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蜘蛛巢城》对于《麦克白》的成功移植

2020-02-24 02:48
视听 2020年2期
关键词:黑泽明麦克白蜘蛛

□ 王 璐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创作于1606年。该剧自诞生至今,除了在舞台上常演不衰外,也备受改编者的青睐。在众多的改编作品中,黑泽明的《蜘蛛巢城》无疑是独树一帜的。本文从不同角度来分析黑泽明是如何对这一经典剧作进行创造式改写的。

一、人物重塑

首先是对于主角麦克白的塑造,在黑泽明的笔下,麦克白成为了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士鹭津武时。鹭津武时在得胜归来之际,迷失在蜘蛛手树林中,随浓雾出现又飘散的山姥留下了预言,预言使鹭津武时在质疑惊惧的同时,掀起了他按压心中的欲念。原作中,麦克白在得知预言之后,陷入了灵魂的缠斗之中,然而剧作主要的冲突点是麦克白的内心斗争,即谋取王位的野心和良心谴责之间的斗争。他更多思考的是弑君的合法性、合理性的问题。相比之下,电影中,鹭津武时虽然因为预言的引诱也动了篡位的妄念,但在真正弑君的行动中,就表现得相对被动了。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是西方文艺复兴的产物,携带着自由意志、勇往直前的品性。而黑泽明出生于日本武士家庭,他重新塑造的鹭津武时也是一位承袭着武士道精神的悲剧人物,在坚毅、果敢和胆识之外,还有重视君臣戒律、舍身奉公的一面。在鹭津武时被动的杀戮行动中,浅茅的怂恿和教唆便跃居上风,但她的所思所想以及层层逼问又入情入理,使得我们悲剧主人公的弑君行动蒙上了一丝使命的色彩。

原作中,大将班柯是正义、英勇的化身。而在影片中,当山姥说出预言之时,三木义明的野心和妄念便呼之欲出,他急切地追问。又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将要继承大统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随后三木义明的所作所为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城中叛乱已起,三木义明却将被鹭津武时追杀前来投靠的世子和军师拒于城外。随后开门迎接武时,并主动提出推举武时为王,两人顺理成章地达成共谋,武时认义明之子为义子。至此,义明早已失去了班柯身上的人性之光,他的死亡也成了被欲望吞噬的结果。

《蜘蛛巢城》中的鹭津浅茅和《麦克白》的麦克白夫人也存在着一体双生的关系。她们都有强大的野心和作恶本能。但与麦克白夫人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不同的是,浅茅始终表现的是一副客观冷静、循循善诱的姿态。她用极强的思维逻辑和言语逻辑将武时一步步拉入深渊。影片中的浅茅不再是麦克白的帮凶,而是跃升成为杀戮的主导者,事态的走向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二、意象的编织

布拉德雷曾指出《麦克白》是莎士比亚戏剧中最黑暗的一出。这和莎士比亚插入其中诸多超自然的意象不无关系,敲门声、阴霾、黑暗、鸟鸣、血腥等。在黑泽明的镜头下,这些意象得到了更完满自足的表达。影片取名为《蜘蛛巢城》,“网”便成了全片的中心意象。蜘蛛手树林是守护蜘蛛巢城的天然屏障。但这个网非但没有起到抵御外敌的作用,反而将两代城主围困其中。林中山姥的纺车是影片的第二张网,这架暗示命运的纺车不断地旋转,席卷着武时和义明内心的欲望,驶入命运的轮回之中。第三张网则是影片结尾插入武时身体上排山倒海的箭林。敌军压境,移动的蜘蛛手树林令武时陷入极度慌乱之中,识破武时狼子野心的属下沆瀣一气,随势而倒,将矛头纷纷对准武时。失了人心的武时终究不敌如此强劲的攻势,挣扎过后像刺猬一样惨死,被命运之网捕入其中。

除了“网”这个中心意象的营构外,黑泽明也将雾、雨、雷、电、乌鸦声这些带有预言和警示意味的意象从原作中撷取而来,丰富着自己的银幕世界。在影片一开始,武时置身于雾、雨、雷、电中,内心的欲望被山姥唤醒,但他丝毫未感受到大自然的震慑。随着第一声乌鸦的鸣叫,他甚至弯弓朝叫声射去。短短几分钟,一个无畏但却骄狂的形象便呈现到了观众的面前。其后,武时一再对来自大自然的劝阻全然不在意,黑鸦穿堂而过,他却当成胜利的号角。

