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忆南
(中央民族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联绵词是现代汉语单纯词中的一类,又称联绵字、连语,在汉语词汇系统中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黄伯荣、廖序东版《现代汉语》(第六版)中对联绵词进行了如下定义:“联绵词指两个不同的音节连缀成一个语素表示一个意义的词。多由古代传承下来。其中有双声的,有叠韵的,有非双声叠韵的。”[1]历代学者对联绵词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涵盖了联绵词的探源、判定、分类、释义、发展等诸多方面,逐步建立起联绵词研究的理论体系。然而,此前研究多是从音韵、训诂、统计等方式入手,研究联绵词的结构特点或考释其来源与意义,鲜有从韵律的角度出发对联绵词进行研究的文章。
本文将对联绵词的韵律特征进行初步探讨,结合历史文献论证联绵词是汉语双音化过程中的一类阶段性产物,并基于联绵词音步的声调对前上古汉语(联绵词出现之前的汉语)中单音节音步的超音段成分进行分析。
根据前人的对联绵词的定义,我们可以概括出联绵词结构的两大要点:(1)由两个互不相同的音节构成;(2)单一语素。有学者主张将两音节相同的单语素词(即叠音词)也并入联绵词中,本文未采纳的原因有两点:一是联绵词与叠音词来源不同,联绵词是对已有发音的描写和固定,不一定有重叠的动作,而叠音词主要来自对声音的重叠,即使部分联绵词由古汉语音系中的同音字构成,也很难解释为何前人在用字时特意采用两个不同的字来表示相同的发音(亦或许是两音节之间存在现今尚未探明的语音变量,值得后续进一步研究);二是本文重点在于分析联绵词中两音节的声调关系,以推究前上古汉语音步超音段成分的面貌,叠音词在韵律上与声调相同的联绵词无本质差别,声母、韵母是否相同不影响本研究的结论,故不纳入讨论。
现代汉语词汇以双音节词为主,古代汉语以单音节词为主,但语素方面均以单音节形式居多,语音和语法之间多存在“单音节+单语素”的对应。无论古今,联绵词的文字形式、语音形式都是双言,其语音、语法的对应关系可以看作“双音节+单语素”,与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的主流皆不相符。徐振邦对联绵词的来源进行了较为齐备的论述,在《联绵词概论》中归纳为八种:动情的感叹、声音的模拟、声音的重叠、同义单音词的联用、单音词的缓读、单音词的衍音、单音词复辅音声母的分立、外来语的译音等[2]。这八种来源之中有七种都强调了语音对联绵词发源的重要影响,不难看出,联绵词的语音形式先于文字形式存在,先具其音,后配其字,语音形式决定并制约了联绵词的语义和语法,文字形式则是联绵词在记录和传承中匹配的形态结构。从联绵词中大量存在的同音异构现象也可以验证这一点。以“匍匐”一词为例,其在不同文献中可以写作“扶伏”、“扶服”、“扶匐”、“匍伏”、“蒲服”等多种形式,用字不同,用法会存在细微的差别,表达的词义彼此关联,但核心意义完全一致(如“匍匐”的各种写法都具有“爬行”的意思),特定文字形式并不必然对应某种用法,可见所谓的差异仅仅是因为时代或地域的不同,古人在表达特定关联词义时恰好将该联绵词的语音形式实现作某种特定的文字形式,因声赋字的时候难免出现文献中的各式变体,这一现象进一步说明了语音形式之于联绵词具有先在性、决定性,其文字形式无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随机性,在漫长的书写历史中逐渐被历代作者挑选、比对,最终才在现代汉语规范化的过程中确定了相对最优、最通行的写法。
