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贵 祥
科西克 (1926—2003)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 《具体的辩证法》 (1961 年版)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影响重大。 国内从20世纪80 年代末开始,先后有对该著的翻译、介绍和初步研究,但是,由于20 世纪90 年代开始批判那种“见物不见人” 的马克思主义,科西克又被贴上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标签。 进入21 世纪的近20 年,由于受现象学、存在主义的影响,对科西克 《具体的辩证法》 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这种新进展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对 《具体的辩证法》 作文本学的解读,清理其基本的理论逻辑架构;二是受“以海解马” 思想的影响,对科西克作生存论—存在论的解读。
前者以张一兵先生的解读为主,后者则以新生代的研究者为主。 这两类研究皆有可观之处:文本学的解读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础;存在论的解读为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打开了新的视野。 但是,这两类研究的局限在于,前者受制于研究者本身两种逻辑解读模式,而直接将科西克定位为一个“完整的新人本主义的形而上学体系”;后者则对科西克综合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双向互参”作了对等划分,甚至不敢提出科西克仍然是一个“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者” 〔1〕。 本文则认为,科西克尽管深受存在主义和现象学的影响,但他的观点仍然是坚持和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一元论,做到了在“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发展马克思主义”,这是科西克区别于正统马克思主义和“以海解马” 模式的最大不同。 本文就是以科西克对实践三种变形的批判和创造性解释为例,说明他如何借鉴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资源,并将这种实践一元论贯穿于全书并批判性地运用于社会各个领域。
实践概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共识。 在这一点上,科西克和其他思想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科西克也认为,哲学家真正的思想都凝结在一个或几个核心范畴当中,“每个时代的哲学思维都要把它各方面的工作凝聚在一个以后将永垂于哲学史的中心概念之中” 〔2〕。 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这个“永垂于哲学史的中心概念” 就是实践。 他说:“现代唯物主义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实践概念。” 〔3〕在科西克的语境中,现代唯物主义哲学当然是指马克思主义哲学。 但是,人们对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石的实践概念的具体理解却千差万别,不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内部还是其他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流派都是如此。 科西克对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创新性解释,当然首先要面对各种既有的流俗性解释。 对此,科西克的做法是“不破不立”,即通过批判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来阐发自己的实践观。 在 《具体的辩证法》 中,科西克不仅设专章来批判地阐发他对实践的创造性理解,而且将这种实践一元论贯穿全书,用来批判各种现代形而上学。 我们先来看他所说的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及其批判。 科西克说:
在非批判的推理中,唯物主义哲学的伟大发现只剩下了实践这一极端重要的观念和视理论和实践的统一为最高的假定。 但是,初始的哲学质疑消失了,实践曾在它的烛照之下被发现,实践这个观念现在只剩下了原则上的重要性。 结果,实践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变形。 不同时代的人们都以各自非常独特的方式去实现和把握理论和实践的统一。 在劳动的分析中我们曾指出,影响实践概念的一个历史性变化是:人们把实践理解为“社会的属性”,同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是某种关于“人的社会性” 的学说,这是影响了实践概念的历史性变化之一。 在另一种变化中,“实践” 仅仅是一个范畴,并被当作和认识相关而作为一种认识论的基本概念起作用。在另一种变形中,实践被等同于广义的技术。人们把实践当作一种操作,一种掌控技术,一种处理人和物的技艺。 一句话,实践被当作一种操控力量,当作一种将人和物作为质料的主宰来对待和实行。 〔4〕
在这段重要的话中,科西克首先概括了实践观念的三种变形,即把实践理解为一种社会属性、将实践看作一个认识论概念、将实践下降为一种技术性或机械性操作。 科西克对实践概念的三种变形的概括和总结非常具有针对性,因为这三种方式至今流行甚至是在教科书中占据主流的理解方式。 下面,我们来看看这三种理解方式的局限及科西克的批判。
1.机械论的解读模式。 这种解读模式是近代科学主义兴起以后的一种解读模式,它将人类的实践看成一种对物的操控力量并强调其客观现实性。 凡是把实践锁闭在一种客观物质性活动中的界定,几乎都无法摆脱这种机械论的解读模式。比如李泽厚先生就说:“‘实践’ 主要讲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活动,这是本源。 正是由于制造和使用工具,人才成其为人。 而情感、意志等等属于心理学范畴。” 〔5〕在这种界定中,为了突出实践是一种客观物质性活动,实践中人的情感、意志等因素完全被排除,这确实突出了实践的客观现实性特征,但是实践几乎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操作活动。
科西克精熟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内涵和要义,他将这种对实践的理解模式看成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模式,并对其进行了批判:“从实用的观点出发,或者从操控、操持和支配的实践的观点出发,人们既可以为 ‘实践’ 辩护,也可以对它进行批判。 然而,在这肯定的态度和否定的态度都未超出 ‘伪具体领域’,因此永远不能揭示出实践的真实性质。 从实践的人和理论的人的区别,或实践性与理论性的区别中,也无法推论出实践的性质。因为这种区分本身是以实践的某一种特殊形式或特殊表象为基础的。 它只能表现这种特殊形式的性质,而不能揭示实践本身。” 〔6〕在科西克看来,在对实践的实用主义的理解模式中,人们看到的只是实践的结果,因而这个实践结果的领域是一个“伪具体的领域”,它表现为各种人的创造物。既然人的创造物是人的实践结果,那么即使是机械操作活动,也已经设定了人的能动性。 那么操作性活动的能动性究竟来自哪儿? 这其实就进入了西方近代哲学认识论的范围,因为实践操作活动的能动性正是以认识能动性为前提的。
2.认识论的解读模式。 这种解读对实践的经典界定认为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 在这种界定中,主观的东西不仅包括认识,也包括主体的情感和意志活动,而且主观和客观通过实践联系起来,主观和客观不再是“两张皮”。 但是,在认识上,“见之于客观” 仍然设定了要以主观为前提。 以前的教科书通常就这样界定实践:“实践是社会的人运用一定的工具改造客观事物的现实的、能动的、感性的物质活动。” 〔7〕在这个界定中,实践主体的知、情、意三个维度被社会的人所代替,实践活动被一定的工具所中介,物质性活动被现实性、能动性和感性所限定,它比第一种界定周全多了。 但是,实践虽然被加上了诸多特征,但归根结底仍然是一种客观的物质活动。
科西克抓住了这一点,并对这种将马克思实践观推回到近代认识论的解读范式进行了激烈批判:“难到一切时代的思想家和实践者都没有认识到人具有实践的能动性? 一切近代哲学,为了与中世纪经院哲学划清界限,不是都以使人成为‘自然的主人和占有者’ 的知识和认识形式出现吗? 古典历史哲学 (维科、康德、黑格尔)不是已经表述过这样的思想,即人在历史中行动着,而他们的行动导致他们所不曾希翼的结果吗? 也许,唯物主义哲学只是把先前各个时代分散、孤立的发现 (如作为人的行动的实践,实验和工业的实践,作为理性的狡计的实践,等等)集中起来,综合为科学地解释社会的基础? 诸如此类的思考只能使我们通过另一途径又回到这个观点上来:在马克思主义中,哲学被扬弃了,哲学被翻译为一种辩证的社会理论。 换句话说,实践不是哲学概念,而是社会学的范畴。 ” 〔8〕科西克的这个批评非常具有针对性,因为他几乎概括了当今教科书哲学的实践观。 教科书哲学认为,实践具有社会历史性、主观能动性和客观现实性三个特点,但是他们仍然以认识的优先性为前提。 众所周知,在当代哲学转向中,近代哲学的重心就是从古代哲学追问“世界是什么” 转到追问“认识是什么”。 认识的能动性是实践能动性的根据,只有在当代哲学中,对“认识是什么” 的追问才进一步转到对“认识如何可能” 和“认识的中介是什么”的追问,这样才有当代哲学的实践转向和语言转向等问题。 科西克显然是意识到了近代哲学对认识的重视而发问。
