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与维护: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下个体社会生命健康研究

2020-02-23 12:19骆文豪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桑塔格苏珊评判

骆文豪

(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一直以来都是马克思主义长期追求的目标。而这一目标的最终实现要以个体的健全生命系统作为前提与保障。马克思曾指出:“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们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1]160这句话蕴含健全生命系统的两层含义:其一,生命系统是人的自然生命与社会生命的有机统一,二者是共筑个体生命范畴的两层维度;其二,健全生命系统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前提与保障。作为社会中的人,个体在创造社会价值的过程中,不仅要保证其自然生命的持续健康,还要保证其社会生命的持续正向性积累。对前者的损害会限制个体自然生命的长度,而对后者的贬损则会使个体无法正常融入社会实践生活之中,进而影响其实现自我价值的总体进程。

忽略个体社会生命健康维度的保障与建设会带来一系列负面的影响。它会使公众对健康生命系统的认识存在局限性,出现仅将生命健康理解为拥有健康自然生命的认知倾斜,进而阻碍一种健全的生命观的培养与塑造。这种认知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对人的社会生命价值维护的淡漠与忽视,并由此引发人的社会生命困境,导致一系列的社会治理问题与顽疾。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研究将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苏氏通过解构由肺结核、癌症与艾滋病等各类疾病所产生的社会隐喻现象,揭示出这类隐喻附加的道德批判对人的社会生命造成巨大的伤害,实际上为正视疾病与个体社会生命健康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视角。

回顾国内学界对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的研究成果,现阶段针对疾病隐喻理论的研究方向主要侧重于两个方面:其一是对疾病隐喻本身进行专业性的文本解读阐释。包括疾病隐喻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理论本身的内涵与外延以及疾病隐喻文化反思等都是学术界重点讨论的话题。其二则把疾病隐喻理论作为一种理论批判的工具,用理论进行文学类文本解读以进行疾病隐喻的应用性研究。本文从疾病隐喻理论与个体社会生命健康关系的角度为理论出发点,重点研究疾病隐喻理论对个体社会生命健康造成的道德困境,并对苏氏的反对疾病阐释策略进行整体性的审视。在现阶段对疾病隐喻理论进行研究,或有助于我们深化对这一理论的理解,抑或也能为常态化疫情防控阶段与“后疫情时代”解决因突发公共卫生安全事件所引起的各类社会生命困境提供适度的参考与借鉴。

一、 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的基本内涵

隐喻作为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多指用一种事物暗喻另一种事物,以表达人类对于抽象概念的感官认识。它“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人们赖以生存的一种认知手段与思维方式”[2]。在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中,疾病隐喻作为人们对疾病的感性理解,经常将疾病给个体带来的生理痛苦与人的道德背叛之间画上等号,进而对患病之人进行社会道德层面上的评判。需要说明的是,“疾病”一词在苏氏的理论中有着特殊的界定范围。它并非泛指所有的发病症状,而是专指如结核病、癌症、梅毒、艾滋病这类重症疾病。由于这类疾病存在致死率高、治愈难度大等特点为疾病隐喻的出现提供了生存与发展的土壤与空间。

(一)对疾病的未知恐惧是疾病隐喻理论形成的前提条件

隐喻之所以会成为人们认知疾病的一种方式,究其原因仍根植于人类对疾病的未知恐惧。这种恐惧伴随着人类历史发展始终。在早期的人类社会中,当一种新的疾病爆发,人们一开始并不能完全从理性与科学的角度加以分析看待。在人的感官世界中,如果某种病症不能被人的经验所治愈,那么它就自然地被赋予神秘性的色彩,并将患上这类疾病的人视为一种对神秘力量的冒犯或对违背禁忌的惩罚。伴随着医学的发展,当这类疾病能够被有效治愈时,其自身带有的神秘性色彩才会褪去。但它不会完全消失,而是继续附着在新的未知疾病上加以呈现。正如桑塔格所说,“疾病(过去是肺结核,现在是癌症)本身唤起的是一种全然古老的恐惧。任何一种被作为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惧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3]7

