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德昂族的跨境历史叙事差异研究*

2020-02-23 16:53袁丽华
关键词:缅甸建构民族

袁丽华

(云南师范大学 对外合作交流处,云南 昆明 650500)

德昂族是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中一个典型的跨境民族。随着1960年10月1日《中缅边界条约》的签订与中缅国界勘定工作的完成,原先同源同语的德昂族被象征着民族国家的国境线人为地划分为不同国家的公民,成了跨境民族。从现实统治的需要出发,中缅国家势必要建立与地理疆界相一致的心理疆界,并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及文教层面的民族政策进行民族整合,以建立跨境德昂族对民族国家的认同。相应地,中缅德昂族需要建构起与现代统属关系相适应的历史叙事,用以重新定位其在各自国家历史坐标中的位置,以回应民族国家自上而下的历史书写。

目前学界对跨境德昂族的研究,多为线性的、区域国别史范式,侧重于民族源流、民族分化与融合等发展演变的研究,对跨境民族的历史叙述与身份认同方面的研究并不多见。这其中代表性的如李晓斌等学者在挖掘和梳理“德昂族泼水节”与傣族泼水节差异的基础上,对中缅德昂族文化的跨境互动现象进行了专门研究。(1)李晓斌,王燕,袁丽华.浇花节的建构与德昂族跨境互动[J].节日研究,2013,(6).李晓斌还通过考察缅甸德昂族随着中缅边界的变迁,从历史和现实的需要出发逐步建构起与统属关系相适应的历史叙述,揭示了现代民族国家对于跨境民族历史叙述的影响。(2)李晓斌,段红云,王燕.缅甸崩龙族历史发展特点及其历史建构[J].思想战线,2012,(5).何博探讨了跨中缅两国国境线而居的德昂族在传统社会框架下建构早期共同历史记忆的历史事实,认为历史记忆的当代重构应该关注现代国家、现代国际社会框架和自我建构三者的关系。王燕通过呈现传统历史叙事范式下德昂族历史的叙述特征,探讨德昂族以金齿国为支撑展开的历史建构及其动因。(3)王燕.传统历史叙事视域下的民族历史与历史建构——以德昂族为例[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5,(1).这些研究都从不同层面揭示了现代民族国家构建对跨境德昂族历史叙述的影响,那么不同民族国家的构建进程对跨境民族历史的形塑如何体现?跨境民族历史叙述呈现差异性的原因何在?在这些问题的驱动下,本文拟从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文本内容、对国家历史书写回应两个层面进行综合比较,并探讨其背后的成因。

一、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内容的差异

(一)中缅德昂族族称及族源的差异叙述

中国德昂族对于族源的表述强调与中国历史上的一体性,而缅甸德昂族则淡化与中国的历史纽带,通过放大或杜撰历史上与中国的矛盾,建构与缅甸的亲缘关联,借以改造缅甸德昂族族群的文化心理边界。例如对于“德昂”名称的由来,出于对各自所属国家历史认同的观念,中缅德昂族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表述。如缅甸德昂知识精英在解释“德昂”族称的来源时说:从前缅甸德昂被称为“易昂”或“达昂”,把“达昂”称为“德昂”是由于与“昂”前面的缅文符号拼在一起就成了“德昂”这个音节。(4)缅甸德昂族历史编著委员会.缅甸德昂族史(未刊稿)[Z].1998:8.这与中国德昂族所理解的“德昂”完全不同,中国德昂族的知识精英认为“德昂”指的是“从岩洞里出来的先民;是勤劳、善良、勇敢、智慧的人”(5)杨忠德.中国民族文化大词典·德昂族卷(手稿)[Z].。族称是族群最重要的文化符号,缅甸德昂族强调“德昂”族名中的“缅文符号”,是通过从族群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入手来建构与缅甸主体民族之间的文化纽带,从而表现其对缅甸国家的政治忠诚。