我们可以从韵律语法的角度进一步探讨联绵词的语音形式对其语法、语义的制约和影响。Mc-Carthy &Prince(1986)基于韵律构词学提出了韵素、音节、音步、韵律词这四层由小到大的韵律层级系统,冯胜利(1996)则指出,韵素到音节、音节到音步为组成关系,音步到韵律词是实现关系[3]。在现代汉语中,双音节构成标准音步,标准音步实现为标准韵律词,在古代汉语中则需要分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讨论:历时层面上说,汉语经历了由“一音一词”到“二音一词”的双音化过程,双音化之前一个音节即为一个标准音步;共时层面来看,汉语的书面语系统比口语系统更存古,除了小说、话本、散曲等白话文学之外,文言文更长久地保持了“一音一词”(实际表现为“一字一词”),口语系统(白话文学)中双音节对应单音步(还时常通过衬字等方式进行音步调整),书面语系统(文言文学)中则是单音节对应单音步。联绵词在文言文和白话文中均有出现,尤其是文言文(包含诗歌、骈文、散文等)中联绵词常作为一种调整韵律(节奏、轻重等)、辅助抒情的手段。
在韵律语法的视角下,汉语联绵词是单语素的标准音步,是表达固定意义的标准韵律词,是语流中可以被划出的整体,存在“单音步+单语素”的对应关系,其内部不可再进行韵律切分。换言之,无论在古时还是今日,联绵词都是以完整的标准音步为单位进行语义传达和句法运用的,除了在诗歌韵文中偶尔需要拆用、逆用以合格律之外,绝大多数情况都不可拆分。
联绵词的韵律特征强调了其在句中的节奏性,即联绵词位于句内的两个最小停顿之间。《诗经》被认为是四言诗形成的重要标志,其中联绵词共有90 个(参看李海霞,1999)[4]。四言句可以切分为“二言+二言”的形式,由于每个联绵词我们都可以看作一个音步,与之对应,其所在句中剩下的二言也应看作一个音步,所以“四言诗”在韵律视角下可以看作“二音步诗”。学界多支持四言诗的主要源头是原始的二言诗,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等专著皆持此论,而目前公认最早的二言诗应为《吴越春秋》中所载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5]今人根据今音或中古音判断此诗每句二音,节奏明快,实际上是根据其形态结构先在地认定一字为一音节,一句为一音步。事实上,根据学界已有的上古音构拟成果来看,《弹歌》产生时代前后的上古汉语中音节结构复杂,一字即为一音步,音节内部具备轻重的相对凸显。因此,“二言诗”仍是“二音步诗”,二言诗到四言诗虽然每句的字数发生了变化,音节数量也相应变化,但基于韵律划分和相对凸显的音步数量并未发生改变。根据汉语文体发展的实际情况来看,四言体诗之后首先出现的不是五言体的诗而是六言体的赋,多为“二言+四言”或“三言+三言”,也是二音步。即使是五言诗,句内韵律层次也是“二言+三言”的二音步,七言诗也可切分为“四言+三言”,虽然其形式常是五言诗添字后生成,如七言绝句从诗律的角度说是五言绝句每句各添加二字而得。文体的发展与音步内音节数量和性质的“整体运算”相对应,虽然字数增加,韵律上却始终以二音步为主流,这种对应引发了进一步的思考:联绵词的产生是否与音步内音节结构的调整有关?
