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裕苏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100871)
《春夏秋冬又一春》(下文简称《春》)是韩国著名导演金基德的代表作之一,讲述某群山环抱的湖心中央,有一座小庙,住着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影片以小和尚的成长为叙事主位,分春、夏、秋、冬、又一春五个章节。春,关于小和尚的顽劣童年;夏,关于小和尚成人后的情事;秋,关于和尚还俗、结婚、杀妻、重回小庙修行;冬,关于和尚刑满释放后重回小庙;又一春,关于和尚自己徒弟的顽劣童年。影片叙事,围绕着佛学四谛(特别是贪嗔痴、戒定慧),缘起性空、如来藏思想贯彻始终。
四谛,又作四圣谛,是释迦摩尼菩提树下成佛后对五比丘首先宣说的佛法,是佛教基本教义之一。四谛具体为苦谛、集谛、灭谛、道谛。《中观论疏》:“四谛是迷悟之本,迷之则六道纷然,悟之则有三乘贤圣。”[1]可见,四谛是由凡入圣的一道门。苦谛,指三界一切皆苦,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时刻处于生灭无常中,《增壹阿含经》:“所谓苦谛者,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忧悲恼苦、怨嗔会苦、恩爱别离苦、所欲不得苦、取要言之,五盛阴苦,是谓名为苦谛。”[2]258集谛,指苦的根源是贪欲、嗔恨、愚痴三毒,即苦因,《增壹阿含经》:“所谓集谛者,爱与欲相应,心恒染着,是谓名为苦集谛。”[2]260灭谛,指灭尽贪嗔痴三毒业力而涅槃,《增壹阿含经》:“所谓尽谛者,欲爱永尽无余,不复更造,是谓名为苦尽谛。”[2]263道谛,指证悟涅槃的道路或方法,泛指八正道戒定慧等修行手段,《增壹阿含经》:“所谓苦出要谛者,谓贤圣八品道,所谓正见、正治、正语、正行、正命、正方便、正念、正三味,是谓名为苦出要谛。”[2]266
苦谛包含的万物无常、世间皆苦概念,如对春夏秋冬、斗转星移、灰飞烟灭、阴晴圆缺等的咏叹,在中国传统文化叙事中,并不陌生。
集谛的贪嗔痴思想,除了悟道者,常人鲜有深耕。《华严经》云:“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往昔所造诸恶业,皆因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3]260说的即是集谛的业力因果轮回论。
贪,为人的眼、耳、鼻、舌、身器官,通过色、声、香、味、触,法,意七识,对境、人、事产生爱染和占有欲,又叫五欲。《大乘义章》:“于外五欲染爱名贪。”[4]《成唯识论》:“云何为贪?于有、有具染着为性。能障无贪、生苦为业。”[5]266《倶舍论》:“于他财物,恶欲名贪。”[6]37
嗔,为人的眼、耳、鼻、舌、身器官,通过色、声、香、味、触,法、意七识,对境、人、事产生嗔恨恼怒之心。《大乘五蕴论》:“云何为嗔?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7]《成唯识论》:“嗔者,于苦,苦具,嗔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5]121《大智度论》认为,嗔是三毒中破坏力最大、最难调服的。[8]
痴,指无始以来众生心性愚昧无明、迷于“人”“我”两执边见,不见实相,是贪、嗔二毒所依之处。[9]《俱舍论》:“痴者,所谓愚痴,即是无明。”[6]51《唯识论》:“诸烦恼生,必由痴果”,“于诸理事迷暗为性,能碍无痴,一切杂染所依为业。”[5]96《瑜伽师地论》认为,痴表现覆、诳、谄、昏沉、妄念、散乱、杀生等。[10]
对治贪嗔痴的道谛是戒定慧,即以戒治贪、以定治嗔、以慧治痴,达成戒生定、定生慧目的。《楞严经》:“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11]戒的修证,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及菩提心为旨,包括五戒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等;定的修证,为训练心安住于戒的本体指代对象(善法)上,达到四禅八定;慧的修证,是使禅定之心证悟宇宙涅槃实相,即灭谛。