3.人类学的解读模式。 这种解读对实践的经典界定是“实践是人特有的存在方式” 〔9〕。 这种界定避免了前两种界定的狭隘性。 实践不再是只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活动,实践也不再只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实践被放在人区别于万物存在方式的层面来考察。 这时,人区别于其他所有存在者的根据在于人以独特存在方式实践,因此,考察人就要考察实践;反之,考察实践就要考察人,这里,人和实践变为相互规定的同一生成过程。 实践似乎变得很圆满,它不仅超越了机械论的界定,而且超越了认识论的界定,变成了真正的本体论范畴或人学范畴。 然而,肯定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进而肯定人是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肯定马克思主义学说是人学、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等,虽然对于对抗物质决定论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这种界定及其衍生界定仍然不足以真正揭示马克思实践观的真正特质。 它只是表明,对实践概念的理解已经从近代哲学强调认识的优先性转到强调人的优先性。
科西克同样对这种人类学的解读模式进行了激烈批判:“哲学人类学不能认识人的本性,因为它把人锁闭在他的主观性 (他的意识、族类和社会性)之中,把他完全从宇宙中分离出来。 了解宇宙、了解自然事件的规律,同时就是直接或间接地了解人和人的特征。” 〔10〕科西克并不反对对人作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界定,因为人本身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但是,科西克认为,人不仅仅是一种主体性—社会性的存在,也不仅仅是社会性—人类学的存在,人还是一种人类学—宇宙学的存在。 这种看法,和海德格尔对人类学的批判几乎如出一辙:“人类学是这样一种对人的解释,他根本上已经知道人是什么,因而从来不能追问人是谁。 ……所到之处,人类学所要做的却仅仅是专门对主体的自我确信作事后追补的确证而已。” 〔11〕在海氏的存在之思中,此在是存在的看护者,人虽然是世界的揭示者,但人和世界并不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因而本真的此在是一种“向着……而在”。 这种思维模式,用中国哲学的话说就是“天人不二”,即人在实践中能贯通宇宙,“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道德经》)。 人揭示世界还呼应世界,在实践中人和世界一体生成。 科西克对实践的解读就是将实践和宇宙总体性联系起来。 他认为,传统对实践的界定并没有错误,但其限制在社会性和人类学的层面,这是完全不够的。 在这个方面,科西克的思想可谓是和海德格尔真正的“双向互参”:他用马克思实践的具体性来注海德格尔存在之思的总体性;反之,又用海氏存在之思的总体性来反注马克思实践的具体性,从而形成他不断强调的“具体总体” 的现象学呈现。 因而,将科西克界定位为一个“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者” 是恰当的。
通过对实践概念既有模式的三种批判,科西克提出了自己对实践概念的解答:“唯物主义哲学中的实践问题,不是建立在人类活动两个领域的划分上,不是建立在人类普遍意向的类型划分上。它也不是产生于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实际关系的某一历史形式 (在这种形式中自然和人都是操控对象)。 实际上,它是对下列哲学问题的哲学回答提出来的:人是谁? 社会人类实在是什么? 这个实在是怎样形成的?” 〔12〕熟悉德国古典哲学发展线索的人从这里马上就能看出,科西克认为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的内涵本质上是对“人是什么” 的根本回答。 毫无疑问这是极其卓越的见解!