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的差异还体现在各自对于族源的表述。中国德昂族对于族源的叙述通过兄妹滚石成婚(6)德昂族的传说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上天派来的一对兄妹,他们一人手拿磨盖,一人拿着磨底从山上滚下来,磨盖和磨底合在一起后,他们遵照上天的意志成婚,后分娩产出一个葫芦籽。经过二人悉心照料,夫妇二人将长大的葫芦划开,从葫芦里面涌出一群人。这些人中,有的成了后来的汉族,有的成了傣族,还有的生下来就停落在岩石上,成了后来的德昂族。参见王铁志.德昂族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27~28.的传说强调与中国其他南方民族的文化联系,通过葫芦传说,强调与汉族、傣族的兄弟关系,建构了德昂族与其他民族之间的共同血缘联系。中国和缅甸的德昂族中都流传的祖先传说“衮思艾、玛腊嘎”(7)汉语意为太阳爸爸和青龙妈妈的传说。中,历史记忆呈现的“表述性知识”大体一致,而它内蕴默示性信息却不同。(8)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M].台北: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129.在中国德昂族中还流传着龙女的传说,说的是上古时代,龙女居住在中国一个山洞中,她每隔3年便化身为美女,后遇到王子并相爱,生育子女,德昂族人便是龙女与王子的后裔。(9)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云南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崩龙族简史简志合编(初稿)[M].北京:中国科学民族研究所,1963:56.这些传说反映的是德昂族起源于岩洞中的龙祖,而龙又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显著的象征符号,因此,中国德昂族将民族起源追溯到龙,体现了中华民族在文化上的渊源关系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特征。

相对照的是,缅甸德昂族出于对缅甸国家历史书写的回应,自下而上建构起了与缅甸国家认同一致的历史叙述。一方面,缅甸德昂族在其族源上,有意忽略或敌视其历史上与中国的关系。如中缅德昂族都有类似圣父圣母的传说,但缅甸德昂族的传说中对于与中国的关联做了不同的表述,它特别强调德昂族先祖KOK-YA的后代“不想受制于中国,所以自己成立了一个邦”(10)Milne,L.Home of an Eastern Clan:A Study of the Palaungs of the Shan State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4:379.。缅甸德昂族在其族源历史中特别强调他们所成立的这个“邦”不想受制于中国,这实际是缅甸德昂族意图建构独立于中国王朝国家的历史,在历史根基上割裂与中国的历史关联,建构起与缅甸国家共同的历史纽带。在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有时还刻意塑造中国的敌对形象。如在缅甸德昂族中流传“山羊的故事”来说明历史上缅甸德昂人迁徙的缘由:

中国统治者的士兵们没能成功包围se-lan,就找了一个巫师寻求建议。巫师带着4头公山羊来到se-lan,卖给了住在河边小镇上的一个男子。他回来后让木匠做了一个很大的木排,把几头母山羊放在上面。当木筏顺着水漂下去的时候,中国军队在边境等着。4头公山羊看见母山羊的时候,跳到水里朝它们跑去。养羊的人大喊:be ke(中国的羊)。缅甸德昂听到了,心想是不是中国人赢了。一半的人赶紧带着金银、牛和行李逃出小镇,躲进森林里。其余人一看,剩下的人太少,不是中国军队的对手,也跟着跑了,最后到了东本。这就是缅甸德昂迁徙的最开始。(11)Milne,L.Home of an Eastern Clan:A Study of the Palaungs of the Shan State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4:383.