在二言诗时期,联绵词尚未正式出现。《诗经》和《楚辞》作为先秦诗歌最重要的代表,汇集了先秦时期大部分联绵词,且分布较为密集,证明其时的上古汉语中已经具有一定规模的联绵词,汉赋及之后各类文体中的联绵词除一些外来词(主要指古代汉语中的“葡萄”“琵琶”“般若”等,现代汉语中“沙发”“吉他”等外来词多直接看作音译词)外也大多承继自此。汉语双音化的主要原因和动力来源是汉语语音系统的简化,王力(1958)和吕叔湘(1961)分别从语法补偿语音系统的新变化和南北方言中双音节词与其语音系统复杂度的对比两方面,论证了语音系统简化导致同音词增加、继而促使语言逐渐双音化以保留不同词的语音区别特征。石毓智(2002)也持此观点,认为“增加词汇音节数目是一个有效的保存不同词汇的语音区别的手段”,并认为语法方面的造词是促进词汇音节数增加的主要方式[6]。既然汉语通过双音化来补足原先单音节的语音区别特征,我们可以获得如下推论:(1)双音化之前的单音节词具有足够的语音区别手段;(2)联绵词作为双音节词的一种,也是用造词法补偿其之前的单音节词语音区别能力的手段。
尹会霞(2016)研究了《楚辞》联绵词和婴儿语音发展,发现与现代汉语元音占优势的情形不同,汉语语音起源过程中以影母为代表的喉音起了重要作用,甚至汉语最初的发音就是由含混不清、无法区分声韵的喉音开始形成的。[7]此类喉音是否为肖娅曼等学者认为的上古复辅音尚难证实,但可以肯定的是,联绵词产生之前的汉语音节内部构造不同于联绵词出现过程中及出现后,与其说早期音节结构更复杂,不如说是更灵活、更混乱,虽具备轻重的相对凸显,但具体元音、辅音仍未固定。联绵词或许正是对早期汉语单音节词内部成分的描写与固定,是汉语早期双音化的阶段性产物。在汉语语音系统发展、成熟、简化的过程中,一部分内部不固定、自成相对凸显的单音节词逐渐变为结构稳定、通过两音节韵律关系实现相对凸显的联绵词,词义不变,韵律上音步不变,原本的韵素通过新的组合方式形成了更稳定的韵律形式。由此,汉语从韵素音步语言走向了音节音步语言。
另外,值得关注的还有辞、赋等体裁中常见的“兮”。关于“兮”的上古音构拟,各家意见虽然略有不同,但基本都同意其声母当为喉音。作为无实意的语气词,“兮”的作用主要是调整句子的韵律结构,平衡、粘连句内的两个音步,使之成为一个音韵、韵律协调的整体。“兮”与联绵词都是前上古汉语音系简化过程中对原有的复杂、灵活、混乱的音节进行加工、确认的手段,不同之处在于,联绵词整合音节内部的构造,在不改变音步的情况下将原有的单音节改造成明确的双音节,“兮”则在音系简化后的文句中发挥标定、延伸、连结音步边界的作用,在这种意义上“兮”甚至可以看作是联绵词的一种特殊延伸。同时,汉语由韵素音步语言走向音节音步语言的过程中,这种加工既然可以作用于早期的复杂音节,就一定可以作用于后来的音步,继而在不影响意义的情况下对句子韵律产生影响。以《九歌》中的“洞庭波兮木叶下”一句为例,“洞庭波”与“木叶下”在韵律上为各自独立的音步,引入“兮”之后,“洞庭波”被加工为“洞庭波兮”,意义不变,音步长度改变但仍算作一个音步,和“木叶下”结合为节奏顺畅、似连似顿的整句,根据用法的不同产生或明快、或缠绵的效果,在韵律和抒情方面别具美感。
声调是语言中具有区别意义作用的音段成分的音高表现及其变化,是一种超音段成分。在声调怎样产生的问题上,学界至今未有定论,从大方向上分即存在“元音音质影响说”、“声母辅音影响说”、“韵尾辅音影响说”等[8-9],至于声调是与汉语一同产生还是在汉语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更是众说纷纭,但多数学人都认同最晚在周、秦时期汉语已具有声调(可能不如后世完备)。联绵词是由一个标准音步实现的标准韵律词,虽然形式上是双音节的单纯词,但为了便于与早期复杂单音节词进行对比和分析,可以从韵律角度将两类词都定为单音步词,然后对各音步内的超音段成分进行观察。
