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姣姣
1946年8月,桑弧加入文华电影公司,担任编导。在当时的战后电影时期,人文电影创作者叙事表达的重心是直面日常生活。桑弧导演在这一时期创作的主要理念是表达“浮世的悲哀”,着重展现上海小市民阶层的生活景观和家庭风貌。
在战后电影时期,桑弧导演拍摄了两部由张爱玲编剧的作品。《太太万岁》这部电影让观众体验到了一种浮世悲欢之感。张爱玲在文章里对《太太万岁》中太太陈思珍的身份略做过解释,她认为这样的女性形象是依托于上海都市生活的。为了打理好家庭,做一个贤惠的太太,陈思珍不得不在家庭两边撒谎周旋,这可能代表了一部分上海都市太太生活生存的状态。
在随后的十七年电影时期,桑弧导演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开始走出家庭,女性的身份也多元化起来,我们在电影里看到了女学生、女饲养员等人物形象。到了新时期,这些女性都有了明确的职业身份,比如女邮递员、机械厂女工人、邮局女副局长等,同时她们都是具有一定职业涵养与专业知识的女性。桑弧导演在创作中始终关注上海普通市民阶层的生活,也以此来构建上海城市的面貌。
1.女教师:都市进步知识女性的代表
在战后电影时期,知识代表着进步、理性、民主等现代都市文明符号。教师这一职业为都市女性追求解放提供了新道路。在电影《不了情》的开场,桑弧导演就用视听语言展现了女性身体和上海城市之间的特殊关系。虞家茵顶着一头时髦的卷发出现在国泰大戏院里,她在焦急地等待着好同学的到来。此时,作为一个刚从乡下来到上海的失业女性,她满心欢喜,却又焦虑地打探着戏院空间。女性与上海都市空间成为相互映照的影像,女性身体是观众凝视的对象,而都市景观则是观众和女体向往和凝视的目标。随后,在好友的帮助下,虞家茵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她在教书的过程中爱上了这个家庭中的丈夫。最后她决定不能破坏他人家庭,放弃了自己的短暂幸福,选择离开上海去追求未知的生活,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知识女性不依附于男性的品质特征。
影片中,虞家茵居住在上海石库门一个狭小的亭子间里,这个小房间里呈现出了现代与传统混杂的景观。而作为女性欣赏与向往的对象的男性角色夏宗豫的家是一个新式的公寓洋房建筑,在这个空间里,钢琴、西式家具和大型盆栽植物都十分显眼。导演通过这两个空间的对比,体现出了女性对男性生活空间的探视。当虞家茵进入夏家公寓的时候,她的个人身份已然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虞家茵是外来女性在上海都市空间寻找自我的一个象征,但最后女性并没有融入上海都市空间,而是选择离开。桑弧导演在影片里既展现了中产阶级的都市空间,也描绘出了普通市民的都市空间。处在这个空间里的知识女性更在乎个人的理想追求与职业操守。除此之外,影片女主人公虞家茵时常需要拿钱来救济乡下的母亲,当父亲一路追到上海来找她借钱时,我们看到了传统家庭关系对女性的束缚。对上海都市美好的想象促使她来到上海开辟一片新天地,然而传统的社会伦理道德观最终将她束缚。由此可见,女性个体的命运是与上海城市社会联系在一起的。
《不了情》中的虞家茵没有彻底摆脱封建束缚,那么《哀乐中年》的女主人公敏华对待事业和婚姻的态度,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现代性。作为时代新女性的代表,敏华的思想观念开放,她突破了传统包办婚姻的束缚以及旧社会制度和男权统治的压迫,向往自由恋爱。导演借由这样一位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表达了对恋爱婚姻自主的观念追求;同时,敏华身上也寄托了桑弧导演对新时代女性的赞美之情。
2.传统太太:家庭女性的现代表达
电影《不了情》中,作为夏家的太太,张秀娟会耐心地帮助丈夫量体温、收拾行李、打理家务。她热情好客、贤惠端庄,具有传统女性的美德。在电影《太太万岁》里,陈思珍从富裕的陈公馆嫁到了唐志远这家平常小户里,她的身上既有传统家庭主妇保守的一面,又有一些小市民阶层的影子。比如,电影中的张妈被陈思珍婆婆评价为“贱骨头”,当张妈嫌自己的工钱太少时,陈思珍主动拿出5万块钱化解了这个矛盾。
