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与阶级:左翼丁玲的“九一八”想象
——《夜会》文本细读

2020-02-22 21:58汤艺君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丁玲左翼阶级

汤艺君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相较于“九一八”事变研究成果的卷帙浩繁,当下关于“九一八”文学研究的成果相对不多,国难与民族是已有研究的基本视角。“真正立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九一八国难文学研究,直到2003年《东北现代文学的回思与创新》一文发表,才形成独立视角并被正式提出。”[1]在相对有限的研究中,左翼作家多被叙述为民族写作、国难写作的典型革命进步力量。在东北作家群研究之外,“上海左翼文坛在‘左联’决议中提倡‘抓紧反对帝国主义的题材’的时代号召及其弥漫于整个左翼文坛的反帝思潮”[2],成为研究者的一个关注点。这一方面凸显了上海左翼参与“九一八”写作的线性历史意义,另一方面也对作为历史事件的“九一八”及其衍生文本造成了历史现场的空间遮蔽。由于“作品中的悲剧并不一定都是发自国难意识,可能有个人旨趣或审美倾向蕴含其中”[1],从单一的民族、国难角度认识“九一八”文学,将不利于接受者对于文本、作家乃至“九一八”事件本身的直面与全面的理解。

回到1930年代初的历史现场,日本侵华行动的加剧以及“一二八”事变的爆发,使得以“九一八”为题材的相关文学应时而生。民族与阶级是左翼进行“九一八”叙事的典型话语。左翼以此为视点展开了模式化的“九一八”想象,并努力以阶级话语压抑、转换民族话语,通过对工人阶级革命自觉的想象,力图实现左翼对于大众的阶级启蒙,争夺革命话语权。丁玲的《夜会》正是在此背景下产生,成为左翼以文学为武器,在“九一八”的旗帜下动员群众投身阶级斗争的文学实践。尽管它未必能称作一次成功的艺术实践,但小说留下的一些混乱、矛盾、纠缠的写作痕迹本身,就是对丁玲参与左翼的“九一八”文学创作过程的有效揭示。

基于此,本文将以丁玲的《夜会》为例,通过文本细读分析其中纠缠的“民族”与“阶级”话语,结合历史背景探索丁玲的写作意图,讨论其写作意图的实际完成度,并进一步理解丁玲乃至上海左翼在30年代初期的文学观念与形态。

一、 民族与阶级:贯穿《夜会》的基本话语

《夜会》以“九一八”事变为背景,书写了1932年的上海工人举行集会、演出话剧,纪念“九一八”,宣泄民族情绪与阶级仇恨的社会截面。

“九一八”作为典型的民族话语,贯穿《夜会》始终。丁玲以“九一八”为中心意象,通过大量人物对话,努力描绘群众观看“九一八”新戏前后的动态图景,试图展现群众民族情绪的激活过程。小说开篇是弄堂里的居民得知看戏消息后的反应。在听说“九一八”新戏后,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关于“看戏”:“嘿,老哥!有人请过节呢!”[3]111“花生米不要吃,看看九一八新戏倒好呢……”[3]111群众此时对于“九一八”的了解还停留在“募捐”的意义上,他们既不懂得“九一八”的意义,也不愿了解“东北义勇军”,表现出对“募捐”的强烈拒绝。“九一八”对他们而言,是一团带着危险性的、不应该接近的谜:“妈妈不懂九一八,问爸爸好了,爸爸昨天同阿七讲不准纪念九一八,说外国人要来捉的……”[3]112

集会与泄愤是群众民族意识觉醒的重要环节。王大宝、李保生的带头发难,阿翠、小玉子等人的积极响应,把群众的民族意识推向高潮:

“九一八是什么?”从窗口送来一个女人的喊声。

“我晓得的是在去年九月十八那天,东洋兵打沈阳,放火,放炮,杀人,奸淫,就同春上在闸北一样……”[3]115-116

发言的结果,是民众的激愤与觉醒:“放屁!东北义勇军是民众的,是我们的,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我们要捐工钱给他!”[3]117“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武装起来,反对帝国主义……”[3]119以至于演戏结束后,群众“个个稳健的,有着把握的,怀着快乐的希望走回自己的房去,而在心里大家都记得,十八号那天一定要参加市民大会去,那是我们的纪念九一八的大会”[3]122。

对《夜会》中民族话语的单独提炼与排列,基本全面地叙述了文本内民族话语的行进线索。这条线索不仅短小精简,而且因为内容的宏大遥远而悬置于群众之上,使文本表现出失真的概念化倾向。比如群众从不懂“九一八”到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觉悟,难道仅仅依靠两段充满民族主义色彩的演讲就能实现?不懂“九一八”的群众如何能理解沈阳战事,能理解英美法等国的外交策略?“反对帝国主义”对民众而言可否理解,作何理解?一段关于远方战事的演讲是否足以充当贫苦群众自愿参与募捐的动力?

