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远佳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怪”在现代汉语中可以用作程度副词,表示“很,非常”义,后面常带“的”,构成“怪XP 的”结构,常见于口语中。例如:
(1)管清波:“都不是外人,就别这样客气了,叫人听着怪难过的!”(老舍《春华秋实》)
(2)四凤:“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曹禺《雷雨》)
学界对“怪”一词的研究较少。刘宏丽从共时层面探讨了“怪”的修饰对象以及与“怪”相关的句法语义现象[1]72-74,但关于程度副词“怪”的来源问题,刘宏丽未有提及。胡凯玲历时考察了“怪”的演变过程,指出副词“怪”是由其形容词用法语法化而来[2]101-104,但胡凯玲未具体讨论“怪”发生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等问题。杨斯淼从句法和语义两个角度对程度副词“怪”进行了分析,并将其与相关程度副词“很”、“挺”进行了对比研究[3],但杨斯淼未从历时层面探讨程度副词“怪”的形成过程。因此,我们将基于汉语史,考察程度副词“怪”的来源,并深入分析“怪”语法化为程度副词的动因与机制。
《说文解字》:“怪,异也。从心,圣声。”“怪”的本义是“罕见的,奇异的”,用作形容词,这一用法早在先秦就有用例。例如:
(3)厥贡盐絺,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尚书·禹贡》
(4)故曰:以其极赏,以赐无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墨子·卷一》
(5)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墨子·卷六》
以上例句中的“怪”都用其本义,在句中作定语,修饰具体事物。如例(3)中,“怪石”指“奇怪的石头”。在例(4)中,“奇怪”省掉了中心语,表示“稀奇古怪的物品”。例(5)中,“珍怪异物”指“珍贵罕见的食物”。同一时期,形容词“怪”引申出了名词和动词用法。例如:
(6)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卷一》
(7)商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万夫之长,可以生谋。”《吕氏春秋·谕大》
(8)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韩非子·说疑》
(9)今世俗之为说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岂不过甚矣哉!《荀子·正论篇》
例(6)至例(8)中的“怪”用作名词,在句中充当宾语。其中,例(6)中的“怪”指“怪异的事物”,例(7)中的“怪”指“鬼怪”,例(8)中的“怪”指“邪行”。在例(9)中,“怪”用作动词,在句中充当谓语,表示“责怪,埋怨”义,我们在这一时期仅找到此例。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学者认为先秦时已经出现了较多“怪”的动词用法,并举了以下例证:
(10)齐桓公与管仲谋伐莒,谋未发而闻於国,桓公怪之,曰:“与仲父谋伐莒,谋未发而闻於国,其故何也?”《吕氏春秋·重言》
(11)武王与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则弗得也。武王怪之。周公曰:“吾已知之矣。此君子也,取不能其主,有以其恶告王,不忍为也。若夫期而不当,言而不信,此殷之所以亡也,已以此告王矣。”《吕氏春秋·贵因》
一般而言,表“责怪”义的动词修饰的对象通常是人,如例(9),但通过对例句的分析可知,“之”在句中代指的是前面发生的事而不是人,以上两个例句中的“怪”应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指的是“对某件事感到奇怪”。如例(10)中,“桓公怪之”指的是桓公对计划未发布就已经举国皆知这件事感到奇怪,“之”代指前面的“谋未发而闻於国”这件事,这是形容词“怪”的意动用法,不应将其看作表示“责怪”义的动词。再如例(11),“武王怪之”指的是武王对“之”代指的事,即“武王与周公旦明日早要期,则弗得也”这件事情感到奇怪,这里的“怪”同样是形容词“怪”的意动用法。
(12)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史记·卷六》
(13)忠以司中大赘起武侯孙伋亦主兵,复与伋谋。伋归家,颜色变,不能食。妻怪问之,语其状。《汉书·卷九九》
(14)肱兄弟更相争死,贼遂两释焉,但掠夺衣资而已。既至郡中,见肱无衣服,怪问其故,肱托以它辞,终不言盗。《后汉书·卷五三》
