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史·钟嵘传》中的史家心态

2020-02-23 01:30林宗毛傅如意
史志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钟嵘陇西诗品

林宗毛 傅如意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诗品》是后世诗话之祖,历来称赏者代不乏人。然而较诸作品的褒论,其作者钟嵘却颇惹人微词,李延寿《南史·钟嵘传》中关于钟嵘撰写《诗品》缘起的记载就首开此端。在详析此前,我们不妨先考察成书早于《南史》的《梁书》的相关记载。《梁书·钟嵘传》在叙述中并未直言钟嵘撰写《诗品》的缘起,但却迻录了《诗品序》的全文,而《诗品序》中恰有钟嵘自言《诗品》创作的三点原因:一、五言诗撰写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故有必要指陈弊端,正本清源;二、当时批评不力,缺少理论和统一的批评标准,强烈的文学责任感使其萌发了建立统一美学标准和批评标准的想法以廓清时弊;三、受彭城刘士章的启发[1]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P5)。细揣姚思廉全文征引《诗品序》的用意当是赞同钟嵘自叙,故综观《梁书·钟嵘传》,姚思廉并未对钟嵘撰写《诗品》缘起有任何己见。反观《南史》,《南史·钟嵘传》基本全录《梁书·钟嵘传》原文,但《南史》对南朝四书的史料“不是简单地抄撮,而是作了增删和改写”[2]韩仲民.中国书籍编纂史稿[M].商务印书馆,2013.(P163),故将《南史》和《梁书》中的《钟嵘传》合观,我们可以发现两处差异:一、李延寿未录钟嵘《诗品序》全文;二、李延寿增述了“钟嵘求誉”之事。《南史》对于《梁书》文本的这两处增删虽小,但《南史》文本所透露出的信息却与《梁书》迥异,因为就读者获取文本信息而言,李延寿不录钟嵘《诗品序》原文就易使钟嵘自谓的“三点动机”不为人知,又其仅增述“钟嵘求誉”一事则更使读者获取了钟嵘撰写《诗品》的缘起仅仅是为了报“求誉沈约而遭拒”的前嫌这一文本信息[3]马宗霍《南史校证》云:“按《梁书》本传载《诗评序》。《南史》此段,则专评沈约之词,嵘列沈诗于中品之末,故延寿谓其追恨报约。”参马宗霍著.南史校证[M].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1111.又曹旭《诗品集注》中亦将此点纳入钟嵘作《诗品》之因并言“可供参考”。。毋庸置疑,读者在获取《南史》文本信息后所产生的钟嵘形象较诸《梁书》自然觉得“低劣”[1]《梁书》虽不杂姚思廉己见,但姚思廉全录《诗品序》则反映姚思廉认可钟嵘的自叙,而《诗品序》为读者提供的钟嵘是一个“颇有责任心的正派文士形象”。而《南史》给人提供的完全是一个心胸狭隘的文士形象,且其“以公报私”的行径更使人觉其“德行有亏”。二者高下,自当立判。,可见李延寿在为钟嵘作传时对其史料的增删较诸姚思廉更杂“己见”,其用意究何,笔者以为将李延寿制造的《钟嵘传》文本与《梁书·钟嵘传》文本互相比勘后不难发现其丑化钟嵘之迹恐出于诋毁之心。

