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诗中蔬食意象及其文化内涵

2020-02-23 13:18牟代群
关键词:蔬食朱熹诗人

牟代群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朱熹,不仅是南宋理学集大成者,还是著名诗人,“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1]112。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尤袤言:“韦斋之子南康使君(熹),今又以道学倡,其诗渊远而流长矣。”[2]936陈衍亦言:“道学先生惟朱子诗最工。”[3]479诚如元人陶安所说:“朱子道德浑成,发言为诗,卓卓超绝。遗风馀响,久而弥存。”[2]940“事实上朱子终身诗作一千多首,确实是诗人中之翘首”[4],故郭齐先生客观地指出“在整个南宋,除少数大家外,在诗歌数量和质量上能超越朱熹者也屈指可数”[5]。翻阅朱熹诗歌,多有蔬食意象的吟咏,考其因由,郭英德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立体建构》中言:“每一个文学家都是饮食文化的创造者与享用者,都在饮食文化的环境中展开文学活动,因此文学家的个性气质、审美好尚、作品风格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饮食文化的影响。”[6]在蔬食风气盛行的宋代,作为诗人的朱熹受到自身及外在环境的影响,在其诗中有30余首关于蔬食意象的描写。这些蔬食意象所体现的既是诗人生活窘况的人生选择,也是宋代饮食风气的自然流露。同时,蔬食本身所富有的文化追求促使诗人贴近自然,崇尚蔬食,充分地展现了诗人的人生价值与审美追求。

一、蔬食风气与诗人境况

农耕文明时代,一般而言,肉食对于普通平民百姓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如《左传·庄公十年》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7]1767刘向《说苑》云:“晋献公之时,东郭民有祖朝者上书献公曰:‘茅草臣东郭民祖朝,愿请闻国家之计。’献公使使出告之曰:‘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与焉?’”[8]由此可以看出“肉食者”和“藿食者”是达官和百姓的区分标志之一。为官者可以享受“食肉之禄”,“在官治事,官皆给食”[7]2034;为民者只得吃“藿食”,“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9];“古者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祭祀,无酒肉”[10]。至宋代,饮食较前代而言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饮食方式也随之改变。虽然人们仍沿用这种区分方式来判定身份地位,如北宋流行的谚语“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羮”[11],这里的苏文指的是苏轼之文,苏轼是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领军人物。有宋一代,重文轻武,文人社会地位较高,待遇优渥。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必然造就大批的读书人。苏轼无疑是这些读书人的精神领袖,所以能熟悉苏轼的文章就有可能科举成功成为“肉食者”,否则,只能是“藿食者”。又如李纲诗云:“吾尝位将相,日食万钱馔。荒山啖芋栗,自胜太官脔。乃知一饱余,万品徒过眼。”[12]张耒诗曰:“青衫尚如此,何况膏粱腹。愿君少自宽,谋远须食肉。”[13]但是,相较于前代,宋人的饮食方式有了极大的改变,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喜欢蔬食。如江西诗派创始人黄庭坚云:“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14]爱国诗人陆游曰:“畦蔬胜肉羹,社酒如粥醲。”[15]3717这种饮食倾向与有宋一代的社会现状与个人遭遇等息息相关。朱熹作为南宋诗人,自然也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并且从其对饮食的见解“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16]来看,朱熹是蔬食主义的践行者,并把饮食上升至理学范畴,认为饮食是天理,而追求美味则是人欲,“宋代理学思想的核心是‘存天理,灭人欲’”[17],朱熹在此影响下认为过分地追求口舌之欲有悖于人们饮食本身(天理)的初衷,并不可取,作诗曰“骨相定知非食肉,可能长伴个中人”(《次吕季克东堂九咏》)[2]746,“我非肉食徒,自闭一亩宫。箪瓢正可乐,禹稷安能同”(《杉木长涧四首(其一)》)[2]859。直言非肉食之人,而是尚好蔬食之士,并由此创作了许多有关蔬食的诗歌。这除了受时代盛行的蔬食风气影响外,也与朱熹自身经济境况和仕途等相关联。