单一的民族话语显然难以支撑文本的自洽性,甚至在文本中表现出极大的话语裂隙。阶级话语的存在正是对文本内部裂隙的有机弥合。首先,“募捐”环节增加了“张工头”的角色。张工头是“放债的人”,在同和里,有“五十多家都欠他的债”,因此,他在同和里以资本家的身份逼钱、抢东西,积累了大量来自底层的仇恨。其次,将日本帝国主义等同于“东洋资本家”:“前次罢了工,又被什么科长跑来说一阵甜言蜜语。骗着上了工,可是他妈的东洋老板却又要关厂了。老子不记得九一八,总记得东洋老板,总记得那些科长!”[3]116对日本人的排斥与反抗,不是由于侵略引发的保卫国家的民族情绪,而是基于“失业”“三日班”“减低工资”“饿饭”等一系列现实经济问题而产生的激愤。在群众的表述中,“东洋兵”被轻易地淹没在对于“东洋老板”的仇恨中。此外,丁玲把纪念“九一八”的活动建构成了一场典型的工人集会——由李保生这一初具进步思想与觉悟的工人为领导,组织、引导普通工人群众集体宣泄阶级仇恨,并以仇恨为纽带,团结起来,进入反抗的自觉。

值得注意的是,在李保生的总结中,阶级话语的比重远远大于民族话语。这一特点在群众的对话与自发演讲中也有体现,特别是贫富分化、失业、劳动境况的相关内容的大大增加。王大宝作为第一个发言者,并没有直接表示对“九一八”的意见,而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到了愤怒的宣泄点——贫富差距与工人生活。也正是这一点真正触及群众的内心:“对的,那个心里没准儿,这弄里就还有许多人上夜班。莫说笑声都缩了回去,就要勉强装个笑像儿,脸子也拉得痛。”[3]114因此,当集体开始讨论“九一八”时,尽管有人提到“东洋兵打沈阳”的事件,但群众还是很快将其归位于自身生活之下,表示“九一八好忘记,春上那一仗总不会忘记,咱们这一弄堂人,看谁没有饿过!饿饭好忘记,吃大锅饭总不会忘记的……”[3]116

民族与阶级在《夜会》中构成两条相互交织、彼此纠缠的线索,但这并不意味着,两套话语在文本中具有同等地位。如果说“民族”是集会的主题与发起者的初衷,那么从接受实践的层面不难看到,“阶级”是群众理解“帝国主义”的最后落脚点。对于“九一八是什么”这一问题,文本不过借工人之口作出了一句简单的回答,但对于为什么要纪念“九一八”的问题,回答几乎都回到了工人生存处境本身,以纪念“九一八”为主题的夜会也终成一场无关东北沦陷的另类纪念。群众自导自演的话剧是他们对于“九一八”理解的直接体现——戏开始了,可是底下还是时时嚷,譬如那胡子说:“把那群猪替我捆起来,他以为他们比我的汽车踏脚还值钱些么?”于是底下就哄然的响起:“操你娘!打死他,打死资本家!”[3]121阶级话语成为“九一八”抵达群众的最终归宿。民族主义主题不仅没有因为阶级话语而实现更好的弥合,反而逐渐被压抑于强烈的阶级仇恨之下。“九一八”新戏作为重要的反帝景观,最终在上海街头成为阶级政治的展览。丁玲通过塑造上海群众的“九一八”想象,在文本内部实现了由民族到阶级的主题置换。