一、著史何不“留白”——李延寿撰《钟嵘传》的必然性考察

有论者或存疑问,李延寿既想诋毁钟嵘,又何必为其作传。笔者以为原因有二:一、姚思廉《梁书》已为钟嵘作了篇幅不小的传,而李延寿《南史》关于梁朝的历史则很大程度上釆自《梁书》,如果李延寿有意在《南史》中删去钟嵘的传,时人两相参读则必易察觉。另《旧唐书·李延寿传》载:“尝受诏与著作佐郎敬播同修《五代史志》。”《五代史志》即是梁、陈、周、齐、隋五个朝代的“十志”。“十志”中的《经籍志》收录了东汉到唐初的书籍,钟嵘《诗品》亦赫然在列。而且《五代史志》从唐太宗贞观十五年(641)起修,直到唐高宗显庆元年(656)修成,历时15年,可见朝廷对此志编修的重视。若李延寿在后作的《南史》中删去了钟嵘,则与他前期的修撰工作必生龃龉,虑及《五代史志》乃官修史,李延寿当无意在私撰的《南史》中出现这样的矛盾,一则落人口实,二则得罪当朝。二、钟嵘是因《诗品》而著称的,而唐朝人对《诗品》的推崇不减前人或来者[2]王秀霞.唐宋钟嵘《诗品》接受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硕士毕业论文,2012.(P5-9),故李延寿不敢冒然在《南史》中删去钟嵘的传记。删去史迹不成,故李延寿唯有在涉及钟嵘史料的择取上“用心”。

二、隐晦的辉煌家世——李延寿“己见”孕育的温床

李延寿意在诋毁钟嵘既已昭然,故其缘故则颇值究诘。笔者以为二人时代殊隔,当无“近世”因素影响,故“远世”应是李延寿此举合理的致因。欲明此点,需先考索李延寿家世情况。

据《新唐书》知李延寿父李大师隋末曾为窦建德礼部侍郎,至于唐初是否为官则不明。而李延寿本人任官亦不过“掌国史”。然而通过比勘《两唐书》对其籍贯记载,我们或可发现端倪。《旧唐书·李延寿传》载:“李延寿者,本陇西著姓,世居相州。”而《新唐书·李延寿传》却云:“李延寿者,世居相州。”《新唐书》的编纂者明显删去了《旧唐书》中的“本陇西著姓”一句,其因虽暂不可考[3]中华书局编辑部在《南北史出版说明》中亦提及李延寿乃“出身陇西大族”,此当本《旧唐书》之说,今亦从之。,但是两处文本的变异所隐含的信息却对我们考索李延寿家世至为关键,因为它可能向我们暗示了一点重要的信息:李延寿或与李唐皇室同族[4]刘雯.陇西李氏家族研究[J].敦煌学辑刊,1996,(2).(P91)。考《新唐书》所载李唐皇室制造的世系可知其先为西凉李昺后裔中属于“丰沛旧门,仍防边戍”的一支,此支李氏“一生推迁,不过军主”,远不及李昺的后裔中属于“凉州土人”的一支,因为这支李氏自西凉始代有才人,至北魏李冲时则“宗族贵显,一时无比”,因此“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陇西李)宝等为冠”。既然北朝中后期陇西李氏已经达到“为冠”的地位,则可以称李氏为陇西著姓,因为著姓之义即是一姓之冠。换言之,“陇西著姓”成为了此期陇西李氏的专属名词,明此即可知《旧唐书》称李延寿为“陇西著姓”之意即是暗指李延寿属于李昺后嗣中“凉州土人”的一支,当然这首先取决于《旧唐书》所载李延寿为“陇西著姓”的真实性。考察《旧唐书》叙述李延寿家世的文本可以发现《旧唐书》的修撰者不仅认为李延寿为“陇西著姓”,而且以“本”字来加以强调,这就反映了其必有充分的文献材料证明李延寿为“陇西著姓”[1]史书的修撰讲究实录,故史书风格偏于严谨,若《旧唐书》的编撰者没有充足的文献依据则断然不会强调之。《新唐书》删之或为宋初文献已佚为求严谨之故。,所以《旧唐书》所载当可信从。李唐皇室虽为“阴山贵种”,但却主动“弃北代而认陇西”,他们给自己制造的谱系据《新唐书》可知为李昺后裔中属于“仍防边戍”的一支,虽然此经陈寅恪先生考证为伪[2]陈寅恪先生《李唐氏族之推测》认为李唐皇室疑为李初拔古的后裔。见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P322),但在当时社会只重书面谱系成立与否而不重实际血缘关系的风气下,其族属的合法性要被社会所承认的先决条件是他们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实源于“凉州土人”一支的李延寿与伪源于“仍防边戍”一支的李唐皇室在当时的双方看来便有了共同的族源——西凉李昺。关于此点信息又可从《资治通鉴·唐纪》里找出一条辅证,其载“(窦建德)又遣其礼部侍郎李大师等诣唐,请罢洛阳之兵,秦王世民留之不荅”之事得到印证。首先,据《新唐书》载李大师“常以宋、齐、梁、陈、齐、周、隋天下参隔,南方谓北为‘索虏’,北方指南为‘岛夷’。其史于本国详,佗国略,往往訾美失传,思所以改正,拟《春秋》编年刊究南北事,未成而殁”。可见李大师所长在于修史而非外交,而窦建德在危亡之际却以其为首遣使李唐则殊为怪事矣。再次,李世民在征伐之际“留而不荅”的行为也是反常的,因为作为经年沙场的统治者,李世民不会不知对待敌方来使的基本礼节,更不会不知“留使不荅”的恶劣影响。综上二点,笔者以为其中必有缘由,窃谓乃是李大师和李唐同出陇西一姓故。窦建德正是考虑到此点,才会使其领衔出使李唐,而李世民也正是爱惜自己同族之人李大师的史学才能故而破坏外交原则[3]虽然窦建德失败后,李大师被唐朝流放到西会州,但是后来又遇赦而回,这次“遇赦”当与其种姓有关。。所以,李延寿和李唐或出同根,即便年代湮灭,但在“北人重同姓,多通谱系”的唐朝[4]顾炎武撰,严文儒,戴阳本点校.日知录、日知录之余[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P878),李延寿亦会自发地向李唐靠拢。其不同之处正如李建华《论隋代文坛的两大流派》一文中指出的同出于弘农杨氏的杨坚和杨素最大差别是前者的胡化程度较高[5]李建华.论隋代文坛的两大流派[J].唐都学刊,2002,(2).(P93-95),笔者以为李唐和李延寿亦同此理。在李唐建立后,李氏就成为了当时的著姓,陇西李氏较于前期更是贵不可言,李氏内部的胡汉之分自然将无同。