(二)感性道德评判是疾病隐喻理论的典型化特征

对疾病进行道德层面的评判是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的主旨要义。而这一评判标准则根植于对疾病发作症状的感性认知。桑塔格在对比结核病与癌症两种典型疾病所带来的不同隐喻时将这一评判标准做了充分的论述。按照常理,结核病与癌症都是一种客观的生理疾病,但是人们对二者的道德评判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势。面对结核病,一方面由于该病的症状表现为患者面部发热、神情激昂亢奋、不停干咳直至恢复正常这一周期循环,因而它经常被看作是一种“热情病”或“爱情病”。人们经常采取一种“美化”的措辞与幻想而加以对待,并赋予其罗曼蒂克主义的色彩。另一方面,由于结核病是一种慢性疾病,短时间内并不会对患者的生命造成严重的威胁。因此病患这种长期反复性的发病症状便拥有了对抗命运束缚的道德韵味:病状发作时的干咳被视为一种反抗疾病的表现,一个发病周期的结束则意味着人对病痛最终阶段胜利,而因“对抗”疾病最终死亡的结局则被视为极具生命启发意义的永恒命题。患病者通常被视为是不幸的,但这种不幸却被认为是一种积极的、富有生命力的、彰显人精神气质的逝去,颇有“向死而生”的意味。

但是面对癌症人们大多报以厌恶与悲观的态度。首先,癌症是一种增生性肿瘤疾病,它的最明显表现就是身体的异常凸起与凹陷,因此很早癌症就被视为一种体内的恶魔。其次,癌症患者在感官上多呈现出一种压抑、绝望、萎靡、懒散的精神状态。这与结核病的发病症状相比更突显出一种恐怖绝望的视觉特征。最后,与结核病不同的是,癌症的发作是突发性的,它对生命的剥夺是瞬间且毫无征兆的,人只有被动地接受死亡。因此相较于结核病而言,癌症更能成为一种令人恐惧的绝症,它也由此被视为是患者的精神与肉体相互背叛的一种惩罚。如果说患上结核病是一种生命的不幸,那么患者患上癌症就代表一种自食恶果的惩罚。至此,“身体的疾病由一套建立在以道德评判为基础的基本结构之上的知识论所定义。疾病本身成为一个符号的判准,成为一把衡量人的类别属性的尺子”[4]。

(三)疾病隐喻的政治化是隐喻感性道德评判的理论外延

疾病隐喻的政治化特征指将对待疾病的感性道德评判态度运用到认识社会领域尤其是政治领域的一种语境转场行为,其本质是“将社会秩序的焦虑与不满投射到疾病隐喻中来体现个体与社会之间的深刻的失调”[5]。例如在战争环境中,入侵者经常被视作是一种癌症来加以对待。由于人们对癌症本身具有一种恐惧与厌恶的道德批判情绪,因此用癌症去象征敌人就进一步明晰且有效地增强了对入侵者的仇视感。此外公众经常会用癌症意象来表明自己对某一政治事件的批判立场。例如“托洛茨基曾把斯大林主义称作马克思主义(肌体上)的瘤癌。约翰·迪安在尼克松“水门事件”后声称我们内部潜伏着一个瘤——位于总统直属机构附近的某个新地方,它正在长大”[3]74。这些案例都彰显着疾病隐喻的政治化倾向。在桑塔格看来,这类隐喻显得“十分粗糙”,它“无外乎是一种怂恿,怂恿人们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3]75。而这种将疾病隐喻政治化与妖魔化的做法,最终会由患者承担所有的错误,因此对病患产生了道德评判层面上的二次伤害。

(四)认知错位是疾病隐喻理论的本质核心

无论是对结核病患者的正面美化,还是对癌症患者的负面评判,在苏珊·桑塔格看来都是一种错误的隐喻认知。这些或正面或负面的疾病隐喻除了加剧人与疾病正常关系之间的认知分裂以及给病患带来精神层面上的痛苦之外毫无其它用处。剥开隐喻包裹的重重外衣,桑塔格发现疾病隐喻的本质内核是一种认知的错位。