二、 民族与阶级的话语生成

《夜会》在内容上呈现了“九一八”消息传入上海后,一群工人的回应与“反抗”。工人运动与“九一八”的联合书写,在30年代初的左翼文坛并不少见。柳亚子、田汉、洪深、李文等作家都曾在上海各类“九一八”纪念活动中发表文章,和《夜会》表现出类同的叙述模式。如柳亚子认为“九一八”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到最近的趋势,统治阶级正在崩溃,革命势力正在膨胀,她不放心东亚大陆的准殖民地,怕落在她死对头的手中,所以她便悍然不顾一切,自己出马,对于中国的劳苦大众,来做一次直接的镇压和屠杀。”[4]1-2田汉也在“反帝”话语中表现出对中国资产阶级的否定:“弱小民族反帝的重要武器——经济绝交的领导权操在买办资产阶级手里已属滑稽。”[4]3阶级话语与民族话语共存,阶级话语同时对民族话语构成压抑,这一点通过左翼显在的文本书写可以清晰获知。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压抑/被压抑”的共生关系并不稳定。当阶级话语的力量在文本中无限膨胀,“民族”实际上已成为“阶级”消解的对象。1932年,田汉作《九一八的回忆》,认为“九一八事件当然是日本帝国主义者加紧进攻苏联,镇压中国革命,使中国完全殖民地化的必然结果”[4]3。日本侵略在语言层面被定性为“民族战争”,其实际所指却是“进攻苏联”,“大屠杀”的受害者不是广大中国国民,而是“中国的劳苦大众”。这样的语境使人不由发问:何为民族?何为中国?何为帝国主义?当阶级话语的表达超越了国界,民族的概念已然消解,“阶级—民族”关系只剩下语言的空洞结合,真实的民族问题悬置在文本之外,嘲弄着文本内生硬苍白的话语联姻。可见,民族与阶级的复杂纠缠,并非丁玲个案,而是左翼关于“九一八”的书写共相,这与左翼所处的历史语境有关。

30年代初,国共双方展开关于“民族主义文学”的论争,以文艺论争作为意识形态竞争的前线。国民党在左翼普罗意识形态影响高涨的背景下,以“ 民族主义”为标签发难:“文艺底最高使命,是发挥它所属的民族精神和意识。换一句说:文艺的最高意义,就是民族主义。”[5]国民党力图通过“民族主义”增强国民凝聚力,遭到了左翼方面的严厉抨击。瞿秋白直接称所谓“民族主义文艺”为“屠夫文学”,石萌也大胆批判其是“国民党对于普罗文艺运动的白色恐怖意外的欺骗麻木的方策”[6]。左翼关于“民族主义文艺”的论争,不只限于批判,还通过建构自己的阶级话语实现对民族话语的解构:

一般地来说,在被压迫民族的革命运动中,以民族革命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文学,也还有相当的革命的作用;然而世界上没有单纯的社会组织,所以被压迫民族本身内也一定包含着至少两个在斗争的阶级——统治阶级与被压迫的工农大众。在这状况下,民族主义文学就往往变成了统治阶级欺骗工农的手段,什么革命意义都没有了。[6]

然而阶级与民族的话语之争,似乎并未为文学本体的进步发展带来成效。30年代初期,不仅左翼面临着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困境,高举“民族主义”大旗的国民党也仅仅产生了些“不痛不痒的东西”[7]。究其根本,话语之争的背后是左右之争,文艺只是恰到好处地为党派博弈搭建了一个充满感染力的舞台。

此外,党内左倾路线以及对苏联话语的概念化移植也成为这一时期“民族”“阶级”话语纠缠的原因所在。“九一八”以后,共产国际立足国际意识形态争夺,把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焦点置于第二国际与第三国际的对抗之上,以国际主义的倾向模糊国别的界线。三十年代初的中国左翼话语,正是对苏联话语与逻辑的学习与移植。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对日军侵略作出了“进攻苏联”的判断,因此继续奉行“保卫苏联”的口号,不断发动国内工人运动,推动无产阶级斗争。然而,尽管苏联在道义上对中国予以援助,但其同时对日采取“不抵抗”政策,实际上也成为妥协日本、加剧中国国难的重要因素——无论是同意日本用中东铁路运送军队,还是出售中东铁路本身使苏联在实际上为日本侵略战争提供了便捷。宣传、道义上的鼓动性、正义性与实践上的中立、冷漠把苏联“民族国家—阶级”同构的国际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充分地说明了国际关系的根本规律——国家利益的决定性作用。对已然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苏联而言,无产阶级与苏维埃共和国是一体两面,并不存在根本的区别,因此当苏联对外宣传共产主义、普及红色意识形态时,保卫无产阶级的祖国就是保卫苏联,二者在事实上并不存在根本差异。然而,当这套异面同体的话语不假分别地输入中国,被盲目“左倾”、过度信赖共产国际的共产党人接受,就产生了教条式的混乱——“中华民国”并未实现阶级阶层的单一化、同质化,“保卫民族国家”和“反抗阶级压迫”的话题彼此相独立而存在,一旦忽视了中苏实际国情的差异,就会将民族问题与阶级问题混为一谈,造成革命目标与后果的南辕北辙。

三、 作为策略的“九一八”

“九一八”的含混书写在30年代初的左翼文坛是一种共像。丁玲创作《夜会》显然受到左翼整体写作意图的导向,着力书写“大众”反专制的阶级自觉。那么,这样的书写是否和30年代初上海工人的“九一八”回应相一致?

