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伟
(同济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092)
法融处于中国佛教发展的关键时期,是中观般若学向涅槃佛性学过渡的阶段。这一时期,南朝“义学”异常鼎盛,大兴四经、三论之学,外兼玄学弥漫的时代特征,使得江东法融禅既有中观般若的思想内核,又具玄学化、道学化的表现形式。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早期禅宗经历楞伽禅向祖师禅的转化过程,体现为真如佛性学与般若学之内在融合的“东山法门”。由于历史交集的缘故,以法融后辈为代表的牛头禅与禅宗之间产生了某些联系,被后世学者广泛传播开来,将牛头禅归入禅宗门下,甚至将法融附会为道信别支。因此,在进行研究法融禅学的相关内容(譬如思想特质、历史地位)之前,有必要考证法融的禅学源流、辨析其与道信之间的历史关系。
有关法融生平的文献记载很多,虽长短不一、说法众异,却大多认可其与三论宗师的传承关系。唐中期之后的史料关于道信付法法融之事固然载录,但依旧承认他早年受教于三论之明法师的史事。现存最早的《法融传》存于道宣的《续高僧传》中,其文曰 :“释法融,姓韦,润州延陵人。年十九,翰林坟典,探索将尽。二姿质都雅,伟秀一期,喟然叹曰 :“儒道俗文,信同糠秕。般若止观,是可舟航。’遂入茅山,依炅法师剃除,周罗服勤请道……贞观十七年,于牛头山幽栖寺北岩别立茅茨禅室,日夕思择,无缺寸阴。”[1](P798)从道宣的记载来看,法融出生于南朝三论祖庭栖霞山附近,早年精通儒道之学,后入佛门,修般若止观。贞观十七年,驻锡金陵牛头山(今南京牛首山)。关于“炅法师”,《僧传》有“炅师三论之匠”的记载,可见法融早年确实师从三论学者。稍晚于道宣的惠祥著有《弘赞法华传》,更加明确地记述了法融的师承。文曰 :“(法融)负笈寻师,不远千里,乃依第山丰乐寺大明法师,听《三论》,及《华严》、《大品》、《大集》、《维摩》、《法华》等诸经。”[2](P18)此“第山”盖为“茅山”之误,而“明法师”与《续高僧传》中的“炅法师”为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然亦有反悬之音。吕澂在《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曾说 :“炅法师在法朗门下与明法师同门。”[3](P213)麻天祥著作《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却说 :“大明即炅,并非二人,是继承法朗的三论大师。”[4](P23)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反,但都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说明。对此有较为详尽且言之颇为有理的是印顺法师,他在《中国禅宗史》中说道 :“‘炅法师’,就是‘明法师’,是继承兴皇法朗的三论宗大师。明与冥可以通用,如朱明又作朱冥,玄明又作玄冥。‘炅’,大抵为‘冥’字的脱落、误写而成的。”[5](P73)应当说印顺之言大抵不差,炅法师当为明法师即法融之师。关于明法师的记载,可观史料较少。《续高僧传》之《慧暠传》、《法敏传》、《慧璿传》皆有提及明法师,唯《法敏传》稍详。《法敏传》曰 :“(法敏)入茅山,听明法师三论,明即兴皇之遗属也。初,朗公将化,通召门人,言在后事,令自举处,皆不中意……朗曰 :“吾举明公,必骇众意。法教无私,不容瑕隐。’……(明法师)即日辞朗,领门人入茅山,终身不出,常弘三论。故兴皇之宗,或举山门之致者是也。”[1](P509-510)道宣言及明法师为法朗预定传人,且与嘉祥吉藏为同辈,那么法融应为吉藏之后辈,与法敏共师一人。