以上例句中的“怪”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怪”的代词宾语被省略,后面均接行为动词“问”,这使“怪”处于连动结构中,表示“感到奇怪而问”。“在一个连动的句法环境中,只有一个动词居核心地位,其他动词处于次要地位,而在历时发展中,动词的语法化通常发生在次要动词位置,核心动词前的具有状语化倾向,核心动词后的具有补语化倾向。”[4]54在“怪问”这一连动结构中,具有行为义动词的“问”是句意的焦点,处于核心地位,“怪”则处于次要地位,位于核心动词前,具有状语化倾向。魏晋南北朝时,“怪”与动词连用的能力增强,V2不再仅限于行为动词“问”,还扩展到一般的动作动词和心理动词,例如:
(15)敦拥兵不下,又不给军粮,唯遣督护荀璲领数百人随大军而已。时朝野莫不怪叹,独陶侃亦切齿忿之。《晋书·卷七十》
(16)州陵此举,为无所因,反覆思之,了不能解。岂见吾近者诸笺邪,良可怪笑。《全宋文·卷十九》
(2)本科学习成绩用R表示,本文把学习成绩进行了分组,分别对应五个不同层次的区间R1、R2、R3、R4和R5,其中R5作为基组不出现在模型中;
(17)投鹿侯从匈奴军三年,其妻在家,有子。投鹿侯归,怪欲杀之。妻言:“尝昼行闻雷震,仰天视而电入其口,因吞之,十月而产,此子必有奇异,且长之。”《后汉书·卷八十》
例(15)-(16)中的“怪”分别与动词“叹”、“笑”构成连动结构,“怪叹”、“怪笑”所要凸显的是“叹”、“笑”这一动作,整个结构的语义重心在后,这使“怪”在句中容易被看作状语。胡凯玲认为,“欲”是有程度之分的心理活动动词,前面一般受副词修饰,例(17)中的“怪”应理解为程度副词,“怪欲杀之”指的是“很想杀掉妻子”。但联系上下文可知,投鹿侯归家后,对妻子育有一子这件事感到奇怪,便想杀掉这个孩子。“怪欲杀之”表达的是“感到奇怪而想要杀掉他”,此例中的“怪”仍处于连动结构的V1位置上,还不能将其理解为程度副词。但由于“怪”长期处于连动结构中,且句子的语义重心在表达具体行为、动作或心理活动的V2位置上,因此,处于V1位置的“怪”容易发生语法化,连动结构逐渐向状中结构发展。
宋代时,出现了“怪”可作两解的用例,即“怪”既可理解为形容词的意动用法,表示“对……感到奇怪”,又可理解为程度副词,表示“很,非常”。例如:
(18)晋王彪之,年少未官,尝独坐斋中,前有竹。忽闻有叹声,彪之惕然,怪似其母,因往看之。《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
词义虚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一个成分A 虚化为B 的过程中,必定有一个A 和B 并存的阶段,即‘A-A,B-B’。在这个中间阶段有的成分既可按A 理解又可按B 理解。”[5]20例(18)中的“怪”正是处于两个阶段的过渡时期,既可以按阶段A 理解,表示“王彪之对这叹息声像母亲的声音感到奇怪”,也可以按阶段B 理解,表示“王彪之认为这叹息声非常像母亲的声音”。此例中的“怪”出现了强烈的副词化倾向,但由于其词义还未完全虚化,在句中可作两解,所以我们仍不能将其看作典型的程度副词。
直至明代,我们才发现了程度副词“怪”的可靠用例,且主要出现在《醒世姻缘传》中。摘录如下:
(19)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醒世恒言》第七卷)
(20)及至走到亭子上,可不一大群?够十二三个,红的,绿的,天蓝的,月白的,紫的,映着日头怪好看。(《醒世姻缘传》第七回)
(21)如今头发胡子通然莹白了,待不得三四日就乌一遍,如今把胡子乌的绿绿的,怪不好看。(《醒世姻缘传》第十四回)
(22)太太道:“你矮坐着怕怎么?你坐着,咱娘儿们好说话。你摸在旁里只管站着,不怕我心影么?不知怎么,我见了你就怪喜欢的。”(《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一回)
以上例句中的“怪”都可看作程度副词,释义为“很,非常”,在句中作状语。其中,例(19)-(21)中的“怪”修饰形容词,分别表示“很响”、“很好看”、“很不好看”。例(22)中的“怪”修饰心理动词,表示“很喜欢”。
清代时,程度副词“怪”的用例大量出现,后接成分丰富多样,不仅可以修饰形容词、心理动词,还可以修饰各种短语,“怪XP 的”结构也在这一时期发展成熟。例如:
(23)将灯往身后一照,仔细一看,却是枳荆扎在衣襟之上,口中嘟嚷道:“我说是什么响呢?怪害怕的。原来是它呀!”(《七侠五义》第五十六回)
(24)姊姊道:“这小孩子怪可怜的,六七岁上没了老子,没念上两年书就荒废了,在家里养得同野马一般。此刻不知怎样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九回)
(25)忙道:“朱老叔,人杰这小孩子,你老怪欢喜他的,设若此去有失,冥冥之下,何以对得起天保?你我就此去了吧。”(《施公案》第四百零三回)
(26)他便合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甚么去了。”(《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27)贾母道:“那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顽意儿才好。”(《红楼梦》第一零八回)