对于中国形象的塑造还体现在缅甸德昂族的日常生活与习俗方面。比如缅甸德昂人哄孩子时,如果孩子哭闹不停,妈妈就会吓唬他:kar-bu或pe-et(传说中的会吃人的猛兽)会来咬,或者来自中国的恶人会把孩子带走。(12)Milne,L.Home of an Eastern Clan:A Study of the Palaungs of the Shan State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4:40.又如缅甸德昂人中如果一个男孩不敢纹身,女孩和伙伴们会笑话他是个女孩,是个南瓜,是个中国人。(13)Milne,L.,Home of an Eastern Clan:A Study of the Palaungs of the Shan State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4:96.因为在缅甸德昂族人的观念里,纹身是勇敢的象征,而中国人一般不纹身,所以被塑造成怯懦的形象。此外,在缅甸德昂女孩的成人礼上也出现了中国人不光彩的角色。缅甸德昂女孩的成人礼要有乐队敲锣打鼓,接着用竹子和纸做的动物们被抬到寺院,队伍前面竖起竹子和纸制成的杆子,高度约为十二到二十英尺。然后是一种半人半鸟被称作king-ga-ra的动物,随后是一个纸做的中国人,后面跟着白色和金色的麋鹿。队伍后面是一个由真人扮成的身穿破布的猎人,拿着弓箭,做出要射鹿的样子,他后面是一只老虎,有个人在里面,把老虎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要吃了猎人似的。(14)Milne,L.,Home of an Eastern Clan:A Study of the Palaungs of the Shan States[M].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24:72.该书是Milne 1922年在缅甸进行人类学考察时记录下来的,直到我们2015年8月在中缅边境进行调研时,上述这些传说、习俗与观念在缅甸德昂人中依然存在。我们无法考证这些习俗礼仪来源的确切年代,但其本质是民族国家意识支配下的产物。它通过丑化或矮化中国人的形象,如哄孩子强调恶人来自中国,或将中国人描述成怯懦胆小的形象,或在成人礼上将中国人打扮成在怪兽、麋鹿之间的猎人目标,实际是为缅甸德昂人的缅甸国民身份认同寻求合理性的依据,同时也建立起缅甸德昂族的国家心理边界。

(二)历史叙述文本选择的差异

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除了建构与汉傣民族共同祖先的传说来确立与主体民族的血脉联系外,还通过金齿国来建构德昂族先民与华夏民族共同开发西南边疆的历史,放大他们在王朝中国历史中的贡献,这是中国德昂族在现代民族国家观念影响下对自身历史的一种回溯性重构。(15)相关论述参考李晓斌,袁丽华,李艳峰.神话、历史的相互建构与边疆民族的历史认同[J].思想战线,2014,(2);王燕.传统历史叙事视域下的民族历史与历史建构——以德昂族为例[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5,(1).德昂族的神话传说,如《达古达楞格莱标》《雷弄山的儿女》展现了德昂族辉煌灿烂的历史图景,学术界关于金齿主体为佤、布朗、德昂的观点为德昂族通过金齿国将本民族历史纳入华夏文明史的历史叙述提供了科学的依据。从历史的纵向坐标来看,德昂族对“金齿国”的历史叙述填补了德昂族传说中的历史与清代之间历史的空档,将德昂族原本模糊的历史串成一条明晰的历史主线,从而建立与西南其他兄弟民族的关联,确立对华夏国家的历史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德昂族先民与金齿国的历史关联在德昂族历史叙述框架中的确立,是中国德昂族将本民族历史纳入华夏民族“大历史”的一种尝试,这也反映出历史叙述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这种现实取向性,也是中国德昂族从“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格局出发自觉建构族群历史的一种尝试。在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主要是通过对民族迁徙和族源史的表述、对缅甸德昂族与孟族关系的表述及对缅甸德昂族语言系属的重新表述,及缅甸德昂族文字的创制,来体现本民族历史叙述对国家历史书写的主动或被动回应。

缅甸德昂族回应国家历史书写的做法则是通过选取缅甸国土早期生活的原住民尼格利陀人的形象与传说中缅孟共同的祖先进行关联,或是主动建构与缅甸主体民族类似的迁徙史,构造出缅甸德昂族先民与缅甸王朝国家的主体民族之间的关联,自下而上建立起缅甸德昂族与缅甸国家的历史纽带,从而将缅甸德昂族的历史纳入缅甸王朝国家的整体框架。此外,缅甸德昂族在文字创制过程中,以缅甸语文字为创制蓝本,在此基础上形成缅甸德昂族的文字,这既是缅甸德昂族历史叙述的工具,同时也是缅甸德昂族主动将本族群的历史纳入缅甸国家框架中的自发呈现,它也构成了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本身,是一种特殊的历史叙述。从这个意义上说,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是对缅甸国家书写的一种回溯性建构,具有鲜明的现实功能性,体现了现代民族国家进程对跨境民族历史叙述的导向作用。