三、文武殊途,新旧当别——李延寿宗族属性的认同

既然李延寿与李唐有同族的之嫌,我们就有必要把李唐的发家史进行一次梳理。《新唐书·高祖纪》载:“其七世祖暠,当晋末,据秦、凉以自王,是为凉武昭王。暠生歆,……。歆生重耳,魏弘农太守。重耳生熙,金门鎭将,……。熙生天赐,为幢主。天赐生虎,……皆为柱国,号‘八柱国家’。周闵帝受魏禅,……,谥曰‘襄’。襄公生昞,袭封唐公,隋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李唐皇室七代先祖中,四人为武职且职位代代相高,尤以二世祖李虎“八柱国家”职最显,而李虎的武职决定了日后李唐代隋的基础。据此可知,李唐起家之根本乃在于先人的“军功”,从李氏四世祖李熙起,李氏在这种以军功取勋的背景下悄然崛起,这很符合“通过军功获得阶级是关陇集团的悠久传统”[6]阎步克.品位与职位: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M].中华书局,2009.(P641)。而这种勋位制度上的保障要到北周时才得以确立,宫崎市定说:“在北周和隋朝官制上不容忽视的特点,是出现了勛官。其名称很容易同以往的勛品相混,但实质迥然不同,倒是和南朝梁的将军号具有共通的性质。”[1]宫崎市定著,韩升,刘建英译.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M].中华书局,2008.(P32)这说明了北周的“军功制”和梁武帝对武官制度的革新具有一定的渊源[2]梁武帝创立了将军十品二十四班的制度来严格的划分将军等级,显然有鼓励武人多以战功而掠取品位的意图,但也导致了将军名号的泛滥,当然这只是其次。,二者内在的联系是明显的[3]阎步克进一步说明梁武帝创立的流外七班制皆“是对孝文帝所创‘勛品、流外’的抄袭剽窃。”综合宫崎氏之说,则不难发现南梁和北周的此种制度皆源于北魏,只不过在后来的发展中,北周的此种制度又多取鉴于南梁,至于为何取鉴,亦如阎步克所言:“梁武帝又翻出了一大堆新花样”。可见南梁在吸收的同时也有自己的创新,导致了后期北周的借鉴。。

