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渔父》与《庄子·渔父》关系考辨

2020-02-24 22:19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渔父楚辞屈原

卢 渠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楚辞》与《庄子》是楚文化的两部代表作品,后人多以“庄屈”或“庄骚”并称。其二者中各有《渔父》一篇,然而对两篇进行比较者并不多,且视角多偏向于庄屈艺术风格、儒道思想争辩、人物角色对比等,关于两篇《渔父》的创作渊源之探讨,乃是近年来才兴起。其中以徐志啸的《〈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为代表[1],他在文中首次提出屈原《渔父》是受到庄子《渔父》的启发而有意创作,由此引发了学界的关注与讨论;雷田甜《论庄子、屈原〈渔父〉篇之渊源》[2]、王武园、潘莉合作论文《〈楚辞·渔父〉与〈庄子·渔父〉比较》亦从其说[3],并以文本对比为切入点,举证《楚辞·渔父》乃是借用了《庄子·渔父》的人物形象、框架和对话方式,二者具有承继关系;黄震云、林光华的论文《庄子、屈原〈渔父〉与渔父现象》则别具新说[4],分思想冲突、政治诉求、哲学悖向等几个层次为两文做了区分。

那么在还未有同题创作传统出现的先秦时期,两篇《渔父》有何异同之处?二者的出现是否巧合?它们共同塑造的渔父形象又有何演变?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学界对此研究尚未达成共识,还存在一定的发展空间。将眼光从创作者与作品本身扩展到文学发展进程,去探寻二者的渊源,从作品异同比较、同题出现的原因、二者共同塑造的文学形象原型及其演变几个方面对两篇《渔父》进行再分析,可以为了解《楚辞》与《庄子》提供一定的帮助,进而探寻文学作品的碰撞魅力。

1 作品异同比较

《庄子》和《楚辞》,一部以神思妙想、恢诡谲怪的哲理论说闻世,一部以恢弘华艳、浪漫奇幻的诗辞流芳,却在两篇《渔父》上达到相会与贯通。在解析文本、比较异同中可以发现,二者故事框架相同,叙述目的相反,在道家思想上达到了统一。

1)故事框架相同。

在框架结构上,两篇《渔父》均以渔父出场-展开对话-渔父离场为故事线索,主体部分均借对话体完成,渔父在故事中占主导地位。先看出场,《楚辞·渔父》中没有对渔父的到场方式作过多的介绍,是屈原游于江畔,“渔父见而问之”[5]179,虽是屈原主动走近,却是渔父主动开展交集;《庄子·渔父》中乃渔父下船而来,并招子路、子贡以对。继而孔子追上前去,渔父恰好未去,顾见孔子便还乡而立,这看似孔子主动走近,实则是渔父留下了引导信号,在此处等待是他的预期效果,依然是渔父方主动要求发生交集,也即故事的必然发生取决于渔父。再看对话,两篇均采取了一问一答的主客体方式,且渔父的语言占篇幅较多,二者虽然对话长短不一,但同样有情节、有人物形态与神情的描写,基本能形成一出剧目,恰如胡文英所谓“小说杂记点缀体”。最后看离场,二者都以渔父的离开作为结尾,一篇留下“沧浪之水”的歌谣后遂去,不复与言,一篇留下“慎勿与之,身乃无咎”的感叹后刺船而去[2]945。孔子仍想与渔父继续对话,屈原亦向渔父提出了“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的疑问[5]180,但两篇中的渔父均主动切断了对话,也就是故事的必然结束也取决于渔父。由此可见,两篇作品故事框架是相同的。