总的来说,中缅德昂族在历史叙述的差异源于双方都力图从文本层面展现对中缅两国各自的国家认同,“过去随着一群人(或个人)的族群认同与区分范畴而改变。(16)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J].历史研究,2001,(5).”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分别对各自的神话、传说、习俗等历史文本内容进行有针对性的过滤、裁切、拼接加工,使之与民族国家构建的话语体系保持一致。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在文本内容层面上的差异在于,由于中国王朝时代及民族国家时代有效的民族整合策略,最终使缅甸德昂族形成了较强的国家认同意识,因此在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通过神话、传说、对历史的重新诠释等方式自下而上地呼应国家的历史书写;而缅甸德昂族在历史的事实层面上与中国王朝的联系远,较之与缅甸王朝更加密切,在进入民族国家时代之后,缅甸德昂族对民族国家历史书写的回应主要体现是与中国历史关联的割裂,人为建构与缅甸国家的历史关联,将族群历史纳入缅甸国家历史的整体架构之中,从而建立与地理疆界一致的民族心理疆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缅德昂族的历史叙述都具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性,“最终目的在于以过去说明现在”,(17)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J].历史研究,2001,(5).是在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下对历史的重新建构。不同在于,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建构色彩更强,其建构的基础不是来自历史文献而是神话传说,而且是从无到有的建构,其历史叙述的现实指向性全面压倒了历史的客观真实性;而中国德昂族的建构是基于相关史实的建构,是在中国王朝国家历史的边缘处采择出相关的材料进行二次加工的结果,从而发掘业已存在的、但被“主体历史”覆盖的德昂族先民的历史,其建构的动机在于充实丰富与王朝国家联系。因此,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呈现的是客观真实性与现实指向性的结合,它或是通过对历史材料的重新发明或发现,或是通过对经典的再解读,以寻求符合民族国家历史框架的文本,由此自发或有意地塑造对国家的认同。

二、中缅德昂族对国家历史书写回应程度的差异

中国很早就对德昂先民有过成功的治理与历史书写。从王朝国家的历史书写来看,中国自秦以降,在王朝国家的历史书写中都保留了德昂先民的记录,虽然内容较为粗略,但基本呈现了德昂族先民的族源及发展演变脉络,德昂族的历史始终是作为中国王朝国家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存在。从国家对德昂族的治理来看,自汉代永昌郡的设立开始,中国古代就将德昂族先民纳入王朝国家的治理范围之中,其后虽然在南北朝时期经历反复,但整体上中原王朝对于包括德昂先民在内的西南少数民族的治理策略是较为成功的。特别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人民政府通过政治、经济与文化手段促进德昂族与其他兄弟民族共同发展与进步,将包括德昂族在内的各少数民族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体系内,形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而缅甸历史上并未形成对德昂族有效的治理,近年来尽管在民族国家构建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如通过民族和解政策实现了国家对缅甸德昂族的部分整合,缅甸德昂族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水平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但长期以来缅甸民族国家构建中的“大缅族主义”倾向仍然未能完全消除,“一个民族、一个宗教、一种语言”的民族整合策略成为缅甸多民族国家构建国家认同难以逾越的鸿沟。因此,中缅两国在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的成效差异也反映到中缅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简单来说,由于中国采取合理的民族政策,中国德昂族自下而上的历史叙述与国家自上而下的历史书写表现出互构的特质。而缅甸由于国家历史书写固有的一元化倾向及不同时期民族政策缺乏一致性,导致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具有双重性的特点:一方面,在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显然受到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影响,自觉与中国历史进行切割,以回应民族国家的历史书写;另一方面,由于缅甸民族国家构建的不完整性,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原有的与中国的历史纽带未能完全割裂,尤其是那些反映族群历史根基的族源传说上,表现出了与缅甸民族国家构建与民族整合策略不一致的历史叙述话语。