考察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工人运动情况,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特点:

第一,上海工业产业起步早,工人团体活动早在20年代已然成风,通过团体活动争取提高工资待遇,改善工作条件,反对工头是上海工人维护自身权利的重要手段。三十年代初,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经济形势的不景气,使上海工人长期处在工资水平低、劳动强度高、劳动条件差和法律与社会保障机制缺乏实效的生存状态下。恶劣的工作环境与工作条件严重威胁着工人的生存能力与尊严。

第二,工人群体结构上呈现出复杂鲜明的地缘、文教、技术以及性别差异。背景差异的丰富性决定了“团结”“紧密”之于工人群体的非现实性。背景的高低优劣之分使工人在面对同样的外部冲击时会产生不同,甚至相反的行动选择。“那些发动工人运动的人都是‘干部’工人,特别是机器工人,因为他们有较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和金钱,视厂如家,文化水平较高,有参加非正式团体的经历,有责任心,所以能积极参加工运和政治活动。”[8]340

第三,国共相争。上海作为民国发展程度较高的现代工商业城市,工人既意味着现代工业的实践者,也意味着底层大众中的先进者,因此同时受到了国共双方的重视。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共产党,都在以各自手段争取庞大的工人阵营。相对于共产党渗透在各个工人队伍中,进行马克思主义以及阶级斗争思想的宣传,激发工人阶级仇恨,国民政府选择通过颁布法案、建立机构、依靠帮会等手段,主张劳资合作,以期消除共产党阶级话语的影响。

第四,外资为主的经济结构。早在1915-1925年,日本在上海的工业投资迅速发展,“日本八大纺织系统先后打入上海,开办的棉纺织厂达25家之多”[9]160。租界和治外法权的存在为外资企业在中国的作为提供了较大的空间和余地,“这些外资企业利用租界和治外法权,不受中国政府的管辖,并且往往实行那些在他们本国早已禁止的做法”[10]801-802,“外资工厂的劳资争议尤为频繁和激烈。”[10]801-802“九一八”发生后,上海大众集体抵制日货的行动迫使在华日商不得不以更加极端的压迫方式减少自己的成本,这进一步导致了劳资关系的恶性循环。

丁玲的“九一八”写作显然对历史进行了选择性呈现。尖锐的劳资矛盾以及在华日商的压迫行径成为文本的主要表现内容。《夜会》通过“入选”的历史建构了“九一八”的上海想象,“选择”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历史的再加工。其加工痕迹可归纳如下:

第一,“工人”概念的简单化。“工人”并非一个稳定的一元结构,工人之间不仅因为地缘、人脉、文化水平、技术水平的差异而存在地位的高低和实际生活水平的高下,还会因为工作岗位的有限而形成激烈的竞争关系。《夜会》中,李保生、王大宝以及阿翠、小玉子等女工本属于完全不同的工人类型,他们并未共享经济生活、权利生活,面对的问题自然也不相同。但是在丁玲笔下,一呼百应式的叙事消解了工人团体的复杂性,不待先进工人李保生详细地阐述“九一八”的意义,工人们已经自发进行了自我启蒙,并在最后通过工人“阶级觉悟”的获得产生一致的结论——“一定要参加市民大会去,那是我们的纪念九一八的大会。”[3]122需要注意的是,“阶级觉悟”并非简单的经济概念,也不等同于对于经济上贫富关系的认知。“阶级觉悟”是一种政治觉悟,需要工人自觉认识到自己的地位处境,并能主动投身更大的政治集体,参与以“推翻资产阶级”为目的的革命活动。这样的觉悟对工人本身的思想文化素质提出一定的要求。在《夜会》中,丁玲尽管建构了“李保生”这样的角色,但对工人群体自发的阶级觉悟的书写仍然显得有些操之过急。“阶级觉悟”成为一个先行的概念被作者强加于事件之上。

