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溥文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量词系统作为汉藏语系中一个重要的词类系统,本身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其研究成果也颇丰,而具体到单一量词研究时,仍会产生诸多未解决或难解决的问题。对于量词“片”,学者们就对其语法和语义上的特点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讨论,同时也产生了一些分歧。这些研究和分歧主要集中在共时层面的语法分析上,特别是对“片”的语法特征的描写和解释,前人进行了大量讨论,如马庆株(1990)根据“片”和名词搭配的情况,将“片”划分为两种,其中能被“个”所替换的是“个体量词”,如“一片面包”;不能用“个”替换的是“范围量词”,如“一片海”。俞士汶(1998)则把“片”认定为“个体量词”和“成形量词”,其中表示粗略地描绘物体形状的“片”属于“成形量词”,如“一片云彩”。而石毓智(2001)则把“片”看作是一种“三维形状量词”,并将其同“块”“张”相比较,认为影响这三个量词和具体名词搭配的主要因素是所限定名物三维指数的大小。这些观点都各有其正确性,但都是在共时层面对“片”所表现出的语法特征、语义特征进行的描写、归纳、解释,而关于“片”的历时研究,特别是对“片”的词源和词义的历时演变情况,以及语法化过程的形成机制问题,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本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片”的产生及本义问题;“片”的历时演变情况与规律;“片”语法化问题。
讨论“片”的产生及本义,前人的参考依据主要是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片”在《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143 页)中的释义是“片,判木也,从半木。”但对于《说文解字》中的这段释义,学界却有不同的观点,主流的观点主要有两种:一是认为“片”为名词,而第二种则认为“片”为动词。
持此种观点的学者认为《说文解字》中的“判木也”指的是“被锯开一半的木头”。刘世儒(1965:119)通过对文献的考察和语料的分析,认为“片”的本义是“木片儿”,经过引申后可以用来指称“切分成片”的名物,进一步可以用来称量“小而薄”的东西。
刘世儒认为“片”的本义是“木片”的观点在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中也能得到印证:“谓一分为二之木”。此外,杨杏红、张娜(2012)也认为“片”的本义应是“锯开的一半木头”,并指出由“片”的这一名词义位经由隐喻而用来计量与“锯开的一半木头”形状相似的物体,“片”的量词功能即由名词演变而来。
前人对于“片”的本义及词性问题,大都支持“名词说”,但学界依然有人对此观点提出质疑。其中,孟繁杰、李如龙(2011)就认为“片”的本义应是“分开树木”,“片”在产生之初应是动词,并且通过检索语料驳斥了学界之前关于“片”的本义为“木片”的观点。孟文指出上古汉语“片”没有做名词的用法,常见的用法主要是做动词和形容词,他举了两个经典语例,我们通过语料库检索也找到了这两条语料:
1)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庄子·杂篇》)
2)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于?”(《论语·颜渊篇》)
孟文认为这两个语例中,第一个“片”应为动词,义为“分开”,第二例中的“片”可以看做是形容词,义为“片面的”。根据上古汉语的这两条语料,孟文认为“片”在产生之初并没有名词的用法,而仅仅有动词用法,因此从语料上看“片”的本义应当是“分开树木”,最初的词性是动词,而《说文解字》中的“判木也”实际上说的也并不是“被一分为二的木片”,而是“切分木头”,此外,《汉语大字典》(徐中舒等1995:845)中对“片”的释义中也没有“木片”这一义项,第一义项是“分开”,所以孟文认为“片”在早期的词义变化情况是:分开树木(本义)→分开→片面的。
关于“片”的本义及产生问题,学界主要有“名词”和“动词”之争。其实,关于动词说和名词说的根本之争在于对“判木”的理解上,名词说认为“片”的本义是“一分为二的木片”,动词说则认为是“将木头分开”。我们认为动词说虽基于语料,但在对“片”的本义考索上还值得商榷。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孟文中以上古语料为证的方法是正确的,“雌雄片合于是庸有”中的“片”我们认为确实义为“分开”,但仅根据此就认定“片”的本义是“将木头分开”还缺乏论证力度。