2)叙述目的相反。

两篇作品的主体部分,是屈原或孔子与渔父的对话,但是作品对双方对话的陈列目的是相反的。在《楚辞·渔父》中,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5]179,反而渔父是亮点,是对话的引导者,语言特色鲜明,形象亦很突出。但是渔父在整个故事中扮演的依然是一个陪衬者的角色,他的“与世推移”并没有得到屈原的认同,尽管“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话语相当出彩,终究敌不过屈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品格[5]180,也即渔父之语是为了反衬屈原洁身自好的高风亮节与济世救国的政治理想。王逸《楚辞章句》指出《渔父》是“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5]179,且不论这里的“叙”是“作”还是“传”,只“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一句,亦可知故事的真正目的并非渔父,仍是屈原。《庄子·渔父》的目的则与之相反,它的首推人物不是孔子,而是渔父本人。此篇中孔子弦歌不辍,谦虚礼让,而渔父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而来,在与孔子的对话中难掩倨傲之态,全篇对话借渔父之口对儒家礼治进行了抨击,目的是肯定如渔父一样的得大道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表达道家“法天贵真”的思想。一篇渴望入世,一篇享受出世,由此可见,两篇作品的叙述目的是相反的。

3)道家思想的统一。

虽然两篇《渔父》的叙述目的相反,但仍可看到,渔父的语言都有显著的道家痕迹。《楚辞》中的渔父,认为屈原的忠贞信实与邪辟虚假无异,并非适应此世间的生命态度[7],因此渔父才会以“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回答屈原[5]179。与之相同的论点可在《庄子·人间世》中找到,此篇曾提出君臣关系论:“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6]152认为官场政事的处事原则是与之周旋,随波逐流,达之便入于无疵,逆之如螳臂当车,需戒之慎之。在这里,《楚辞》中渔父的主张与《人间世》的主张是吻合的,明显具有道家色彩。而《庄子》中的渔父更是将道家思想进一步展现出来。“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6]944它提出,圣贤或统治者以仁义礼智来匡正人心,并提供依循的规范,会消弭人的真性,矫枉过正。《庄子》外篇《骈姆》《马蹄》《胠箧》《在宥》四篇之旨都与之相同,强调仁义、刑法、圣智只能扰乱人心,导致天下脊脊大乱,要求返归于天。相对《楚辞》中的渔父,《庄子》中的渔父更进一步超越了世俗的局限,提倡以“道”的态度来对应生命,认为人只有摆脱外在的社会物役,才能倘佯于道之“真”的境界[7]。不可否认,两篇作品都有道家思想存在,从思想层面上看,这两篇《渔父》是统一的。

2 《渔父》同题出现的原因探究

两篇《渔父》的异同比较证明了二者之间确有相似性,但这种相似性的产生并非纯属巧合。结合创作背景、文学创作规律、文学发展进程等进行剖析,便不难发现《渔父》篇的同题创作乃是有因可循,具体可归结为以下四种:

1)地域环境相近。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写隐逸者,不外乎“渔樵耕读”四种类型,而《庄子》和《楚辞》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渔”的形象,那么作者为何虚构的是一个渔者而不是从事其他职业的人呢?这要从地域环境去探寻。《战国策·楚策》:“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8]楚地多水,庄屈同为楚人或靠近南方,二人同以“渔父”为题,可能与南方江河密布,湖泊众多,气候温暖有关[9]。

在《庄子》中,与“渔”相关的章句相对明显。《秋水》篇庄子钓秋水,《田子方》篇文王见丈人钓鱼,《外物》篇任公子为大钩巨缁,旦旦而钓,都是“渔者”的形象。杨义提出庄子的家族流亡到宋国蒙,蒙在当时是块林泽湿地,而“湿地生态使他多识和多写草木虫鱼”,此乃庄子虚构一系列“渔父”的缘由所在[10]。李明珠亦认为:“渔父、垂钓、游鱼都与‘水’密切相联,有很大关系。道家爱水乐水,钟情于水。老、庄之文都多次描写、论述过‘水’[11]。同样的,在《楚辞》中,尽管“渔父”的形象并无明确出现,但“水”却是每篇赋几乎必然登场的意象。《离骚》有“指西海以为期”[5]46,《湘君》有“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5]69,《哀郢》有“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5]134,《惜往日》有“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等等[5]153,不胜枚举,也即江河海等既是创作者日常接触的事物,也是写作惯用的素材,那么在“渔樵耕读”中选择与之联系更为紧密的“渔”作为故事人物,也就不足为奇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楚辞》中与“水”相关的素材出现的目的与背景,与《渔父》中“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思想内核基本一致[5]180,这种搭配乃是一以贯之的。因此,两篇《渔父》的同题出现可归因于地域环境所带来的机缘巧合。

