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曼殊小说的女性人物形象

2020-02-23 17:17张松才
宜春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弱水苏曼殊阿兰

张松才

(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广州 511483)

苏曼殊(1884—1918),今广东省珠海市人,公元1884年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商人,母亲是日本人。苏曼殊出生未足三月,生母即离开,由姨母抚养。六岁时随父亲回广东,不容于族里,屡遭庶母大陈氏等的欺凌。十三岁到上海,尤遭大陈氏之虐待。十五岁到日本学习,参加过中国留学生的爱国组织。未久父殁,以父子情疏故,不肯回乡奔丧。其后到泰国、锡兰等地游历,并习梵文佛典。回国后多处任教,足迹飘零。苏曼殊一生,虽非僧人,却好着僧衣,以佛教徒形象掩饰自我。其性情内向孤僻,工愁善感,身体羸弱多病。为排遣苦闷,征歌逐色,更兼放纵饮食,愁病交加,1918年病情恶化,是年5月病逝于上海,年仅35岁。

苏曼殊创作上因自传式哀情小说《断鸿零雁记》而文名大噪,其文学作品主要有诗歌103首、小说6篇等,佛学则著有《梵文典》等。马以君先生编注的《苏曼殊文集》应是目前收集其作品最齐全的集子,本文引用之苏曼殊小说,皆以此文集为据①。该文集收录的苏曼殊小说共有六部,其中《天涯红泪记》是未完稿的残篇。篇幅上,《断鸿零雁记》是中篇,其它则为短篇。

苏曼殊的小说又是以自传色彩特别突出著称,有些地方甚至基本上是自述其事,仅以人物的名字来改头换面而已。例如,在《断鸿零雁记》中的第一章,他还特地强调说“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第74页);在《碎簪记》中,他干脆就对客串全篇故事的旁观者“余”自用其名——曼殊。我们不能据此就把苏曼殊的小说完全视为其自传,但它透露出这样一个重要信息:他是以自我抒写式来进行小说创作的。

小说创作上,他虽然并不擅长故事情节的架构,小说中存在不少情节的漏洞。但是,他却很善于暴露内心世界和描摹情感体会(尤其是哀情)。其笔下人物情感的外溢如泣如诉,其小说也正是以此特色打动人。如果对照一下他本人和其小说,我们就会发现,苏曼殊的很多人生经历和个人嗜好等,就那么被他硬生生的搬进小说中。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心理和潜意识欲望,如期望得到绝色美人的投怀送抱、得到母爱的慰抚等等,也无不在其小说的世界中得到实现和满足。

综观苏曼殊的六部小说(《天涯红泪记》为未完稿),我们惊奇地发现,苏曼殊笔下的人物形象,表现出诸多明显的共同特征,可以“弱水型”②人物概括之。其中的男主角堪称“曼殊式”人物,有着明显的“弱水”性特征,呈现出某种程度上的性别弱化和异化倾向。

何谓“弱水型”人物?这里“弱水”的意义可以有两方面:一是实指,苏曼殊笔下的人物形象,不管男女,全都笼罩在“水样的春愁”中,动辄流泪,悲戚之态,遍布文中,使得“泪水”成了苏曼殊小说中重要的意象和突出的特征,这也奠定了其小说的悲剧性基调和氛围。

二是虚指,其笔下的人物形象,都表现出“弱水型”的性格特征。每篇小说基本都以悲剧告终,实与此有密切的关系,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是也。男女人物出现出明显的性别颠倒的异化现象:本应该柔弱的女性反而是十分刚烈强硬,而理应坚强的男性却是懦弱优柔。前者可谓得水之刚,后者则是得水之柔。这种“弱水型”的特征,正如《道德经》中用“水”的刚、柔两性来喻释“道”一样。老子认为水貌似至柔而实至刚,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致坚”。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的通常是男性相对刚强、女性相对柔弱的现象。但在苏曼殊小说中,男主角却反而是得水之“弱”,表现出懦弱、内向、被动,甚至是女性化等性格特征,女主角反而是多得水之“刚”,表现出阳刚、坚强、主动、热烈等性别特征。这就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苏曼殊是否存在着性别异化等病态心理,进而影响到他的小说创作心理,并在其小说中表现出来?限于篇幅,本文主要集中对其女性人物形象进行探讨。

通过汇总,我们会发现,苏曼殊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不但貌美如花,而且在性格刚强,颇具“女汉子”的风范,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男性化特点。她们和缺少男子阳刚之气的男性人物形象,正好形成了鲜明和强烈的对比。概括而言,其特征主要有:

(一)秀丽佳绝,迥超尘俗

苏曼殊笔下出现的女性形象,为数不少,基本上只要有重要的男性人物,就会有与之相应的一个以上的女性出现。有趣的是,要想成为苏曼殊笔下的女主角甚至次主角,不漂亮是不行的。而且,普通的漂亮还不行,非要是绝色佳人不可。换言之,苏曼殊笔下的女性形象,必须先通过选美比赛,达到其《本事诗(其三)》“同乡仙子独销魂”、《本事诗(其七)》“乌舍凌波肌似雪”、《本事诗(其五)》“湘兰天女是前身”所形容的美貌,成为秀丽佳绝、迥超尘俗、“乌舍凌波”的“仙子”和“天女”才能入选。这个现象非常突出,也很有意思。先看看具体情况:

