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国学研究所,山东济南 250031)
黄恩彤(1801-1883),原名丕范,字绮江,号石琴,别号南雪,另有笔名秀野亭生、堡壁遗民等。山东省宁阳县添福庄(今属蒋集镇)人,清朝后期著名官员、学者。他出身于耕读之家、书香门第。祖父黄尚璨,字绣琳,“喜读书,为文典雅有体裁。乾隆初应童科,郡试第一,旋入庠,补增广生,有名黉序。……中年遽卒,士论惜之”[1];父亲黄宗皋,字翘元,天资英敏,学业优秀,府县考试名列前茅,因系家中唯一男丁,为生计放弃科举,力耕持家,并亲自督促二子学业。他常以明朝忠臣杨继盛(1516-1555)名言教育晚辈:“我让人,毋使人让我;我容人,毋使人容我”。[1]两代先人的苦心孤诣,至黄恩彤一代终于结出丰硕果实,他与其兄黄恩澍(1799-1848)、其子黄师訚(1821-1897)先后通过勤学苦读,顺利通过严格的科举考试,高中进士,走上仕途。像这样在一个农家集中出现三位进士的现象,在当时社会,自然是不同凡响的;而在宁阳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黄恩彤是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他既是著作等身的学者,也是跻身高位的官员;既仰望庙堂,又脚踏实地;既恪守传统文化,又能睁眼看世界,其人生经历具有多方面的标本意义。本文仅据其自撰年谱《稀龄追忆录》《汶南黄氏世谱》《宁阳续志(光绪十三年重增修)》等资料,就其读书、著书和藏书情况作一初步考述,以便从其书卷人生的侧面了解中国传统社会里读书人的人生轨迹和生活状况。
黄恩彤出生于嘉庆六年(1801)农历三月三日。他的母亲是一位出身于读书人家、略通文字的家庭主妇。还在黄恩彤牙牙学语时,母亲就教他背会了几十首唐诗,培养了他最初的学习兴趣。随后,又和哥哥恩澍在玩耍中一起背熟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启蒙读物。恩彤5岁(虚岁,下同)时,他的哥哥恩澍已经7岁,到了该正式入塾开蒙的年龄,父亲为他聘请了本地有名的塾师周文正(字华章)先生来家塾执教。因为恩澍已有幼学基础,便从《毛诗》开始教读。恩彤见哥哥成了家塾的学生,每天在那里朗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诗歌,很是羡慕,便央求父亲,允许自己也跟着入塾就读。父亲以为他只是小儿好奇,就随口答应了他。谁知恩彤颖悟非常,比哥哥学习还好。就这样,一年时间读完了《诗经》,然后每年依次是《四书》《尚书》《易经》,那些佶屈聱牙的古代经典,两兄弟竟然学起来津津有味,尤其恩彤,读书简直过目不忘。这一来,黄家出了“神童”的佳话传遍了汶河两岸。周先生平生所学,很快为这两位学童倾倒一空,只好主动提出辞职,请黄家另请高明。于是,黄父请了有秀才身份的恩彤母舅刘淑连(字商珍)来继续执教,一边教读《春秋左氏传》,一边开始教其诗文写作。一年之后,又换了有贡生资格的外兄刘枋苞(字斐园)前来教读《礼记》兼写作。这一年,恩彤与哥哥恩澍一起参加了县学的入学考试。当时的宁阳县令陈淦听说应试者中有个年仅10岁的孩童,专门招入内署面试,看了恩彤的考卷,惊叹不已,下一批语曰:“真千里驹也!”拔置为前十名。此后,恩彤继续从刘枋苞受读《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及《国语》《战国策》,并开始学习写作律赋,另外还从贡生韩从朴(字素堂)受读《昭明文选》,学习写作古诗,视野大开,学业大进。恩彤15岁时,县试获第一名。16岁时,时任山东学政的著名学者王引之(1766—1834)以八韵赋考试生员,以恩彤为第一,补邑庠生。同年秋应省试录科,复擢第一,闱卷备荐。此时恩彤在县内生童中如鹤立鸡群,塾师们自觉才学有限,继续教授恩彤已不能胜任,父亲便从泰安请了负有盛名的齐以礼(字东墅)先生来家执教。但不到一年,这位齐先生也知难而退。18岁的黄恩彤便一面自学做应试准备,一面在家塾开馆授徒。这一年,举行恩科省试,恩彤的答卷被房师推荐给主考,但意外未能中式。
次年,县城式斋书院(一名杏址书屋)聘请本县已中举人、正等待参加进士考试的宁云程(字鹏九,号柳堂,道光癸未进士,仕至临川知县,洊升同知)执教,恩彤慕名前往学习;一年之后,恩彤也被聘任为式斋书院教师,在这里一边教学,一边做科考准备。
