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玮
(湖南城市学院a.人文学院b.晚清民国文学研究所,湖南益阳413000)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创作环境发生变化,他逐渐退出文坛,转而从事文物和文化史研究。1961年,沈从文随中国作协组织的参观团赴江西参观访问。在这期间,他本打算创作以张鼎和烈士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结果小说未动笔,却开始了旧体诗的创作,并在这一年完成《匡庐诗草》《井冈山诗草》等组诗。此后,他相继写下《赣游诗草》《青岛诗存》《郁林诗草》《牛棚谣》《云梦杂咏》《文化史诗钞》《京门杂咏》《喜新晴》等一系列作品。其中,《文化史诗钞》这组诗一共9首,①创作于1970年至1971年间,其内容和形式既有别于沈从文的其他旧体诗,也不同于同时代其他人的作品。沈从文自称:“试就平时对古典乐章所理会到的作曲法,转而用五言旧体诗,作文化史诗,试作种种分别不同处理。”[1]365这组被作者称为“文化史诗”的作品因有计划地“试作种种分别不同处理”,故显现出许多特质,值得深入探讨。此前,一些学者讨论沈从文的旧体诗时②,虽涉及《文化史诗钞》,却未能具体而微地揭示这组诗的意义。本文试对其进行重新审视和解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沈从文也清楚这组“文化史诗”与现实社会语境不合拍,如1972年7月3日,他在写给好友程应镠的信中自省说:“因为诗易犯时忌,即充满热情,也十分容易出事故,所以到‘宫墙柳’,便近于告一小小结束。除非将来得到什么长特别担保,生前大致是不大会有发表可能的,所以不给少数熟人以外的人看,大致还是对的。免得另一时什么新运动中,又让人费神把卅年前的习作小说,一道来‘消毒’”。[2]196这说明沈从文在创作《文化史诗钞》时不是没有顾虑,但他明知“时忌”,却又不吐不快。因而,这组诗描写的内容也就有值得揣摩和细味。
首先,沈从文有选择地对某些历史人物重新解读。比如贾谊,他学识渊博,年纪轻轻便受皇帝倚重,后遭权贵毁谤,贬谪长沙,作《吊屈原赋》《月及鸟鸟赋》,痛发其哀。后世文人骚客常引为同调,“贾谊”在古典诗词中俨然成为象征文人失意的文化符号,人们对贾谊报以深深的同情,意在批判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外因,较少探寻贾谊自身存在的问题。如孟浩然《送王昌龄之岭南》称:“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李商隐《贾生》云:“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即使毛泽东这样极富洞察力的政治家关心的也不过是人物本身的悲剧,如其七绝《贾谊》云:“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他的七律《咏贾谊》又称:“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然而,沈从文对贾谊这个人物却有独到的看法。《读贾谊传》云:
贾生多才俊,英气殊纵横。不明大政理,终还年岁轻。陈辞多慷慨,文章具锋棱。急于求自见,惟希早飞腾。终致诸臣忌,远宦湘江滨。长年伤淫雨,夏日苦炎蒸。虽为王子傅,郁郁总不平。作赋悲月及鸟鸟,临江吊屈原。缺少庄生达,后人悲过秦。[1]368
贾谊被贬除了外部因素,当然也有他自身的原因。在这里,沈从文注意到性格对命运的“决定”作用。贾谊才华横溢,英气纵横,却不懂政治斗争的残酷,锋芒太露,受到群臣嫉妒。当然,沈从文更感兴趣的是贾谊遭到贬黜后的态度和境遇。他开始想象这样的场景:贾谊面对整年的“淫雨”和夏日的“炎蒸”,不禁抑郁穷愁,牢骚满腹。他既不能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也无法淡定地纾解种种心结,一味地伤感,终于忧愤成疾,早早殒命。沈从文言语之间流露出批评、同情和惋惜。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到贾谊人生悲剧的根源在于缺少庄子的那份通达。李遇春认为“沈从文此处推崇的是老庄的道家人生哲学”[3]。 与其说,沈从文是在这个历史人物身上“刨根问底”,倒不如说他是为现实世界中有着类似境遇的文人指明一种人生出路和生命境界。