《断鸿零雁记》中的雪梅是他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女主角。苏曼殊这样描写 :“忽睹前垣碧纱窗内,有女郎新装临眺,容华绝代,而玉颜带肃,涌现殷忧之兆。”[1](P82),用三郎的话来说,则是“乍睹芳容,静柔简淡,不同凡艳,又乌可与佻挞下流同日而语?”[1](P83)。静子则是“袅娜无伦”、“清超拔俗”[1](P97),“倏然出尘,如藐姑仙子”[1](P100),所以文中屡屡以“玉人”称之。三郎对她是赞叹到什么程度呢?——“(余)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余暗自叹曰 :“真旷劫难逢者也!’”[1](P113),看,比百世难逢还难逢。还有欺骗法忍的邻家女子,也是绝色美人——“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1](P136)。

《天涯红泪记》中老人之女是“密发虚鬟,非同凡艳”[1](P153)的“天仙”和“绝代名姝”[1](P154)。

《绛纱记》中秋云是“容仪绰约,出于世表”的美人[1]0(P160),五姑则是“婵嫣柔曼”、“姿度美秀”[1](P161)。

《焚剑记》中的阿兰是“盼倩淑丽,生所未见”,以致“女居停有外甥莫氏,忽窥见女(阿兰),以为非人世所有,及归,神已痴矣”[1](P189)。而阿惠呢,也是“亭亭似月”[1](P184)的美女。

《碎簪记》中,杜灵芳是“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1](P199),莲佩是“容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盈十五之年也”,正如“余”所说的,“前后访庄湜者两人,均丽绝人寰者也。”[1](P202)。而莲佩是美到什么程度呢?——“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举首惊望,以莲佩天生丽质,有以惹之也。”[1](P212)——这都可以和古诗汉乐府《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绡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看罗敷”相媲美了。

还有《非梦记》的薇香、芸香二女,小说一开始就开宗明义地作出定位——“均国色”[1](P220),“风致乃如仙人”[1](P222)。至于凤娴,能让生一见之下就“凝瞩不转”[1](P221),自然纵非倾国也是倾城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苏曼殊笔下的女性形象都是秀丽佳绝、迥超尘俗。他在男主角的身上都深深地投放了自己的影子,同时又塑造出众多的美人在追求和纠缠他们。这样屡屡雷同的人物和情节,是否是为了满足其内心深处对于女性尤其是绝色美女的渴盼?有欠缺才有需求,是否因为严重的性压抑,还有“爱的归属”的深深匮乏和渴盼,才有了上述的这种突出现象?

(二)聪颖明慧,通情达理

这也是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突出特点之一。聪慧表现在,她们往往都是女才子式的人物。如静子,三郎是屡屡暗叹其“慧骨天生,一时无两”[1](P116),并认为“世宁有如此慧颖者”[1](P113)、“静姊果超凡入圣矣”[1](P114)。《碎簪记》中的莲佩,“于英法文学,俱能道其精义”[1](P212),在观泰西歌剧时,为其婶作翻译时,“一一口译之,清朗无异台中人”,令得旁边的曼殊“余实惊叹斯人灵秀所钟”[1](P212)。《焚剑记》中的阿兰和阿惠,都是“天质自然,幼有神采”[1](P85),从生学文,进步神速。

通情达理则表现在她们的宽容体贴上。如对于庄湜的心向灵芳,莲佩表现出难得的宽容和理解。又如阿兰,更是处处表现这种通达,当三人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独孤生却莫名其妙地提出要离开她们,阿兰留之不得,只说“妾知公子非负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然后便“资给于生”;对生神经兮兮的莫知去处,她也只是“再三叹息”而已[1](P188)。

此外,这种通达还表现在和男主角的拘谨相比之下的落落大方。试看五姑和“余”的初次见面 :“舅父重命余与五姑敬礼。五姑回其清盼,出手与余,即曰 :“今日见阿兄,不胜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辍学之人。’”[1](P161),其大家闺秀的风度,和男主角的近乎猥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三)刚烈坚强,宁死不屈

如前所述,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是得水之刚。请看雪梅书信中的自我表白 :“妾心始终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1](P84)阿兰更是如此,几次别人要她移情别嫁,她都宁可出逃流浪,也不屈从,死都不肯背弃那个莫名其妙的独孤生。

再看灵芳和庄湜的对话,“庄湜继曰 :“如此事果确者,君将何以……’语未毕,女截断曰 :“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1](P204)这里要注意的是灵芳的迅疾反应和言辞语气,其跃然毕现纸上的是刚烈坚强、宁死不屈的姿态。又如,当得知莲佩曾来访时,庄湜会的就是“闻言,泪盈其睫”,灵芳则是“蹶然就榻,执庄湜之手,泫然曰 :“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庄湜曰 :“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耳。’”[1](P204)男女形象两相对比,女的是飒飒巾帼,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的亮相执着;男的是怯怯懦夫,自始至终的摇摆犹豫。真是宛如水性的两面,一刚一弱,有若天地之别。