诚如汤用彤所言 :“(兴皇弟子)影响较著者,当推慧哲、智炬、明法师、吉藏四人……(明法师)其弟子最有名者为法融,即禅宗牛头系祖师。”[6](P549-550)汤先生虽言法融为禅宗派系,却认可了法融师从明法师的史事。其实,即使是承认道信印可法融的宗密也在《圆觉经大疏钞》中提及 :“融通信简高,神慧灵利,久精般若空宗,于一切法,已无计执。”[7](P279)宗密对法融禅学甚为解意,其著《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禅源诸诠集都序》都曾论析法融禅法,在这里宗密以“一切法无执”之语揭示了法融禅之毕竟空的中观玄理。此外,禅宗灯史《景德传灯录》之《法融传》也说 :“融,永徽三年(652年)应邑宰之请于建初寺出讲《大品般若》,僧众千人……(李修)使出州讲《大集经》,听众道俗三千余人,称一时荣观。”[2](P227)法融精于般若,擅于四经,可见师出三论空宗是大有可能的。
从历史史料的记载看法融禅的三论学源流是最为直观且明确的一面,而从禅学思想的内在层面论证法融禅与中观般若学的相通才是最为有力的。鉴于本文主要阐释法融的禅学源流,故其思想层面暂且不论。法融与早期楞伽禅师道信之间的联系,是学者探讨、争论的重要问题,因此有必要进行再次辨析。
与法融同时的道宣所著《续高僧传》中并未有道信传法融的记载,唐惠祥《弘赞法华传》中也未提及。最早言及道信与法融有付法关系的是唐李华所撰《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其录曰 :“初,达摩祖师传法三世,至信大师。信大师门人达者曰融大师,居牛头山,得自然智慧。”[8](P232)李华所述碑文距离法融去世已经百年之久矣,是否真实难以堪定,但这一说法却被后世学者认可并不断附会印证。宗密于《圆觉经大疏钞》中说,法融为“后遇四祖,于方空无相体,显出绝待灵心本觉,故不俟久学,便悟解洞明”[7](P729)。宗密认可道信付法法融,但也指出法融学与三论的史事。李华之后,与宗密同时的刘禹锡在建于太和三年(829)的法融新塔的记中言 :“(达摩)东来中华,华人奉之为第一祖。又三传至双峰信公,双峰广其道而歧之:一为东山宗,能、秀、寂,其后也,一为牛头宗,严、持、威、鹤林、径山,其后也。”[8](P745)这段文字出自刘禹锡的《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就其内容而言,与李华碑文无甚出入,俱是认定法融师从道信。此外,刘禹锡后文又言 :“贞观中,双峰过江,望牛头,顿锡曰:此山有道气,宣有得之者。乃东,果与(融)大师相遇。性合神契,至于无言,通跻智地,密付真印,揭立江左。”[8](P745)刘禹锡此言不知出自何处,但影响极大,后世佛教学者对此颇为嘉赏,历代有关法融的记载都依此文而撰。道信与法融之间的师承关系在禅宗文献中最早出现在《祖堂集》中,卷三有“牛头和融嗣四祖”之说。《祖堂集》有关于道信与法融相遇、问答、传法的详细记载,基本上延续刘禹锡的旧说,只是问答中更加印合禅宗“心本”思想而已。在《祖堂集》中,道信与法融就“真心”与“妄心”的关联进行对答显然是后世禅人的附会,因为此说只有在《大乘起信论》之“一心二门”思想流传之后才可出现,而法融遗文中并未出现此种“真心如来藏”的思想印迹。《祖堂集》之后的禅宗灯录、传记中,如《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五灯全书》《指月录》等皆有道信将禅宗秘法传与法融的叙述,其思想内容几近相同,只存只言片语的差异。值得一提的是,在禅宗公案中有“百鸟衔花”一文与法融、道信有关。相传法融时居牛头,常有众鸟嘴衔花草供养,后融与信师相遇,百鸟飞尽。此段公案,一无事实的可能,二无史料佐证,无非就是附会两人关系而已。
关于四祖道信传法于法融一说,学界存有争议,近现代的佛教学者观点不一,各有所论。综合诸家所言,可以将其概分为三种:一是持否定态度者;一为持肯定态度者;另有持调和态度者。