李海霞(1999)对《诗经》和《楚辞》中联绵词的声调分布(依照《广韵》声系)做了统计,发现两部经典中同声调的联绵词分别占全部联绵词的70%和69.9%,其中仅“平声+平声”的就分别有44.4%和46.6%。上古汉语的声调面貌虽然难以考证,但以描写中古汉语音系的《广韵》为参照尚能得到这样的比例,可见上古联绵词中声调相同的情况应当只多不少。联绵词中存在超音段的声调,在其对应的早期音步中至少存在区别意义的超音段成分。如果认为联绵词与其早期的单音节音步韵律一致,音节内韵素严密对应,则可以推知联绵词两音节的声调来自于早期单音节音步的韵律,联绵词音步整体的超音段成分是对早期单音节音步面貌的保留和反映,因此我们可以借联绵词声调回溯、反推前上古汉语声调。这种推演至少可以基于两种相反的前提分别进行讨论:
前提一:假设联绵词产生之前汉语已经具备了声调,联绵词音步的声调与早期单音节音步相同。在这一情况中,声调作用于整个音步,联绵词两个音节的声调呈现的是原单音节音步的声调。
1.联绵词两音节同调时:
(1)如果两字都为平声,如“逶迤”“蹉跎”“踟蹰”等,则原音步亦为平声;
(2)如果两字都为上声、去声,如“婉转”“辗转”等,则原音步的声调有较大的高低起伏;
(3)如果两字都为入声,如“愊忆”,则原音步声调短促,甚至可能为短促的复辅音音节。
2.联绵词两音节异调时:
(1)如果前字为平、上、去声音节,后字为入声音节,如“吝啬”,则原音步为辅音韵尾,声调与前音节相同;
(2)如果前字为入声音节,后字为平、上、去声音节,如“窟窿”,则原音步为复辅音声母,声调与后音节相同;
(3)如果两字声调为平、上、去声音节但彼此不同,如“忸怩”,则可体现出原音步内部的声调变化和韵素长度。
此类情况,我们还可以从现今晋方言、闽方言中存在的分音词得到启发,这类特殊的联绵词在声调上符合2(2)的情况,分音词对应的本字声调应与后字一致,与汉语反切法有些类似。官话中也有“孔”和“窟窿”、“浑”和“囫囵”这一类情况存在,只是声调的联系已不太紧密。
前提二:假设联绵词产生之前汉语声调尚未形成,早期单音节音步的超音段成分强调轻重音、长短音关系,这种相对凸显在双音化的过程中由联绵词中两个音节的声调固定下来,在使用中结合一定的语调产生一种类似声调的区别手段。
1.联绵词两音节同调时:
(1)如果两字都为平声,则原音步音高平缓,音长较长,内部无明显的轻重凸显;
(2)如果两字都为上声、去声,则原音步音长稍短,具有轻、重不同的韵素,且存在明显的相对凸显,语调有一定曲折;
(3)如果两字都为入声,则原音步为短促而不连贯的两个轻音。
2.联绵词两音节异调时:
(1)如果前字为平、上、去声音节,后字为入声音节,则原音步辅音结尾,韵律前重后轻、前长后短;
(2)如果前字为入声音节,后字为平、上、去声音节,则原音步复辅音开头,韵律前轻后重、前短后长;
(3)如果两字声调为平、上、去声音节但彼此不同,则可认为原音步韵律尚未固定,受使用时的语调影响较大。
参看方言分音词中的情况,以晋方言并州片的太原话为例,分音词语感上前字弱而短,后字强而长,甚至有前字弱化为辅音声母并入后一音节形成复辅音声母的倾向。
综上所述,联绵词是一个“单音步+单语素”的整体韵律单位。基于此韵律特征和文献分析,我们证明其产生于前上古汉语音系简化的过程之中,既整合了前上古汉语单音节中含混、复杂的辅音、元音从而产生双音节形式,也对原单音节音步中的超音段成分进行固定并形成了今日所见的联绵词声调。无论是早期的单音节词还是之后的双音节形式,音步整体表现着声调这一超音段成分,声调又打破音节界限制约着联绵词音步整体,声调的跨音节管控现象进一步说明了联绵词的特殊性与独特价值,用联绵词声调可以有效推演出前上古汉语的超音段特征。对联绵词的深入研究,或能找到声调历时研究新的突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