综上所述,“怪”最早在先秦出现,用作形容词,表示“罕见的,奇异的”,主要修饰名词性成分。两汉时,形容词“怪”的意动用法修饰动词构成连动结构,“怪”在这一结构中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这为“怪”的虚化提供了条件。宋代时,“怪”的副词化倾向明显,出现了“怪”可作形容词和程度副词两解的用例。直至明代,“怪”的程度副词用法萌芽,随着使用频率的升高,程度副词“怪”在清代发展成熟。
程度副词“怪”发生语法化是一个复杂缓慢的过程,多种动因与机制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促成了“怪”的语法化。
首先,句法位置的改变为“怪”语法化为程度副词提供了句法条件。“实词的虚化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6]134“怪”最初用作形容词,主要在句中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两汉时,活用为动词的“怪”与动词连用,构成连动结构“V1+V2”,整个结构的重心在词义更具体实在的V2 上,处于次要动词位置的V1 具有状语化倾向,这为“怪”虚化为程度副词创造了条件。
其次,词义的变化是“怪”语法化的重要因素。“汉语里的实词多数是一词多义,即某个实词具有几个不同而又相关的义位,这些同一个词的不同义位,通常是通过词义引申而产生的。词义演变的特点是由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即词义所表达的概念内涵减少,外延扩大。”[7]164程度副词“怪”是从其本义引申发展而来,其词义经历了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怪”用作形容词时,表示“罕见的,奇异的”,后来活用为动词,词义发生变化,释义为“对……感到奇怪”,当这一用法的“怪”出现在连动结构的次要动词位置上时,“怪”的词义发生虚化,形容词义弱化,随着“怪”的后接范围不断扩大,“怪”的词义越来越抽象,程度义不断增强,最终虚化为程度副词。
最后,使用频率的上升也是“怪”语法化为程度副词的重要动因。“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种语言形式在话语中出现得越频繁,就越容易语法化。”[8]103明代时,“怪”的程度副词用法萌芽,但用例较少,主要修饰形容词和心理动词,直至清代,“怪”的程度副词用法和“怪XP 的”结构大量出现,程度副词“怪”在高频使用中逐渐发展成熟,后接成分也变得丰富多样,我们可以将其重新分析为程度副词。
主观性增强是“怪”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情感,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化’则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9]P268“怪”最初用作形容词,用来客观描述人或事物的特点,未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情感,如例(3)中的“怪石”,“怪”只是对石头形状的客观描写。当形容词“怪”活用为动词时,表示言者对某事感到奇怪,包含了说话人对某事的主观看法和评价,这时的“怪”主观性开始增强,由客观描述转向了主观感受,加速了“怪”的副词化进程。随着“怪”修饰对象的变化,即由名词性成分发展为谓词性成分,“怪”的语义泛化,具有了程度义,强调的是言者的主观感受或评价,这种主观性反映在语言层面,就促使了程度副词“怪”的形成,可以说,“怪”虚化为程度副词的过程也是主观性增强的过程。
隐喻是“怪”语法化的另一重要机制。“隐喻就是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现在常说成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10]P41“怪”用作形容词时,是形容人或事物在某方面非比寻常,“怪”用作程度副词时,是强调人的主观感受或对某人某事物的评价超出一般,同样带有“非比寻常”义,两者暗含语义特征的相似性激活了隐喻机制,使客观的、具体事物所在的认知域投射到了主观的、抽象情感所在的认知域,即“怪”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从客观描述投射到了主观评价,“怪”的词义由具体变抽象,语法化为程度副词。
“怪”最初用作形容词,表示“罕见的,奇异的”,在句中主要作谓语和定语。两汉时,活用为动词的“怪”后接VP 构成连动结构,“怪”在这一结构中长期处于次要动词位置,容易发生虚化。宋代时,出现了“怪”可作两解的用例,即“怪”可以看作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处于连动结构中,又可以看作是程度副词处于状中结构中,“怪”的副词化倾向强烈。明代时,出现了程度副词“怪”的可靠用例,释义为“很,非常”,在句中作状语。清代时,“怪”的程度副词用法大量出现,后接成分也变化多样,程度副词“怪”在这一时期发展成熟。句法位置的改变、词义的变化、使用频率的上升是“怪”语法化的重要动因,主观性增强和隐喻是“怪”语法化的重要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