2)文学接受与创化。

首先,据《史记》所载,庄子的生活年代约在战国中期,与齐宣王、楚威王同时[12]1704;而屈原则生活在战国中晚期,与楚怀王、楚顷襄王同时[12]1933。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同处于一个大时代而略有先后,屈原大约比庄子晚出生三十年,这就为屈原看到庄子的作品提供了时空条件的前提——时间上稍晚而地域相近[1]。其次,庄屈同处楚文化地区,深受南方楚地民俗影响,在作品中也多呈现浪漫奇特的想象,他们的审美情趣和文化背景是相近的,这是屈原认同与接受庄子作品的基础。再次,在《庄子·渔父》中,“法天贵真”的观点显然是道家学派思想的体现,《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评价此篇为“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讹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12]1704。而在《楚辞》中,也有明显的道家学说的痕迹,例如《远游》中“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5]167-175,与《庄子·天地》中“泰初有无,无有无名”[6]363;《远游》中“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5]164-164,与《庄子·人间世》中说“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等的思想内涵及意象均有相通之处[6]164。从这个角度讲,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是认可道家思想的,那么他们也有了共同的价值观基础,这是屈原认同庄子作品的核心要素。

读者在阅读的具体过程中,往往会在特定审美经验基础上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属性和信息生成不断的主动的选择、接纳或抛弃,这种积极能动的阅读和再创造活动,就是文学接受。基于上述的时空相近、审美情趣、价值认同等原因,《楚辞》对《庄子》的文本具有主动接纳与再创造的条件。因此,从文学接受的视角看,《楚辞》是对《庄子》的文学接受的创化,这也会带来两篇《渔父》同题创作的可能。

3)虚构策略的流行。

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渔父者,屈原所作也。屈原驰逐江湘之间,忧愁吟叹。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5]179然洪兴祖《楚辞补注》补充解释:“《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辞》《庄子》渔父之言以为实录,非也。”[5]179《楚辞·渔父》是否为实录,历来争议颇多,但可以看到的是,整篇对话无非是为了突出一个重点,那就是屈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形象,这场对话像是编订好的剧本,目的性非常强烈,更与屈原其他作品中整体浪漫主义创作风格不符。因此,洪兴祖所说的“假设问答以寄意耳”,更符合客观实际。

而在《庄子·渔父》中,孔子形象与其他文学作品中形象亦不合拍,儒家礼治被道家所批判,作为儒家创始人的孔子却欣然接受这种指责甚至“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难道是要“弃儒从道”吗?《庄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籍外论之[6]836,实际上,如《庄子》中罔两问景,河伯问北海若,泰清问无穷,抑或孔子问老耽、问老莱子、问盗跖,问市南宜獠,很多都是为了增强言语的说服力和权威性而假借这些人表达自己的见解,是作者的虚构而非实录。因此,两篇作品中呈现出的与常态相悖的事件,只是先秦文学创作的一种基本策略,以假定的时间地点事件为中心,用虚构性的问答寄托哲思。

首先,在春秋战国时期,商代以前无真实的历史可考,文献的不足与时势的需求发生矛盾,从“致用观念”出发,便产生虚构现象。其次,当时思想开放百家争鸣,诸子文人在著书立说和论战辩驳时,往往会自由地按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学术观点虚构发挥。再次,春秋战国时,人们尚不善于运用形式逻辑来抽象析理,而选择采用浅显易懂的故事,借助形象说理,即“深于取象”[13]。两篇《渔父》的作者正是从自身的观照出发,在虚构的故事中,抒发自己的生命感叹,是一种非叙事的文学叙事。