从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来说,目前在我们看到的各种不同形式的历史叙述文本中,其凸显的主题意识整体上与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方向上一致的,从德昂族龙阳祖先及龙女传说、将金齿国纳入本民族的历史脉络等,都是主动建构与中国其他各民族的关联,并不断丰富和充实与中国王朝国家一致的历史话语体系。不仅如此,中国德昂族浇花节(18)德昂族与同样也是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的民族一起以泼水节的仪式庆祝傣历新年。2008年德昂族浇花节进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德昂族独有的重要节日。参见国家民委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组编.德昂族社会历史调查[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158.的创制也是在当地政府与民族文化精英共同合作的结果,而且,德昂族浇花节的确立是建立在国家对其非物质文化遗产认可的基础之上,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对浇花节的认可实际也是国家权力主动介入到跨境民族的文化传统发明的进程中,通过国家制度化的平台,搭建起了由族群认同通向国家认同的桥梁,从这个意义上说,浇花节的建构不仅仅是德昂族主观选择的过程,也是对民族国家构建的一个自觉回应。因此,中国国家的历史书写与德昂族历史叙述呈现的是上下对应的同构关系,这显示了中国民族国家时期的民族整合政策与历史书写模式得到了中国德昂族的认可,从而使其建立了牢固的国家认同意识。

由于缅甸民族整合的不彻底性,导致了缅甸在历史叙述中未能完全割裂历史上与中国的纽带,表现出了与缅甸民族国家建构与民族整合策略不一致的历史叙述话语。这从缅甸德昂学者编纂的《缅甸德昂族简史》中可见一斑。在《缅甸德昂族简史》中,缅甸德昂人把自己的历史追溯到北京龙骨山,其祖先从北京龙骨山迁徙到了德宏生活,根据学者们在缅甸的考察,缅甸大多数德昂族人也认为他们是从中国迁徙到缅甸的。(19)缅甸德昂族历史编著委员会.缅甸德昂族史(未刊稿)[Z].1998:10.不仅如此,缅甸德昂人崇拜龙阳的习俗也与中国有关。根据《缅甸德昂族史》的记载,在原始时代缅甸德昂族还没有信奉佛教前是信奉给人带来光明的太阳:太阳神从东方山顶部出现使光明重现,人们从恐慌中走出来,变得勇敢和坚强。因此缅甸德昂族开始依靠并信奉太阳,并在中国获得了有关太阳根源的中国文化。(20)缅甸德昂族历史编著委员会.缅甸德昂族史(未刊稿)[Z].1998:10.在缅甸德昂族的迁徙史中,《缅甸德昂族史》记载德昂在中国的西南停留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们不仅参与了三国的战争,被称为藤甲兵,而且还与傣族发生了战争,战败后顺江而下迁到达伊洛瓦底江流域,并开始被傣族称为“德昂(崩龙)”。(21)缅甸德昂族历史编著委员会.缅甸德昂族史(未刊稿)[Z].1998:14.由于对于藤甲兵的记载不见于正史,其族属更是难以甄定,缅甸德昂族将三国传说中的藤甲兵视为先祖,固然是基于凸显其族群历史的久远性与放大缅甸德昂族在缅甸历史框架中的地位的现实考量,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缅甸德昂族通过这样的历史叙述,试图建构起与中国王朝国家的关系。

此外,在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中,其划龙舟的习俗与纪念中国春秋时期的屈原有关:

……屈原就被流放后,就到舜帝的佛塔去祷告。这时一条龙套着的车出现了,屈原上了龙车被带到了天宫,见到了一名渔夫。他向渔夫讲述了他受到小人谗言,被排挤和革职的事情后,渔夫送给他这样一句话,大丈夫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于是他抱着一块石头跳进了江里,结束了他的生命,他死去的这天被中国人称为农历五月五,中国人每年都会在这个日子举行赛龙舟,云南举行赛龙舟的江称之为“龙江”。这个时期,德昂族人从中国文化中传承并获得了有关太阳和龙的文化,在搬往缅甸的时候也尊崇赛龙舟并以龙族自称。(22)缅甸德昂族历史编著委员会.缅甸德昂族史(未刊稿)[Z].1998:10.

与之类似的还有在缅甸流传颇广的还有峦弄山“金印的传说”,其故事较为复杂,主体内容是讲述德昂族与明清王朝的关系。在这个故事中,它确认了历史上德昂族先民与中原王朝统属关系的存在。(23)杨永生先生认为“峦弄”或“来陇”译为“雷弄”,以其地盛产茶叶而又称为大山或大茶山。目前关于雷弄的具体位置有3种说法:一据清代《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十九)“干崖宣抚司”条记载,古雷弄在现在的盈江县城西太平街附近;二据黄光成考证,在云南瑞丽市户育乡附近也有一座现在还叫雷弄的大山;三指缅甸的南桑大山,是德昂族的一个重要聚居地。相关论述见李茂琳.德昂族跨境调查随笔[J].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4);李晓斌,段红云,王燕.缅甸崩龙族历史发展特点及其历史建构[J].思想战线,2012,(5);黄光成.德昂族文学简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77.

