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军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诗经》的远行意象广泛分布在风、雅、颂三类诗歌中,共59首诗歌,差不多五首诗歌中就有一首包含远行意象,可以说,远行意象是《诗经》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实际上,《诗经》中很多诗歌尽管没有远行意象,但是仍然与远行有关。屈原所做的“楚辞”中同样有大量的远行意象,现在流传下来屈原的作品有《离骚》、《九歌》(11 篇)、《天问》、《九章》(9 篇)、《招魂》,共23篇[1]。除了《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山鬼》《礼魂》《九章》中的《惜诵》《橘颂》等 5篇没有远行意象,其他18首诗歌都有远行意象,而且在一些诗歌中远行离别是诗歌重要的叙事内容,远行意象成为诗歌的重要意象。在屈原的作品中,除了“香草”“美人”意象,远行意象是最常见也是最重要的抒情意象。
《诗经》与屈原“楚辞”中的远行意象我们可以分为物象、事象和人物形象三类。关于屈原诗歌的物象,有的学者作过专门的研究[2],我们这里的物象主要指以事物为主体的意象。物象多为远行者在路途上所见的事物,有花草、飞鸟、山川等。《小雅·皇皇者华》:“皇皇者华,于彼原隰。”[3]繁茂的花儿开在原野上。《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3]631天空中飞翔着鸿雁。《黍苗》:“芃芃黍苗,阴雨膏之。”[3]806生长茂盛的庄家被雨水滋润着。《小雅·渐渐之石》:“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3]817路的两边是雄伟的高山,前方是悠远的山川。屈原“楚辞”中也有这些远行常见的山河、草木和舟车意象。《离骚》:“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4]行走的车、马,经过长满兰花的泽畔和长满椒木的山丘。刻着飞龙的船,《湘君》:“驾飞龙兮北征”[4]60。《离骚》又说:“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4]20渡过沅水、湘水南行。除了自然意象之外,在屈原“楚辞”中还出现了很多神话中的事物,这些想象的事物也成为远行意象。《离骚》中有驾车的飞龙、羲和、望舒、飞廉,飞龙为人驾车,羲和为太阳驾车,望舒为月亮御车,飞廉是风神,为“我”奔走前后。还有鸾皇、雷师、云师丰隆,它们伴随着抒情主人公的远行。帝阍则是掌管天门的神。名山大川也是远行的重要意象,《离骚》中游历的山川往往与神话密切相关。苍梧是舜安葬的地方,县圃是昆仑山上的神仙居住的山峰,崦嵫是太阳入山的地方,咸池是太阳洗浴之处,扶桑是太阳升空之后先经过的地方,阊阖是天门。阆风也是昆仑山上的神峰。白水,出昆仑山,流向中原,其水能使人长生不老。穷石是西方的名山,弱水所出。洧盤是一条源于崦嵫山的河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4]32昆仑,西方的神山。天津,天河东极的津梁,处在箕、斗之间。西极是西方极地,流沙也是西极之地。赤水,源于昆仑山。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西海,西方之地。从叙述过程来看,抒情主人公到达西方之后,先后经过流沙、赤水、不周山、西海,最终到达西极。这些都是神话中的地点。
《诗经》中很多远行意象是对事情和行为的描述,我们将其称为事象。《小雅·四牡》:“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3]556-557王事没有办理完,不能回家,这是因为周王的事情而远行。《出车》说:“王事多难,维其棘矣。”[3]585“王事靡盬”,不能回家,是《小雅》远行意象中常见的意象。《四牡》最后一章说:“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3]559这里则展现了一个驾车远行的画面。《皇皇者华》:“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爰咨诹。”[3]561使者驾车远行,访贤人,求善道。诸侯朝见周王,外交使者聘问周朝廷或其他邦国都是重要的外交活动,所以远行会见也是《诗经》中非常重要的一类事象。