缘起性空论,为佛学另一根本思想及揭示宇宙生灭变异定律:一切有为法依因缘和合存在,一旦因缘消失,事物便不复存在。比如花,离不开种子、阳光、空气、水等自性空下的因缘和合,种子变了,因缘改变了,花将不复存在;万物因为性空,所以才能缘起,性空非指事物虚无地不存在,实指万物自性或本性空。如麦克马洪(McMahon)所谓:“性空与缘起是互为彼此的一体”。[12]缘起性空论是佛陀证果的“自受用”,因其博大精深难以被一般人理解,佛陀首次传法时便以“四谛”代之。《楞严经疏》:“圣教自浅至深,说一切法,不出因缘二字”,[13]《杂阿含经》:“此有故必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14]等,即表佛法的缘起性空论。
缘起性空论,离不开如来藏思想。佛教的如来藏,指有情众生本具佛性,因贪嗔痴客尘覆盖,生起两边妄见,遮蔽本具如来藏,引发轮回。《宝性论》:“凡夫圣者佛,不离于真如,如实见者言,都具如来藏”,“凡夫颠倒行,见实者异彼,如来如实证,无谬离戏论。”[15]如来藏为众生的第八识,是色、声、香、味、触、法、意前七识的具有依,也是万法根本、众生的心行和业种。前七识随万物寂亡而灭,唯独第八识如来藏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随色身流转生死。《华严经》:“如来藏身不生不灭,善巧方便普现世间,证法实性超一切故,生于如来无障碍见广大威德种性中故”,[3]155《楞伽经》:“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趣生,三缘和合方便而生……名为识藏,与七识俱,自性无垢,毕竟清净。”[16]因此,一切有为法,以第八识无染清净如来藏为因,以色、声、香、味、触、法、意七识业种为缘,和合诸情器世界。如来藏说,亦为佛学重要思想,证悟如来藏佛性者,入七住位不退地菩萨。
本节梳理了佛学三大核心思想:第一,四谛的贪嗔痴、戒定慧论;第二,因缘和合缘起性空论;第三,如来藏论。以上三论,是佛学电影叙事基本要素。
世界著名影评家、亚洲电影导演伯乐、温哥华国际电影节龙虎单元主席汤尼·雷恩(TonyRayns)认为,《春》片“借”了韩国老中青几代多位导演的佛学叙事点子。这话也可以理解成佛学电影叙事在韩国是有传统的。本人认为,虽然借鉴了同行的许多成果,《春》片在表达佛学三大核心思想叙事完整性上浑然天成、独树一帜。
《春》片故事发生地为一漂浮在湖中央的小木庙,暗喻苦谛之人生无常、如浮萍飘荡。影片以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为章,也寓此意。庙门设在水岸边,门板上刻着佛教金刚护法像。推开门,一小木船停在门后水中、可遥望湖中央小庙。作为符号的庙门和手划渡船,暗喻设在此岸等人度人的佛法,而湖心小庙,则指涅槃彼岸(灭谛)。
第一章“春”,着墨集谛中的“痴”: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小和尚采药,毒药良药不加分辨,师父耐心拨正。暗喻人因无明之“痴”致良莠不分,如采药少儿和尚郎;小和尚山水间开心玩耍时,不忘用线绑块石头在鱼、蛇、青蛙身上,被老和尚瞅见。半夜,趁小和尚熟睡,老和尚在其背上绑了块大石头如法炮制。早上醒来,小和尚背着大石头找师父:
小和尚:师父,我背上的这块石头太重了,你帮我取下来吧。
老和尚:你觉得很难受吗?
小和尚:是的。
老和尚:你不是对鱼儿也做过这样的事吗?
小和尚:是的。
老和尚:你对青蛙做过同样的事吗?
小和尚:做过。
老和尚:你对蛇做过这样的事吗?
小和尚:做过。
老和尚:站起来,走一圈。
小和尚:我走不动,石头太沉了。
老和尚:那你觉得鱼儿、青蛙、蛇能受得了吗?
小和尚:我知道错了。
老和尚:去,赶快把那些动物身上的石头解开。
随后,我会解下你背上的大石头。
假如那些动物死了,在你今后的生
命中,心中都会背负着这颗大石头。
小和尚于是赶到溪边,发现青蛙奄奄一息,鱼和蛇已经死了,小和尚大哭……暗喻因“痴”导致的杀生业力已在小和尚心中留下生死轮回的种子。
第二章“夏”,围绕集谛的“贪”设计主人公行动轨迹。夏天,骄阳似火,小和尚长大成人,和前来庙里养病的姑娘坠入爱河。偷吃禁果后,小和尚贪色无厌,无心庙里的日常修行。老和尚急在心里,召集两人:
老和尚:发生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姑娘,你的病好了吗?
姑娘:还没好。
老和尚:我觉得你已经好了,还是离开吧。
和尚:师父,不要,不要赶她走。
老和尚:淫欲唤醒了占有的欲望,会导致杀生之祸。
姑娘被老和尚请走。小和尚抱着公鸡(屡次见证过他和姑娘的好事)离开小庙,追随心爱的姑娘去了。公鸡于此作为欲望的符号,暗喻对色起“贪”,导致众生的生死轮回,如老和尚台词中点出的。
第三章“秋”,围绕“嗔”展开佛学叙事。秋天,尘世间成熟季,也暗喻业力结果季。年届三十还俗和尚因妻子偷情,嗔怒之下杀了她,为了躲避警察追踪,和尚带着还沾着血的刀回到小庙。师徒对话:
老和尚:世间变得苦不堪言了吧?