首先,从病理学角度分析,疾病是指由病毒引起的身体免疫系统的失调及由此导致的一系列异常生命活动,因此应当将其归属于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人作为一种生物物种,患病本身或是个体得以在自然界中生存与发展的必要条件。正是由于疾病及由疾病引发的对抗各类病毒的实践性活动,人类的医学知识才得以持续积累,现代卫生医疗体系的建立也因此成为可能。所以人与疾病之间实际上是一种共生的关系。不仅人本身在与疾病的对抗过程中不断适应自然世界,人类文明也在不断对抗各类疾病的历史进程中得到发展。

然而,疾病隐喻将人与疾病之间的关系蒙上一层道德评判的面纱,进而产生了二者之间的认知错位。所谓认知错位通常指一种认知失真的现象。当人们在知觉自身、他人或外部事物时,由于受到个体主观因素或情境的影响,容易将知觉的结果带有主观情感的痕迹,进而使主体认识与客体现实之间产生不相符合的结果。在苏氏的疾病隐喻中,不管是对结核病抱以“向死而生”的赞叹,还是对癌症示以恐惧鄙夷的厌恶,实际上都是将自身的主观感受融入对二者的阐释与认知过程中,因此这种对于疾病的认知是基于一种主观感知的维度而得以实现的。它掩盖了疾病的本质面貌,并且在不同的历史发展时期呈现出各异的表现形式。在早期它主要呈现出一种神秘主义与宗教主义色彩,而到近代则主要体现出一种道德评判与价值评判。虽然它们形式上各有不同,但其本质依旧是一种错误的认知,反映的不过是一种“文化上的巨大缺陷,对死亡的隐喻态度,有关情感的焦虑以及对真正问题的鲁莽”[3]77。

二、 疾病隐喻下的个体社会生命困境与维护

疾病隐喻作为一种感官认知,其存在的感性道德批判与认知错位由于不能正视人与疾病之间的正常关系而给个体贴上道德评判的标签,进而使个体与社会之间不能进行正常的二次融入,造成患者与社会之间的被动分裂,并最终引发个体的社会生命困境与危机。

(一)个体社会生命困境在疾病隐喻下的彰显

首先,疾病隐喻对确诊病患贴上负面道德评判标签,使其受到不公正的道德批判。对于癌症、艾滋病及相关特殊疾病患者来说,疾病所带来的伤害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患者要遭受因疾病本身引起的生理机能损伤与痛苦;另一方面,疾病的隐喻又使患者在社会道德领域受到不公正对待。一个患有癌症的人会被理解为因违背禁忌而遭到了惩罚;而患有艾滋病的人更会被人们视为个体品行的堕落而被社会所排斥。这种隐喻带来的结果便是病患的社会生命受到道德层面上的严重损伤。患病成为一种不体面事情而愧于诉说,确诊患者也会因为这类疾病所带来的道德批判而自感低人一等。在此基础上,疾病隐喻达到一种“置人于死地”的后果,疾病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被道德批判所掩盖。

其次,疾病隐喻带来的道德批判使个体与社会之间产生被动分裂。个体作为社会人,必须同其他社会主体组成一定的社会关系后才能彰显其自身所蕴含的社会性特征与价值。然而疾病隐喻所固有的道德评判使个体拥有了不道德的负面标签,他人会因为个体所患疾病而对其形成不当的价值评价,进而与病患主动疏远。桑塔格本身就是一名癌症患者。在她的自述中,她的家人朋友因其所患癌症一事而感到厌恶并以此为耻。这极大地触怒了桑塔格的心理感受。癌症似乎让她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一个同正常人格格不入的怪物。这种排斥现象一旦出现,病患与社会群体之间的联系就被人为地割裂开来,患者不能或很难再次融入社会实践生活中,其社会生命的彰显会因为疾病而受到创伤,最终不能使其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社会人”。