《小雅·頍弁》说:“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3]776《毛序》:“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燕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3]776从《毛序》提供的信息可以看出,同姓诸侯朝见天子,天子给予宴飨。《小雅·蓼萧》是歌咏诸侯朝见天子的诗歌,“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矣。”[3]597-598“既见君子,……”“未见君子,……”是表现这一类意象的常见句式。其中“既见君子”句式在《诗经》中出现22次。回家也是《诗经》中的一类远行意象,其中有在外将士思归的,有家中亲人盼望远行者回家的,也有直接描写远行任务结束后回家的。《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3]580《诗经》中还有几处涉及祭祀和饯行送别的远行意象。
屈原的“楚辞”中也有一些远行的事像。《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4]42-43楚王与自己的志向不同,抒情主人公要远行,离开楚王。“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4]18“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4]32抒情主人公要周流天下,于是就进行了远行,朝发苍梧,夕至县圃,饮马咸池,挽缰扶桑。“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4]26“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4]27这些远行意象动作非常鲜明。“朝……,夕……”是屈原常用的叙事句式,如《离骚》:“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4]32《湘君》:“鼂驰骛兮江皋,夕弥节兮北渚。”[4]63
人物形象也是远行意象中非常重要的一类意象,《诗经》中这一类意象涉及的人物非常多,诸侯、外交使者、出征或戍防将士、远嫁新娘等。战争在整个周代一直存在着,《诗经》中有很多战争诗,其中往往涉及远征或戍防的将士形象。《小雅·渐渐之石》说:“武人东征,不遑出矣。”[3]817这是东征荆楚的将士。《小雅·何草不黄》:“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3]821这里是常年征战的将士形象。《小雅·皇皇者华》则塑造了一位兢兢业业的外交使者形象,“駪駪征夫,每怀靡及。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爰咨诹。”[3]560-561《邶风·燕燕》则有一个远嫁的新娘,“之子于归,远送于野。”[3]139相比来说,屈原“楚辞”中的远行人物形象要单一了许多,在《离骚》中,塑造了一个即将远行的抒情主人公“我”的形象。他忠君、爱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追求正道。《九章》中的诗篇则塑造了一个在外远行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这一形象与《离骚》中的“我”是一致的。这些形象实际上就是屈原自己。《九歌》是一组祭祀诗歌,其祭祀对象是不同的神灵,在这些诗歌中,祭祀者和神灵都可以是远行者。神的形象外化为人的形象,神的降临是神的远行到来,迎神是远行迎接神的到来。《云中君》描写了一个忽来忽去、让人劳心相思的云神形象;《少司命》也描写了一个忽来忽去、送之不及的神的形象;《湘君》则塑造了一个等候者的形象,这个等候者走出很远去迎接他所等待的人。总的来看,《诗经》中的远行意象都取材于现实生活,而屈原的“楚辞”则多神话中的形象。