道光二年(1822),黄恩彤回家塾执教。同年省试中举。次年赴京会试未中,继续在家塾授徒。学生中有的比他年长十几岁。据其《稀龄追忆录》中自述:“从学者二十余人,余授徒不拘成法,各视其材而课之业,察其勤惰而躬自督率之,校文各予一题,以学力之浅深为题之难易,俾各尽一日之长。既以杜传观袭取之弊,兼可收触类旁通之益,故及门成就颇多。”说明他的教学是很讲究因材施教的,而且教学效果也是很理想的。尤其他给学生出作文题每人一题的做法,属于考试方法的创新之举。
道光六年(1826),黄恩彤会试中式,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被任命为刑部主事,从此步入仕途。在仕途之中,他仍然长期保持读书习惯,“未尝一日废学”。不过阅读的内容,除经史百家之外,则因所任职守而不断调整,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在刑部供职十余年,从主事做到郎中,他大量阅读律学书籍,钻研深透,很快成为律学专家,判案高手。后来赴苏、粤办理洋务,则多方搜求、阅读涉外文献,力求知己知彼,成为当时钦差大臣耆英(1787-1858)所倚重的洋务专家。出任广东布政使、巡抚期间,则大量阅读有关治安、经济、民俗的各类地方文献,在兼办对外交涉的同时,地方治理也取得明显成效。即便革职留粤期间,他也没有消沉,而是借机遨游书海,对《资治通鉴》反复阅读,详加评鉴。五十岁因父病告归回籍后,他除了继续沉潜文史之外,还通过家乡与南方经济发展的差距,发现了当地经济落后的弊端,大量阅读了农学及与之有关的杂学著作,并致力于对农业发展的研究。此外,他生前还对宁阳乡邦文献做了系统的阅读整理,成为宁阳历史文化的集大成者。
综合来看,黄恩彤自幼酷爱读书,并将这一习惯保持终生。他的读书,有四个特点:首先,他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读书,与那些完全出于功利目的、仅仅把读书作为谋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者有所不同。第二,他的读书与现实需要有紧密联系,能结合人生事业有针对性地读书,从而达到了学以致用、知行合一的目的。第三,他的读书,除了四书五经之外,更多偏重于史学,而且在读史中能融会贯通,古为今用,具备了历史研究的才、学、识。第四,他把读书与著书紧密结合在一起,因而能在博览群书的同时,做到著作等身,成为一代硕学鸿儒。
据笔者近年搜集整理,黄恩彤不仅著作宏富,总量多达三百余卷,数百万言;而且门类众多,涉及文学、史学、律学、农学、兵学、制义、方志、族谱、传记等领域。仅仅通过这样一个庞大的数量,我们就不难想到他是怎样呕心沥血、勤奋著述的。下面根据搜集的资料,对他的著述情况分类简要勾勒如下:
《知止堂集》十三卷(收录三十至五十岁诗文),《续集》六卷(收录五十至六十岁诗文),《外集》六卷(正续集之外诗文)。此书咸丰九年编定,有光绪六年刻本。
《憩亭赋稿》一卷。有道光二十八年粤东刻本,后编入《知止堂集》。
《使粤诗草》二卷。有道光二十八年粤东刻本,后编入《知止堂集》。
《忘余诗草》一卷。有道光二十八年粤东刻本,后编入《知止堂集》。
《飞鸿集诗》四卷;《续》一卷;《飞鸿余集》一卷;《飞鸿集文》一卷。同治六年编定,有光绪六年刻本。
《秋声辞》一卷。有光绪六年刻本。
《余霞集》三卷。光绪三年编定,有宣统元年刻本。
《离骚分段约说》一卷。同治九年撰,有光绪六年刻本。
《名宦传》二卷。有清道光二十五年刻本。
《重刻于文定公读史漫录》二十卷。有道光二十六年刻本。
《两汉史断》六卷。咸丰三年编定,有光绪三十一年家塾刻本。
《三国书法》十卷。咸丰七年撰,有光绪六年刻本、光绪三十一年家塾重刻本。
《鉴评别录》六十卷。同治九年编定,有光绪三十一年家塾刻本。
《律例录要》五卷。任职刑部时编撰。稿佚,“友人携去,不存”(《稀龄追忆录》)。
《大清律例按语》一百零四卷。任职刑部时编撰。辑有雍正至道光十九年大清律例历年修改增删之覆奏,将历次律例之变迁以原律、原改律、原增律、原条例、原增现行例和现行例之名列于各篇各门之下,体现出清律之变革。有道光二十七年潘仕成《海仙山馆丛书》刻本。
《粤东省例新纂》八卷。任广东巡抚时主编。有道光二十六年广东藩署刻本。
《蚕桑录要》五卷。摘编于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咸丰元年编定,有是年家塾刻本。
《农学录要》十二卷。摘编于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咸丰三年编定,有是年家塾刻本。
《河干赘语》七卷。为搜集整理饲养鹌鹑技术专著,撰著、刊刻时间待考。