钱穆《国史大纲》云:“北方门第至元魏时亦有郡姓、国姓之目。‘郡姓’为汉姓。山东以王、崔、李、郑为大。关中以韦、裴、柳、薛、杨、杜首之。‘国姓’即鲜卑,亦称‘虏姓’,代北以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为首。”[4]钱穆.国史大纲[M].商务印书馆,2010.(P308)可知,陇西李氏在元魏时尚未进入北方大族之列,祝总斌将此归因为“当时定门阀高下的依据是魏晋的官爵,而陇西李氏在魏晋间却无确凿的、值得称道的官爵可言”[5]祝总斌.材不材斋史学丛稿[M].中华书局,2009.(P4)。可见陇西李氏并非是一个世代显贵的士族,其地位奠基的转捩期要等到西魏末年,据钱穆《国史大纲》云:“时西魏宗室凋零,泰遂以其部下诸将改赐胡姓。”[6]钱穆.国史大纲[M].商务印书馆,2010.(P343)又洪迈《容斋随笔》卷三“元魏改功臣姓氏”条云:“以中原故家易赐番姓,著者如李弼为徒河氏、……李虎、阎庆为大野氏、……”[7]洪迈.容斋随笔[M].清修明崇祯马元调刻本.卷三.这批改胡姓的汉人中正有李唐的二世祖李虎,所以钱穆《国史大纲》云:“可知宇文虽是胡族,而其势力实依汉人。”[8]钱穆.国史大纲[M].商务印书馆,2010.(P343)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宇文泰政权的构成特色,我们也不难窥出此时的陇西李氏已在西魏政权中取得了相当重要的地位。

前已述李氏的崛起所依赖的是军功,陇西李氏通过四代人军功的积累奠定了唐皇室的根基。这同时也说明了李唐的先人乃低级士族甚至是寒人,据阎步克所言:“寒人、军人拥有军号往往是积功所致,士族一般由文职入仕,而不以军号起家。”[9]阎步克.品位与职位: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M].中华书局,2009.(P458)然而唐朝建立后,“李姓由贵姓而升格为国姓。作为姓氏符号,李姓成为大唐王朝的象征”[10]李开珠.略说陇西李氏源流[J].甘肃社会科学,1994,(3).(P97)。陇西李氏更因“王室亲贵”觉得有必要争取天下第一著姓的荣誉。但这个源于陇西武人集团的新兴氏族,在那些延续了几百年的山东世家大族面前仍显稚嫩,直至唐文宗仍然有“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的感喟。这无疑引起了新王朝的建立者陇西李氏的不满,正如胡戟所言:“李虎这一伙起自下层的关陇新贵,其出身、阅历、门第、思想倾向和旧门阀士族是迥然有别的,因此这些新贵结成关陇集团,凭手中掌握的西魏、北周、隋、初唐四朝政权,与旧族抗衡,成为摧毁腐朽的门阀政治的积极力量。”[11]胡戟.隋炀帝的真相[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P2)据《贞观政要》载贞观六年唐太宗对房玄龄说:“比有山东崔、卢、李、郑四姓,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称为士大夫。……,甚损风俗,有紊礼经,既轻重失宜,理需改革。”[12]吴兢.贞观政要[M].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成化刻本.卷七.后来唐太宗果然命令高士廉等人撰写《氏族志》来重新评定氏族等级。关于《氏族志》的编纂有两次截然不同的结果,第一次高士廉等“进定氏族等第,遂以崔干为第一等。”太宗览后勃然而怒,命令其重新按照官爵分类,这一次的结果是将陇西李氏放在了首位。细绎事态前后颇值寻味,当朝皇帝为了争取自家姓氏的地位竟然以政治的手段使得那些世家大族乖乖就范。透过此点,我们可以感受到初唐时期新、旧氏族之间相互倾轧的激烈氛围。