否定道信与法融有师承关系的学者较多,且论述多立足于思想本质与史料记载,故较为详实。印顺法师于《中国禅宗史》中说 :“从史实的观点,道信与法融、法融与智岩、智岩与慧方,都不可能有师承的关系……道信传法融,是黄梅的传说,抑或牛头山的传说。”[5](P77)印顺判定道信未传法于法融,是有史料根据的:一是现存史书中关于道信传法法融的时间差异较大,刘禹锡与道原记为“贞观中”,而《祖堂集》等文献记载却是在“武德七年”。二则是法融的禅修史事问题,《景德传灯录》言及法融独自禅修,且名为“懒融”,明显与道宣《续高僧传》中的百余人相随于“茅茨禅室”相悖。另外,印顺也从法融禅“无心”“不须安心”的特点与道信之“安心”“净心”的楞伽禅的对立得出两者实无师承的可能性。胡适对道信传法融之说也不认同,《中国佛学史》云 :“牛头山法融一派本出自三论宗,讲习的是《大品般若经》和《大集经》,道宣作《法融传》,凡二千四百三十三字,无一字提到他和楞伽宗有关系。”[9](P116)胡适此言立足于三论与楞伽之思想差异而立,参以道宣所录为证。在《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吕澂曾说 :“由于道信的禅法逐渐在《楞伽》之外吸收了《般若》的思想,所以还发生了一些附会。当时江南一带另有出自三论宗的禅法,后来形成牛头禅,逐渐被说成是来自道信的传承,同道信拉上了关系。”[3]213吕澂不但否定道信与法融的师承,还进一步对附会的来源做了推断——禅宗之牛头一系上溯祖师。同时,吕先生也依据《僧传》等文献记载以及法融、道信禅法的内在相对而认为两者并无传承关系。除近代的印顺、胡适、吕澂等学者外,一些当代著名的佛教研究者也都否定道信传授法融一事。譬如麻天祥认为 :“茅山是法融领受佛法的道场,他是从茅山而入牛头的,因而出自茅山三论门下,而非达摩之楞伽……与道宣的记述相比较,法融与道信的师承关系,明显是后人臆测,甚至是妄加的。”[4](P23)洪修平在《中国禅学思想史》中说 :“联系牛头宗至慧忠、玄素之时才勃兴以及各种传说也都于此时才出现等事实来看,与其说道信印可法融及牛头宗六代传法为确有其事,不如说这些都是后世禅者的编造或‘追认’。”[10](P104)徐文明所著《中土前期禅学史》更是直言 :“牛头宗为法融所创,或谓其为四祖道信门下之别支,但考其渊源,实为三论宗之一支。”[11](P201)三位学者判定法融与道信并非师徒关系,其立论依据主要是基于史料记载。其中,洪修平所言古史(宗密著作)记载的法融弟子慧忠、玄素等人确与禅宗学人有着密切的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法融也出自禅宗门下。况且,有关牛头宗的六代传承问题,至今学界仍然争议不断,无有定论。
道信与法融的师承关系,无论是从史料文献记载,还是就道信与法融的禅学思想本质而言,都难以成立。不过,因唐宋以来与禅宗有关的文献大多延续宗密之言,故学界也有部分学者认可两人的传法关系。周叔迦说 :“牛头法融先习般若空观,而未能究竟,得四祖指示而悟玄宗。于此可见达摩宗旨独特之处。”[12](P382)与周先生论调基本一致的是汤用彤,其言 :“达磨禅法教理(楞伽),惠可、道育以后渐流天下。传至道信,其徒法融居牛头山,开牛头宗。”[13](P188)汤用彤显然对道信与法融的师承深信不疑,然其早已勘定法融出自三论门下,又明达摩一系以楞伽印心,又出此说,岂不矛盾。故在《隋唐佛教大事年表》中又云 :“法融初于茅山法师学三论,贞观十七年于牛头山幽栖寺建禅室居,及道信入山,融从学,传顿悟法门,而立牛头宗。”[13](P256)汤用彤此说是融合道宣与禅宗灯录记载的结果,认定牛头宗的创立是在道信付法于法融之后,是没有参证两人的禅学思想所致。近代僧人虚云《牛头山感怀》一诗写道 :“四祖不传真面目,二师只话本来无。缅怀岂是佳山水?令我情深古丈夫。”[14](P45)在虚云看来,所谓“本来无”意指法融在未遇道信之前,迷于般若空论。日本学者铃木大拙也说 :“道信系是正统,法融系是旁出,它们以各自的宗旨分派,不是见解上的不同……但大体上,(法融)其修行的方向是消极的。