(四)大胆表白,热烈主动

水的阳刚之气让这些女性们在爱情上有着苏轼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磅礴气势,以致在表白时激情有如久蓄的波浪一样喷薄而出。《绛纱记》中的五姑可为代表,请看她是如何主动向懦弱的“余”大胆表白的 :“身既奉君为良友,吾又何能离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倾听:吾实誓此心,永永属君为伴侣!则阿翁慈母,亦至爱君。”,接着还“举皓腕直揽余颈,亲余以吻者四”,后来又“严服临存,将含笑花赠余”[1](P164)。即使是反面人物爱玛小姐也是如此,不过她是用英文来表白 :“一夕于月痕之下,抚霏玉以英语告之曰 :“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1](P170)

《焚剑记》中的阿兰又是怎样的呢?——“至生身前言曰 :“公子且出手授我。’遂握生手,密谓之曰 :“公子非独孤粲耶?……’”[2](P185)再看莲佩,“明日凌晨,莲佩约庄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莲佩忽以手轻扶庄湜左臂,低首不语,……庄湜则面色转白”[2](P213);哪怕是曼殊在场,她都是如此的毫不掩饰自己对爱情的追求 :“二人各知余至,莲佩心中似谓 :“吾今作是态者,虽上帝固应默许。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2](P214)好个“吾钟吾爱,无不可示人者”,真是何等大胆的爱情宣言!对照庄湜的木讷丑态和“庄湜微曰 :“吾今往谒阿婶’遂藉端而去。”[2](P214)的灰溜溜样子,相差何止千里。

(五)坚贞专一,矢志不渝

水的刚烈还表现在她们对爱情的坚贞执着上。试看雪梅的信 :“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3](P84)这热烈的誓词与《汉乐府·铙歌》中《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诗句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如,阿兰在独孤生要舍弃她而去时,要求同行以“永奉欢好”,这样就算“使妾殒殁,亦无恨也”;当独孤生不接纳而莫知去处后,姨氏和她商量,要把她许配给梁姓外孙时,她却说 :“吾舍独孤公子外,无心属之人,今虽他适,公子固信士,异日必归。”[4]姨氏后来又反复劝说,阿兰“终不改其素志,至于九喻”,以至“姨氏怒。阿兰日夜悒怏,都不寝食”[5](P188)。为了怕被强加抢婚过去,她又独自外逃,潜至香港,自甘为人女佣。当莫氏又欲娶之时,她又再次外逃,最后“暴病病卒于道中,弥留之际,三呼独孤公子,气断犹含笑也”[5](P191)。其他如薇香则是“倾心向公子以来,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指韦媪)曰 :“不偶公子,不如无生’”[5](P223)等。

而且苏曼殊还经常要求他笔下的正面女形象要有传统的女贞女德,尤其是从一而终的思想。所以秋云在梦珠背弃她后,犹说[6]:“一日不得吾友(指梦珠),即吾罪一日不逭。设梦珠忘我,我终为比干剖心而不悔耳!”[7](P168)这种痴情,固然一方面是矢志不渝,但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有点近乎愚昧了呢?

如果说国家不幸诗人幸的话,则诗人不幸诗文幸。苏曼殊一生的文学成就,难臻一流,遑论大家,但在近代中颇引人瞩目,此得力于他聪颖过人的文学天赋和坎坷悲惨的遭遇。他对自我内在心理的深刻细致的描述,促成了其内向挖掘式和自我表述式的小说创作方式,其成就不是很大却颇具特色。这种特色的主要表现之一就是本文所述的“弱水”现象,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病态的人格心理。正是这种人格心理决定了他病态的创作心理,从而使得其小说出现了严重的男性女化和女性男化等现象。

追溯这种心理成因,则和他个人特殊的不幸遭遇有着紧密而重要的联系,苦厄坎坷的身世和际遇形成了他的悲剧性格。在这种性格的驱使下,虽然他一生佯着僧衣,却不守清规戒律,佛教最反对自杀,但他却选择自残自虐的方式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说,身世遭遇、时代因素等奠定了他的性格特征,那么佛教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拯救和影响了其人格心理,虽然最终他并没能摆脱成长经历笼罩下的心理阴影。毕竟积重难返,“性格决定命运”,其人生还是以悲剧告终。作为岭南近代文学与佛教关系的典型案例之一,苏曼殊及其小说的独特现象,有其研究价值。

注释:

①下文凡引自该文集者,不再作说明,只在引文后面注明页码。其中的着重号均为笔者所加。

②《辞海》“弱水”一词义项有三。此主要取其第一种,指水弱不能胜舟,尤其侧重力不胜芥和不胜鸿毛之柔弱义,并兼寓水性之其它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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