四、政治与宗族——李延寿撰《钟嵘传》的双重考虑

这是新旧氏族在政治上的一次颇有影响的角逐,最终新兴的陇西李氏通过政治的高压成功取代了山东四姓的地位而一跃成为天下著姓。身为史学家的李延寿正当其时,时代风气的影响足以移人,况且他又是这“唯一出于西州而影响于中土的大族”[1]张金龙.陇西李氏初论——北朝时期的陇西李氏[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4).(P108)的同族之人。然而他仅是史学家而不是政治家,他要替自己氏族正名是无法通过政治途径来实现的,这样就自然地转变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修史。他所修“《南北史》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突出门阀士族的地位。它用家传的形式,按世系而不按时代先后编次列传,一姓一族的人物,集中在一起”[2]李延寿.南史[M].中华书局,1975.(P3)。这种注重家传的体例正是其浓厚家族观念的显现。当然正如《南史北史出版说明》中所指出的“这不仅是方法问题,而是南北朝时期社会现实的反映”[2](P3),其时重此风尚亦可从唐代诗人习用同姓古人以比今人的习惯中窥出,如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溢美曹霸乃“将军魏武之子孙”,更在其所作《寄族弟唐十八使君》诗中称自己和族弟俱是“陶唐后”,并叙及自己家族乃“盛族”。再如李频《赠李将军》诗中自夸自己与李将军“吾宗偏好武,汉代将家流”的家族渊源,此类用法大量充斥于唐人诗歌之中,甚至成为了某些诗人的习惯[3]陆侃如在《与刘大杰论杜甫信》中指出:“杜甫有一个习惯,每逢为某一个人而写一首诗,总要提一提与这个人同姓的历史人物,不管双方有无亲属关系。”陆侃如看到了杜甫诗中的此种现象,却没有指出其产生之根源,笔者以为以杜甫为代表的这种于诗中述及同姓之人的诗歌特征实源于彼时社会重同姓,尚通族的社会风气。。笔者认为这种在诗中比附他人或自比的文学现象,皆始于一种强烈的家族认同情感,可见家世门第的影响于唐人非独李延寿一人而已。《南史》是一部记载南朝的兴衰史,而世家大族是其主要的构成部分,如毛汉光所言:“大部分的中古士族,在曹魏西晋已渐次凝成,……,自此以迄唐末,士族居统治阶层之绝对多数,历久而不衰。”[4]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P60)所以李延寿在记述这些大族时当然会有意识地采取一些手段去诋毁,而他的政治依据则是唐太宗因不满世家大族缺乏“仁义”而希望以“礼仪名教”来重新划分的政策[5]夏炎.中古世家大族清河崔氏研究[M].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P2)。李延寿抓住了唐太宗“常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的微妙心理,在修史的过程中有意识地从“仁义”和“礼仪名教“出发来放大世家大族中个别人物在这方面的缺失,从而将其重塑为不“仁义”或是缺乏“礼仪名教”的形象,《南史·钟嵘传》就是一例生动“实践”。至于李延寿为何仅取钟嵘来“实践”,原因或有三点:

(一)李延寿贬低钟嵘的根本原因是钟嵘出身颍川钟氏。钟氏得姓之祖是楚将钟离昧之子钟离接,从此便世居长社,“此后钟氏官有世胄,谱有清显,遂成颍川望族”[6]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P1)。又钟嵘是钟演的后人,钟演则是魏太傅钟繇的弟弟,而“钟繇是自长社有钟氏以来第一个最为显贵者”[7]谢文学.颍川长社钟氏家族研究[J].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2).(P100),从此开启了长社钟氏在魏晋社会的世族地位。李延寿在《南史》里把钟嵘撰写《诗品》缘起“唯一化”,故其文本呈现给读者的钟嵘形象就是“为报私怨”而“以笔诛人”的低劣形象,如此正可诋毁钟嵘此种行为的非“仁义”和有违于“礼仪名教”,从而把批判的矛头含蓄地指向了以钟氏为代表的中原传统的世家大族,这是一种在史书编纂的过程中有意地把“新贵与旧门阀联系起来”[1]李延寿.南史[M].中华书局,1975.(P4)心理暗示的必然结果。