首先,蔬食象征着经济的贫困不堪。同时,对于致仕之人,这种经济上的窘境往往又与仕途上的坎坷分不开。朱熹出生在福建南剑(今福建南平)尤溪县,为南宋高宗赵构建炎四年(1130),卒于宁宗赵扩庆元六年(1200)。据记载,其家世为婺源望族,以儒名世,祖辈历代为官,但在朱熹出生时,其父已是“俯仰水菽之养,朝不保夕”[18]了。绍兴十三年(1143),朱熹父亲病故,临终之前托人照顾,从此14岁的朱熹便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宋史》载:“家故贫,少依父友刘子羽,……箪瓢屡空,晏如也。……往往称贷于人以给用。”[19]12767此后朱熹中进士,于“绍兴十七年秋举建州乡贡”,且“绍兴十八年春以第五甲第九十名登王佐榜进士”[20]178。但其人生仕途并不顺利,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据《宋史》及《朱子行状》等史料总结:“朱熹从筮仕到逝世,凡五十年。经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间,‘士于外者仅九考’,立于朝者四十日。其余四十年,都奉祠。以祠禄过着讲学著书的生活。”[21]可见,朱熹实际从政时间并不长,大多数时间都在奉祠。俸禄微薄致使其经济上的拮据,这种现象朱熹也常常写入诗中。如“微褐不充体,寒夜怀重衾”[2]22、“抱病守穷庐,释志禅幽趣”[2]39等。其诗中蔬食意象的吟咏,表现了这种经济不堪的窘境。如作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和刘抱一》:

几年牢落旧村墟,此日脩然水竹居。病起试寻春径草,客来聊煮雪畦蔬。

开樽细说平生事,信手同翻集古书。适意何劳一千卷,新诗闲出笑谈余。[2]150

此诗为诗人同安还家后作。诗歌前两联,交代朱熹还家后居“旧村墟”,身体抱恙,有客来访只能以浊酒、蔬食招待,足见其经济遭遇窘境。这种经济窘境又与其仕途的不顺紧密关联。诗歌作于绍兴二十八年(1158),其中“几年牢落”暗含深意。朱熹绍兴二十三年(1153)“秋七月,至同安”[20]181,绍兴二十七年(1157)“春,还同安,候代不至,罢归”[20]185。所以“几年”实指朱熹在同安从政到还家后的四年时光,而“牢落”指其仕途坎坷不顺,最终“罢归”。其经济的不堪也是仕途的坎坷所导致的。其中“病起试寻春径草,客来聊煮雪畦蔬”之句既承上启下,也令人眼前一新。雪晶莹剔透,洁白纯粹;菜蔬属草本植物,根植草膏,受自然雨露之洗礼,干净天然,清新雅丽。以雪煮蔬二者结合给人不一样的意境,表达了诗人虽生活“牢落”,但心境如雪之洁白,如蔬之纯粹。故而在诗歌后两联,朱熹与友人诗酒唱和,信手翻阅古书,比起仕途的不顺与眼前经济的拮据现状,诗人感到的是适意。这对南宋的政治现状也是一种鞭挞和讽刺。再如同时之作《再和》:

久矣投装返旧墟,不将心事赋闲居。荷锄带月朝治秽,植杖临风夕挽蔬。

三径犹寻陶令宅,万签聊借邺侯书。木瓜更得琼琚报,吟咏从今乐有余。[2]151

此诗与前一首是姊妹篇,系前后作,描写朱熹自同安罢归后的日常生活,农耕、读书、吟咏,悠然自得。诗中作者运用陶渊明之典故,以其自比,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为彭泽令80余天愤而辞归。朱熹尤为仰慕陶潜,如“佩萸笑长房,把菊追陶公”[2]583“欲识渊明家,离离疏柳下”[2]23,可以说二人经历极其相似。其中陶令宅指陶渊明的住宅,《五柳先生传》有描述“环堵萧然,不蔽风日”[22]540,与此二诗中的“旧墟”相当。二者罢归以后都赋闲在家,过着农耕、读书、吟咏的隐者生活。而“荷锄带月朝治秽,植杖临风夕挽蔬”直接化用陶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22]110之句,表达诗人苦中作乐的生活:清晨早起处理杂草,傍晚临风照料食蔬,俨然一个田野农夫的状态,折射出诗人安贫乐道,享受田园蔬食的自在惬意。

其次,蔬食生于田间,象征着士人的“退”和“隐”。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内忧外患。诗人仕途坎坷,从政时间并不长,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奉祠讲学著书,主要原因是受到党争的影响。沈松勤在《南宋文人与党争》中指出:“乾、淳年间,朝野上下形成了道学与反道学的两大势力……在这个替代过程中,朱熹虽然位卑职低,但随着在学术界的道学领袖地位的日益显著,其抨击反道学的‘近幸党’的力度较其他道学人士更猛烈,成了这两大势力相互抗争时的一个焦点或关键人物,因而也时常遭到对立势力的冲击和排斥。”[23]南宋王朝的矛盾险恶使得诗人逃遁仕途,他所作《伏读秀野刘丈闲居十五咏谨次高韵率易拜呈伏乞痛加绳削是所愿望》诗云:“静看朝市真儿戏,须信田园是老谋。”[2]279将朝廷的勾心斗角与田园生活作了鲜明的对比。《蒙恩许遂休致陈昭远丈以诗见贺已和答之复赋一首》一诗云:“阑干苜蓿久空槃,未觉清羸带眼宽。老去光华奸党籍,向来羞辱侍臣冠。极知此道无终否,且喜闲身得暂安。……”[2]837苜蓿,一种多年生开花的牧草,比喻诗人仕宦的清贫生活;接着描写了诗人虽已老去但心地光明磊落,然却被当作奸党,他曾任侍讲,如今为此职感到羞辱,但他坚信道学不会完结,因祸得福暂得安闲,因朝廷的黑暗诗人隐居山林,归于田园,为享受蔬食而获得了一份契机。陆游诗云:“粱肉固所美,食淡心始安。”[15]3372(《秋夜感遇十首以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为韵》)朱熹诗云:“小摘登盘先饷客,晚炊当肉更宜人。”[2]282(《伏读秀野刘丈闲居十五咏谨次高韵率易拜呈伏乞痛加绳削是所愿望(其十二)》)诗人直言蔬食淡味更能入味,折射出其安于蔬食、远离政治的人生选择。

最后,蔬食风气在宋代盛行,体现了人们闲适恬淡的心境。苏轼在《赠张鹗》中提出了“四味药”:“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夫已饥而食,蔬食又过于八珍。”[24]南宋诗人杨万里诗云:“绿暗红明非我事,且寻野蕨作蔬盘。”[25]187(《乙酉社日偶题》)范成大云:“桑下春蔬绿满畦,菘心青嫩芥薹肥。”[26]373(《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其十二)》)陆游云:“贫知蔬食美,闲觉布衣尊。”[15]4054(《书况》)都各自营造了一幅蔬食满园,春蔬绿畦的自然画卷,抒发了南宋诗人自在闲适,享受蔬食的旷达心态。至于原因,盖蔬食之根,植于土壤,贴于自然,集天地雨露于一身,其固有的物质属性使得蔬食象征了宋人生活里的闲适和恬淡。朱熹《题谢少卿药园二首(其一)》《丘子野表兄郊园五咏》等诗,为铨试入都,仕途迷茫未知方向时所作,在未知迷茫的状况下仍醉心于药园蔬圃,这是诗人内心的“闲”,希望在喧嚣中获得一方净土,在纷乱中收获精神乐园的一份宁静。