那是法融在见道信以前所采取的坐禅修行的方法。”[15](P55)综合几位学者的观点,可知他们认可道信与法融的师承关系俱是基于牛头宗的创立而言的,且都持信法融由三论宗转入禅宗门下的这一史事。平心而论,法融禅与道信、弘忍的“一行三昧“之法相距甚远,差别极大,虽都有般若的成分,但其理论根源则大不相同,以牛头宗(法融之后)与禅宗的相通关系倒推法融与道信的传承关系实为不妥。诚如潘桂明先生所言 :“严格地说,作为禅宗一派的牛头禅真正确立,应该从牛头慧忠、鹤林玄素说起。”[16](P686)法融后嗣的传承本已难考,如又以几代之后的禅学形态附会祖师师从,更是无稽之谈。
学界中,除认可与否定道信、法融之师徒关系两大阵营外,亦有学者持调和、包容的态度,认为法融师从不明,抑或三论诸师,抑或禅门道信。据史料记载,法融在明法师灭度后,又学于监官邃法师、永嘉旷法师、会稽敏法师、钟山旻法师,俱是三论中观一系。后世文献又有法融出自道信一说,这使得法融师源考证奇难,遂有学者对其持调和态度。宇井伯寿、任继愈、阎韬、方立天、潘桂明、赖永海等学者对法融出自道信之说或者不作评判,抑或调和于三论诸师与道信之间。典型者如日本学者宇井伯寿,其文《牛头法融与三论宗》有言 :“牛头法融的思想分为两个时期,一是法融未遇道信之前,崇仰三论宗法门时期;二是遇四祖道信之后,东南正法的建立时期。”[15](P55)方立天援引任继愈论句认为 :“法融是一位由般若三论而入禅门、禅教并重而又侧重于禅悟的学者,著有《心铭》和《绝观论》等。”[17](P311)阎韬释译《禅源诸诠集都序》时也说 :“法融相传为禅宗四祖道信禅师的旁支。法融原来精通般若空宗的理论,接受禅宗后,将这两种思想融为一体,形成禅学的新特点。”[18](P37)法融禅学有无道信“东山法门”的因子,这是值得研究的,但阎韬此说确实是在调和法融师从的问题。而潘桂明、赖永海等人只是陈述史料记载和前辈论点,本身并未对法融师学道信一说做出自己的判定。
综上所述,学界各位佛学研究者对法融的禅学来源及其与道信禅师的师承关系进行了不同程度的阐发和理解。虽然观点不一,但大都承认法融师从三论的看法,加之法融禅所具有的中观般若的思想本质,我们基本可以断定法融禅学的源流是三论之学,而非早期禅宗的楞伽一系。关于道信印可法融的说法,应当是后世佛徒附会而成。至于为何将法融禅说成是禅宗别支,原因大概可以从禅宗与牛头宗双方各自的立场出发而寻求。一方面,从禅宗本身来看。法融禅别具一格,在当时影响极大,禅宗分化初期的某一派系为证明自己的正统性而上溯祖师至法融,又为与达摩至慧能的六代单传产生联系而附会两人的师徒关系。吕澂、汤用彤、关口真大皆持此种观点。譬如汤用彤曾说 :“法融精于禅,而摄山一脉,向重禅法。其理论且与菩提达摩相通。故禅宗人认融为牛头宗祖师。”[6](P550)另一方面,从牛头宗的层面来看。从达摩来华传法至北秀南能的对峙,再到“一花开五叶”的禅宗分化,禅宗的势力如日中天,成为中土佛教的主流。为此,牛头宗的僧人不得不将自己与达摩派系拉上关系,以抬高本宗的历史地位,表明自己的真传。印顺法师、胡适、洪修平俱是持有此种观点。譬如印顺法师曾言 :“牛头宗以法融为初祖,可以看作‘东夏之达摩’。但在禅法重传承、重印证的要求下,达摩禅盛行,几乎非达摩禅就不足以弘通的情况下,牛头山产生了道信印证法融的传说。”[5](P83)实际上,法融之后的牛头僧人与禅宗之间确实具有极为密切的联系,譬如智岩、慧方等人曾经求学于慧可,后期禅宗佛徒也与智威、玄素有过论法的经历。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道信与法融之间产生了附会师承关系的结果。立足于当代学术研究的客观性,我们认为此种附会似乎带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牛头宗最后并入禅宗石头系从而退出中国佛教史的舞台就是最为有力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