《诗经》中的远行意象在诗歌结构方式和文体功能上主要有两种作用,一是起兴,二是通过赋的表达方式直接抒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实。”[3]589杜梨树上结满了果实,这是远行将士所看到的事物。《小雅·渐渐之石》:“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川悠远,维其劳矣。”[3]817郑玄认为高峻的山峰比喻戎狄强大而无礼义,不好攻伐[3]817。从语境来看,山势险阻,道路难行,比喻征伐的困难是合理的。《诗经》中诗歌开头描写远行中所见事物形象的,大多是用了兴的表现手法。《诗经》中的远行意象大多用来直接抒情,远行意象的表现方式主要是用了赋,诗人往往直接提炼远行意象来抒情。《小雅·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3]585抒情主人公要驾车执行戍防的任务,在都邑的郊区集合。《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迟。”[3]556岐周的大道伸向远方,四匹雄壮的公马奔驰不停。《邶风·泉水》:“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3]192,又说:“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3]194-195这个远嫁他国的卫国女子通过对来时路线的回忆,表达了对卫国的思念,她曾住在泲、干这个两个地方,在祢、言两个地方进行过饮饯之礼。上面说过,“王事靡盬,……”“未见君子,……。既见君子,……”是《诗经》中常见的两种句法,这两种句法都是叙述远行的,叙事与抒情结合。《小雅·頍弁》说:“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3]776又说:“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3]777没有见到君子的时候,非常伤心,见到君子的时候,非常开心。这些远行意象是远行生活的直接反映,它们所抒之情或者是远行者或者是其家人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
在屈原的“楚辞”中,远行及远行意象有更重要的作用,它们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叙事策略和诗歌结构方式。首先,远行意象具有比喻和象征的作用,与简单的起兴相比,比喻和象征作用是更深刻的表达方式,更具委婉性,同时它往往蕴含着更为复杂而深刻的意义。《离骚》中,屈原用远行来比喻和象征政治理想的实现、辅佐君主施行尧舜之道。“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4]7“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4]8-9在追求尧舜之政的道路上,屈原要为楚怀王护驾开路。实现先王之政是屈原、楚王共同行走的道路,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楚王听信谗言,疏远屈原,楚国的政治方向发生偏差,屈原也面临着与楚王分别,“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4]10在文学史上,《离骚》的三次求女意象非常著名,而三次求女都与远行有关,是远行求女,这三次远行求女都具有象征意义。三次求女,分别是求宓妃,求有娀氏,求二姚。自王逸以来,三女的象征意义没有一致的意见。总的来说,大致有这样几种观点:一是以三女为跟屈原同志向的贤臣,以王逸、五臣为代表。“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王逸《注》:“楚有高丘之山。女以喻臣。……无女,喻无与己同心也。”五臣说:“女,神女,喻忠臣。”[4]30洪兴祖也持此观点。二是以三女为贤君,这种观点以朱熹为代表,朱熹说:“女,神女,盖以比贤君也。于此又无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宫,求宓妃,见佚女,留二姚,皆求贤君之意也。”[5]后来,汪瑗、蒋骥皆持此观点。三是认为三女是屈原自指,这种观点以现代学者游国恩为代表。我们还是同意王逸、五臣等人的观点,曲德来说:“诗人笔下的主人公在天上的求索没有结果;从象征意义上来说,我认为这象征着屈原欲向君通款而不得。正因为如此,所以诗中主人公才转而向下求女,企图在下届的女子中寻找知音者,可以作配偶者。……就是说要在掌权贵族之外的大夫中寻找可以同志的贤人。”[5]145-146在屈原楚辞中远行及远行意象不再是对远行生活的简单记录,而是对个体心理感受的舒张,是对内心世界的摹写,所以,其诗歌充满了想象,运用了大量的神话素材,上帝、帝阍、羲和等。舜、有娀氏、宓妃和二姚本是历史人物,在屈原的“楚辞”中关于他们的历史知识是神话形态的,在屈原上天下地的远行求索中,这些形象都被赋予了象征色彩。
