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锬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430000)
独尊儒术是西汉中期的重大事件。这一过程并不是飞跃和突发的,而是一个渐进的发展过程。在楚汉战争时,儒生就已经投身到刘邦政权中。在西汉前期的70年时间里,儒生一直积极参与国家的行政事务。前人对此已有一些研究成果,如余全介系统研究了独尊儒术前后儒家的发展过程[1],黄宛峰对叔孙通、贾谊等西汉前期参与政治的儒生进行了专门研究,详细分析了这些儒生在西汉政权的作用[2]。上述研究都是对某一阶段或某一具体儒生进行的深入研究,本文建立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将其置于西汉前期的时间范畴中,从整体把握独尊儒术前儒家在政治领域的发展,梳理儒生政治参与的进程。
汉代立国前,儒家发展并不乐观。焚书坑儒后,儒家地位骤降,儒生无法公开活动,反秦武装也大都不重视儒家,丰沛集团中尤甚。《史记》载:“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3]2692在这种不利环境下,儒家在西汉仍取得一席之地,秦博士叔孙通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叔孙通是最早加入刘邦政权的儒生之一,被称为 “汉之儒宗”。进入刘邦集团初,叔孙通清楚天下大势,“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 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3]2721,他并不急着发展儒家,而是做了两件事:一是 “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3]2721;二是推荐人才,“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3]2721,满足了刘邦集团的现实需求。刘邦非常满意,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汉朝建立后,为明确朝廷制度,叔孙通开始制礼作乐。叔孙通未遵古法,而 “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制出了 “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的礼乐制度,使刘邦 “知为皇帝之贵也”[3]2723。
由上可知,西汉建国时,叔孙通已经对儒家进行了部分改造。正如王继训先生所言,叔孙通制礼作乐背后是儒家传统和现实政治的考量,适应了加强皇权的需要,这种改造使得儒家的相关思想制度发挥作用,渗入刚刚建立的西汉政权中[4]。“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3]2725叔孙通将礼乐思想落实到汉朝的政治实践中,影响了汉朝日常行政。 王充也指出:“叔孙通定仪,而高祖以尊”[5]。需要指出,这种改造仅停留在技术层面,是权宜之计,对后世儒家思想的影响有限。
叔孙通被称为汉之儒宗,也在于其拉近了儒家与皇权的距离。一方面是最高统治者认可儒家。除受到高祖认可外,叔孙通曾任太子太傅,与汉惠帝的关系更为紧密。吕后和惠帝十分尊重他,进而重视儒家学说,先后废除了妖言令和挟书令,儒家在民间的传播获得解冻。另一方面,大批儒生进入西汉政权,儒生在汉政权中有了一定的政治影响: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余人。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3]2721-2724
叔孙通使汉朝政局有了儒家的一席之地,但需要说明的是,此时儒生的政治参与尚属萌芽。几十位任郎的儒生并无突出事迹,影响力有限。对儒生群体而言,当时主要还是在民间传播儒学,秦博士伏生在民间传授《尚书》;齐人浮丘伯以及不愿跟随叔孙通的鲁国儒生,本质上都是在民间守护着儒家学说。
叔孙通被称为汉之儒宗,是就其对儒家的贡献而言的。他让儒家和儒生进入了新生的汉政权,积极推荐儒生从政,奠定了儒生参与政治的第一步。但叔孙通取得的成就仅可作为个例。这一时期,儒生参与政治仍然处于萌芽阶段。
惠帝、高后时期,妖言令、挟书令废除,儒学获得了解放,儒生迎来了发展的春天。在文帝时期,儒生在政治上得到实质性的发展,以贾谊为首的儒生较深地介入到了朝政中,地方儒生发展迅速。
文帝时期,儒生参与政治达到一个非常深的程度,这与当时的政局有关。诸吕平定后,代王刘恒被刘氏宗亲和淮泗功臣推举为帝,文帝面对的情况非常复杂:诸侯做大减弱了中央政府的权威性;匈奴部落长期消耗了西汉的国力。在上述背景下,儒生贾谊作《治安策》,构建了一个整体的战略解决上述问题: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6]2233
