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特语言思想对乔姆斯基“天赋假说”的影响

2020-02-24 23:17吴亮亮
韶关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洪堡乔姆斯基语法

吴亮亮

(广东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320)

威廉·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是德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政治家和外交官。1819年,他退出政坛,全心投入学术,并逐渐将他的研究兴趣集中于语言研究,对“语言理论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1],被后人誉为19世纪现代语言学的创始人。

洪堡特对多种语言都有涉猎,包括巴斯克语、埃及语、古梵语、印第安语、缅甸语、汉语等。他凭借渊博的语言知识,超越具体语言特征的研究,打破时代的局限,深入探索世界上所有语言的普遍特征,探究语言的本质、语言的功能、语言能力及语言世界观等深刻的问题,使人们对语言的关注点从“工具论”向“本质论”转变,在语言学界引发了一场语言理论革命。洪堡特许多著名的语言理论都出自《论爪哇岛上的卡维语》的导论——《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一文(以下简称为《导论》),这篇代表作被布龙菲尔德誉为“第一部关于普通语言学的巨著”[2]。后来许多著名的语言学家,如波特、萨丕尔、沃尔夫、乔姆斯基等都受此巨著的影响。

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是美国著名的语言学家,他从“普遍语法”和“天赋假说”出发,将语言研究同数理逻辑、自然科学相结合,逐渐演绎出“转换生成语法”并闻名于世。他的理论不仅是语言学界的一场重大革命,对心理学、计算机科学等领域也产生了深远影响。美国哲学家John Rogers Searle认为:“乔姆斯基的著作是当今时代最重要的学术成就之一,在范围和一致性上可以媲美凯恩斯和弗洛伊德。”[3]而乔姆斯基常以洪堡特的学生或学说继承者自居,称他的语言观在很多方面深受洪堡特影响。姚小平认为,“乔姆斯基重新发现了洪堡特”[4]61,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人们对洪堡特的重新关注。洪堡特对语言的思考和探索始终处于哲学高度,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奠定了哲学基础。

一、洪堡特的语言思想对乔姆斯基“天赋假说”的影响

根据对儿童习得母语过程的观察,乔姆斯基发现无需家人精心训练,也不用教师进行系统讲授,儿童便能在六岁左右对母语运用自如,“很难令人相信,一个生来对语言基本性质毫无所知的机体可以学会语言的结构。”[5]这个现象是洛克的“白板说”以及华生的“刺激-反应”理论所无法解释的,却呼应了洪堡特的“语言哲学观”“语言创造性”及“语言能力”等语言思想。在此基础上,乔姆斯基对洪堡特的相关理论进行创新,提出了“天赋假说”,认为儿童的语言能力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是初始的普遍语法状态,为“语言创造性”的实现提供了条件。人脑中还存在一种“语言习得机制”(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人类就是通过这一机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所接触的语言知识内在化,不断发展语言能力,并且不自觉地修正自己的语言系统规则,最终得以在短时间内习得母语。

(一)语言哲学观

受黑格尔哲学的影响,洪堡特的语言思想中随处可见思辨精神。他的“语言世界观”体现了语言是普遍与特殊的统一。尽管洪堡特的研究精力主要集中于探索个别语言的特性,但他同时也肯定了语言普遍规律的存在,指出“语言实际上只有一种,也只有这种语言才是人类的语言”[6]。语言普遍规律虽反映了人类思维的共同特征,但它通过自身内部的创造,在世界上以无数个别的语言形式呈现。洪堡特认为,世界上的每一种语言都有其独一无二的形式,正因如此,不同的民族凭借各自具体的语言形式,才得以反映其独特的精神追求。然而,语言的特殊性是以普遍性为基础的,“这些形式的每一特点通常都以某种形式反映在普遍性之中。”[4]62不同于许多现代语言学家对于“形式”的定义,洪堡特所说的形式并不限于语法领域,而是各种语言存在和发展的内在规律,统一的内在形式即可理解为语言的普遍规律。语言一直处于动态的变化过程中,规律却始终保持“恒定不变”的状态。因此,只要掌握语言的普遍规律,就能把握其根本。