“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一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 国内学界一般更强调马克思哲学的黑格尔来源,至于康德对马克思的影响,是李泽厚先生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并在 《批判哲学的批判》中提出了与科西克类似的见解,即明确马克思实践哲学是对康德批判哲学的真正超越,并指出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根本上是对康德“人是什么” 的解答。“要康德还是要黑格尔” 这个问题在学界一直绵延至今,种种争论的路标就是如何理解实践。
在西语学界,康德的批判哲学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开端和西方当代哲学的源头。 康德哲学就像一个蓄水池,近代哲学都汇总在这个蓄水池中,当代哲学的各种流派又从中流出。 在这个意义上,科西克认为马克思是对康德问题的回答并无不妥。众所周知,在马克思的原著中,感性活动是实践概念的原初形态。 感性活动作为一种人和世界原初打交道的活动,确实包含着人向世界的生成、开放和超越。 这个意义上的实践才是真正本体论意义上的实践。 也只有这个意义上的实践,才超出单纯的意识哲学主体性哲学和人类学的维度而通达“事情本身”。 在现象学中,人只是“事情本身” 的一方面,但不等于“事情本身”,因而,生存现象学意义上的实践,具有生成性 (本源性)、开放性和超越性的特征。 在这里科西克借鉴了海德格尔生存现象学的方法,对马克思实践概念作了更多现象学的揭示而不是哲学史的梳理。 在下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所作的嫁接和具体发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西克提出了实践的三个向度并对其进行了创造性解读。
在 《具体的辩证法》 的最后一章,实践的三个向度被科西克凝练地表达为三个命题:(1)实践是一种有着本体论意义的事件;(2)实践形成了一般实在的开放性;(3)实践是人类自由的实现。 这三个向度对应科西克所理解的实践的三个特征:生成性、开放性和超越性。 这三个特征并不与正统马克思主义所概括的实践的三个特征完全对立,但却是对实践内涵的创造性阐发。
1.实践的生成性。 首先,实践是构造现实的活动,人的存在是一个构造现实的过程。 他写道:“就其本质与普遍性而言,实践是对人作为一种处于形成中的存在,作为一种构造现实 (社会—人类现实)的存在,并因而作为把握和解释现实(人类与超人类现实、总体现实)的存在这一秘密的揭示。 人的实践不是与理论化相对的实践活动,这就决定了人的存在是一个构造现实的过程。” 〔13〕如果我们熟悉马克思的原著及其基本思想,就会看到,科西克阐发的实践的第一个特点几乎是马克思 《关于费尔巴哈提纲》 第一条的翻版和另一种表达。 众所周知,在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马克思就已经明确提出并确立了自己的这一思想原则,即对“对象、现实、感性” 要“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 〔14〕。“当作实践去理解” 并不否认对对象、现实、感性进行科学认识,但是,科学认识不等于“事情本身”。 显然,这里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已经提出了一种揭示社会现实和通达“事情本身” 的思想原则。即要真正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必须先祛除对现实的“物” 之蔽和“心” 之蔽,只有这样,真正的对象、现实、感性才能向人呈现。 以对社会现实的理解为例,马克思说:“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 ” 〔15〕显然,社会生活和实践是同一揭示和同一生成过程。 在这里,既没有“心”或“物” 的优先性,也没有作为主体的人的优先性,处在第一位的是社会生活即实践本身,甚至连包括全部意识形态在内的理论本身都要在实践中得到说明。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西克认为马克思的实践论是对近代心物二元论的超越。