徒弟:别管我的事,师父,你看不出我现在很痛苦吗。
老和尚: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
徒弟:爱是我唯一的罪恶,我只想要她。
老和尚:只是这样吗?
徒弟:她和另一个男人跑了。
老和尚:哦,是吗?
徒弟: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说过只爱我一个的。
老和尚:然后呢?
徒弟:然后我就受不了了。
老和尚:难道你以前不知道俗世的规则吗?有时候,必须放弃一些
喜欢的东西。你喜欢,别人也喜欢啊。
徒弟:就算这样,她也不能这样对我。那个贱人。
老和尚:你无法忍受了?
徒弟:是的。
此章,“道谛”被引入电影的佛学叙事:老和尚命令徒弟用带血杀人之刀,在庙前木地板上刻写《心经》,作为忏罪道用,用来洗刷“嗔”的杀人恶业;“缘起性空”被引入电影叙事:借刀和刀上被杀者血,与《心经》(佛)结缘,使持刀杀人者(徒弟),被杀者(徒弟之妻),在《心经》因缘和合下,有个向善的再缘起;“如来藏”被引入叙事:追踪而来的警察,主动帮和尚刻完《心经》、并涂上各自喜欢的颜色,表众生习性种类不同(不同颜色),但皆有如来藏(佛性),因地上皆能成佛;“灭谛”被引入叙事:老和尚坐在小木船上,将写有汉字“闭”的纸片封住双眼、双耳、鼻及口,点燃船后进入“灭谛”涅槃状态。燃烧渡船作为符号,表:此岸到彼岸的渡船到了该丢弃的(成佛)时候了;贴上纸片,表:因眼、耳、鼻、舌、身五蕴,对色、香、味、触、法五欲的业力,到了关闭的时候……一条蛇,从老和尚圆寂处游出,爬入小庙,躲进老和尚穿过的百衲衣里,表:老和尚嗔业未尽(蛇在佛教中代表嗔心),或许小时候也顽劣如其徒弟和“又一春”里的徒孙,因“痴”业欠蛇一条命(依《春》的循环叙事逻辑反推)、因“嗔”业欠人一条命(同理)。这样的画龙点睛,不光拔高了作品的“因果不虚”佛学意境,还若隐若现地折叠出静默的、漂浮的、全息的“空性”叙事层,极具东方(中国文人山水画)留白术特点,在韩国影坛难得一见,可能和金基德导演的画家出身有关。
第四章“冬”,围绕戒定慧展开。寒冬来临,刑满释放已届中年的和尚回到湖心小庙,重拾修行:为了取出师父的舍利,中年和尚在师父圆寂的湖面处凿了个冰窟,用凿出的碎冰造了尊观音像,将师父舍利放进观音像第三目慧眼中……某天,来了位蒙面女人,带着一个婴儿,晚上睡觉时,女人欲勾引中年和尚……蒙面女人连夜离开,不慎掉入和尚早先凿的冰窟里淹死。和尚直间或间接害死了两个女人,想起童年时师父的告诫:“假如那些动物死了,在你今后的生命中,心中都会背着大石头”,从此,戒定慧修道之路成为和尚日常:日光下,背负巨石从山底爬到山顶石观音旁以苦行修戒律。青灯下,对着师父留下的观音像修定、慧。陪伴的,是墙角榻榻米上蒙面女人留下的男婴。日子波澜不惊地重复着和尚小时候和师父在一起的景象。
第五章“又一春”,再次回到“集谛”的“痴”展开佛学电影叙事。又一个春天到来,万物苏醒,男婴长成其师父的童年状,顽劣地往鱼嘴、蛙嘴、蛇嘴里塞小石头。小动物们纷纷死亡,小和尚哈哈大笑……表:无明不尽,轮回不空!
本文从佛学的三大基石四谛、缘起性空(因缘和合)、如来藏思想入手,为《春》片的佛学叙事阐释扫清佛学概念盲点:苦谛认为世间皆苦,集谛认为苦的根源为贪嗔痴,灭谛认为众生皆可灭除贪嗔痴达到寂静涅槃,道谛认为八正道等戒定慧修证方法为摆脱轮回的不二道路;缘起性空认为,万物性空,依因缘和合缘起;如来藏认为,有情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
《春》片的佛学叙事,依以上三大佛学思想为白描底本,以春夏秋冬四季为上色路径,逐次和合而成:万物复苏的春天,是未开蒙的小和尚“痴”业季、是业力轮回季;骄阳似火的夏天,是欲火中烧青春期和尚的“贪”业季,是因缘和合季;硕果累累的秋天,是还俗和尚的“嗔”业季,是人人皆有佛性的如来藏季;冰天雪地的冬天,是中年和尚修戒定慧的重生季,是寂静涅槃的“灭谛”季;山花烂漫的又一春,是又一未开蒙小和尚的“痴”业季,是生死轮回的再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