德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但同时,“因信称义、不求事功”的信仰方式又助长了德国的精神自由主义或唯心主义自由文化,使得近代以来德国人更加看重内在的精神自由。因为它不像加尔文教那样强调通过创造富庶的尘世生活达到对上帝的信仰,这同德国启蒙运动中注重对人自身的反思、强调个人的自我完善是一脉相承的。这种文化重构模式“忽略了外在的实践自由,这是造成近代德国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6)赵林:《赵林谈文明冲突与文化演进》,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但反过来,这种现象又进一步表明,在当时社会历史条件下,德国的文化只能以这种方式得到传承和发展,亦彰显其文化形态的独立性和文化发展的自主性。
经济史的研究表明,与现代化同体相连的资本主义,也并非仅在欧洲萌芽,在世界其他文明中也曾出现,如明末清初时期的中国。但只有北欧、中欧的资本主义快速发展起来,因为它们在物质现代化的转型中独立而又及时地进行了文化上的继承与创新。这再次说明,现代化如果没有文化上的长期支撑将是不可持续的。进一步讲,地处北欧和中欧的这三个主要国家,资本主义之所以发展起来并走向现代化,其原因之一就是传统文化在适时的宗教改革中得到了自主性改造,从而能够焕发生机。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地处南欧的多数国家现代化推进迟缓,这与它们在经济上的落伍、宗教上因循守旧从而在文化上缺乏自主创新有着莫大关联。
现代化道路的独立选择与持续发展,以及现代化要取得成功并保持自身的独立性,需要民族文化的自主与自强来支撑,这不仅是那些成功实现现代化的西方国家的基本经验,也是蕴含在中国近代以来现代化探索中的一条清晰的历史线索。
中国的现代化从时间序列上看是后发现代化,从发生学角度看是被西方列强倒逼出来的,即我们常说的“外源型”或“应激型”现代化。中国在新的历史起点上谋求民族独立和国富民强的征程,也是一个现代化开启并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曲折和教训,其中最深刻的一个教训就是我们在现代化转型的早期、革命初期以及社会主义建设的一段时期,没有走独立自主的道路,而是陷入了“模仿的陷阱”。清朝中期以后,中国在科学技术、军事力量等方面的进展速度与西方相比开始落伍。1840年以来,面对西方列强的欺凌,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探索现代化道路。起初洋务派力图通过实业、军事、科学技术和西式教育救国复兴,但并未根本改变西强中弱的格局,特别是甲午战争中北洋水师的惨败,使人们认识到中国的落后不在于器物,而是制度,但戊戌变法的夭折表明在那种历史条件下改良是没有出路的,后来爆发的辛亥革命也最终失败。所有这些努力之所以无效,根本原因是当时的人们希冀在一个已经发生巨变的时代(帝国主义时代)重走西方现代化的道路,而没有摸索出真正符合自己文化传统的道路。其中最为深刻的教训是,在全盘西化的过程中不仅画虎类犬、东施效颦,而且还试图剪断自己的文化脐带,一度丧失了文化上的自主性。
在屡遭失败后,中国人民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走出了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革命道路。由此,在迈向现代化的征程中,我们第一次走出了“模仿的陷阱”。这条为现代化转型奠定民族独立之政治前提的革命之路,第一次建立在对本国国情的深刻认识、分析和判断基础上,第一次将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实际真正结合起来,第一次走农村包围城市、建立革命根据地、实行统一战线、实施两步走战略等适合自己的路,这些经验在新民主主义理论中都得到了系统总结。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共产党选择和运用的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清醒地意识到:“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7)《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也就是说,无论是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方式为中国现代化扫清障碍,还是现代化的具体建设,作为思想旗帜的马克思主义都是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从而也是保持中华民族文化自主性的马克思主义。
遗憾的是,新中国成立后乃至社会主义建设的一段时期,受国际国内复杂形势及主客观多重因素影响,我们认为苏联共产党“不但会革命,也会建设”,“是我们的最好的先生,我们必须向他们学习”(8)《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1页。,因而再次掉进“模仿的陷阱”。不可否认,在当时的环境下,学习苏联对于巩固和壮大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但照搬苏联模式也导致不少问题并留下诸多隐患,尽管党的八大力图纠正,但也并未完全消除模仿的后遗症。“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改革开放的历史帷幕拉开,以邓小平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领导集体在改革开放之初就郑重宣布,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以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为基础的,是以四项基本原则为根本前提的,这实际是再度强调新时期现代化的建设道路是中国式的独立自主之路,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走自己的路”,这是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化转型和建设的基本经验。正如邓小平所说:“中国的经验第一条就是自力更生为主。”(9)《邓小平文选》(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6页。习近平同志也着重指出:“独立自主是我们党从中国实际出发、依靠党和人民力量进行革命、建设、改革的必然结论……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和经济文化落后的东方大国进行革命和建设的国情与使命,决定了我们只能走自己的路。”(10)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9页。