缅甸德昂族的这些历史叙述文本中承认在中国获得了有关太阳和龙的文化,保留了族群历史上与中国密切关联的事实,展现了与缅甸国家构建不一致的方向,体现了缅甸德昂族在具体历史叙述的文本层面仍然呈现了与王朝时期中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原本有着共同历史记忆的中缅德昂族在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下,对于族群的历史叙述文本上出现了不同的内容选择:中国德昂族自觉地将族群历史纳入中国大历史的框架体系之中,从而建构起与华夏“多元一体”格局相一致的历史表述;而缅甸虽然在近年来的民族国家建构取得了一定成效,但由于对缅甸德昂族的整合缺乏历史资源的支撑,特别是在进入民族国家时代后由于政权更迭、民族政策的非延续性,这些综合因素导致了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呈现出双重面向。因此,缅甸德昂族历史叙述中的这种双重面向证实了缅甸德昂族的国家认同并不稳定,缅甸对跨境民族的历史书写与民族整合仍有不少提升与拓展的空间。

三、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差异成因

历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虽然这句话夸大了现实对历史的导向性,将历史简单视为书写者基于现实利益考量而主观建构的过程,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为我们揭示了历史的另一重面向:历史叙述本身不仅是对过去事实的简单复刻,而且还体现着历史叙述主体的目的与意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叙述并不必然讲述“我”原本是谁的故事,它很大程度是按照当下的需求去讲述理想中的“我”的故事。因此,历史叙述是对历史事实复杂加工与重新塑造的过程,它是客观性与现实性的复合体。

因为历史叙述过程中历史主体总是影响着历史文本,所以我们研究某个民族/群体的历史文本时,不得不考虑历史主体的身份。就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而言,历史叙述者的双重身份给德昂族神话/传说注入了民族性与国家性的双重属性。一方面,从族群划分来说,这些历史叙述者属于德昂族的文化精英。这种身份使得他们以自己民族的内在视角出发,从庞杂的历史资料中通过拣选、整理、编纂成符合自己民族价值观的历史文本;另一方面,民族国家公民的身份使得他们的历史叙述中不可避免打下了国家的烙印,他们创作的历史文本或有意或无意,总会体现各自民族国家意识的影响。由于民族国家是当今世界的主流话语,其思想意识浸润于国家民众的日常实践之中,因而历史文本中的民族性与国家性的复合特征在民族国家背景下就不再是个例,而是具有了很大普适性。正是基于历史叙述主体身份的双重属性,历史叙述者在创造其叙述文本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其对民族性与国家性的定位与理解。如果将历史叙述文本与群体身份认同的关系公式化,我们可以得到下面的关系:

事件——历史叙述者——叙述文本一——接受者——叙述文本二

在这个关系图表中,事件代表历史真相;历史叙述者也就是历史叙述的主体,他具有主观能动性,而非对历史真相的简单复制;叙述文本一指的是拥有特定身份的历史叙述者对某一特殊事件的叙述,当然,历史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总会有意无意“夹带私货”,在文本中渗透了自己对事件的理解以及自身的身份、著述意图和道德判断;接受者指的是叙述文本指向的个人或群体,他们在通过听或读叙述文本一发现自身与其相契合的价值体系并被影响,在自身价值体系之内的理解对文本过滤和重组的第二过程又形成的叙述文本二。这是叙述文本在事件的基础上形成的另一个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接受者从历史叙述的客体变成了主体。随着时间过程的继续,叙述文本的内容处于变化中:叙述文本的言说对象在其潜在价值观念、文化背景诸多因素的影响之下,会对叙述文本进行拣选、裁剪和加工,相应地,文本的内容实际也成为历史叙述者与接受者二者互动的产物。(24)康頔.历史叙述与基督徒身份认同——以中古前期的西欧蛮族写作为例[D].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通过对这些文本的阅读产生共鸣并对其接受,从而形成某个族群或群体共同的历史记忆,形成族群的认同。因此,这里的历史记忆实际构成了历史叙述文本的基本内容。一方面,它联接着叙述者与接受者,承载着族群特有的价值观念并产生广泛共鸣的“经典”,并代代相传,形成某个特定族群的传统;另一方面,历史叙述文本本身(或者说历史记忆)也受历史叙述者与接受者的影响,这种影响来自历史叙述者的主体身份认知及当下客观环境的投射。也就是说,历史叙述文本本身不是简单地对于历史事实的被动、真实呈现,而是处于不断修正与变化中的动态过程,历史叙述文本是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中介,它总会或多或少地受到“现实性”的影响,所以历史叙述呈现的是历史客观性与现实性交织的复合状态。