最后,疾病隐喻所拥有的稳定性特征使隐喻的道德评判力呈现出一种持续性。由特殊疾病所带来的道德评判对人的负面影响在桑塔格看来会长期存在。即使现代医学的发展使治疗结核病、癌症、梅毒这类疾病成为可能,但它们身上携带的负面道德标签并不会因此而得以清除。这意味着由疾病隐喻所带来的人与社会之间的分裂并不是一种暂时性状况,它将会呈现一种长期性的态势。患者也许可以通过医学治疗恢复其自然生命,但他的社会生命仍会因隐喻带来的负面影响而继续遭到非理性的对待与创伤。这种社会生命与自然生命的结构失衡既表明人的社会生命在疾病隐喻下所受到的道德困境,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个体将其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进行有机结合的实践进程。

(二)疾病隐喻下个体社会生命维护策略

理论的提出是为了对现实问题的解决提供一定有益的参考与借鉴。苏珊·桑塔格清晰且深刻地剖析了疾病隐喻所带有的道德评判负担及其对个体社会生命带来的多重困境,同时她也承担着如何清除因疾病隐喻所导致的负面影响这一问题的回答。

在苏氏看来,解决疾病隐喻最好的方式就是对其进行文化上的解构。对此桑塔格提出反对疾病“阐释”的观点,即去除附着在疾病之上的种种价值评判负担,废除由隐喻导致的个体生命所背负的道德批判,进而回归疾病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消除个体自然生命与社会生命的失衡状态,最终达到个体重归正常社会生活秩序这一终极目标。在《艾滋病及其隐喻》的开篇,桑塔格便指出:“没有隐喻,一个人就不能进行思考。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一些我们宁可闭而不用或者试图废置的隐喻。这就像所有的思考当然都是阐释,但这并不意味着反对“阐释”就一定不正确。”[3]83由此,桑塔格提出医生与护士应当给予患者及时准确的信息以帮助其治疗;而社会也应当给予患者更多的包容与理解,从而使包括患者在内的所有社会群体都能够正视各类疾病以及疾病隐喻的虚假性,最终达到消灭疾病隐喻的目的。

从桑塔格的表述可以看出,反对疾病“阐释”的观点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社会文化批判。她看到了疾病隐喻对个体社会生命的本质伤害,即把人与疾病之间的关系扭曲化。人的主体地位由于疾病的存在而被迫让位。在个体患上特殊疾病之时,患者从健康人群到非健康人群的过程便在瞬间完成。这种境况对人的打击无疑十分巨大,它使个体的生存状况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患者的社会生命在患病之日起便被悲剧般地宣判了死刑。由此桑塔格提出的反对疾病“阐释”的观点试图“层层剥除笼罩在这些疾病及患者之上的各种隐喻,为人们在还原疾病的本来面目与反思真实的疾病对人们真正的意义之间搭起桥梁”[6]。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这一观点本身所具有的诸多局限性。第一,苏珊·桑塔格反对疾病阐释的观点主张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乌托邦式的浪漫与幻想。桑塔格将疾病隐喻理论的阐述重点放在文化的解构维度。她对由隐喻产生的道德评判负担及个体社会主体性丧失的分析不可谓不深刻,但在落实到具体解决策略上时,苏氏则又处于一种半失语的状态。她在自己的著作中并未提出系统的、可操作的具体应对策略,“她想改变人们的头脑,但又拿不出具体的方案”[7]。即使存在一些诸如医生与社会应给予患者更多包容与救治信息的内容,但这种提法更多是一种建议性的言论,并未上升到一种实践应用的维度,因此使反对疾病阐释观点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期望,而桑塔格却寻不到通往那一美好世界的桥梁。

第二,苏氏提出反对疾病阐释策略主要基于对疾病隐喻破坏面的重点关注,从而忽略疾病隐喻所拥有的积极内涵。隐喻本身就是人们对社会进行认知的一种方式。人类医学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从人类对疾病隐喻的理解与认识中得来的。然而桑塔格并未看见这一点,或对此抱以悲观的态度,因此她对疾病隐喻的认识并非全面。