其次,远行事件叙事是屈原“楚辞”非常重要的结构方式,与《诗经》重章叠句的结构方式相比,这是一种新的诗歌结构方式和策略,其叙事性强,内容变大,这使得楚辞这种诗歌的体制规模往往很大。屈原的远行叙事结构可以分为这样几种类型:离开远行,就是离开不好的政治环境,去寻找理想的境地;求索远行,去寻找真理或知音而远行;迎接送别,即迎神和送神,这一类型主要用在《九歌》中。在《离骚》中,屈原运用了离开远行和求索远行,有六次远行事件,第一次从开头到“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4]10属于离开远行,离开不好的政治道路,辅佐楚王,寻求实现三后、尧舜等理想的先王政治道路。第二次从“余既滋兰之九畹兮”[4]10到“岂余心之可惩”[4]18。也是离开远行,现实政治昏暗,要远行归隐。第三次从“女嬃之婵媛兮”[4]18到“沾余襟之浪浪”[4]25。是求索远行,抒情主人公去舜那里陈诉衷情。第四次从“跪敷祍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4]25到“好蔽美而嫉妒”[4]30。属于求索远行,这一部分叙述求索上帝而不得。第五次从“朝吾将济于白水兮”[4]30到“余焉能忍与此终古”[4]35,属于求索远行,即三次求女。第六次从“索藑茅以筳篿兮”[4]35到最后,属于离开远行,与第二次远行的意义相同,远离现实政治去归隐。《离骚》忠君爱国的主题就是由这六次远行叙事表现的,这六次远行事件也涉及了丰富的远行意象,诗歌丰富的内容也就由这六次远行事件组织而成。《离骚》的这些远行叙事在《九章》中也多有表现。迎接送别叙事结构在《九歌》中表现的比较明显,比较典型的是《大司命》《少司命》。如《大司命》,从“广开天门兮”[4]68到“不寖近兮愈疏”[4]70是迎神,从“乘龙兮辚辚”[4]70到最后是送神,迎神就是远行叙事,送神时有无限惜别之意,神将远行之意凸显出来。
屈原“楚辞”中的远行叙事结构不是单纯的叙事,而是具有象征意义。这种叙事结构要么是政治道路的选择,要么是屈原美好理想的坚持,要么是远离污浊政治的写照。其远行叙事结构和远行意象根源于屈原的人生经历和楚国的地方文化。
《诗经》中的远行意象来源于周代贵族的远行生活,是对远行生活的提炼和表现。屈原“楚辞”中的远行意象充满了神话,其远行生活则是想象出来的,主要是精神性的游历,生活中的自然意象成为神游的装饰,远行生活和意象充满了象征性,现实生活中的远行则隐藏起来,成为象征的本体。但是在情调和价值取向上,两者又有极大的相似性,前后有明显的相承关系。
《诗经》收录的作品大致在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之间,有远行意象的诗歌59首,从内容上看,这些诗歌包括婚姻、朝聘、劳役、战争等题材,《诗经》中的远行意象根植于周代贵族充满远行的社会政治生活。周代社会制度是宗法封建制度,西周初年周朝廷分封了大量诸侯国,《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皆举亲也。”[6]西周初年具体分封邦国的数量不清楚,到了春秋时期,所存的诸侯国仍然有140多个。受这种社会制度的影响,远行是周代贵族的重要生活内容。诸侯要定时或不定时地朝见周王,非朝见之年要派卿、大夫去聘问朝廷,诸侯国之间也有朝见聘问的礼节。诸侯、卿大夫等高级贵族的婚姻也往往是邦国间的,周王的王后也是在非姬姓的诸侯国内寻找。周朝廷和诸侯国之间、诸侯国与诸侯国之间有许多义务,《左传》僖公元年:“夏,邢迁于夷仪。诸侯城之,救患也。凡侯伯,救患,分灾,讨罪,礼也。”[6]278齐国率领其他邦国帮助邢国重建是作为霸主的义务。诸侯国之间的义务都涉及远行,如戍役、劳役、战争等。这些远行又往往涉及其他重要社会生活内容,如祭祀、宴享等,可以说远行是周代贵族非常重要的社会政治生活,所以《诗经》中才有这么多远行意象。
屈原作品中的远行意象同屈原的个人经历、教育和文化传统有密切关系,其中以《诗经》《尚书》为中心的周代传统文化和楚国的地域文化的影响非常显著。屈原曾为楚怀王左徒,深得楚怀王信任,所以他有致君尧舜的志向,可是楚怀王听信谗言,疏远屈原,后来顷襄王时放逐屈原。屈原是一个怀有远大抱负的理想主义者,这种痛苦的经历对他的伤害非常大,其作品中的远行叙事和意象跟他的这种经历是分不开的。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7]在司马迁看来,屈原《离骚》等作品与《诗经》是有继承关系的。“《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就是其继承的主要内容,屈原楚辞中有很多美人,但却没有淫乱的关系;像《小雅》那样有许多埋怨和讽刺,但是思想诚实中正,没有作乱的心理。