2.实践的开放性。“人在实践中形成了于一般实在的开放性。 人类实践构造存在的过程是使本体论成为可能的基础,它使对存在的理解成为可能。 构成社会人类实在的过程是展露和理解一般实在的必要前提。 实践是构成人类实在的过程,也是从存在方面揭示宇宙和实在的过程。 实践不是封闭在社会性和社会主观性的偶像中的人的存在,而是人对实在和存在的开放。” 〔16〕实践是人对存在和实在的开放。 如果说在第一点中科西克在用实践的生成性来批判实践的客观现实性,那么,在这里他则是用实践的开放性来批判实践的社会历史性。“人只有在实践造成的开放性的基础上,才能理解事物及其存在,才能理解世界的特性及其总体。 在实践中并以实践为基础,人超越动物界无机自然的封闭性,建立起自己同世界总体的关系。 人作为一个有限的存在,在其开放性中超越有限性并与世界总体建立联系。” 〔17〕显然,实践不仅是人对存在和实在的开放,还是超越有限性、指向总体性的中介。 既然实践是造成一切“伪具体性” 和二元论分裂的基础,那么,这种分裂的弥合也要靠实践。 在这个意义上,“实践是现实能动中心的基础,是精神与物质、文化与自然、人与宇宙、理论与行动、存在与存在者、认识论与本体论之间真正的历史中介” 〔18〕。 应该说科西克对实践的这些论述足够清楚明白了,但如此清晰的实践一元论在全书的贯穿和运用,却被一些解读者看成了一种新的人本主义的形而上学体系和二元对立的肯定与否定 (批判)构成的真假逻辑结构。 且不说科西克本人在1964 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明确反驳他是人本主义的观点,仅把科西克全书要批判的东西当成科西克自己主张的东西,这种解读就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3.实践的超越性。 如果肯定了实践是人向世界的开放,那么在实践中,在人和世界打交道的过程当中,人超出自身并能理解世界整体是如何可能的? 这样的问题几乎完全是一个海德格尔式的问题。 科西克这样发问也这样思考:“各种各样的主观主义社会理论 (知识社会学、唯人类主义、烦的哲学),都把人封闭于一种主观想象的社会性和实践性之中。 按照这些理论观点,人在他的创造物中表现的只是他自己和他的社会地位,他把自己主观中的客观状态投射到一些客观形式 (科学)之中。 与此相反,唯物主义哲学认为,在构造存在的基础上,人也发展了向自身之外伸张从而在一般存在中展现自己的历史能力。 人并非封闭于他的动物性或社会性之中,因为他不是人类学的存在。 宁肯说,他在实践的基础上展现自己以达到对存在的理解。 因而,他是一种人类学—宇宙学的存在。” 〔19〕这里实践的超越性不再是从作为主体的人出发,或从近代哲学强调的意识出发,而是从实践连带的那个“因缘整体” 出发,从世界之为世界出发即不再是“从此在到存在”,而是“从存在到此在”。 这种方式可以说是一种“以道观物” 的方式。 在“以道观物” 中,实践的超越性不再来自主体的人,更不是来自他的意识,而是来自世界自身的时间性绽出。
海德格尔说:“不能把 ‘超越问题’ 换成如下问题:主体如何超出 〔自己〕来到客体,而在那里客体整体又同世界观念相同一。 要问的是:在存在论上是什么使存在者能在世界之内照面并作为照面的存在者被客体化? 回溯到以绽出视野的方式奠定基础的世界之超越将给出答案。”〔20〕“世界之超越问题” 就是“世界自身的时间性绽出”。早期,海德格尔的“世界自身的时间性绽出” 是从分析此在的在世——操心——开始的,晚期为了避免重新掉进主体性哲学的陷阱,海德格尔直接从存在出发。 从存在出发,保证了此在向存在生成的超越性,这是海德格尔哲学的优点;但是,当此在不再受世俗的政治、经济、伦理等维度的拉扯和制约时,此在就变成了虚假的此在、无根的此在、没有饥饿感的此在。
在这一点上,科西克看得很明白。 他一方面利用了海氏哲学对个体生存情态分析的超越视域,另一方面又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来注释“烦”。 他说:“对人来说,经济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是烦。” 〔21〕初看,这实在是牵强附会的解释,马克思讲的经济学怎么和海德格尔分析的“烦” 联系起来? 但是,若我们稍稍深入两位思想家对人和世界原初打交道方式的基本呈现,就会看到,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切入“事情本身” 的方式不是相互对立的而是彼此互补的。 科西克正好看到这一点,他认为,马克思所重视的是人的社会性和实践性,海德格尔重视的是个体的体验性和超越性,这二者可以在实践的基础上结合,这正是一种“具体的总体”。
以上就是科西克对实践概念的新诠释。 科西克从康德哲学出发,虽回答康德问题却使用的是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资源。 他将人生在世的经济活动直接表达为海德格尔的“操心”“烦”,同时,又用马克思的经济学来充实海德格尔的“操心”“烦”。 这样一来,马克思学说中的社会性、实践性和海德格尔学说中的体验性、超越性就结合起来了。 科西克不断将这两种思想资源贯穿于他著作的“具体的总体” 中。