第二,对国民党与工人的联系采取避而不谈的遮蔽策略,政府在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工人运动叙事中始终处于“缺席”或“敌人”的坐标中。“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激起了上海社会各界的强烈反抗,为了稳定社会、缓和矛盾、发展经济,政府选择了坚持1930年以来对于工人的“劳资合作”的立场和态度,坚持民生主义,追求“实际的利益”和“根本的解放”。[9]5政府当局颁布了一系列劳工保障法案文件,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劳资矛盾的调和。然而在《夜会》的文本中,工人队伍显然是李保生引导下的一个团结的无差别统一体,对于国民政府与工人群体互动关系的抹杀是对历史的选择性遮蔽。左翼对于上海工人运动的大力宣传,对于阶级矛盾的大力凸显,一方面的确认识到经济形势低迷、劳资矛盾激化的背景下工人运动发生的必然性之土壤;另一方面以“抑他”的形式“扬己”,也不能不说是对于历史真相的选择性、策略性呈现。

第三,对于“民族主义”叙事的狭隘化与消解倾向。“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各界都作出了及时的反应,传递出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绪。然而,《夜会》将上海的“九一八”回应聚焦于工人、工头、政府、英美法白俄四方,工人是一体的坚决抗日的形象立场,被置于绝对的孤立地位,政府“始终没有一个兵抵抗着”[3]118。“张工头”则因为要求工人捐献救国公款而受到批判。救国公款在“九一八”后的上海本是一项广泛、普及的民族主义活动,并非张工头独自发明,但这批工人对救国公款并没有太多了解,勉强推测是“捐几个铜板把什么东北义勇军”[3]111,注意力的焦点更是集中在张工头的“工头”身份上,民族主义情绪因为阶级差异的存在而被人为消解了。在三十年代初上海工人运动中,外商的民族歧视与经济压迫之现实为工人民族主义情绪的激扬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工人出于爱国意识进行的罢工、抵制日货等行动也不能被忽视。但是,《夜会》等左翼文本把“九一八”的话语一味聚焦于“东洋资本家”这一双重身份上,又不自觉地以阶级问题压倒民族问题,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历史的选择与偏见。

可见,《夜会》等左翼文本不仅以“阶级”话语努力争夺话语权,而且还试图将“民族主义”话语据为己有,并通过“阶级”的作用,实现对“民族”的遮蔽。“九一八”在《夜会》以及类似左翼文本中,与其说是主题,不如说是作为策略的文学话语。

四、 再谈丁玲的左翼写作

对历史的筛选本质上是作家文学观的呈现。丁玲没有系统的文艺理论著作,她的文学观散见于30年代初的一些文章、演讲中。这些文章和同时期的创作相呼应,反映了30年代初丁玲的文学观念。

其中最突出的是关于文学功用性的认识。30年代初,丁玲对文学的现实功用表现出强烈的关注。“我不相信,我除了写文章之外,就不能作别的事情。正因为丁玲是一个善于写文字的人,而又没有更多的人去写,所以我又觉得写下去,或者有一点小小的用处吧。”[12]139如果说《我的自白》(1931)是丁玲对文学“应该有功用”的初步认识,那么到了1932年,丁玲已经进一步认识到了文学的功用“应当是什么”:“所有的旧感情,和旧意识,才能在新的,关于大众的集团里得到解脱,而产生新的来。”[13]168她以此种现实的功用性作为评价文学价值高低的标准,对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表现出鲜明的热情与肯定:“左翼文学在许多地方像街头一篇墙头小说,或则工厂一张壁报,只要他真的能够组织起广大的群众来,那末,价值就大。”[14]107“墙头小说”一词对丁玲的小说乃至整部小说集《夜会》都是非常合适的评价——篇幅短小精炼,对充满煽动性、感染性的集会现场着墨尤多,“记着自己就是大众中的一个,是在替大众说话,替自己说话。”[3]168《夜会》正是以群像速写的形式实现其组织功能、大众指向。其中表现出的阶级与民族的纠缠与失衡,也与特定历史时期左翼作为中国共产党“第二党”的斗争思想有关。由对话连缀通篇文本,相似的话语风格、表达内容使读者离开文本就再难轻易区别出王大宝、小玉子、阿翠等人的差异性,他们在丁玲笔下完全成为“大众”的一员,是文本中“失我”的存在。