贾谊不仅是政策讨论,还提出了具体解决方案: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6]2262
贾谊注意到了郡国并行制的弊端,讨论了中央、地方关系,涉及国家战略。在此之前,儒生的政治活动从未涉及如此核心的层面。这是儒生第一次参与西汉核心的政治体制。对于贾谊的建议,文帝直接批准执行:“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民。”[6]2263事后证明,加强梁国力量巩卫京师,为七国之乱中分解叛军、各个击破赢得了时间。
这一时期,儒生与淮泗军功集团的关系也值得探讨。文帝时,军功集团是政局中的主要势力,也是文帝时期皇权的障碍。针对功臣集团,贾谊上疏: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3]2492
贾谊让列侯归国正逢淮泗重臣周勃罢相之际,是文帝打击功臣集团的措施。但文帝仍要贬谪贾谊以安抚军功重臣,说明此时军功集团地位依然显赫,儒生无法与之抗衡。对于儒生这一新兴政治势力,功臣集团一定程度上开始打压。除贾谊被贬外,新垣平事件也可看出:“新垣平以望气见,颇言正历服色事,贵幸”[6]1260。新垣平用儒家学说扩大皇权,深受文帝宠信。文帝也非常支持新垣平,但是在淮泗势力的压力下,不得不诛灭其三族。这时周勃、灌婴已亡,军功势力大大削弱,但依然影响巨大。此时的儒生也并没有突破功臣桎梏的意图和能力。贾谊在长沙国任太傅期间,也注意缓和同功臣集团的关系,他曾经上疏为周勃说话:“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逮系长安狱治,卒亡事,复爵邑,故贾谊以此讥上。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6]2260。贾谊等儒生触动功臣集团利益,实质是皇权对功臣集团的试探,既是功臣衰落的象征,也是儒生政治参与发展的标志。
文帝时期,散落地方的儒生发展迅速:地方大儒进京入仕,在中央发挥影响。贾谊、贾山、新垣平等本在地方的儒生被调到中央,是文帝时期的普遍现象;朝廷亦开始设置传记博士,申公、韩婴、欧阳生、张生等地方上大儒都在文帝时期担任博士。徐生师门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3]3126
鲁地徐生由于善于礼容之学,担任礼官,负责的工作与叔孙通类似。但与叔孙通不同的是:徐生的儿孙、门人都担任礼官,实质上形成了一个礼官群体。徐生是文帝时人,他的孙辈应该是景帝、武帝时人,可见其家族影响延续时间之长。这是出于三辅地区文化荒漠采取的措施。卢云先生提出:“武帝以前三辅无可以确考的博士、教授、大儒。”[7]可见当时近畿地区儒生发展并不迅速。文帝出于文化建设的考虑,也为了中央集权,将儒生调到朝廷中任博士。这对于儒家的发展十分关键,加强了儒学在中央朝廷的影响。
综上可见,文帝时期,儒生的政治参与已经可以深入到国家体制中,朝廷也从地方选拔儒生进入中央,充实中央的文化建设,这大大加强加深了儒家的实力和影响。但是此时的儒生的政治参与仍在功臣集团的制约下,发展仍然有限。
对于景帝时期儒家的发展情况,司马迁持否定态度:
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3]3117
司马迁的观点已被部分学者质疑。鲁同群教授认为:景帝的所谓 “不任儒者”,是针对博士的,并不是对儒家的态度[8]。葛立斌博士则将不任儒者和不重儒术进行了区分,认为景帝还是支持儒家发展的[9]。而 “不任儒者”很有可能是因为窦太后的喜好,而不是出于景帝的内心。笔者认为,景帝不仅没有抑制儒学,还在一定程度支持和任用儒生,这一时期是儒生的政治参与发展扩大的关键期。
从高祖到文帝,汉朝采取与民休息的经济方针,到景帝时期,国家经济大有好转。随着经济恢复,国家的政治形态也会相应变化,儒家也获得了重要的发展机遇。这一时期,出现了数个以师承为纽带的儒生门派,儒生任职和儒家人才储备都得到较为明显的提升。《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了数位汉代的儒生,他们是西汉前期儒家思想的大家,武帝后的从政儒生都师承他们:
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3]3125
这些儒生负责着儒家典籍的流传,如伏生传今文《尚书》等,是当时的学术带头人,不少人在文帝朝便担任博士,到了景帝朝,这些儒生的政治地位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辕固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免去。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
景帝以(辕固生)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3]3122-3126
景帝任命儒生不仅任博士,还担任诸侯王太傅,让宗室直接接触儒学教育。