从语料上看,上古时期“片”所能找到的语料仅有上文所提到的两条,按照孟文的解释,一为动词用法,二为形容词用法。我们可以发现形容词用法最早可见的出现于春秋时期,而动词用法最早可见的出现于战国时期,这说明“片”在上古至少存在两个义项,也就是说至少在战国时期“片”的词义就发生了演变,那么究竟是由形容词义演变为动词义还是由动词义演变为形容词义,或者这两个义项任何一个都不是“片”的本义而均为引申义,这个问题通过这两条语料无法解决,所以仅根据上古战国时期出现了“片”的动词性用法就将“把木头分开”认定为本义是不够科学的,所得出的“分开树木(本义)→分开→片面的”这一词义演变结论也缺乏有力的论证,没有证据表明所谓的“片面义”是由“分开义”引申而来,至少“片面义”的语料是出现于“分开义”之前的,从可能性上说,“分开义”是“片面义”的引申义更具合理性。此外,“片”的形容词用法“片面的”实为名词用法,语义应为“整体中的一部分”,“片言可以折狱者”应是说“仅根据部分供词就可以判决案件的人”,这里的“片”是名词,而这里的“部分”义应是由“被一分为二的木片”引申而来,所以《说文解字》中所说的“片,判木也”才是“片”的本义,“片”在上古的词义演变情况应是由本义“被一分为二的木片”引申为“整体中的一部分”,再引申为动词性的“分开”,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分开义”的语料出现于“部分义”语料之后。其词义演变情况应是:一分为二的树木(本义)→整体中的一部分→分开。
此外,语料数量的不足与上古汉语文献数量有限密切相关,也正因为语料数量不足,并不能准确地考察“片”的本义问题,因此我们考察了同属“片部”的“版”的词义演变情况。《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对“版”的释义为“版,判也,从片,反声。”,这说明“版”为形声字,“片”为其义符,但按照《说文》的释义,“版”的本义为“判也”,也即动词义“分开”,但这与上古语料不符,语例如:
3)缩版以载,作庙翼翼。(《诗·大雅·绵》)
4)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孟子·告子下》)
例(3)中的“版”语义为“筑墙用的木板”,全句意思是说“捆牢木板来夯实地基,建造宫庙的动作十分整齐。”例(4)中的“版”是指“筑墙用的木夹板”。这些语例中的“版”均为名词义,与《说文》所言的“判也”明显不符,这应是《说文》所记有误,对此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中明确指出:“‘版’,片也。旧作判也。浅人所改。今正。凡施于宫室器用者皆曰版。今字作板。”这说明“版”的本义就是“建筑宫室所用的木板”,由“片”的意义发展而来,“片”应是“版”的源词,而“版”的“木板”义最早出现在《诗经》中,所以“片”的“一分为二的木片”义应该更早,更可能是“片”的本义,只是在现存上古文献中没有发现这一语义,仅存由本义“一分为二的木片”引申出的名词义“整体中的一部分”。另外,我们认为“版”的本义更有可能由“片”的“一分为二的木片”义发展而来,而不是动词性的“分开树木”义,这是因为“一分为二的木片”的中心语是“木片”,更强调“片”的所指是“木”,也就是用“片”专指“被一分为二的木头”,专指性比较强,“版”的本义也是专指建筑用的木头,两者的源流关系更近,而“分开树木”主要强调的是“分开”这一动作,但“木”只是这一动作支配的对象,所以从源流关系的远近上来看,“片”的本义为“一分为二的木片”更为合理,这一义项和“版”的本义联系也更为紧密。
综上所述,“片”最早应是专指“被一分为二的木片”,后来为了表示建筑用的木材,便在这一义项基础上另造“版”来专指,而“片”本身又在“一分为二的木片”上引申出了“整体中的一部分”和“分开”两义,所有上述词义的演变大致在战国时期基本完成。限于上古语料的缺乏,我们很难完全确定“片”的本义,只能根据有限的语料和同源词、近义词的发展情况来进行判别,在语言事实的基础上选择更为合理的解释方案。
我们基于语料库和文献资料,对“片”词义的历时演变进行了梳理。
关于“片”的产生问题,前人仍有争论,本文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但基本可以确定的是“片”在产生之初并没有量词的用法,我们认为“片”在先秦时期的词义演变情况大致是:一分为二的树木(本义)→整体中的一部分→分开。
在这一时期,“片”开始具有了量词称量名物的功能,如:
5)令军士人持三升糒。一片冰。令各散去。(《前汉记·荀悦》)
6)田家老母到市买数片饵,暑热行疲,顿息石人下。(《风俗通义》)
这里的“片”已经开始单独计量名物“冰”和“饵”了,且已经具有了分体量词的特征,只是这一时期“片”作为“分体量词”所称量的对象数量并不多,在语义上,它强调的是“分体”的意义。孟繁杰、李如龙(2011)认为这是因为“片”的称量语义是从动词义“分开”泛化而来,所以有从“整体到部分”的意义,“部分”的事物具有“小”和“平面”的特征。而我们认为“片”的分体量词用法更可能直接由其“整体中的一部分”这一名词义发展而来,动词义“分开”则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名词义的引申,这也更符合名量词大都由名词发展而来的规律。
在这一时期,“片”的量词功能发展迅速,可称量的名物明显增加,语例如:
7)《食经》曰:“白菹:鹅、鸭、鸡白煮者,鹿骨,斫为准:长三寸、广一寸。下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加上,盐、醋和肉汁沃之。”(贾思勰《齐民要术》)
8)慈门数片叶,道树一林花。(何处士《春日从将军游山寺》)