《去螣必效录》上下二卷。为治蝗专著,咸丰六年编定,有是年家塾刻本。
《宁阳县志》二十四卷(总撰)。咸丰元年编定,次年刊行。
《滋阳县志》十三卷(总撰)。咸丰九年编定,未刊本;后由其子黄师訚于光绪十二年续编付印。
《宁阳续志》二十四卷(总撰)。咸丰版县志修订增补本,光绪五年编定并刊行。
《团练汇议》一卷。咸丰三年撰。
《团练续议》一卷。同治元年撰。
《刻鹄小草》。稿佚,少作数百篇,“尽被同人携去”(《稀龄追忆录》)。
《存素斋制义》。有道光二十六年粤东刻本。
《制义续存》。咸丰元年编定,有咸丰二年家塾刻本。
《传家制义》五集。收五十以后七十以前所作制义三百篇,又以试律百余首,分为三卷,及律赋数首附于制义之后。同治十年编定,未刊。
《传家续集》一卷。光绪三年编定,未刊。
《传家制义》初集、二集。所作制义之精选本,有光绪四年家刻本。
《胜金集》。选所作制义中明白易晓者数十篇,以授初学;附刊试律百二十首。有光绪四年家刻本。
《汶南黄氏世谱》。咸丰元年编定,当年刊刻。
《抚远纪略》一卷。一名《道光抚远纪略》,同治四年编定,有宣统元年济南国文报馆石印本。
《稀龄追忆录》(后人或称《知止堂年谱》)四卷,《续》一卷。有光绪九年刻本。
不难看出,黄恩彤之著书与其读书一样,怀抱着经世致用的明确目的,和他的生平阅历有清晰的对应关系。他擅长各种文体,但却无意以诗文名世,而是为时而著、为事而作,以有益于人生事业、世道人心为旨归。而他的各类著作,包括诗文集类作品在内,也因此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更具史料文献价值;而其农学著作,则具有科技文献性质。[2]
笔者新近整理点校的《黄恩彤文集》五卷本,收录了他的主要文学、史学及自传类作品,约二百六十万字,即将由齐鲁书社出版发行。此书问世后,将为阅读黄恩彤著作、研究黄恩彤生平思想提供便利,也将为研究中国近代历史文化提供有价值的资料。
作为一位酷爱读书并大量著书的学者,黄恩彤家中拥有丰富的藏书。在著名的黄氏故居——黄家大院中,他读书、藏书的知止堂最为醒目,同时也是宁阳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私人藏书楼。不过,黄恩彤与专门的藏书家又有不同。他藏书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子孙及后学的阅读学习。因此他并不特别注重收藏各种珍本、孤本,也不刻意求多求全,而是以便于阅读、利用为原则。他著书、藏书甚多,却没有留下书目一类的著作,仅有部分题跋类文字散见于其他著作之中,说明他是无意成为藏书家的。
据黄氏后人介绍,黄恩彤身后,藏书一直保存完好;他生前未出版的著作,大部分也由其子孙和门生精心校理后,于家塾刊刻;直到1948年土改之前,黄氏族人知道这些藏书也将和其他财产一样难以保全,才决定将藏书分散到各家。经阖族公议,事先把所有藏书区分为一二三类,根据家族各分支房分远近、文化高低进行了比较合理的分配。但这些分配到各家各户的图书,很快便大量损毁和佚失。以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山东省图书馆王绍增先生来宁阳搜集古旧图书时,竟然所得无几。少数家庭中冒着风险珍藏下来的图书,包括黄恩彤的遗著和手稿,后来又在文革“破四旧”时被付之一炬。以致现在想要搜集一套黄恩彤著作的全本,查遍省内外各大图书馆而不可得。这就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民族文化的劫难了。
著名思想史家葛兆光先生指出:直到光绪前期,“士大夫官员除了官场公务之外,依然是沉湎在三件雅人逸事之中:一是游山玩水访僧问道,二是吟诗作画校书读帖,三是搜集字画古书兼及会客应酬,偶尔把头伸出窗外,才吃了一惊,但不久又缩回头去,照旧心安理得地过着旧时生活。”[3]在这样的时代风气之下,黄恩彤能不为流俗所左右,与时俱进,无论担任什么职务都尽职尽责,而且以任职内容为研究对象,大量阅读和写作,保持了一位传统士子的学者风范,是难能可贵的。他任职江苏按察使、广东布政使和广东巡抚期间,大量搜集阅读海外文献,成为洋务专家,第一批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他参与了签订《中英南京条约》及其后的《通商条例》,尽管是在列强胁迫下的城下之盟,出自朝廷旨意,但他在谈判中多次据理力争,仍然为国家争取到不少利益,对此亦不应全盘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