二、蔬食意蕴与诗人品性

蔬食作为一种普遍的意象融入文人学者的视野,因其自身的特性与时代的风尚,包含着多重意蕴。刘丽在其《宋诗中的蔬食意象及其文化意蕴》中言:“蔬食不仅是生活方式、社会地位的象征,还与人的品行结合在一起,被附加上人格修养与道德操守的内涵。”[27]宋朝推崇孔孟食道,即“孔子与孟子两人的饮食观点、思想、理论及其生活实践所体现的基本风格和原则性倾向”[28]。孔子与孟子的饮食观对宋人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使得宋人崇尚食道,恪守食礼,安于简食,以素食彰显自己的清廉和雅致,以清贫突出自己的内敛和崇俭。如陆游在《东篱记》中自述:

放翁告归之三年,辟舍东茀地。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八尺而赢,或十有三尺而缩。插竹为篱……名之曰东篱。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臭,撷其颍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坼,一敷荣。[29]

有宋一代,蔬食还是文人衡量名节与气度的标准之一,如《宋史》载孙梦观“布衣蔬食,而重名节云”[19]12655。除此之外,蔬食代表清贫艰苦的生活,能让人在困苦中自我磨砺,砥砺前行。如南宋文学家楼玥:

家素清贫,重以建炎之祸,先庐故物,一簪不留。兖公(楼璩)依外舅少师(江)〔汪〕公(大猷)以居,辛苦植立,不坠先绪。宦游既久,生理尚窄,朴素如寒士,诸子无复豪习,公从师里校,至无盖以障雨,敝衣粝食,仅免寒饥,以此益自磨厉。[30]28-29

最后“楼氏经过数代经营,至楼异两典乡邦,兴造锦照堂、继绣堂等宏观建筑,次子楼璹创建义庄,使楼氏成为明州地区的望族”[31]。但在生活器皿上仍“自奉甚薄,食饭不过适口,服用仅足而止”[30]29。可见楼玥敝衣粝食的生活实为清贫,但通显达贵后仍过着简朴的蔬食生活,这就上升到一种较高的道德修养层面了。朱熹集南宋理学大成,兼诗人、教育家、书法家等多重身份,且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自然是格外注重道德修养的。如潘景宪为吕祖谦门人,祖父二代仕宦,朱熹所撰墓志铭云:

潘氏世居括苍之竹溪,已号著姓,后徙金华,益为闻家。……家本富乐,躬率检素,布衣蔬食,一室翛然。其枯槁淡薄,有人所不可堪者,而君处之甚安。以是中外化服,不敢为纤芥浮靡事。[32]

朱熹是当世的学术领袖,其言语影响深远,从其所撰写的墓志铭可以看出宋人多崇尚朴素,以彰显品德修养。即便少数文人家本富足,也会刻意避谈家世,以此提升自己的道德品性,如标榜布衣蔬食,故蔬食在宋代已成为衡量文人士大夫道德品性的载体之一。儒家推崇“孔颜之乐”,孔子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33]88其弟子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33]59。“孔颜之乐”的生活态度对宋朝乃至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宋人效仿颜回之乐,主要是想在清贫的生活环境中涵养品性,锻炼人格。如杨万里《理蔬》诗云:

小摘吾犹惜,频来径自成。青虫捕仍有,蠹叶病还生。

贫里犹存灶,霜余正可羹。窥园未妨学,抱瓮更须营。[25]164

诗人亲自打理蔬园,在自给自足中体会到了生活的快乐。其中“贫里犹存灶,霜余正可羹”描写了诗人生活异常艰苦,能入餐的只有霜后的蔬食,但并没有影响到他理蔬的心情,体现了固穷守节的精神。陆游亦言“不嫌村饷薄,但爱野蔬香”[15]182。(《记梦》)诗人虽俸禄微薄,却有一颗“安蔬”之心。朱熹生于宋代,其蔬食诗作必然受时代的影响。从朱熹的人生历程来看,这种精神追求与生俱来。如《伏读秀野刘丈闲居十五咏谨次高韵率易拜呈伏乞痛加绳削是所愿望》云:

未觉闲来岁月频,荷锄方喜土膏匀。连畦已放瑶簪露,覆地行看玉本新。

小摘登盘先饷客,晚炊当肉更宜人。却怜寂寞公仪子,拔尽园蔬不叹贫。[2]282

此诗作于绍兴中,朱熹此时从学于道谦,出入佛老。如果说安贫乐道的“孔颜之乐”是儒家的毕生追求,那么对于朱熹而言,这种安贫乐道的个人品性则是天生的,抑或说是时代使然。全诗前四句言种菜,诗人扛起锄头将泥土梳理均匀,然后栽放菜苗,随即覆土使得菜苗露出尖即可。其中首联中的“闲”字是本诗的诗眼。大多数时候,追求“闲”的代价就是要忍受生活上的清贫。“闲”字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南宋社会人们所追求的一种风尚:“闲”是一种心境,如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22]110,“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22]290。东晋社会黑暗,陶渊明不愿随波逐流,而是躬耕田园、种豆南山。可以看出,陶渊明并不是一个庄稼能手,生活极为清贫,但是这些田园诗作表现的是一种“悠然见南山”的随意心境,即“闲”的心境。这种心境并不是百无聊赖的意思,而是“举世皆浊我独清”[34]后的选择,从而求得内心的解脱。宋人是非常推崇陶渊明的,不管是诗歌风格还是生活状态。通过检索我们发现,宋代和陶或者仿陶诗是多于其他朝代的,朱熹很多诗作便是如此。这是时代风气使然,南宋社会内忧外患,战事频仍,党争更是连续不断,人人自危。所以选择隐居生活,追求这种“闲”的心境,既能保全自我,也能做一些不与愿违的事情。后四句描写了小摘蔬食待客的场景,晚炊蔬食,其味宜人,堪比肉食。末句言公仪休故事,表达了诗人乐于食蔬、安贫乐道的心境。蔬食集天地雨露之精华,有其自然之本味,也有各自的特性。诗人往往籍其特性来托物显志,彰显品性。如《次刘秀野蔬食十三诗韵》之:

翛翛江上林,白日暗风雨。下有万玉虬,三冬卧寒土。[2]274(《新笋》)

谁将紫芝苗,种此槎上土。便学商山翁,风餐谢肥羜。[2]274(《紫蕈》)

寒茭翳秋塘,风叶自长短。刳心一饱余,并得床敷软。[2]274(《茭笋》)

黄龙记昔游,园客有佳遗。不谓洛生吟,辍餐时拥鼻。[2]274(《南芥》)

小草有贞性,托根寒涧幽。懦夫曾一嘬,感愤不能休。[2]274(《蔊菜》)

南山春笋多,万里行枯腊。不落盘餐中,今知绿如箦。[2]275(《笋脯》)

蔬肠久自安,异味非所夸。树耳黑垂聃,登盘今亦乍。[2]275(《木耳》)

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泉布。[2]275(《豆腐》)