(二)李延寿贬低钟嵘的直接原因是钟嵘的一封疏文。《梁书》《南史》皆载有钟嵘上梁武帝的疏文,疏云:“永元肇乱,……。挥一金而取九列,寄片札以招六校,骑都塞市,郎将塡街。……。名实淆紊,兹焉莫甚。臣愚谓军官是素族士人,自有清贯,而因斯受爵,一宜削除,以惩侥竞。若吏姓寒人,听极其门品,不当因军遂滥清级。”为了理解疏文意旨,我们不妨试析要点如下:

1.钟嵘劝诫武帝“不当以军功滥升清级”,体现了钟嵘对这种制度的否定,但此制度是梁武帝对武官制度改革的最大特色——通过严格的等级区分来鼓励军人多取军功,前文言及北周和隋的军功制均源于此。陇西李氏正是凭借“以军功滥升清级”的制度而代代相高的,正如阎步克所论导致由军号起家的第二种情况即是“从征立功而获军号”,并且此种“情况在魏末战乱时的泛滥程度,也超过了南朝”[2]阎步克.品位与职位: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M].中华书局,2009.(P458)。这不仅揭橥了北朝与南朝此制的相同弊病,而且道出了北朝的弊端更甚于南朝。可以说,正是这泛滥的程度决定了李氏崛起的速度。所以钟嵘的此种建议在李延寿看来是对以军功起家的尤以陇西李氏为主的关中新贵地位的一种否定。另钟嵘对待此种制度的态度与新兴的唐王朝迥然不同,据阎步克所言唐王朝的创立者吸取了隋王朝灭亡的教训(即对武人酬勋的侵犯)而“重新捡起了隋文帝的柱国、开府、仪同、大建军、都督等散实官”[2](P650),可见唐初的政策亦是奉行而非彻底否定武人取勋制度。所以钟嵘遭到李延寿的诋毁不足为奇。

2.钟嵘上疏建议梁武帝将因军功而混入士人阶层的武人剔除出去,这反映了传统的世家大族为了保持自身阶层的纯洁性而持有的排他性,正如顾炎武所云:“至于冗末之品,凡锁之材,虽有陶、猗之赀,不敢妄参乎时彦,虽有董、邓之宠,不敢肆志于清流。”[3]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秦克诚点校.日知录集释[M].岳麓书社,1994.(P472)六朝世家尤重流品,甚至发展到了士庶不同席的地步[4]参见《日知录、日知录之余》卷十三“流品”条。。这样的人为性鸿沟对于新兴氏族而言尤为可恨,因为这严重妨碍了他们进入士族的圈层,李延寿出于对自己氏族的强烈认同感,必然会对这些旧士族所具有的排他性产生一定的抵触和不满,从而诋毁具此观念的旧士族成员之一的钟嵘便也在情理之中。

3.钟嵘在疏文中称“军官是素族士人”,这显然是对行伍之人的鄙视,然而这正是六朝时普遍的倾向,因为世家大族多是偃武修文之人[5]世家大族“世世代代把持着政权,同时也把持著文化。”这种模式普遍于此辈中世代流衍,其最着之表现即出现“家学”,陈寅恪认为正是“家学”使得士族“标异于其他诸姓。”,故而导致其少涉军事领域[6]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M].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P90-92)。但此种观念对于李延寿而言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因为陇西李氏成为著姓之过程始终伴随着军事的因素,“行伍出生”可以说是陇西李氏最大的标签,虽然在北朝时李氏也有文采的点缀[7]刘雯.陇西李氏家族研究[J].敦煌学辑刊,1996,(2).(P91),但始终不脱于以武功取天下的风气。所以,钟嵘此语无意中触到了陇西李氏最敏感的神经,替其作传的李延寿当然要对钟嵘进行必要的回击。