若细致地考察沈从文的人生历程,就会发现他的这种见解其实有弦外之音。沈从文在新中国成立前凭借描写湘西世界的小说和散文蜚声文坛,新中国成立后却因与当下的文艺政策不合拍,渐渐停止公开的文学创作,这种心理上的落差是可以想见的。尤其是六十年代后,他一度受到很大冲击,后来虽然得到解放,却又和历史博物馆中几个“老弱病”的职工到湖北咸宁,栖身陋室,饱经凄风苦雨。从这个角度来看,沈从文与贾谊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因而,这就涉及生存出路问题,沈从文该寻找怎样的出路,是郁郁寡欢,还是像庄子一样达生自适?沈从文选择了后者。1970年9月18日,就在完成《读贾谊传》的当天,沈从文写下日记一则,自我打趣说:“九月十八日,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4]379他并不因“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而悲观,反倒自得其乐。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信,称“住处略具‘难民’形象,心情实并不消沉”[4]248;“我说这些不是意志消沉。到了这里,绝对不会消沉”。[4]250他从容地面对命运强加给他的种种不公。在那个的时代背景下,像沈从文一样的文化人并非少数,然而坦然自适的精神却是稀缺的。不幸的遭遇反而成就了他的决绝和顽强。话说回来,若无现实之压迫,何需庄生之豁达。从这个意义上讲,沈从文的喃喃自语实际上蕴含着沉重的呐喊。
有“至圣先师”“万世师表”之誉的孔子也是沈从文着力反思的对象。儒家经典中的孔子形象拥有近乎完美的人格,他倡导“仁义”“礼乐”“德治”“教化”,勇敢刚毅,身体力行,为了理想殚精竭虑。但在沈从文《读秦本纪》这首诗里,“孔子”却是另一副尊容,表面上“言必称尧舜,梦常见凤麟”[1]371,实际上是个“食不厌精细,姜醋不离身”的卑俗之人。更为重要的是,他“寄生成习惯,鄙视庄稼人”[1]371,工于心计,善于伪装。
可以说,沈从文彻底“颠覆”了历史上的孔子形象。当然,这种“颠覆”不同于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口号下的人身攻击,也有别于出于政治用意的刻意打压和污蔑。沈从文赋予“孔子”一种象征性,用来特指某一类知识分子,并隐喻他们身上的种种“病症”。在时代的洪流中,一些知识分子选择趋利避害,不仅失去读书人应有的骨气,甚至还失去做人的原则和道德的底线,冷漠麻木,无视底层人民的疾苦。沈从文不过是借孔子来批判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自认为完美无缺的人。他在《文化史诗钞》的另外几首诗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愤慨,如“巧佞属儒生”[1]401。
其次,沈从文对一些历史事件进行了深入思考。比如,秦始皇焚书坑儒。沈从文评论说:“不知惜民力,却怕识字人……但知图省事,不如付一焚。不料书易焚,难焚是人心。”[1]371-372中国历代王朝的统治者对知识分子都持一种又爱又恨、且信且疑的态度,极为恐惧思想“异端”,因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采取文化高压政策。盲目而残忍的镇压不仅无法确保政权固若金汤,反而一览无遗地暴露出统治者自身的怯懦和惶恐。沈从文的高明之处在于一针见血地指出焚书易,焚人心难。这个“焚”字形象地传达出统治者的简单粗暴和冷酷野蛮。他认为“焚”的结果必然是统治者引火烧身,自取灭亡,胜利终将属于人民。所以他在《读秦本纪》中称:“千丈冰山倒,胜利属人民,咸阳一炬火,三月有余烟。”[1]372火烧咸阳,烽烟弥漫,三月不绝,这是对秦始皇当年“焚书”最大的讽刺。
秦朝二世而亡向来是历史上的热门话题。早在西汉初年,贾谊就曾撰写《过秦论》,指出灭亡原因是“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5]9。晚唐杜牧《阿房宫赋》与之一脉相承:“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6]3二人皆从儒家“仁义”“爱人”的角度探究其亡国灭种的原因。