大量人口的涌入使得当时的上海社会对仆役的需求愈发明显。女佣大多是从农村来的,一部分人随着夫人陪嫁进入上海都市空间,她们平时主要从事家务劳动,就业门槛比较低。而用钱来化解这样一个外来务工者与主家婆婆之间的矛盾,可以看出陈思珍身上既有传统女性的保守,又有所变通。
总体来说,都市太太身上的保守与变通既体现了时代变化对女性的要求,也体现了传统社会与现代都市的压力妥协。桑弧导演影片里的太太形象是上海影像在想象20世纪上半期最理想的家庭妇女形象。
3.交际花:都市的诱惑
在电影《太太万岁》中,作为一个破坏家庭的交际花形象,施咪咪时常出没于咖啡厅、电影院等娱乐场所,将城市男性玩弄于股掌之间。电影展现了传统的家庭女性与都市情欲化女性形象的冲突。电影通过施咪咪这样一个在上海都市空间里享乐的女性,表现出了女性在城市里的欲望探索,体现了女性在城市地位中的罪恶感,也对上海物欲化都市社会进行了批判。
在《太太万岁》里,舞厅这样一个空间设计也体现了导演对摩登大都会中市民日常生活的观察。当时的上海舞女喜欢抽烟,她们把烟视作精神寄托,是排解精神空虚的良品;而有家庭的男性也在舞厅这个场所里结识了新的知交,从而导致了家庭的破碎。
战后时期,舞厅作为商品经济的产物存在于上海都市空间里,给上海市民带来强烈冲击。作为城市诱惑代表的交际花们在这场盛宴中享受着,她们的出现打破了传统家庭的平衡,成为考量家庭婚姻和谐稳定的一个新标杆。
从《太太万岁》中我们可以看到,桑弧导演在影片的结尾设置了这样一个段落:施咪咪又出现在香山咖啡馆这样一个城市空间里,她拿着一把折扇,和一位男子说着自己的故事。她娓娓道来,在这里,扇子仿佛也意味着面具,女性总是戴着面具示人。她们伪装自己,或者是为了博取同情,或者是为了扮演好自己的女性角色。
在桑弧导演的作品里,女性似乎总以美化了的面貌示人,她们身上既承担了传统社会的保守,又有新时代的束缚。女性在上海都市空间里开始隐藏自己的真实面貌,上海的都市空间给女性以希望,同时又束缚了她们。
1.女学生:民族自救的革命女性
在十七年电影时期,桑弧的创作有意识地加入了对革命女性的理解。在《有一家人家》里,桑弧塑造了一个积极投身革命的女性形象——佳音。片中,父亲托高神父介绍佳音到上海教会护士学校读书,佳音入学后,在教师邱兰的影响下积极参加爱国运动。从剧作上来看,年轻的女性走出小镇,在学校就读,最后步入上海城市空间;从身体上来说,意气风发的女学生代表着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同时也代表着上海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诸多美好想象。因此,无论是影片里的女学生本人还是当时的社会,都对上海的发展寄托了希望。在这样一个都市里,作为都市空间重要场所之一的学校则给女性提供了一个获得知识、实现革命理想和政治抱负的空间。当社会在提倡“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担当时,女性在上海都市空间里获得了独立生存的权利。女性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上海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进步贡献自己的力量。
2.反抗封建的农村女性形象
《祝福》这部电影在开篇时以第三人称的口吻讲述故事,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一定的关联性。与鲁迅的同题小说相比,导演设置了祥林嫂去砍门槛这样一个片段。在十七年革命叙事话语中,导演把原著中“我”与祥林嫂关系的这一层意味去除掉,体现了导演在十七年期间的革命意识。
1.女工:表达政治意义的女性
电影《她俩和他俩》中,两位女主人公穿着朴素,美丽大方。观众在电影里看到了外白渡桥等上海景观,也看到了女主人公在城市里忙碌的身影。此时,上海城市空间的全景面貌在桑弧导演的作品里得到了突出的体现。
观众在桑弧导演的作品里看到了开放的上海城市空间,女性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上海空间里,她们是新时期女性形象的代表,积极性与落后性同时在她们身上得到展现,但即便是落后人物,桑弧导演在处理的过程中也不会让人对其产生厌恶之情。在电影中,积极向上的劳动群众与整齐的楼房建筑被摄像机记录下来。上海在新时期是社会主义的新生之城,以开放的姿态迎接城市里的女性。此时,女性身体的欲望已经被强大的政治话语所掩盖,她们身着的旗袍也变成了工作服等统一服装,女性的身体被剥除了作为个体的意义,成为表达新时期政治面貌的代表与象征。