第三,在桑塔格反对疾病阐释的观点中,病患与社会之间的有机联系被人为地抹去。患者在反对阐释的进程中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他与社会各主体之间的互动与联系被桑塔格所打破。因此即使这一隐喻在桑塔格的理论中得以解除,被解放的人在本质上依旧是一个孤立的人。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同疾病隐喻一同被理论所消解,人与社会的正常联系实际上并不能有效地得到维护与彰显。

三、 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的整体审视

苏珊·桑塔格对疾病隐喻在总体上持否定批判的态度。但与此同时,由于隐喻自身所具有的客观认知性功能,对疾病进行社会性评价与阐释同样也不可避免。因此在当今社会审视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必须要坚持全面辩证的眼光加以对待,既要在时间上把握疾病隐喻理论所处的时代背景,又要在程度上理解疾病隐喻理论所具有的理论价值与相对局限性。

(一)疾病隐喻理论是后现代主义文化“反叛”精神的彰显

苏氏的三篇重要文章《反对阐释》《疾病的隐喻》以及《艾滋病的隐喻》分别问世于1964年、1978年与1989年,这一时期正值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化兴起、发展,并对原有的现代性文明进行集中批判、解构的历史时期。了解桑塔格所处的这一时代背景,对我们深层次把握苏氏的疾病隐喻理论与针对个体社会生命维护所提出的反对“疾病”阐释策略具有前提性的作用。

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60年代后在西方社会逐渐兴起的一种普遍的社会思潮与新兴话语体系。它表现为对西方社会原有价值观的批判与解构,其核心精神是一种针对“元叙事”的批判。所谓“元叙事”指的是“以一种整体性的话语形式出现的形而上学假设,它赋予社会观念与行为以合法性……它实际上是一种专制性的意识形态,是一种知识—权力的集合体,它们决定着一般叙事、观念与行为的合法性”[8]121。现代性“元叙事”既是一种认知模式,也是一种规训标准,凡是符合这类元叙事标准的观念就会获得“天然”的合法性,否则就会被社会视为反叛而加以剔除。20世纪西方历史对现代性元叙事的打击力十分巨大。除了工业社会文明带来的道德滑坡、贫富差距拉大、阶级矛盾激化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屠杀犹太人事件、越南战争的爆发、美国肯尼迪总统遇刺、法国五月风暴以及马丁·路德·金牧师被刺等一系列事件一次次地刺激着西方社会的现代性文明神经。自启蒙运动以来所倡导的理性精神为何会造就出一个如此“疯狂”与“残酷”的世界?人们在感叹的同时,对原有社会所推崇的理性、自由等精神价值亦产生了动摇与怀疑。“社会出现了问题”逐渐成为一种共识,而原先的“知识—权力”叙事结构也愈发丧失其合法性的外壳。

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所体现的正是后现代主义文化对现代性精神文明元叙事的一种典型“反叛”。桑塔格反对疾病阐释观点实际上并没有排斥所有阐释的意图,她所反对的更多是对疾病进行单一化阐释和过度化阐释行为。前者将疾病简单地视作“外来入侵者”,而后者将疾病的适用范围扩大化,使其既成为患者品行不端的标志,又成为理解社会事件的感性认知中介。这两种阐释逻辑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为一种认知范式并且在工业社会里具备了合法性与权威性,相关疾病患者也因此受到许多道德文化上的微词与非议。在这一维度上,苏氏的疾病隐喻理论与反对疾病阐释策略实际上标志着她对现有疾病认知体系的公开挑战与质疑,而反对疾病阐释正是苏珊·桑塔格独到的阐释策略。实际上反对阐释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阐释,只不过这一阐释策略将侧重点放在了客观的病理学认知体系上。苏氏期望通过揭露附着在疾病身上的道德评判结构,将疾病与人的关系拉回科学的认知角度,进而达到“放弃那种掩盖了事物本来面目的统一化阐释,让世界展现其原本的模样”[9]的目的。桑塔格倡导的是一种对疾病的客观化分析,这种分析策略针对的是原有的权威认知方式,它展现出当时社会反主流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冲击与反叛,具有浓郁的时代色彩。