当我们将视角转向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时,我们同样可以发现历史叙述与国家身份的复杂关联。作为文本内容的神话/传说也不简单是真实事件的再现,它是历史叙述主体与接受者在长期历史演变过程中互动的结果。这些德昂族祖先起源的传说也被称之为“根基历史”,它唤起普通群众的共同情感,也是德昂族群成员建立群体认同的血缘基础。这种认同是一种根基性的原生性情感纽带。对族群成员而言,最能够激发这种根基性情感的当属族群共同起源的传说,在共同传说营造的历史叙述空间中,族群成员通过对共同祖先的追怀而产生“本是同根生”的集体意识。因此,德昂族祖先与汉族兄弟血缘的传说之所以能长久流传下来并不仅仅是时间自然选择的过程,而是主动地、故意地传播出去的,并以文化表达方式不断加以确认。(25)万建中.传说记忆与族群认同——以盘瓠传说为考察对象[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这些神话/传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需要设定的,它在无意(或有意)中将自己作为民族国家公民的事实融汇到历史叙事中。跨境民族本为同源同根的同一群体,在主权国家国界划分后变成不同国家的公民。通过前文对中缅德昂族回溯性历史建构的考察,我们可以得知,由于受到民族国家意识的作用,中缅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使得他们原有的心理疆界发生了变化,开始逐渐向体现着民族国家边界的地理疆界看齐,柔性的边界过渡为刚性的边界。这种边界的转变对跨境民族国家认同的建立是有益处的,中缅德昂族在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下,通过对各自民族历史自下而上的建构,其历史文本通过精心的拣选、裁剪、加工,最后不约而同地强化了与所在国的历史关联。中缅德昂族的个案也为我们理解民族国家背景下跨境民族与民族国家、跨境民族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提供了生动的范本。

对比中缅德昂族回溯性历史叙述的文本,其中有共性也有不同。从共性方面来说,中缅德昂族都通过回溯性历史叙述来塑造族群的历史记忆,“建构”历史的成分都在二者的历史叙述文本中不同程度地存在。比如中国德昂族通过历史与传说的互构将民族历史纳入华夏民族的整体框架,缅甸德昂族通过在传说中割裂与中国的关联,主动融入缅甸国家的历史叙事,方式虽异,但都是民族国家观念的投射。另外,二者都通过回溯性历史叙述来建构起国家认同。中缅德昂族皆通过回溯性的历史叙述来重构各自在所属国家的历史位置,凸显其在王朝国家时代中对于所在国历史所做的重要贡献,从而使德昂族从历史的边缘融入各自国家历史的主流话语体系中。