《具体的辩证法》 初看是讲方法论的,但其主题却是追问“什么是实在” 及“如何揭示实在”?如何揭示实在是一个认识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方法论问题。 如何认识和揭示实在这个问题已经先行设定了“什么是实在” 这个前提。 科西克说:“在唯物主义哲学体系中,具体总体的范畴首先要回答什么是实在的问题。 在唯物主义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之后,第二位的才是把它作为认识论原则和方法论训条。”〔22〕那么,如何保证对实在的正确理解? 他不断借鉴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思想资源,来批判三种形而上学对实在的理解,即日常生活对实在的理解、科学与理性对实在的理解以及各种文化形式对实在的理解。 他认为,这三种形而上学之所以无法把握真正的实在,是因为它们都以近代哲学的心物二元论为前提,没有将实在作为一个存在论问题或作为一个实践论问题,而是将实在当成一个认识论问题。
那究竟“什么是实在” 及“如何理解实在”?我们看到科西克在不同的地方对实在的描述是不同的。 在方法论上,实在就是具体的总体;在认识论上,实在就是现象和本质的统一;在本体论中,实在是作为人的产物和过程的统一。 归根结底,实在是由实践所构造和揭示出来的,因为“实践是人类存在的界域”,所以,“实在最初不是作为直觉、研究和推论的对象 (与它相反相成的另一极是存在于世界之外的超越世界的抽象认识主体),而是作为人的感性—实践活动的界域呈现在他面前,这个界域构成对实在的直接实践直觉的基础”〔23〕。 科西克将这种实践论的视野贯穿全书始终。 因而,辩证法、认识论、社会学、人类学理论探求的实在,都在实践的基础上统一起来。 所谓 《具体的辩证法》 无非就是对实践构造的人类现实及其展开的具体把握。
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恰当地理解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这是贯穿 《具体的辩证法》 的基本思路。 在马克思那里,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才是实践概念的原初形态。 它在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第一条中得到了概括性的表达。 但是,它之前的 《巴黎手稿》 和之后的 《德意志意识形态》,才分别是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形成和具体落实过程。比如在 《巴黎手稿》 中,马克思通过批判费尔巴哈的感性原则和黑格尔精神的活动原则形成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这两个概念,实践在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中也是被当作这两个核心概念的同义语来使用。 但是,马克思在形成了自己创造性的哲学原则后,在随后的具体研究中并没有停留在对这个哲学原则的不断阐发上,而是将这个哲学新原则不断下降到社会历史观和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当中。 这就是马克思中后期 《德意志意识形态》 和 《资本论》 及其手稿的核心工作。 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学说的本质并没有什么“两种逻辑的相互消长”〔24〕,也不是两种逻辑的共同消解,而是同一思想原则的不断深化、具体和落实。《具体的辩证法》 确实是这样理解马克思的实践原则的,科西克也在实践原则上把方法论、认识论和对实在的理解贯穿起来。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西克在 《具体的辩证法》 的第一章才将马克思的辩证法称之为“具体总体的辩证法”。 对马克思而言,实践作为他的思想原则是“总体”,而实践原则的形成和落实则是“具体”。 科西克将他的著作命名为“具体的辩证法”,但具体又始终指向总体,而总体也始终不能脱离具体。 这既是辩证法的内在要求,也是第一章将标题定为“具体总体的辩证法” 的原因。不仅如此,科西克还将这种具体总体的辩证法贯穿全书。 《具体的辩证法》 的副标题是“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其本质即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研究。那么,人和世界是什么关系? 在马克思的哲学当中,人是具体,世界是总体。 那么,这二者的关系该如何呈现? 科西克依据马克思的思想资源,对辩证法作了一个生动的示例。 这就构成了 《具体的辩证法》 第二章和第三章的主要内容。