在现代化转型中,中华传统文化也在裂变的痛苦中续写、转型和创新。20世纪初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其潜在结论是将中国近代的落后归咎于传统文化的僵化与保守,这显然有“文化决定论”之嫌;但在另一种意义上,与其说它体现了激进的文化拒绝姿态,毋宁说,它是中国现代化匮乏而导致的精神痛苦的一种“征候”,表征着中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塑造主体性的强烈要求。即便是那些对传统文化尖锐批判的全盘西化论者,在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背景下,在今天来看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对国家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就此而论,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先进知识分子发起的文化“述行”。但是,对传统文化的取舍,最终将取决于这个民族在实践上改造自己的方式,斩断自己文化根脉而发展现代化的那种企图必定是徒劳的。实际上,在五四后期即便是有些过于激进的全盘西化论者,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开始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过程,这种结合也内在地包含同中国历史与中华传统文化的结合。尽管在两者结合路径的解释上还存在多种范式的竞争,但不论是“意识形态范式”,还是“文明范式”抑或“体用范式”,都绕不开两者的关系这个问题本身,以至于马克思主义和中华传统文化的关系,已成为我国现代化过程中要处理的最突出的文化关系问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之所以必然包含同中华传统文化的结合,根本上是由于“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的共产党……是在中国建设社会主义……当然应该重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遗产,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长期处于主导地位的儒家学说对中国社会结构、对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对中国人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的深刻影响。马克思主义要在思想和情感上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和以农民为主的中国人民所接受,必须植根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11)陈先达:《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光明日报》2015年7月3日。。陈先达这番话虽是针对当下中国讲的,但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全部过程亦是一语中的。
毫无疑问,自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以来,中华传统文化受到比之前任何时期都更为彻底的革命性改造。但这种改造本身是以承认文化的相对独立性从而承认中华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力为前提的,且这种改造不是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而是在马克思主义引领下的一次重构;同时,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在中国扎根并获得长久的生命力,离不开传统文化这一深厚的精神土壤。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个重大理论成果,毛泽东思想对传统文化在内容和形式上的运用、改造和创新是十分明显的,这在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改造我们的学习》和《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等文献中已经表达得格外清楚,国内理论界对此也达成共识。毛泽东思想对待传统文化的核心态度之一就是坚持文化发展的自主性。后来形成的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等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重大理论创新成果,在文化上也都符合这种自主性要求。综上所述,在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基础上走自己的现代化之路,是对1840年以来中国革命史和社会发展史的深刻总结而得出的基本结论,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近代中国的政治制度变革实际仍是在传统政治文化的制约下走着自己独特的道路”(12)马敏、张三夕主编:《东方文化与现代文明》,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9页。。
文化发展的自主性不仅体现在中国从几千年的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急剧转型时期,也体现在中国五千多年的文化和文明演进史之中。中华民族最终形成的是以儒家文化为骨干的中华传统文化。这种文化类型的最大特征是超稳定性,对异质文化超强的同化、改造和吸收能力,以及顽强的吐故纳新能力。儒家文化最初只是中原地区的华夏民族的主体文化,但在漫长的民族摩擦、交流和融合中,它不但对中原以外其他民族文化兼容并蓄,而且对其同化和改造,从而保持了自身传统的相对稳定性。从夏商周,经秦汉南北朝,至唐宋元明清,即便那些靠武力征服华夏的少数民族最终也是被华夏文化所征服。对待外来异域文化,中华传统文化同样表现出上述特征。不论是公元1世纪左右开始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还是于隋唐时期渗入中国的伊斯兰教,以及自公元7世纪始并在多个时期断断续续进入中国的基督教,直至明末清初的西学东渐,上千年的文化发展史事实表明,外来异域文化只有以中华传统文化为主体和基础,并经过其长期、曲折的同化或重构之后,才能在中国落地生根。异族文化和异域文化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文化交流和碰撞中自我更新,但它又长期保持着其主体文化基因的相对稳定,始终维持着文化发展的自主性。
不论是从近代以来还是从五千多年这一宏大的时间尺度来看,我们得到的基本启示就是,中华文化的发展和繁荣既不是在封闭保守中实现的,更不是在丢掉传统、全盘接受外来文化中实现的,而是在继承传统和自主创造中实现的。正如有学者所说:“中国人经过长期的文化反思,经过近代以来惨痛的经验教训,终于悟出了一条道理,那就是未来的中国文化,其发展必须首先以自己优秀的文化传统作为基本的思想资源,作为坚实的精神根基。”(13)赵林:《赵林谈文明冲突与文化演进》,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64页。