司马迁的这种认识成为后来学者的共识。《诗经》中《小雅》的远行诗属于“《小雅》怨诽而不乱”的风格,这部分诗歌对屈原应该是有影响的,不但如此,《国风》中的很多远行诗也是有这样的风格,它们对屈原也应该有同样的影响。《诗经》中的远行诗涉及婚姻爱情、徭役、战争、聘问、送别、离乱等内容,很多诗歌把婚姻生活与战争、徭役结合来表达主题和情调。在59首远行诗歌中,除了《桃夭》《雀巢》《何彼襛矣》《车舝》等10首诗歌之外,其他或充满了悲伤埋怨,或有讽刺和忧虑。尤其是《小雅》中同战争和徭役有关的远行诗,抒情主人公忠于王事,尽职尽责,非常感人。从内容和情调上来看,屈原《离骚》等作品与这些诗歌非常相似,明显有继承关系,只不过《诗经》中对周王朝的忠诚在屈原作品中变成了对楚王及其朝廷的忠诚。王逸也说:“其后周室衰微,战国并争,道德凌迟,谲诈萌生。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4]48从《左传》来看,春秋时期,《诗》《书》已经成为各诸侯国贵族教育的重要内容,《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赵衰评价郤榖说:“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6]445楚国也是如此,《国语·楚语上》记载楚庄王让士亹担任太子的老师,士亹请教申叔时怎样教育太子,申叔时说:“教之《春秋》,而为之从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舒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8]。到了战国时期,《诗》《书》仍然是人们学习的重要内容,《商君书·农战》:“今境内之民皆曰:‘农战可避,而官爵可得也。’是故豪杰皆可变业,务学《诗》《书》,随从外权,上可以得显,下可以求官爵;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9]商鞅认为,人民之所以避耕战,就是因为通过《诗》《书》的学习也可以得到官爵,因此,他建议秦王要鼓励通过耕、战来获得爵位,极力否定《诗》《书》在教育中的作用。商鞅本是卫国人,他在给秦王的上书中极力反对人民学《诗》《书》,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书》是当时社会非常重要的教育内容。屈原受过《诗》《书》的教育,从而接受它们的影响是必然的。
屈原楚辞作品中远行意象及其功能同《诗经》中的相比又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很大程度上源于楚地的文化浸染和屈原自己有意识的选择。王逸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讬之以讽谏。”[4]55五臣认为,《九歌》所祀之神就是楚地之神。楚地巫风盛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神灵的认识,在这种风气中,人与神的关系更加亲密,“凡楚之神,在男则庄肃静穆,在女则轻盈飘缈,与人世生活性习想调遂,而非剑拔弩张,面目狰狞,横眉髯额,与人世风习不大相调之凶神,则楚人之所谓巫风,正所以钦动民情之歌舞乐剧。”[10]屈原作品的远行意象中有大量的神话素材,如祖先神、帝王神、自然神等,这些神灵非常感性化,《湘君》《湘夫人》中神灵具有人间男女之情,《离骚》中,抒情主人公去向重华即大舜诉说衷情,甚至可以说这些神灵已经世俗化。很多远行中的山川地理意象也是神话中的,如昆仑、西海、流沙等,这些素材所体现的地理观念与《山海经》大致相同,而与《尚书·禹贡》《周礼·职方氏》等周王朝礼乐系统中内容相关的典籍相比则有明显的不同,后者已经充分理性化。我们前面说过,屈原的教育是以诗、书、礼、乐为中心的周王朝礼乐文化为基础的,其诗歌远行意象选取楚风、楚物、楚神显然是有意为之的,这说明了他对楚国的热爱,对楚国亡国的担忧和焦虑。
远行是文学的重要题材,很多诗歌主题都从远行引申而来,如远游、羁旅、怀远、寄远等,特别是唐代之后,这一类诗歌的数量非常多。《诗经》的远行意象作为远行文学的滥觞,屈原“楚辞”作为远行文学的发展,其立足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风格和浓郁的情感对后世远行文学都有积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