从这个角度出发去看,就会发现《楚辞》与《庄子》中的“渔父”只是作者虚构的人物符号,而渔父作为精心虚构的重要对象,恰好在对话问答体的呈现方式中发挥了主导作用,使得这个虚构对象成为整篇作品的主角,在故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那么都以这个虚构人物作题也就水到渠成,不足为奇了。

4)意象形成。

“意象”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的核心范畴之一,赵天一《中国古典意象史论》认为《老子》以“大象无形”喻道,《庄子》以“象罔”来得道,后世“象外之象”说、“超象”说、“境生于象外”等理论明显沿着老庄的思路发展衍变而来。特别是《庄子》采取了类似与《易》之取象的方法,弥合了言意之间的隙,利用寓言和形象的方式传达了精微的大道,正如今道友信所说:“庄周是以巨鸟的形象来开始他对存在的思维的”[14]。这里的意象是寓“意”之“象”,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

《庄子·渔父》中以“渔父”为人物符号,赋予其言行与核心思想,在故事行文的衬托与突出下,“渔父”的形象性格鲜明,一个得道者形象在该篇作品中固定了下来。《楚辞·渔父》同样继承发展了这种人物形象,作者赋予其超脱旷达、渊博睿智的文化内涵,使其定格为隐逸的象征。在这里,“渔父”是作者的文学审美创造接纳并体现出的文化需求现象,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泛化的文学意象。继《庄子》和《楚辞》之后,以渔父为主题的诗歌不断涌现,创作者可以给予它不同的情感,表达不同的含义,“渔父”作为文学意象的多义性逐步显露。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塑造了丰富多彩的“渔父”形象,从《庄子》《楚辞》到《吴越春秋》,再到张志和《渔歌子》、柳宗元《江雪》、李珣《渔父歌》、《水浒传》等等,这种形象的背后,是在中国文化熏染下的文人立身处世的行为和林林总总的心态,“渔父”成为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典型意象。因此,在意象形成的文学进程上来说,两篇《渔父》都只是在为“渔父”这个意象赋予内涵,是这个文学意象的逐渐形成给予了它们同题创作的机会。

3 《渔父》共同塑造的文学形象原型及其演变

《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是渔父形象最初的文学出场。它们共同塑造的渔父形象的成功,规定了后世文学创作的演变特点和审美倾向,奠定了“渔父”的文学形象原型。历史沧桑,千载以下,渔父的形象在不断发展变化,折射出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现象和文人骚客的文化心态,但后人对“渔父”文学形象的创作始终离不开《庄子·渔父》和《楚辞·渔父》所赋予它最基本的品格,即自由闲散的隐者、身怀绝学的高人与恰当其时的救赎者。

1)自由闲散的隐者。

《庄子》中渔父认为孔子“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6]937,《楚辞》中渔父也提出“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5]179,他们垂钓江滨,怀瑾握瑜,不为名利功名所累,纵情于山水之间,逐渐演变为文学作品中自由闲散的隐者形象。

《后汉书·严光传》曾记光武帝深慕严子陵之贤,特地派人去请他出山,然而严子陵坚守自己的志向,“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15],他渔隐生活终年,一直没有出仕,是淡泊名利、自由闲散的隐者。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也赞美严子陵风节:“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后世文人每当厌倦仕途或者冒出渔隐念头的时候,都会以严子陵作为自己精神的依托。这种趋向,不仅使得自由闲散的“渔”与案牍劳神的“仕”逐渐发展为对立面,也使得渔父与寄情山水的创作者有了融为一体的可能。