在《我的创作经验中》,丁玲特别论及作者态度在写作中的重要性。“至于写作的方法,第一、就是作者的态度。对于罢工,资本家和工人,就能够生出不同的见解(态度)。这时候的作者,站在哪一个见解上写,可以在他作品中非常清晰的看出,他是无法隐瞒,无法投机。因为阶级的意识,并不是可以制造出来的。”[14]106丁玲此处清晰地表明了一种观念先行的文学观,是“作者的态度”而非成为现实成为驾驭文本的首要力量。而这种态度,由于意识形态对现实的单一的二元对立式的阶级划分,也致使作家写作实践对于现实的粗暴处理。丁玲曾评价穆时英、杜衡的两篇小说:

《现代杂志》上穆时英的《偷面包的面包师》,他虽也写劳资纠纷,但他只能把偷来代替抵抗;又像杜衡的《人和女人》,他并不去写一个时代女工的最高典型,而只写一个不常有的女工的虚荣,堕落,这对于进步的女工,简直是侮辱,因为实际上,很多很多女工,是非常艰苦的到实际工作中去了。[14]106-107

丁玲显然意识到工人内部的差异性,认识到工人之为“人”所具备的人性的多种可能性,但她仍然选择对两篇小说进行批判,因为他们所撷取的社会的横截面,是不足以反映所谓进步的、时代的要求的。《夜会》正是在作者主观态度上与穆时英、杜衡的小说表现出鲜明的差异性。工人与进步性的联系从作者下笔之初已然贯彻于写作态度之中。

丁玲的《夜会》遵守了左翼的“九一八”叙述逻辑,为了达到阶级启蒙的目的对历史作出了大量的选择与遮蔽。需要注意的是,对丁玲个人而言,从《莎菲女士的日记》时期过渡至《夜会》并非一蹴而就的断裂式转向,丁玲非常强调经验体验与作品的真实性呈现。“每一个作者,对于一切现象,都应该去观察、去经历、去体验,因为只有在经验中,才能得到认识。”[14]107这种对真实性的追求或隐或显的贯穿丁玲的创作生涯,因此,才有了《夜会》对于“打倒东洋资本家”的细节写作。在工人集体仇恨得以激发后,丁玲为工人“反对东洋老板不肯上工”安排了一定的笔墨。从“民族主义”的视角出发,日本在华投资设厂,不仅攫取了大量的原材料,而且挤占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市场,对中国本土经济产生了巨大打击;而从“阶级”的视角出发,则东洋老板之为“老板”“资本家”的属性就使其成为剥削压迫劳工的众矢之的。然而在《夜会》里,尽管工人通过语言宣泄了大量的怨恨,尽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东洋资本家”成为工人的集体认同,但是工人非但没有真实地打倒东洋资本家,反而反对东洋老板的“不肯开厂”,反而对东洋老板的离开表示恐惧与抗议。因为对工人而言,在失业率高居不下、待业人数日甚一日的上海,东洋工厂意味着工作,意味着生存的可能性。工人一方面对东洋资本家的民族歧视、经济剥削、劳动压迫表示强烈的不满,另一方面又充满了对于东洋厂商的深深的依赖性。恰恰是这一与纯粹的“民族”“阶级”话语不同的细节,使《夜会》对中国“半殖民地”的性质作出了更为丰满和真实的反映。这一细节作为文本旁逸斜出的部分,表现出丁玲对于现实的尊重、文学真实性的恪守,以及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的杰出文学修养。

结语

三十年代初上海左翼的“九一八”写作是一种策略写作。话语竞逐的紧迫性使作品在类型化的叙事模式中遮蔽了历史更为丰富多元的面貌。“九一八”的实在性被遮蔽在“阶级”与“民族”的话语之下,沦为空洞的符号与政治的修辞,在语言的游戏中丧失了存在的真实性。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的丁玲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艺术的“真实性”与“工具性”之间进行着微妙的自我搏斗。强大的阶级话语的建构,以及文本内部微弱的自我反拨构成三十年代初期左翼文人创作实验的真实记录,细节写作之外是作家文学观念的调整与选择。丁玲的《夜会》成为“九一八”事变后左翼文学样态的重要记忆与历史标本,其中或精巧或拙劣的写作痕迹,既是对丁玲特定阶段文学观念的有效直接的呈现,也是对左翼发展初期文学创作及其影响因素的一种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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