此组诗作于绍兴至淳煕初,由题可知,全部描写的是蔬食。从诗中可知朱熹对蔬食是十分熟悉的,这与南宋社会现状是分不开的。此诗的朱熹虽然在仕途上地位卑微,但渐渐成为南宋社会的学术领袖,常常被推至南宋党争的旋涡中心。组诗中描写了多种蔬食,作为自然之物,绿色新鲜,各有风味,但是朱熹对蔬食的描写,已不止于简单的套用,而是通过蔬食意象折射出宋朝的蔬食意蕴及个人品性。如《新笋》与《蔊菜》篇,属托物显志,以“竹笋”和“蔊菜”不畏严寒顽强生长来说明自己心性坚贞,不畏时俗,也不随波逐流。《紫蕈》与《木耳》则可以说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控诉,也体现了朱熹的家国情怀。如前所述,“肉食者”象征着官宦阶层,南宋颓危,为官者不为社稷考虑,经常拉帮结派,斗争不断,故而朱熹诗言“便学商山翁,风餐谢肥羜”,即是路途坎坷,常常风餐露宿,但是也觉得紫蕈比羊肉好吃多了。且像诗人一样以家国为己任的人常常饱受的就是这种颠沛流离之苦,久之,早已养成“蔬肠”了,吃肉反而不习惯。《茭笋》与《笋脯》篇则言不论处在什么恶劣的环境,都能物尽其才,人尽其用。茭笋饱经风霜,除了为人提供餐食,亦可为床垫,继续贡献着自己的价值;同样,《笋脯》亦然,即可作“盘中餐”,亦可成为竹席。这里表达了朱熹乐观豁达、安贫乐道的人物品性,即使仕途不顺,但并不影响自己发扬理学,为南宋一朝正君心、敦风俗的决心。而《南芥》与《豆腐》则寄寓了诗人的一种愿景,也表达了朱熹由始至终的忠君爱国思想。诗人虽然也享受这种隐居田园的生活,但是更希望能直接报效朝廷。希望当政者能效仿先王,举贤授能,让广大的读书人“辍餐时拥鼻”。

三、蔬食功用与诗人追求

在饮食文化繁荣发展的宋朝,人们不仅追求食饱,还以高标准要求通过食疗达到养生长寿的功效。在这种饮食观的影响下,南宋文人追求蔬食养生,他们主张饮食有节,恪守食礼,耻于味欲。如黄庭坚云:“五谷五蔬以养人,鱼肉从养老。形苦者饥渴为主病,四百四病为客病,故须食为医药以自扶持。是故,知足者举箸常如服药。”[35]罗大经亦认为饮食要有度,蔬食可养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省吝淡薄,有长久之理可以养生也……若疏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渣无秽,是可以养神也”[1]208。南宋诗人朱熹早年出入佛道,思想上呈现出一定的复杂性,一面具有儒家匡扶天下的儒士精神,一面又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因而其饮食观具有好蔬食、崇养生、助长寿的特征。南宋孝宗皇帝言“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36]。朱熹亦受到宋朝三教合流的影响,其早年出入佛道,曾去过许多佛寺,与僧人关系密切,常借此僧寺斋居,“身世年来欲两忘,一春随意住僧房”[2]183(《示西林可师二首(其一)》)。早年佛禅思想对朱熹的生活方式产生了一定影响。如“掩身事斋戒,及此防未然”[2]372(《斋居感兴二十首(其八)》)。“江湖此去随沤鸟,粥饭何时共木鱼”[2]888(《桐庐舟中见山寺》)。“从遣山僧煮罗汉,未妨分我一杯汤”[2]444(《罗汉果次敬夫韵》)。僧人的生活习惯影响了朱熹的饮食方式,加之佛家不杀生,对素食的推行,使得诗人掩身斋戒,修身养性。

朱熹的诗作常言斋戒。斋戒普遍存在于佛教与道教宗教活动中。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社会极其黑暗,人们渴望找到精神上的寄托,为佛教与道教提供了繁荣的土壤。这一时期,佛教与道教广泛传播,取得了空前的兴盛,斋戒活动较前代也形成一定的范式,其中最明显且影响至今的就是吃素食。素食即蔬食,“素食,菜食无肉也”[37]。如魏晋时期道家斋戒“绝荤菜,断血食”[38],魏晋南北朝时期亲人实行斋戒更是孝顺的表现,要求“哀裳蔬粥,哭踊无时”[39]。佛教忌杀生,故而好佛的梁武帝颁布《断酒肉文》,倡导素食,并言“若不禁断,寺官任咎,亦同前科,别宣意”[40]。从隋唐直至现在也深受影响,一般斋戒时期都吃素食。朱熹出入佛老,笃于理学,诗中亦有相关斋戒的诗。如作于绍兴中的《秀野以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为韵赋诗熹伏读佳作率尔攀和韵剧思悭无复律吕笑览之余赐以斤斧幸甚(其七)》:

仙人空山居,道意妙群物。度世君则然,脩身吾岂不。

飞行仰云路,趺坐探理窟。独夜扣星坛,清斋具簪笏。[2]269

此期间诗人倾心学道,对于道教斋戒也是亲身躬行。诗中前起言道家理论绝妙,是修身处世之则。后期说自己要学得道高人,打坐冥想,探究道家奥妙之术;且由于诗人醉心于道学,经常“独夜扣星坛,清斋具簪笏”。其中清斋,即蔬食,此时的朱熹是一个完全的道士形象,道家提倡吃斋,他全然效仿。其所追求的,是希望像道家得道高人一样,贯通道义,以致更好地修身处世。又如作于淳熙八年(1181)的《游昼寒以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分韵赋诗得竹字》:

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仙洲几千仞,下有云一谷。道人何年来,借地结茅屋。想应厌尘网,寄此媚幽独。架亭俯清湍,开径玩飞瀑。交游得名胜,还往有篇牍。杖屦或鼎来,共此岩下宿。夜灯照奇语,晓策散游目。茗碗共甘寒,兰皋荐清馥。至今壁间字,来者必三读。再拜仰高山,□然心神肃。我生虽已后,久此寄斋粥。孤兴屡呻吟,群游几追逐。十年落尘土,尚幸不远复。新凉有佳期,几日戒征轴。宵兴出门去,急雨遍原陆。入谷尚轻埃,解装已银竹。虚空一瞻望,远思翻蹙恧。袒跣亟跻攀,冠巾如膏沐。云泉增旧观,怒响震寒木。深寻得新赏,一篑今再覆。同来况才彦,行酒屡更仆。从容出妙句,珠贝烂盈匊。后生更亹亹,俊语非碌碌。吾缨不复洗,已失尘万斛。所恨老无奇,千毫真浪秃。[2]556

此诗前半追忆往昔,对道谦和前辈的敬仰,对仙洲山的依恋,后半记述游历始末。此时的朱熹俨然是南宋学术领袖,但此诗中并没有批佛的痕迹。显然,“我生虽已后,久此寄斋粥。孤兴屡呻吟,群游几追逐。十年落尘土,尚幸不远复。新凉有佳期,几日戒征轴。”中的斋粥,即是蔬食。此部分也是最能体现朱熹想表达的情感内涵的。首先,“我生虽已后,久此寄斋粥”表明了诗人虽然出生较道谦等前辈晚,但是也同人民一样经常食用斋粥(蔬食)。此时的朱熹早已反佛归儒,所以此处斋粥并不是还沉迷佛禅,而是心有所寄。谓其缘由,则是“十年落尘土,尚幸不远复”。显然,此句意同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22]101之意味。表达的所对南宋政治黑暗,勾心斗角的厌恶,所幸的是只是浪费十年的时间。当然,诗人并不是消极避世,而是表达了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劳吏琐事上,欲集中精力来光大理学,传播理学,从而达到匡扶宋廷的曲线之效。在宋人崇尚清淡素雅的饮食背景下,朱熹亦推崇蔬食,早年学禅问道的体验使他羡慕长生飞仙之术,而贴近自然本味的蔬食淡味则成为他企求养生,永葆青春的象征,他在《寄山中旧知七首》言:

结茅云壑外,石涧流清泉。涧底采菖蒲,颜色永芳鲜。超世慕肥遁,炼形学飞仙。未谐物外期,已绝区中缘。[2]65

此诗作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为诗人牧斋最为集中的时期,在清静的山林之间学禅问道,因害怕时光流逝,未学成飞仙道术就已老去,故企图离开俗世,隔绝尘缘,以超世之心体味道家长生飞仙之术。其中“涧底采菖蒲,颜色永芳鲜”之句具有象征意味,菖蒲,一种水生草本,有香气,根茎可入药。源源不断的清泉,芳鲜的草本植物,展现了诗人追求长生与永葆青春的渴望。在古人的认知里,菖蒲是被当作仙草来看待的,具有养颜驻容、延年益寿之功效。如李白《送杨山人归嵩山》诗曰:“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41]这里所采摘的仙草即是菖蒲。又如张籍在《寄菖蒲》里云:“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42]“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与历来医书上所载一致,描述菖蒲的生长环境和形状特征。而“仙人劝我食,令我头青面如雪”则说菖蒲具有养颜驻容、延年益寿之功效,连仙人也劝其食用。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仅为张籍《寄菖蒲》的前一部分,此诗完全仿汉代作者不详的《菖蒲》,其诗曰:“石上生菖蒲,一寸十二节。仙人劝我食,令我好颜色。”[43]可见,长久以来,菖蒲是被看成“仙草”,而崇尚神仙方术的道家自然推崇。朱熹曾出入佛老,终而归于理学,但是从其生平历程来看,至临终时也并未真正抛弃道家之流,晚期诗作也有涉猎,究其缘由,在于追求道家的养生之道。又如作于淳熙初的《次秀野杂诗韵·栗熟》:

树杂椅桐继国风,莫教林下长蒿蓬。共期秋实充肠饱,不羡春华转眼空。

病起数升传药录,晨兴三咽学仙翁。樱桃浪得银丝荐,一笑才堪发面红。[2]325

此诗作于淳煕初,首联描写了栗树的种植,作者自注:“种树法,栗下不得有草木。”[2]325颔联期待丰收,期望果实充饥肠;颈联诗人自注:“《本草》云:‘人有脚弱,往栗树下啖及数升,遂能起行。’”[2]325苏黄门诗云:“老去自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浆。”[2]325即为生病时在栗树下啖及数升,晨兴三咽便可痊愈。尾联提及樱桃,诗人自注:“《本草》云:‘樱桃,服之令人美颜色。’”[2]325可见樱桃具有美容养肤的功效。全诗题为“栗熟”,阐明了栗树的种植方法及栗的治病功效,最后言及樱桃食效。可见,在诗人眼里,栗与樱桃不仅可以充饥,亦有治病养颜之功效,可谓“宛若天成,蕴藉浑厚,别有思致”[44]。

四、结语

通过对朱熹诗中蔬食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有宋一代蔬食风气盛行,蔬食意蕴与诗人品性关系密切。其原因在于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和时代风气的影响。时人观念中,虽然仍延续着“肉食者”与“藿食者”代表阶级区分的观念,但较前代已有改观。同时,对于仕途坎坷的朱熹而言,经济较为清贫,所以蔬食也是其日常生活中常见常食之物。由于仕途的不顺,加之党争之祸的影响,朱熹在其诗作中多次流露归隐山林的意愿,一则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皓首穷经,光大理学;二则出于保全自身的考量,而蔬食生于山野田间,符合隐者的田园之趣。另外,宋代社会崇尚“闲”这一心境,朱熹亦不免俗。蔬食这一意象有着多重文化内涵,其中不少与朱熹的境遇及个性相似,故而以物喻人,高蹈其志,彰显乐观豁达、安贫乐道、忠君爱国等品性。同时,朱熹描写蔬食的诗中还体现了历史因革,例如其中所提到的斋戒,既体现了对传统的沿袭,也表达了各个阶段诗人的追求,更为重要的是勾勒了其出入佛老,笃于理学的轨迹。而对于诗中所提到的蔬食宜于养生,则体现了同朱熹一样的宋人思想观念的转变,追求更加健康的饮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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