当然,中缅德昂族历史叙述的差异性也是很明显的。除了前文所说的中缅民族国家构建对于二者国家认同的不同现实影响外,中缅进行民族整合所依托的历史资源也大异其趣。中国德昂族对于中国的认同从王朝政治时代就已存在,尽管其隐藏在德昂族先民与各代王朝统治者或归附或叛离的曲折历史中。一方面,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在中国长时期的王朝历史中,历代统治者积累了丰富的治边经验,尤其是元代以后,中原王朝通过羁縻制度、土司制度等策略对西南边疆包括德昂族在内的少数民族进行了比较有效的管理和经营。王朝政治时代中原统治者治理策略的有效性是中国德昂族心理认同存在的历史基础;另一方面,王朝国家架构下对德昂族持续不断的历史书写对德昂族的国家意识建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朝国家通过对德昂族历史的记录,不仅将德昂族历史纳入王朝国家历史的体系之中,而且在建构德昂族王朝国家意识的同时,也使得德昂族的历史在华夏国家历史的整体坐标中获得了合法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国家对德昂族的扶持是基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综合统筹,体现了中华大家庭各民族平等的政策,这样的理念也在国家的历史书写中得到呈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体现了杜赞奇的复线历史观。(26)杜赞奇认为:“过去并非仅仅沿着一条直线向前延伸,而是扩散于时间与空间之中,历史叙述与历史话语在表述过去的过程中,根据现在的需要来收集摄取业已扩散的历史,从历史中寻找有利于己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新的历史叙述与历史话语一旦形成,又会对现实形成制约,从而揭示出现实与历史的互动关系。”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M].王宪明,高继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227.中国德昂族通过回溯性历史叙述,“根据现在的需要来收集摄取业已扩散的历史”,并“从历史中寻找有利于己的东西”,(27)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M].王宪明,高继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2.形成与民族国家话语一致的、新的历史文本。

缅甸德昂族则又是另一种情形。他们需要在民族国家的框架中重新建构自己的历史,但又缺乏中国德昂族的政治与文化资源。因为从已被确认的历史来看,他们与所在国缅甸的历史关联要弱于中国,因此,真实的“历史”没有给缅甸德昂族留下多少建构的空间。在这种情况下,缅甸德昂族要建构与缅甸国家一致的历史叙述只能在集体记忆中去寻找了。“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而“这种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即在各个历史时期分别体现出来的对过去的各种看法,都是由现在的信仰、兴趣、愿望形塑的”“是受我们用来解决现在问题的心智意象影响的”。(28)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高继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9.通过神话/传说建立缅甸德昂族与缅甸国家的历史关联,从而建构彼此共同的集体记忆,是缅甸德昂族历史叙述的不二选择。

四、结 语

跨境民族是与民族国家伴生的产物,进入民族国家时代以后,原本模糊的边缘被主权国家清晰的国界所代替,于是,原本同源同根的民族被国境划分为不同国家的公民。在这种背景下,建立国家认同是民族国家势必要面对的问题。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的认同都是建构起来的”(29)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M].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6.,中缅国家各自从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的维度对跨境德昂族进行以民族国家话语为主要内容的建构。于是,在这些政治、经济及教育的综合作用之下,中缅德昂族各自被纳入民族国家意识的整体框架之中,使得国家认同的建构在实践层面成为可能。中缅国家自上而下的国家认同建构影响了两国德昂族的历史叙述。由于中缅两国在民族国家建构的最终成效上有所区别,这必然导致中缅德昂族对民族国家历史书写从文本内容到回应程度方面的差异。

具体来说,二者都是在通过回溯性历史叙述来重建一种在国家典范历史遮蔽下的族群历史,生动体现了历史的多层性。不同的是,中国德昂族自下而上的历史叙述与国家自上而下的民族整合表现呈现出互构的特质,而缅甸由于国家历史书写的一元化倾向及民族整合政策历史资源的匮乏,从而导致缅甸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具有双重性的特点。但从本质上来说,这些都反映了民族国家意识对于德昂族历史叙述的影响:首先,它为作为中缅德昂族文化精英的历史叙述者提供了思想资源,将他们置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场景中,并接受后者的导引与评价。其次,潜藏在主权国家后的边界观念与排他性意识也无形中影响了历史叙述者(中缅德昂族)的叙述方式与意识,使得历史叙述的文本成为国家意识的载体;最后,民族国家观念对中缅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划定了边界,从而使得各自历史叙述的文本内容服务于民族国家的整体构建。因此,中缅德昂族的历史叙述实际都是用历史的方式诠释现实,生动展现了现代民族国家对跨境民族历史叙述的深远影响。

本文的研究表明,中缅国家各自不同的民族国家构建成效对跨境德昂族历史叙述产生不同影响,显示了国家在建构国家认同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这也为中国今后的跨境民族工作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启示,即中央及各级人民政府应继续加强对跨境民族地区的政治、经济及文教工作,这是当代巩固边疆秩序、建立国家认同的最重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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