乔姆斯基“天赋假说”中对普遍语法的论述便是以此为基础的。他“提出一个语法上的‘普遍性条件’,要求某种语言的语法都要按照语言结构的有效理论建立起来,这一理论对‘音位’‘词组’这类术语所下的定义应该适用于每一种语言”[7]48。人类语言的多样化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所有语言的规则都符合普遍原则,乔姆斯基认为,研究语言学的目的就在于揭示人类大脑中内化了的这一普遍规则系统,由此可见他对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中语言普遍性的推崇。此后,乔姆斯基积极探求具有解释充分性的语言结构理论,对“普遍语法”进行了更加深入地研究,推理出人脑(brain/mind)的初始状态可能包括了人类所有语言的共同点,“普遍语法是一切人类语言必须具有的原则、条件和规则系统,代表了人类语言的最基本东西。”[8]每一种语言都在依附于普遍语法的前提下各有不同,这是由人的生物属性所决定的。这一与生俱来的普遍语言机制,是人类运用、创造语言行为和习得任何一门语言的基础。动物并不具备普遍语法能力,无论如何训练都无法掌握人类语言。因此,普遍语法的概念使人有别于动物。

(二)语言创造性

当谈及语言的本质问题,洪堡特指出:“语言绝不是产品,而是一种创造活动。因此,语言的真正定义只能是发生学的定义”[4]56。传统语言学家一直将语言当作一种被动的静止的产品,而洪堡特却坚持用不断变化和不断生成的视角去看待语言,认为语言并不是静态的一成不变的,而是人类大脑所固有的一种动态地不停创造的自主精神活动。即便我们用文字将语言记录下来,它的保存也是不完善的,如木乃伊一般处于僵死的状态,这一论述无疑是对语言理论的革新。洪堡特对语言和言语进行了区分,认为语言研究中的首要研究对象应是极具创造力的言语活动,正是言语活动使语言的创造性得以实现。语言可以在一个无限宽广的领域内表达无限广泛的思想意义,然而,语言的运用手段却是有限的,因此,他总结道:“语言必须无限地运用有限的手段,而思维力量和语言创造力的同一性确保了语言能够做到这一点。”[4]117“有限的手段”指的是有规律的语言规则和要素,“无限地运用”指人类精神的创造力是无限的。

乔姆斯基在《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一书的序言中对这一观点表示认可:“语言是以一个规则系统为基础的,这个规则系统决定了语言无限多的句子的解释。这一想法并不稀奇。一百多年前,威廉·冯·洪堡特已在他的著作《普通语言学导言》中对其进行了清楚的阐释,只不过很少人研究。”[9]在洪堡特“语言创造性”思想的引导下,他提出“天赋假说”理论以及语言习得机制的观点,认为人类生来便能创造性地使用语言,这种能力便是语言创造性的根源,同时也标志人脑能够进行思想活动。“一种语言的任何一部语法著作都必然是把一套观察到的、数目有限的而又或多或少带着偶然性的素材作为一套(可以推测为无限的)‘语法话语’的投影(即从有限推演到无限)……说这种语言的人只须根据他对这一语言的有限的而又带偶然性的经验就能说出并且理解无数的新句子。”[7]8也就是说,儿童只需接触社会交际中的句子,便能在这些素材的基础上,通过运用存在于大脑或心智中的有限规则系统,生成各种正确的新句子,并能理解他从未听过的语句。只不过,洪堡特的创造性概念采取的是一种更加人文的观点,他所关注的内容远大于语言本身;而乔姆斯基则倾向于从语言生物性的层面来探讨语言的创造性,致力于关注语言本身。

(三)语言能力

洪堡特极力反对没有生命力的机械主义,主张语言中的一切都是动态的、发展的。因此,洪堡特认为语言不仅是一个由部分组合而成、不可分割的整体,他还从生物层面指出语言是一个有机体(organismus),“是构成思想的器官(organ)”[4]65。也就是说,语言先存在于人脑中,人脑再不断进行新的语言创造,这就是语言能力。语言能力是人类固有的,是人类这一有机体的组成部分。洪堡特认为,儿童之所以能够自主习得一门语言,并不是依靠机械积累的方式,而是因为在其身上可能存在着一种初始的普遍语言能力,这是习得任何一种语言的保证。随着年龄的增长,儿童所接触的语言材料日益增多,语言能力得以发展,同时还掌握了创造语言的手段。即使是聋哑人,他们生来也像正常人一样具有语言能力。尽管如此,洪堡特并不否认外界环境对儿童语言习得过程的影响。他认为这种影响是不可避免的,儿童习得语言的过程中必须适应外部的环境。

乔姆斯基的“天赋假说”理论对其进行了继承和发展。他区分了“语言能力”(language competence)和“语言运用”(language performance)两个定义,指出语言能力是人脑中的语言知识,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一整套规则系统,人类凭借这个系统便能生成无限语句;语言运用则是研究人类对这种语言知识的实际使用。在乔姆斯基看来,转换生成语法便是有关语言能力的理论。语言的研究不应停留在描写表面的语言运用,而应积极探求人类内在的语言普遍能力,这才是语言学的研究目的和任务。有鉴于此,乔姆斯基从认知心理的角度,通过大胆的假说推理,提出人类先天就具备了学习某些种类语言的能力。婴儿出生时大脑便存在一种语言习得机制,凭此机制通过不断接触母语的语言材料,从而不断地发展其内在语法。随着日益丰富的经历,儿童大脑里的语言机制逐渐发展完善,开始表现具体的语言能力。“人类语言系统经过一系列的演变,通常在青春期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之后的变化主要是边缘性的:基本是词汇量的增长。”[10]