三、本土化技艺的融入

黑泽明对于《麦克白》成功的改编还归功于他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娴熟驾驭。他巧妙地将能剧的元素融入其中,但在相融合的过程中,并没有单纯着眼于形式层面的求新求变,而是将能剧这一传统的艺术形式,巧妙地化合在了情节之中。

黑泽明使用了四种能面,使人物蒙上了一层形式化的神秘色彩,演员过于逼真的面部表情被隐藏在了面具之下,被符号化的人物性格彰显着人物的命运走向。“平太”这一能面被运用到了濒死时武时的表演中;“曲见”这一造型被用来塑造浅茅;将“中将”用于文武公卿,义明惨遭杀害后,便以“中将”的面目出现在了宴席之上,勾起武时的心魔;操控一切的女巫则塑造成了能剧中“山姥”的形象。能面不仅暗合了原剧的悲剧气质,又赋予了剧作一丝超验的审美体悟。

能剧中的音乐元素也为影片增色不少。开篇,日本传统乐器尺八与日本鼓鼓声相继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首尾相互呼应的吟诵乐曲:“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仍然徘徊不散,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能剧音乐还作为音响效果使人物心灵充分外化。“譬如在鹭津杀害城主时,浅茅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用排箫、大鼓的快速击打而表现出的节奏感来凸显人物此时的紧张与内心的忐忑。世阿弥认为能乐中的音乐意在追求‘顿挫’之感,即以造型美和音乐感为轴心,在时空里展现戏剧的程式美。通过能乐的运用,保证了影片的完整性,人物动机从原有的形而上的动力变成心理动机。”①

四、主题的承接与偏移

《麦克白》和《欲望巢城》两部作品,无疑都向我们展示了强大的野心和欲望将人性吞噬的惨剧。在现代社会中,人类不再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类陷入到卑微的日常生活之中。在《蜘蛛巢城》中,山姥吟唱到:“人间多丑恶,既托生于世,贱如蝼蚁,何必自寻烦恼,多愚蠢。人生若花,来去匆匆,终须也要化作腐肉骷髅。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渊……”在《麦克白》中,麦克白得知麦克白夫人的死讯之后说出:“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去;他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躁动,找不到一点意义。”②《麦克白》反映了伊丽莎白时代的社会图景,而《蜘蛛巢城》则将故事放置在日本战国时代,但它们都探寻了人在欲望面前的无力和渺小、人类本性的贪婪和恐惧等本质问题。

除此之外,扎根于东方文化的《蜘蛛巢城》不再带有鲜明的善恶有报的西方色彩,而蒙上了因果轮回的面纱。君主国春便是在老城主的怀疑中走上弑君之路的,现如今,鹭津武时也陷入相同的处境之中,做出了和城主一样的选择。在鹭津武时短暂的继位历史中,终也逃不过被自己人射杀的命运。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迷雾中的蜘蛛巢城遗址依稀可见。“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首尾呼应,点明主题。

在东方的宗教中,如印度的佛教、中国的道教和日本的神道教都主张“人死后可以转世或复生,历史可以按照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根据某种神秘的逻辑而重复演绎。这种时间观念实际上把周期运动作为时间的本质,其时间形态是一个圆圈,一切事物经历一个周期后都可以回到初始状态。”③但是在基督教文化中,“反对循环时间观,认为时间是通达未来的路途”④。这与西方人崇尚理性、务实、重视现世的民族性格息息相关。

巴赞在谈及电影改编时曾说:“逐字直译毫无价值,而异常自由的转译似乎也不足取,与此理相同,好的改编应当能够形神兼备再现原著精髓。”⑤用此标准衡量,黑泽明的诠释毫无疑问是优秀的。他用自己娴熟的导演手法,将西方先进的技术手段和本民族古老的艺术形式相融合,成功地孕育出了这部跨文化、跨形式的经典作品。

注释:

①邵思源.论电影《蜘蛛巢城》中对日本能乐元素的化用及其美学特征[J].戏剧之家,2019(04):11-13.

②[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272-273.

③④汪天文.三大宗教时间观念之比较[J].社会科学,2004(09):122-128.

⑤[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 [M].崔君衍 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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