儒生的发展还体现在人才储备上。申公的弟子在独尊儒术后担任地方官员,对地方政治产生重要的影响:
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 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3]3122
申公在武帝时年且八旬,培养学生主要在景帝时期。董仲舒、辕固生等都是在武帝朝担任职务的儒生,在景帝时期已经崭露头角。由是可见,景帝时期,儒生通过师门传承为武帝时期儒生的政治崛起提供了必要的人才储备。
同时,儒家在景帝时期对统治集团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表现有二:一是新兴贵族崇儒。景帝时期,以窦婴、田蚡为首的外戚最为显贵。《史记》云:“魏其、武安俱好儒术”[3]2843。外戚势力将儒家与最高权力结合起来,运用自身力量推动儒家的发展,是儒生的政治参与发展的重要助力。二是太子学儒。自汉朝建国后,儒生一直参与太子的教育中。在景帝时期,儒家对太子的影响更是不减。景帝太子刘荣,是信奉儒家的窦婴学生;武帝的老师中也有系统接受儒家学说的赵绾和王臧。正是由于太子时期的教育,武帝即位后能够大刀阔斧地支持儒家。
根据上述研究,景帝时期儒生已经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在中央和地方有一定影响。在这个背景下,儒家也开始进一步发展的探索。景帝时期发生的辕固生黄生的辩论就是这种探索的尝试。以辕固生为代表的儒生同主张无为的黄生进行了激烈的辩论。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弒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弒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3]3123
这段争论看似是对历史的争论,实际上针对现实。黄生主张无为,而辕固生主张国家改革和变化才是历史的趋势。这是对汉朝发展方向的争论,也是对政治话语权的争夺。鲍新山[10]、徐盛雷[11]等学者指出,黄老之术与儒家的斗争问题,不仅是学术分歧,也是政治角力。得知辩论结果后窦太后震怒,这不仅是出于个人喜好,更是一种政治态度。建元改制失败后,窦太后确定了新的内阁班子,丞相柏至侯许昌、御史大夫武强侯庄青翟均为淮泗功臣后人。笔者推想:窦太后和淮泗贵族集团应该是形成了某种联盟。因此,窦太后主要是大力简拔旧贵族而非诸窦。这也可以解释窦婴崇尚儒学的原因,其虽出窦氏,但并不属于旧贵族。淮泗旧臣主张的是无为而治,黄老之术是无为而治的理论依据。可以说,黄老之术是维持旧贵族统治合法性的重要理论支撑。窦太后为维护旧贵族利益,把学术问题变成政治问题。
景帝朝的这场争论虽然最终结果不了了之,但其对儒家的政治寓意非常深远。其一,辩论的实质是对国家意识形态话语权的争夺。黄生和辕固生借历史问题来讨论汉朝国策是否需要变化。其中,儒学代表的便是意图求变的皇权,伴随着君主专制制度的深入,儒家地位必然越来越巩固。其二,皇帝在争论中支持儒家。景帝以马肝为喻,实际上是搁置了争议。《史记》认为 “景帝好黄老之说”。如果景帝如窦太后崇尚无为之治,又为何不袒护黄生呢? 这反而说明景帝支持辕固生的理论。根据上述分析,旧贵族希望继续维持淮泗集团在政坛的影响,这与汉朝君主集权的发展趋势是冲突的。窦太后所以暴怒,也是由于景帝没有明确反对儒家。总之,这场争论让儒家和黄老之学站在同一个层面上。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汉武帝即位初期儒生有能力开展新政,因为儒生已经具备了一定实力,可以作为一种具备一定独立性的力量开展政治活动。这本身是儒生政治参与的突破,可称为是儒生的政治参与势力崛起的前奏。
总之,高祖时期,叔孙通等儒生进入西汉政权,儒家活动可以公开进行。文帝时期,以贾谊为代表的儒生开始讨论政权发展的核心问题,各地大儒被召到中央任职,儒生的政治地位不断提升,儒生同君主的关系更为紧密。景帝时期,功臣集团的衰弱、国家经济的复兴为儒生创造了弯道超车的良好机会。儒生在思想领域向黄老之学提出挑战,虽然在以窦太后为首的旧贵族势力的支持下,黄老之学无法撼动,但敢于争夺文化话语权已经是儒生政治参与发展的标志。在儒家内部,地方儒生纷纷被选调至中央任官,出现了以师承、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儒生门户;太子、外戚纷纷崇儒学儒。西汉前期,儒学在上流社会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同时也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作为后备力量,为汉武帝时期实行的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任用儒门中人做好了必要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