特别是在唐宋时期,大量的诗词作品都在描绘渔父时搭配以逍遥自在的生活,而且渔父即作者,作者即渔父。如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顾敻《渔歌子》:“好摅杯,堪寓目,身闲心静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无心较逐。”;李珣《渔父歌》:“水接衡门十里余,信船归去卧看书。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等等,都有远离仕途归隐山林,尽享山水之乐之意,这些刻画未必与现实生活中的打渔生活相近,却都是文人向往逍遥雅致的写照,而“渔父”也就成为了自由闲散的隐者的标志性符号。

2)身怀绝学的高人。

《庄子》与《楚辞》中的渔父虽身在朝野之外,却对当今天下之事了若指掌,既知三闾大夫,也知孔子其人,他博古通今,出口便是发人深省的箴言:《庄子》中的渔父须眉交白,被发揄袂,高谈阔论却能使得孔子愿意拜其为师;《楚辞》中渔父质问屈原“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5]180,沧浪踏歌而去,留人无限遐思,俨然一副智者形象。自此以降,在许多文学作品中,“渔父”正是以通晓天文地理、身怀绝学的世外高人出现的。

司马迁《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记:“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12]1243《苻子·方外》也称太公涓钓于隐溪。吕尚辅佐执政周公旦,平定内乱,开疆扩土,建立成康之治,他原本为屠夫或牧野之人,而后人却习惯以大量笔墨描述其垂钓之举以凸显他世外高人的形象;陆游的《鹊桥仙》“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与白朴《渔夫曲》“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两首词也均以渔父为代表,把渔父看作有才有德、能封侯拜相的知识分子,他们独处世俗之外,更添傲气。

发展到了明清时期,由于时局动乱,“渔父”作为世外高人的形象出现时,甚至带上了侠义与反叛色彩。《水浒传》中宋江遇见张横、张顺兄弟,出现在他眼前的张顺形象是: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在他们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先秦文学和唐诗宋词中渔父逍遥风雅的形象,减少了诗情才学的成分,代之以性格粗犷、身怀绝技的英雄豪迈[16],给渔父形象的塑造注入了新的活力。

3)恰当其时的救赎者。

《庄子》和《楚辞》中的渔父都被赋予了神秘色彩,《庄子》中渔父摇船而来,《楚辞》中渔父于泽畔等候,一切都早有安排。他们生活于山野泽畔,居无定所,悄然而来又飘然离去,出现时恰到好处,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便迅速离场。而在这短短的时间中,渔父往往能给所遇之人以启发以救赎,如在屈原被放和孔子不得用的抑郁不平之时,他的话语都有“点醒作用”,劝人迷途知返,度人于危难。此后的文学作品便抓住了这 “点醒”,发微抉隐,将“渔父”塑造成了恰当其时的救赎者。

《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败走乌江之畔,四面楚歌之际遇着自称是乌江亭长的渔父,力劝项羽渡江,“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12]237渔父的及时出现关系着项羽性命与大业的功败垂成,他是解救项羽危难的关键,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结局;《吴越春秋》中伍子胥仓皇出逃,却遇到大河挡住去路,就在生死命悬一线之时,又是一位渔父撑舟飘然而至,答应了伍子胥迫切的呼救,并两次用渔歌的方式暗示他有人窥探,这里的渔父同样是伍子胥在千钧一发之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说《庄子》和《楚辞》中的渔父是精神上的救赎者,那么《项羽本纪》与《吴越春秋》则将其发展为精神与生命结合的整个人生的点醒者与救赎者。这一类的渔父往往会在人身陷困境之时,恰当其时地现身,或给人以思想上的劝谕,或给人以行动上的帮助,解除其现实中的困难[17],来无影去无踪,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给文学作品增添了不少的想象力和曲折性。

4 结语

综上,《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是先秦文学中的特殊邂逅,二者在相同中各自独立,在区别中又有贯通,其创作渊源既有客观因素的驱动,又有主观承继的可能,而它们共同创造的“渔父”,既为中国古代文学增添了弥足珍贵的意象,也给后世学者留下了巨大的研究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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