二、洪堡特语言思想在乔姆斯基理论中的体现

语言的统一性和差异性关系,是洪堡特语言学著作中最常提到的一种对立统一的哲学辩证思想。他曾在《导论》中说到,“在语言中,个别化和普遍性协调得如此美妙,以致我们可以认为下面两种说法同样正确:一方面,整个人类只有一种语言,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语言。”[4]61无论人类语言的表现形式如何不同,本质上它们都是统一的,也正因为语言具有统一性,种种不同的语言才能实现互译,儿童才能学会任何一种语言。至于具体语法的差异,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隐藏于人类语言当中普遍语法的不同显示。根据这个观点,洪堡特坚持用总体的眼光去探讨语言的本质问题。他把语言科学分为普通语言学和具体语言学两个研究领域,运用思辨精神,结合他所积累的多种语言素材,努力地探索人类语言的普遍特征,但是到了晚年他却认为他所积累的材料仍不足以构建一种真正关于人类语言结构的理论,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缺憾。

关于普遍语法和个别语法这一普遍与特殊的关系,乔姆斯基提出了“原则—参数”理论,其主要内容为“语言知识是由一系列的原则加上不同的参数构成的,其中,原则是所有语言普遍共有的,而参数依照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表现”[11]。乔姆斯基将他的想法形式化,总结出“PG=a·UG”这一公式,其中UG指的是人类大脑处于初始状态时的习得语言的普遍语法。这种天生的、遗传的普遍原则并不涉及地域以及种族差别,属于大脑中的一部分,是高度概括的,体现了人类语言的共性。既然每个人天生就具备了普遍语法,为何世上仍有在语音、词形和句法等方面千差万别的不同语言存在?原因就在于a这一参数的作用。a是一个变量,代表后天的经验。PG(个别语法)正是在后天语言经验的影响和触发下经历了大脑初始状态的变化后而形成的,继而使人类习得一种具体语言。换言之,人类之所以能够讲某种具体的语言,是普遍语法与后天经验环境的作用和选择下产生的结果。例如,当a这一参数为汉语时,PG就等于汉语语法,儿童便能习得中文。另外,因为普遍原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所以儿童只需要在后天的语言习得环境中选择个别的参数便能快速自如地运用具体语言,这一理念也很好地解释了语言研究中的“柏拉图问题”。

三、乔姆斯基理论对洪堡特语言思想的发展

虽然洪堡特没有全面地论述过“语言是一个系统”这一概念,但是他的语言思想中无不体现着语言是一个由部分构成的整体、语言里的各个成分相互限定、各个要素相互独立却又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的观点。也就是说,研究语言时必须系统地去分析,而不能将各个成分严格区分、孤立开来。因此,当洪堡特对语言和言语进行区分后,他提出:“一切意欲深入至语言的生动本质的研究,都必须把连贯的言语理解为实在的和首要的对象。而把语言分解为词和规则,只不过是经科学剖析得到的僵化的劣作罢了。”[4]57因为只有言语活动才是完整的、系统的、具有创造性的。这里的“创造”,我们也可以将它视为“生成”。

乔姆斯基正是从这一区分出发,结合“普遍语法”这一核心思想,将其逐渐发展成为“转换生成语法”这一完整的体系,将研究焦点从传统的语言系统本身转向人类所共有的语言能力。就乔姆斯基而言,对语言本质的探索最终还是要归于人类心智和人类大脑中语言能力的探索。而研究普遍语法,实际上也是研究人类大脑中的语言官能初始状态。他曾强调:“人脑具有的语言官能是一组运用语言、理解语言的能力,其中包含产生结构表达式的生成程序。”[12]简而言之,便是把语言能力(普遍语法规则)看做一个生成系统,这也是转换生成语法的研究重点。

四、结语

通过以上的对比分析可看出,洪堡特“语言哲学观”“语言的创造性”及“语言能力”等语言思想对乔姆斯基“天赋假说”具有巨大的影响。乔姆斯基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闻名于世的“转换生成语法”。二者都敢于突破历史的局限,敢于打破语言学理论的权威,从而提出自己的观点,为语言学的发展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乔姆斯基不仅传承和发展了洪堡特的语言思想,还将语言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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