沈从文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些,但其着眼点却与之有别。正如他本人在评价《读秦本纪》时所说,“写得还有气魄、有感情,且有新见解”“像是比《阿房宫赋》还质实些(我只用六十字集中,二十字衬托),少空话”。[4]385与以往的概括性的论述不同,沈从文在这首诗中用了不少具体细节来描述秦末局势,如诗云:“髡钳数百万,隐宫刑相称,赭衣半天下,分别各处分。帝京壮观瞻,长年费经营。阿房建前殿,即用百万丁。”[1]369动辄获罪而被施以刑罚的百姓数量庞大,所谓“髡钳数百万”“赭衣半天下”,秦末法律严酷,社会呈现出一种畸变扭曲的状态,触目惊心。统治者暴虐残忍,为满足一己私欲,肆意驱使“百万丁”,社会矛盾之尖锐可见一斑。沈从文在诗中还列举铸造十二金人、营造奢华的骊山陵墓、修建长城等事件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这些声泪俱下的控诉展示出沈从文的满腔激愤,也折射出他清醒而浓郁的“民本”思想。这与他的史学观吻合,1952年初,沈从文在四川土改时得到一本《史记》,通过阅读,得出一种观点,认为《史记》中的历史人物可归为两类:“事功”的与“有情”的。他举例说:“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7]318“事功”指建功立业,“有情”意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这是两种不同的视角,相较于“事功”,沈从文更欣赏“有情”,他看重生命的分量和意义。这或许就是他认为《读秦本纪》的优胜之处在于有“气魄”“感情”“新见解”“质实”的重要原因。
细数种种,沈从文感慨万分:“类此难尽言,坑儒是尾声。数百迂腐士,区区何足云?兆民成饿殍,才是大事情。”[1]371历史上许多人曾为“焚书坑儒”的受难者辩护,但同时代“兆民成饿殍”却未引起足够重视。在沈从文看来,与“数百迂腐士”相比,千千万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老百姓更值得同情和关注。在这里,他以一种看似偏激的态度为无力申诉的最底层弱者大声疾呼,呼吁要尊重人民,尊重生命。百姓遭受凌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必然会起来拼命。秦王朝的暴政最终导致“赭衣满寰中,奔赴各有程。揭竿起陈吴,动摇即覆倾”。[1]372沈从文一再申明这种看法,如《红卫星上天》云:“弱者图反抗,斗争永不停。”[1]361《战国时代》称:“奢侈失俭约,酷罚苦民生。法令牛毛多,五刑及近亲……揭竿起陈吴,长城由内崩。”[1]413-414毫无疑问,沈从文对历史上一切反动统治均持谴责和批判态度。这种不可遏制的愤激态度显然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回应。
此外,沈从文也高屋建瓴地对中国古代文化的某些弊病作了切中要害地抨击。比如阶级压迫。他在《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一诗中感叹:“得知古文化,半由血染成。”[1]375又在《红卫星上天》中敏锐地指出:“三皇兼五帝,伪托尽圣明……一部廿四史,谎言相继承,社会阶级在,总是人吃人。”[1]361一部二十四史反复上演一幕幕荒谬的悲剧。
这些尖锐的观点与鲁迅从史书中读出的“吃人”二字如出一辙。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8]425沈从文重新审视“吃”与“被吃”这种社会关系,认为其根源是存在社会阶级。由此,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弱者。当然,沈从文这种人文关怀可追溯至早年的经历,他曾亲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挑着他父母的头颅的担子。沈从文自述:“因这印象而发展,影响到我一生用笔,对人生的悲悯,强者欺负弱者的悲悯,因之笔下充满了对人的爱,和对自然的爱。”[7]68他因而格外关注那些平凡却又严肃生活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比如他在湖北咸宁期间,作《大湖中拖拉机手》赞美天还未亮就开始干活的拖拉机手,撰《九连三战士》赞扬技术高明的金大夫、像老农一样纯朴的老贾以及任劳任怨的种菜能手老苏。他写信给张兆和,除了介绍自己的生活起居,还经常穿插对周围人的描述,如劳动妇女、邻居家聪敏的孩子、赤脚医生等,记录各种劳动场景和村民的生活状态。这些细心而温情的体察自然倾注了沈从文对新时代中良好社会关系、社会风气和社会文化的祈盼。
传统咏史诗往往以历史题材为吟咏对象,对历史人物和事件或叙述,或议论,或凭吊,掺杂了许多想象和虚构的成分。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咏史诗不必凿凿指事实,看古人名作可见。”[9]930如左思、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等皆擅长咏史,借以抒发个人感慨。但沈从文《文化史诗钞》却与之大不相同。