如果说西方国家的基本经验和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启示,还只是从静态角度证明了上述事实,即现代化道路的独立选择与发展以及现代化要取得成功并保持自身的独立性需要民族文化的自主性来支撑,那么,当代中国所取得的发展成就则是上述事实的“现场”诠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广大的亚非拉国家实现了民族独立,不少国家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为现代化转型与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但在如何实现现代化的问题上,部分国家也曾不同程度地陷入“模仿的陷阱”。在意识形态上,它们普遍以西方的新古典经济学,以罗斯托《经济成长的阶段》为代表的发展理论和以哈耶克、弗里德曼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学说作为自己国家经济现代化的理论指针,其“标准版本”就是1994年形成的所谓“华盛顿共识”。模仿者们最初的确有所受益,但好景不长,随后便陷入了经济滞胀、债务危机、两极分化、社会撕裂、民族矛盾激化等漩涡。经历了这些曲折后,他们深刻意识到,照搬西方模式会导致严重的“水土不服”。一方面是由于在先发优势已被西方锁定的新帝国主义条件下,后发国家试图通过模仿或与西方保持一致来实现现代化的机会是渺茫的(14)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少数模范者之所以在现代化之路上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了美苏争霸造成的发展空隙。,更根本的则在于,它们未能切实找到一条符合自己国情的现代化道路。另一方面,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世界尽管没有出现斯宾格勒预言的那种“没落”,但也无可争辩地陷入了危机:经济发展乏力,种族和阶级矛盾激化,贫富分化严重导致社会激荡,民族主义抬头,民主式微,政局不稳,严重且似乎无解的城市病,物质主义、享乐主义、纵欲主义和虚无主义泛滥,精神空虚、价值混乱,等等。西方国家也开始反思和批判自身的现代化模式,它们当中不仅有西方内部的反对派如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激进思潮,也不乏第三世界出身却生活在第一世界的后殖民批判者。这些反思和批判的一个共同旨趣是指认西方现代化的“道路自负”“理论自负”“制度自负”和“文化自负”。
上述批判和反思的结果之一是,“在今天已经很少有人认为现代化的模式是唯一的,相反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可以选择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条件解释了为何不同国家或地区的现代化模式是相互区别的”(15)王家峰:《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自主性:一个解释框架》,《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撇开上述反思不论,事实上,人类对于现代化道路的实践探索也从来不是唯一的。特别是自第三次现代化浪潮以来,世界上出现了多种现代化发展模式:西方模式、苏联模式和东亚模式。当然,对于现代化模式的分类,人们有不同的看法,但不论怎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一条坚持道路独立和文化自主的新型现代化之路,这一点正被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巨大成就所证明。
新中国成立后前30年现代化之路的探索尽管走了一些弯路,但仍“取得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基础性成就”(16)习近平:《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3年12月27日。:在硬件方面,建立起相对独立完整的国民经济体系、交通运输体系,投入大量资源治理大江、大河、大湖,修建了20多万千米的防洪堤坝和8.6万个水库,进行了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建设;在软件方面,土地改革、社会主义改造和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等运动塑造了一个不存在任何强大分利集团的扁平化社会,在医疗、卫生、教育等公共消费领域也取得巨大成就。(17)王绍光:《中国·政道》,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6-127页。这些不仅稳固了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极大地增强了世界社会主义力量,更重要的是为后40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制度前提与物质基础。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国共产党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实行改革开放和将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伟大决策,掀开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崭新一页。我们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先富带动后富的共同富裕路线图,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积极推进社会主义市场化改革,确立了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提出了现代化建设的“三步走”战略,形成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历史决定,从经济发展模式和道路的高度确立了我们今后经济和物质现代化的基本原则和总体方向。党的十五大将“邓小平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命名为邓小平理论并写进党章,是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的理论总结。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始于毛、成于邓”,但我们还须接着说,“兴于今”。党的十五大以来,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和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两代中央领导集体的坚强领导下,我们又逐步创造性地回答了建设什么样的党、怎样建设党,实现什么样的发展、怎样发展等一系列事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根本性、全局性和长远性问题,形成了“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学发展观。我们确立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纲领、基本经济制度和分配制度,将依法治国确定为治国的基本方略,提出了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任务,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作为奋斗目标。我们逐步转变发展观念,积极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将发展布局逐步从经济、政治、文化“三位一体”推进到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四位一体”,取得了举世公认的伟大成就。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继往开来,更加奋发有为,将现代化建设布局从“四位一体”推进到“五位一体”,发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一新时代的号召,提出了“四个全面”的新战略布局,以铁的手腕狠抓党建,进一步增强中国共产党的主体性、纯洁性和先进性,在新的发展基础上将“三步走”战略升级为“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确立了新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五大理念,实施了中国自由贸易试验区、发出“一带一路”倡议、实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创办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等一连串事关社会主义现代化持续发展的国内国际政策组合拳,大大提升了中国的整体实力和国际影响力,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迈上了新台阶、开辟了新境界。