(二)疾病隐喻理论为维护个体社会生命健康提供有益的参考视角

疾病隐喻的最终目的是期望社会正视疾病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使病患在一种科学良善的治疗进程与社会氛围中化解疾病对人造成的生理痛苦与精神痛苦,进而有效地维护个体社会生命健康。具体来说,疾病隐喻为维护个体社会生命健康所提供的有益参考视角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一方面,疾病隐喻理论将疾病带有的社会性负担进行深刻揭露,将社会维度纳入考察疾病与人关系的坐标系中。“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3]5在疾病隐喻理论视阈下,疾病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病,它同样也是一种社会病。病患会遭受众多道德层面上的微词、非议的深层原因仍在于人处于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因此只有在解构疾病隐喻所携带的社会道德评判因素之后,疾病的社会性特征才能彰显出来。与此同时,只有当公众意识到疾病本身所具有的社会属性之后,疾病隐喻所具有的自然合法性假象才会受到质疑与动摇。附着在疾病之上的各种隐喻并非“天经地义”,其更多呈现的是一种人为性。既然隐喻现象属于人为,那么人类社会就有创造良善隐喻的机会与可能,苏珊·桑塔格在批判疾病隐喻社会性的同时,实际上亦留下了构建良善隐喻系统的希望。

另一方面,疾病隐喻理论将人的主体性地位“复归”,病患本身再次成为治疗过程中的重点关注对象。在桑塔格看来,现代社会对疾病的传统解释与感受采取的是一种“词”与“物”的二元对立认知逻辑。公众在认知疾病的时候,出现了将疾病本身对象化与独立化倾向,患者被一个个例如“癌症患者”“梅毒患者”的代号所替代,个体与疾病之间、疾病之“词”与疾病之“实”之间均处于一种二元分裂的状态。在这种逻辑认知体系之下,病患的主体性地位趋向消解,“疾病”逐渐代替病患成为治疗与认知的中心问题。病人在疾病面前实际上处于双重失语的境地。面对疾病自身,患者无法自主选择医疗方案;而面对由疾病引发的社会道德评判现象,鉴于这一评判带有历史所赋予的合法性与权威性,患者的话语权也被公众所剥夺。他无法解释与辩驳,这种被动性在患者得病之时起便被悲剧般地注定。正因如此,苏珊·桑塔格在她的文本中着重强调了病患感知的重要性。患者不仅要面对疾病本身的生理痛苦,还要忍受由疾病引起的关于道德、社会评判以及社会认同等各方因素的痛苦。这些苦痛对于病患来说是极其艰涩,而其中很多因素又都是外加于病患的。

因此,维护患者的社会生命健康必须要去除疾病身上的道德评判因素,以还原疾病本来的面貌。正是在这一维度上,桑塔格的反对疾病阐释策略也可看作是帮助患者重夺话语权的一次重要尝试。只有将疾病的本真还原于世,疾病之“词”与疾病之“实”才会得到吻合,患者与疾病之间的关系才有可能被拉回到正常的科学维度加以审视,他的主体性地位才不会因疾病而被迫让位,社会生命健康才能得到有效的保护与救治。

(三)疾病隐喻理论应是解构与重塑的共同体

如上文所言,苏氏的疾病隐喻理论与反对疾病阐释策略具有后现代主义的批判色彩。她的直接目的是质疑与挑战原有社会权威话语对疾病的阐释垄断,并倡导一种科学的、客观化的阐释途径。在赞美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对维护个体社会生命健康所做的贡献时,其理论与策略中存在着的相对局限性亦需要我们关注,这些是在当今社会审视疾病隐喻理论或欲将其合理运用于现实生活实践中的题中应有之意。