从创作风格上看,《文化史诗钞》偏重“纪实”,明显具有以诗写史的倾向。沈从文的《红卫星上天》从眼前景物写起,然后转向人事,回顾历史,形象地勾勒了人类社会由渔猎,到产生剥削阶级的过程。之后,他将视线转到近代,描述了鸦片战争后,中国遭受外国侵略者步步紧逼的形势。这首诗歌涉及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如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民国成立、袁世凯复辟、军阀割据、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扼要概述了中国社会的发展史。沈从文颇为得意地说:“总共一千零五十字,把中华民族近百〔万〕年总的进展加以概况,大处都说到了。看来倒还有点史诗的气派。”[1]366另外,他在完成《读秦本纪》后,评价说:“只四百多字,似乎还有点‘史诗’派头,和历史还相称。”[10]385沈从文的诗中虽然有想象、夸张和隐喻,但他的最终目的却是在构建“史诗”,以期“和历史还相称”。
从文体形式上看,《文化史诗钞》的标题拟定、文本组织、使用方法和写作理念与现代学术论文存在相通之处,颇有“以诗代文”的色彩。
《文化史诗钞》中4首诗的标题与学术论文选题极为相似,如《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叙书法进展——摘章草行草字部分》《商代劳动文化中“来源”及“影响”试探——就武官村大墓陈列》《西周及东周——上层文化之形成》等。主标题后面跟着副标题,二者之间相互补充,也在整体上一目了然地标示内容大意,起了“摘要”或“提要”的功能,若仅看题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学术论文。这种力图直陈其要的做法与诗歌拟题注重含蓄蕴藉引人遐思完全不同。
沈从文的这组诗围绕预设的观点组织内容,追本溯源的“问题意识”很突出。他在谈及《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的创作心得时说:“复试就‘文房四宝’各自历史和文字发展历史,及彼此相互关系,概括成五言诗一首。”[1]393沈从文明明是在写诗,却特意赋予诗歌“试探”的功能,强化“论”“辨”的成分,以宏大的篇幅表达与“专家的专门知识,必不尽相同”的见解。
更为重要的是,沈从文的《文化史诗钞》还特别重视逻辑关系和科学实证。如他在完成《西周及东周——上层文化之形成》后总结:“试用六百余字,用文献结合文物互证法,分析西周到战国社会进展,由生产发展,引起社会矛盾、斗争、分解,因而促进制度的衍变和学术的兴起。”[1]409诗歌创作虽然也讲究一定的章法和逻辑,但是相对而言更注重情感宣泄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沈从文强调的“文献结合文物互证法”与这种追求感性和创造的精神完全不同,反倒与王国维等学者倡导的“二重证据法”[11]2很一致。因而,这就使得沈从文的这组诗自成一家,天然地具备求真务实的品格。为了确保论证合理、客观,沈从文还以注解的形式补充了大量材料。这与撰写学术论文注明文献出处的做法相同,潜隐着增强说服力的用意。比如《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一诗,正文旁边,有许多“自注”。沈从文在“‘六鱼一小龟’,黑陶出海滨”旁注释说:“卅一年城子崖得一黑陶片,上刻字‘网获六鱼一小龟’,初以为史前物,就字体比较,则战国时物也。”[1]373注释文字为整首诗的“论证”提供论了据支撑。 不仅如此,沈从文在评价《文化史诗钞》时,经常用到“说法新”“提法新”等判断标准。这与传统诗歌追求真善美,强调空灵、神韵、境界的审美范式大相径庭。
此外,从受众群体来看,沈从文的这些“文化史诗”有着预想的特殊读者。他自称欲将《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呈献给“专家通人”[1]396。后来,他把这首诗给书法家、古文字学家马国权看,称:“因弟曾怀一外行妄想,以为如能将文字发展和艺术关系,用二千字概况说明,作些新的解释,年青说明员同事,至多费二天或六小时左右,即可得一比较明确印象,岂不省事?深盼得到专家学人如兄不客气指教,幸甚,幸甚。”[4]425沈从文希望他的诗能有益于“年青说明员同事”理清线索,但更期待“专家学人”的指教。当然,这里的指教更多的指代专家学者对观点和内容的商榷,并非一般意义上赏析品鉴。