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火热实践创造了一个被人热议的“中国模式”或“北京共识”,但它并非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反现代性的现代化’道路,就是政治国家片面强调所谓‘社会现代化’(物质和经济生活的现代化),而社会的精神生活方面,坚持传统的意识形态理念,不愿意以兼容并蓄的胸襟与气度,与主流文明保持自由、民主、平等、开放的对话张力,拒绝推进和实现‘文化的现代化’”(18)袁祖社:《“文化现代性”的实践伦理与精神生活的正当性逻辑——现代个体合理的心性秩序吁求何以可能》,《思想战线》2014年第3期。,这种观点显然是用西方现代文化类型和文化发展模式的坐标系来定位中国文化的本土实践,把后者作为前者的注脚。事实上,从改革开放以来,与社会主义的物质现代化同体进行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现代化转型。
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叶剑英等就强调要处理好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关系,党的十二大将培育“四有”社会主义公民、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质和科学文化素质,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内容。十二届六中全会强调精神文明是社会主义社会的重要特征,强调实行两手抓的方针,使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含义更加全面。党的十三大提出“努力形成有利于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理论指导、舆论力量、价值观念、文化条件和社会环境,克服小生产的狭隘眼界和保守习气,抵制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1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3页。的文化建设任务。十四届六中全会进一步对精神文明建设作出全面部署,旨在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和科学文化素质,为物质文明提供精神动力、智力支持和思想保证。
在社会主义文化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十七届六中全会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这次会议提出了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目标。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进一步提出包括文化自信在内的“四个自信”,倡导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供了根本遵循。不仅如此,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出台《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第一次以党中央文件的形式全面部署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作。党的十九大报告则进一步将“坚定文化自信,推动社会主义文化繁荣兴盛”作为重要战略,提出“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立足当代中国现实,结合当今时代条件,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推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协调发展”(20)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1页。。这充分表明,中国共产党是始终以中华文化的自主发展和创新支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
综上所述,西方现代化本身是在西方文化环境中孕育而生的。独特的文化传统在历史最深处为西方物质层面的现代化提供了坚实的精神支撑,但同时,现代化的成就反过来助长了工具理性的独大和泛滥,加剧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个体自身的分裂和冲突。如今,西方文化在拯救现代性危机方面表现得日益捉襟见肘,而中华传统文化中以总体性为本位的思想理念、德性高于知性以及价值理性高于工具理性的文化定位、天人合一与崇中尚和的人文精神等文化传统对于现代性疾患具有潜在的矫治作用。与此同时,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转换与发展必须以接受启蒙和现代化的改造为前提,主动适应并满足现代化的需要,在现代化的全方位实践中进行。这样,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只能在斗争同一中携手共进,而不可能在并行不悖或各行其是中独善其身。这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以服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为旨归,它着眼于正向支撑,同心同德、彼此激励、相互扶持;通过建设性的相互批判、相互改造和相互推动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良性互动。
从西方现代化的经验和中国现代化的历程来看,道路独立与文化自主是保证现代化成功转型并保持发展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的基本经验。正如习近平同志所说:“站立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吸吮着中华民族漫长奋斗积累的文化养分,拥有13亿中国人民聚合的磅礴之力,我们走自己的路,具有无比广阔的舞台,具有无比深厚的历史底蕴,具有无比强大的前进定力。”(21)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9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之路既不是原来那种“一大二公”和单纯计划经济的封闭僵化而又没有前途的老路,也不像某些人误解的那样是一条新自由主义改旗易帜的邪路,而是基于中国的现实国情探索出的一条新路。它的根本原则是坚守道路独立和文化自主。这不仅是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保证,更是中国对于走和平发展这一新型现代化道路的深层自信的充分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