首先,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与反对疾病阐释策略具有明显的超历史性。“阐释的对象都是历史的存在,因此对于对象的理解必然都是历史的,任何想要剥离历史的行为,都只能是徒劳的。”[9]这句话表明疾病的隐喻一方面是人为的,另一方面亦是历史的。它是人们认知能力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阶段性产物,因此同样具有相应的客观性。桑塔格期望消除附着在疾病身上的所有文化负担,恢复疾病与人之间的正常关系,但被桑塔格所忽略掉一点是:这种原有的疾病隐喻即使如此沉重,它也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产物。因此完全消除所有隐喻结构、复原疾病与人之间的纯正常关系的结果就是否定了隐喻的社会历史性,使其变为一个脱离社会历史发展现实的“标本”,这本身就具有十分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与理想主义精神。实际上隐喻作为人类进行认知一种有效的中介工具并不能被完全消解,真正需要做的是如何破除原有隐喻中的糟粕部分以及如何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体系下构建一种新的健康的隐喻结构。这其中桑塔格倡导的科学性阐释是健康隐喻结构中的重要一环,但它只有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与社会结构之下才具有相关的意义。任何超出历史条件的理论构造最终都会成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

其次,苏珊·桑塔格的疾病隐喻理论与反对阐释策略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解构—重塑”结构的失调。如前文所述,苏氏将她的阐释重心放到疾病隐喻的文化解构维度。在她看来,只要做到消解“词”的文化附加物,做到疾病之“词”与疾病之“物”的相互统一,疾病隐喻的负面影响就能够被彻底根除。这一解构主义特征既具有桑塔格理论思想的特色,但同时亦具有理想主义的因素。解构主义者大多相信,只要合理运用批判的武器去“一砖一瓦拆除象征领域这座顽固的作为基础的碉堡,那么具有压迫性的权力秩序就会轰然坍塌,公正而自由的世界就会降临”[10]2。然而实际情况却与他们的构想有所出入。当解构主义者将重心放在对原有权威思想秩序的质疑与拆解方面时,批判就从武器变成了目的,而解构之后的重塑任务却被忽略与搁置,剩下的只是一盘散沙与虚无。苏珊·桑塔格在解构疾病隐喻的过程中同样陷入这般境地。在苏氏的文本中,她对疾病隐喻的产生原因、表现形式以及其本质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揭露与分析,但涉及如何解决疾病隐喻带来的社会问题时,桑塔格提出的反对疾病阐释策略在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称作是一种可以具体实施的系统策略,而更多只能被称之为一种理想化的目标。因此在疾病隐喻理论的“解构—重塑”结构模式中,苏氏存在重解构而轻重塑的倾向。除了在医学方面对疾病进行及时救治之外,社会各主体力量如何有效介入,健康的疾病阐释系统如何建设,如何在阐释系统建设中实现社会性阐释活动的有效支撑以及如何检验、完善这一隐喻阐释结构等问题,这些在苏氏的文本中实际上是没有提到的。

我们当然不能苛求苏珊·桑塔格在她的作品中面面俱到,但解构之后的重塑任务的确需要我们加以重视。这也启示我们解决疾病隐喻的任务在桑塔格那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完成,仍有诸如解构后的重塑任务实施、健康隐喻解构建设与传播方式等问题有待我们进一步地挖掘与研究。

结语

合理运用理论要避免理论的简单化套用倾向。现如今我国正值新冠肺炎疫情常态化防控阶段,苏氏的疾病隐喻理论可以为我们审视新冠肺炎疫情之下个体社会生命健康问题提供一定的参考坐标与理论依据。然而此次疫情展现出的病毒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传播群体模糊性大等特点与疾病隐喻理论中所描述的传统型疾病仍有着许多不同。这些特点为我们处理由疫情带来的诸多医学与社会问题提出了新的挑战。因此我们必须要在不断发展的新形势下始终坚持用科学的视角与人文的关怀去把握疾病与人之间的本质联系,努力打破旧有的二元对立冲突,以期回归疾病与人之间的良善结构。这既是一种探索理论使其深化发展所必备的科学态度,也将成为中国取得抗击疫情最终胜利与未来应对重大公共卫生安全事件时所内含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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