五、余论

关于世家大族形成的时间有两种分歧,但基本是在汉末到两晋之间[8]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P302-309)。这一期间,一些地方士族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奠定了唐初三大地域的士族格局。陇西李氏虽有政治上的优势,但正如陈寅恪所言:“山东士族本来的势力很大,为唐室所忌,却无法消灭之。”[1]陈寅恪.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P482)所以他们迫切地需要在氏族上也要争取到一个和其“国姓”相等的地位以抗之,唐太宗利用政治的强压迫使山东士族折了腰,而对于身为史家又与李唐同族的李延寿而言,强烈的氏族观弯曲了其史官应有的“实录”精神,他迫切地需要通过“笔伐”一些无“仁义”和有违“礼仪名教”的世家子弟来证明本氏族的优越性。钟嵘这一代表颍川著姓的文人自然是很好的个例,因为确有其负面的传闻,即使这传闻在后世看来近于“谣言”[2]中华书局编辑部在《南史北史出版说明》中指出《南北史》补充的史料很多出于当时的“杂史”,更进一步批评了李延寿《南北史》择材的三大领域即神鬼故事、谣言谶语和戏谑笑料是此书的严重缺点。,但李延寿却将此传闻“唯一化”,意图正在诋毁以颍川世族为代表的魏晋以来世家大族的“德行有亏”,从而在历史层面上给与了唐太宗以“礼仪名教”将陇西李氏名列榜首之举的有力回应。李延寿这种对于本氏族的强烈维护和对旧世家的有意诋毁的努力,李唐的党政者当然有目共睹,所以才会对这位同族却位卑的史官大加推崇,如《新唐书·李延寿传》载其“尝撰《太宗政典》[3]陈寅恪《读书札记一集·新唐书之部》“李延寿条”对“《太宗政典》”的批文为“《太宗政典》大约如《贞观政要》之类”。考虑到《贞观政要》的宗旨在于歌颂贞观之治,故李延寿《太宗政典》亦当如此。单就此种为家族“名人”歌功颂德的动机来看,其作者含有的强烈家族观念不言而喻。,调露中,高宗观之,咨美直笔,赐其家帛五十段,藏副祕阁,仍别录以赐皇太子云”。唐初的新旧氏族之争尽管以唐太宗重撰《氏族志》而告终,然而政治上一时取胜却无法长久巩固[4]关于《氏族志》在有唐一代(太宗以后)所受到的挑战,清人赵翼在其《陔余丛考》卷十七“六朝重氏族条”中有详细论述,可参看。,就在太宗身殁十年后,《氏族志》就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高宗不得不再次裁定士族等级,据《唐会要·士族门》载:“显庆四年九月五日,诏改氏族志为姓录,上亲制序,仍自裁其体例。……”[5]王溥.唐会要[M].中华书局,1955.(P664)甚至连一般士族出生的臣子也想摆脱《氏族志》的层层禁锢,又同书载:“初,贞观氏族志称为详练,至是,许敬宗以其书不叙明皇后武氏本望,李义府又耻其家无名,乃奏改之。”[5](P665)这对于出自陇西李氏的李延寿来说是个很大的刺激,他的《南北史》于此时成书恐与之有一定关联。笔者以为,身为史家的李延寿早已洞彻了政治与士族地位相互依存关系的不稳定性,而历史则是永恒的存在,故修史自然也就成了对于缺失此种功能的政治的一次有力补救。于是他暗藏着一定的“己见”,借用修史的名义来对《钟嵘传》中相关史料进行增删,从而形成了《南史》中“德行有亏”的钟嵘形象,而这和《梁书》中“具有强烈责任心的正派”钟嵘形象不啻天壤,其目的就是希冀借此以为本氏族既定的地位寻找一种除政治外的另一可靠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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