由此可见,《文化史诗钞》整体上呈现出写实风格并非偶然,这与沈从文“以诗代文”的处理方式契合。这说明他有意借助“文化史诗”来表达学术见解,换言之,《文化史诗钞》是沈从文学术研究的特殊表达方式。
沈从文早期旧体诗大都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或纪游,或赠友,或咏物,或以诗响应当时的生产建设。这些诗虽偶涉历史典故,落脚点却是歌颂新时代。然而从《红卫星上天》开始,沈从文开始将目光由眼前转向历史。一些学者也曾注意到他的“反常”之举。如吴世勇在《沈从文年谱》中就指出沈从文“以此为起点,开始用旧体诗阐发文化史的内容”。[12]492沈从文创作上的这种转变或许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这是一种新的“试验性”的工作。沈从文在给高岚的信中对《红卫星上天》一诗的写作有一些反思,认为首诗“把二馆陈列,加上廿年来在主席伟大领导下国家社会发展和明日前景,压缩到千字中,只能说是一种试探性的努力,因为国内似乎还没有人写过。”[4]334正因为“国内似乎还没有人写过”,故沈从文决意做“试探性的努力”。张新颖指出:“对沈从文来说,这首诗的写作开启了一个试探性的方向:以旧体诗的形式来展现历史文化的发展。”[13]226
其二,学术研究的一种策略。沈从文多次在书信中向张兆和、高岚等人表达想要潜心学术的愿望,但由于种种原因(尤其是身体越来越差),他始终未能把头脑中拟定的学术研究计划落实下去,将自己的思考以“皇皇巨著”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旧体诗成为其提炼学术观点、展示学术心得的绝佳形式。
其三,文学守望与实践的必然选择。1961年,沈从文“上井冈后,遇事均增感奋,同行又多名诗人,因试用五言古体重学试作”。[1]263他“趁势”作旧体诗,颇有重拾文学创作的味道。有学者认为这些旧体诗“承载了沈从文抒情的重任,绵延着这位现代作家的未尽情思”。[14]在写作旧体诗的过程中,他渐渐找回三十年前文学创作的激情,自称:“三十年了,世界还变了个样子,我那些玩意儿一例转入陈纸堆,只留下个‘多产作家’名称,事不出奇。出奇的也许还是一颗心竟还像卅年前的情形,总是一面十分天真的来迎接一切新事物,一面却看什么充满一种奇异感,外面印象一到心中搅成一团,仿佛即在有所孕育。”[15]130当然,沈从文最终由于妻子劝慰,也限于体力和精力,停下了类似的尝试。然而,这组性情坦露、反思深切的旧体诗娓娓道出生存的艰辛和生命的可贵,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这短暂而挣扎的瞬间,恰恰折射出他一贯地对“美”“爱”“和谐”的执着追求。
总的来看,沈从文以独立之姿学人之思审视中国历史与文化,用“文化史诗”呈现他的敏锐观察和深刻见解,时时显出学术研究“言必有据”的实证精神和批判态度。诗歌所呈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意象、治乱兴衰的图景以及文化与文明的起伏徘徊都彰示出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对生命、人性和信仰的敬畏。因而,《文化史诗钞》也就成为历史与文化反思中珍贵的特殊符号,由此可窥视其人、其文以及整个时代。
注 释:
①包括《红卫星上天》《读贾谊传》《读秦本纪》《文字书法发展——社会影响和工艺、艺术相互关系试探》《叙书法进展——摘章草行草字部分》《商代劳动文化中“来源”及“影响”试探——就武官村大墓陈列》《西周及东周——上层文化之形成》《战国时代》《书少虞剑》。
②李遇春《沈从文晚年旧体诗创作中的精神矛盾》(载于《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主要探讨沈从文晚年旧体诗创作中出世情怀与入世情怀的并置和冲突所造成的精神矛盾;其《沈从文:衰年易感节物换》(见李遇春《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第五章,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较为全面地讨论了沈从文创作旧体诗的原因、概况、创作心态、文学理念等。丁文《沈从文与〈楚辞〉——1950年以后的旧体诗》(载于《新文学史料》,2014年第4期)侧重解析沈从文旧诗创作与《楚辞》的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