9)洞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庾信《游山》)
10)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吴均《续齐谐记》)
这一时期的“片”可计量的名物数量明显增多,如例(7)的“清紫菜”,在此阶段“片”已经开始出现了“个体量词”和“整体量词”的用法,如例(8)中的“叶”,直至现代“片”也依旧作为个体量词称量它。例(9)中的“雨”也不再是个体事物,而是整体的名物,这里的“片”已经是一个整体量词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做分体量词时,“片”所计量的名物不全是“薄而小”的事物,如例(10)中的“破三片”,被砍成三块的树在形状上不具备“薄而小”的特征。除此之外,这一时期“片”还出现了一个特殊用法,即表示“些少”的语义,语例如:
11)吾兄弟自幼及老,衣服饮食未曾一片不同。(《魏书·列传第五十四》)
刘世儒(1965)认为这里“片”作为一个不定量词是临时用法,其充当的是后来产生的汉语“点”的功能。
唐代的“片”作为个体量词和分体量词的功能继续发展,可计量的名物数量也继续增长,这一阶段最重要的变化是“片”开始计量虚化事物,语例如:
12)施展英雄一片心。(《敦煌变文集·伍子胥变文》)
这里的“片”具有整体意义,所计量的“心”是作为整体来看待的“心志”,用来表示全部的“片”的意义由其“整体”意义虚化而来,这一观点恰好也验证了前文我们对早期“片”的词义演变的判断,这时的“片”的语义正是由“整体中的部分”中的“整体”这一语义特征发展而来的。
两宋时期的“片”除保留前代的功能外,还可以用来计量“心情”“颜色”“景物”,计量抽象事物的功能越来越强,如:
13)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柳永《尾犯·夜雨滴空阶》)
14)都只见成一片黑淬淬地。(《朱子语类·卷十》)
15)一片秋光对草堂。(《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二》)
这一时期的“片”主要做个体量词和分体量词,但是所计量的名物数量有所减少,所计量的名物必须是“小而薄”的物体,例如之前可用“片”称量的“玉”“石”等,在明清直至现代都不可用“片”来称量了。
综上所述,“片”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从名词到动词再不断虚化成为量词三个阶段,其中在量词发展阶段中,从最初的“分体量词”不断发展,已成为具有“分体量词”“个体量词”“整体量词”三种功能的综合性量词,所计量的名物数量也不断增加,直至明清时期“片”所计量的名物才开始受限而减少。
关于“片”的语法化问题,我们主要分析其语法化的过程和途径,并讨论其语法化的动因与形成机制。
刘世儒(1965:133)认为“片”的语法化过程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是数量名结构的固化,另一个则是语义演变。“片”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形成了“数量名”结构,如“一片冰”“数片饵”,但在这一时期数量名结构并不多见,直到隋唐五代时期才开始变得广泛起来,如:
16)不同珠履三千客,别欲论交一片心。(李白《江上赠窦长史》)
17)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
到了宋代,这一结构已经逐渐固化了并延续至今。
“片”在语义演变方面的情况与我们上文的梳理基本一致。
“片”的语法化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是计量功能的弱化,二是词义的泛化。
计量功能的弱化主要体现在“片”在做“整体量词”时所称量的事物是较虚的事物,所称的是“虚量”,如“一片海”“一片丹心”等。
词义的泛化则主要表现为“片”从“分开义”向具有“分体量词”“整体量词”“个体量词”语法意义转变,这标志着“片”已经由动词虚化为量词了。孟繁杰、李如龙(2011)指出语义泛化主要体现为量词的组合关系不断扩大,能够计量的名物数量也不断地增多。但我们发现“片”在明清之前尤其是魏晋时期能够称量的名词数量是很多的,而明清后由于自身的词义演变和其它形状量词的发展,“片”所计量的名词数量是呈减少趋势的,这与语义泛化的判断并不完全吻合,至少在两汉后,明清前,像“紫荆树”一类“厚且大”的名物是可以被“片”计量的,而之后却只限于“薄而小”的事物了,从这一点上看“片”作为分体量词的语义范围是先扩大再缩小的,分体量词“片”的“薄而小”的语义特征大致经历了“附加→弱化甚至脱落→核心”的过程。我们认为这种现象的产生可能与语义场内所涉及词语的意义和功能有关系,早期能够修饰该类名词的量词数量较少,还未得到充分发展,即缺乏与“片”具有相同功能强度的词语,那么“片”所称量的事物范围会不断扩大。但随着其他量词功能的扩展,又会取代“片”的一些功能,使其使用范围更具专属性。词语组合关系的演变上,不同词语之间的相互牵制表现得比较明显,而这不是单一词语的演变过程可以解释的。此外,这种现象是否和量词个体化名词功能的增强而分类功能的衰落有关,还需要进一步进行验证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