2.先进工作者:象征女性话语的提升
电影《邮缘》中的邮递员周芹体现了女性在城市里的责任担当。在电影《女局长的男朋友》中,周芹是邮政支局的副局长。可以看出,桑弧导演作品里的女性越来越具备一定的话语权,女性在影片里的地位与身份开始和男性构成对抗的力量。对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上海都市生活面貌,桑弧的电影进行了生动的想象建构。在《女局长的男朋友》这部影片里,我们看到了上海都市化的进程,比如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工人下班时的群像,以及我国邮政系统的工作面貌。电影开场,丁大森站在天桥上审视上海都市空间。他凝视着时刻变化着的上海都市空间,导演通过这个镜头似乎也在暗喻男性角色在城市中的迷失。而此时观众则在凝视着丁大森与变化着的上海。丁大森在物质化与商品经济快速发展的上海迷失了自己,他结识了诈骗犯崔海龙,差点人财两空。最后在周芹的帮助下,丁大森走出了困境,在上海这个空间里迎接了生活与爱情的新生。
3.家庭主妇:追求自由独立的意识
电影《子夜》改编自茅盾的文学作品。桑弧导演在影像化的处理过程中,运用回忆、穿插、视听结合的艺术手段展现了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电影开场,老太爷躺在病床上,镜头闪回到老太爷匆忙逃亡到上海时的场景。当吴老太爷的车驶入上海,他看到了上海女人妖娆的身姿和大腿,闻到了从女性身上散发出来的扑鼻的化妆品气味,听到了城市里汽车鸣笛的嘈杂声。在感官刺激下,吴老太爷一命呜呼。桑弧导演对这个时代的上海城市建构是比较保守的,他用一些极速推进的镜头展现了上海作为诱惑与罪恶之城的一面。
影片主要的女性形象是吴少奶奶林佩瑶。她知书达礼,温柔美丽,不干预丈夫吴荪甫的公事,是传统的贤妻典范。这不同于陈思珍,她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她留恋着少女时的青春梦想,骨子里却默默地进行了反抗。她没有要求自己也要尊崇传统的典范,而是用自己的行动在做一些反抗。最后,这位传统的女性和丈夫一起坐船离开了上海这个都市空间。
可以看到,在桑弧导演的作品里,随着上海都市空间的全貌描写越来越多,女性私人空间的展示反而越来越封闭。这其中有政治形势变化的考量,也有时代进步的要求,新时期革命女性身上背负的政治意味越来越浓厚了。
建筑空间分为都市外在空间和都市内在空间。通过三个时期的对比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桑弧导演作品中上海都市空间的全景化面貌。桑弧导演作品里的女性大都是由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的,因此,这些女性身上保留着原来空间的特性,她们身上集合了传统与现代的元素。《不了情》中的女人公居住在石库门,房间的逼仄狭小展示了大多数到上海谋职的女性的生存现实与世俗的心态取向。上海城市女性身上的艰辛与乐观、生存与营利、实用与功利的矛盾,通过桑弧导演的镜头得到展现。
在观影过程中,观众通过凝视女性的身体与服饰来了解上海都市空间。在桑弧导演的作品中,女性的身体展示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战后电影时期的作品中,女性的身体更多是用来展示时尚与优雅;而桑弧导演新时期的作品中,女性的服饰是简朴的,她们大多穿着绿色的工服或者是休闲的服装,这一时期的女性被赋予了先进的革命思想与政治意味,她们身上柔软、脆弱、敏感的一面减少了,女性成为健康与美丽的积极象征。
总的来看,桑弧导演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在不断变化着,但不管如何改变自己身体的模样,女性始终处在社会话语与社会变化的潮流中。同时,桑弧导演作品中的女性身份形象设置越来越多元化,一些新鲜的女性职业得到了展示。在桑弧导演不同时期的作品里,随着上海都市空间的全貌描写越来越多,关于女性家庭与个人爱好等私人空间的展示越来越少了,女性在上海社会变化中开始走出家庭的空间,进入社会。桑弧导演作品呈现出的女性意识不断向外延伸,并与上海城市空间联系在一起,这些不同时期作品中的上海城市空间的变化与女性意识的表达,对当下的艺术创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