第二章的标题是“经济与哲学”。 在“经济与哲学” 中,经济是具体,哲学是总体。 第二章的这个视野是以哲学观经济,作者要表达的是经济这个社会现象和社会实在,一旦脱离了哲学的批判,必然变为某种形而上学和实证科学。 我们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科西克的这种视野和方法几乎是对马克思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的复制和照搬。 但是,科西克的创新在于,他既坚持了马克思用哲学对政治经济学进行的批判,又将海德格尔对个体生存“烦”“操持”“在世”“存在”等生存论—存在论解读纳入进来,从而形成一种“援海解马”“援马解海” 的互释模式。 这种互释模式主要表现在科西克对三种形而上学的批判上,即日常生活对实在的理解、科学与理性对实在的理解、各种文化形式对实在的理解。 虽然都是一种理解,但都没有触及根本。 这部分内容是哲学眼光这个“总体” 向社会的科学、文化领域的一种“具体” 落实,因而总体上可归入某种社会批判理论。
第三章的标题是“哲学经济学”。 在这一章中,科西克以马克思的 《资本论》 及其手稿为例,对 《资本论》 的文本、结构及 《资本论》 中的哲学与经济学的关系作了深入探讨。 在本章的第二节中,作者依据其深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素养,牢牢抓住了“劳动” 这个核心概念,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劳动对象化理论作了辨析和发挥。 众所周知,在 《巴黎手稿》 中,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 这一节中,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正是通过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劳动对象化理论的批判形成的。 可以说,无论对于黑格尔的“劳动创造人” 的命题而言,还是马克思的“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 〔25〕而言,劳动概念对他们的早期思想体系都具有奠基作用。但是,马克思与黑格尔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停留在劳动或异化劳动这样的概念上,而是追问了“劳动是如何发生异化的问题” 〔26〕,正是马克思的这一追问,使他超出了黑格尔“非异化—异化—扬弃异化” 的三段式设定,从而在 《资本论》 及其手稿中将劳动发展为“劳动力” 这一概念。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西克详细分析了在马克思那里劳动和哲学、经济的关系,从而也从根本上尝试说明作为社会存在和社会范畴的实践特性。在整个第二章中,哲学是科西克理解的总体,而经济学是他理解的具体。 总体如何被呈现? 呈现离不开具体,因而哲学的视域无法脱离经济学的具体。 在这里,如果第二章是“以哲学看经济学”,第三章则是“以经济学看哲学”。 毫无疑问,这种经济学—哲学的互释,不仅是学科上的相互解释,而且从方法上来说本身就是辩证的。
但是,这种具体总体的辩证法如何担保? 难道它们不是黑格尔的思维范畴否定自身、设定自己的对立面然后走向更高的综合的翻版吗? 在这一点上,科西克完全站在马克思实践辩证法的立场上来超越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 科西克认为,人和世界在实践中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这就是第四章的主题“实践与总体”。 在这一章中,实践是前三章的奠基和保证,因而,在这一章中科西克将实践和历史、自由和人联系起来。 事实上,只要恰当理解实践与这三者的关系,事情本身就是如此。 人类的历史就是实践中创造的历史,也是人不断走向自由的历史,即科西克说的“实践既是人的对象化和对自然的主宰,又是人类自由的实现” 〔27〕。 这个意义上的实践,也就是人的社会的产生过程。 社会、历史、人等这些被经验主义和形而上学看来是“实在” 的社会存在,本质上就是实践基础上不断生成和自我扬弃的过程,它们是统一的。 但是,科西克强调,如果仅仅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实践,那么,实践就只具有人类学的意义。 因为,实践是具体,但实践的生成性、开放性和超越性所指向的东西又是总体。 这确实结合了海德格尔和马克思思想资源。 具体和总体的辩证法,再一次在“海—马互释” 中得到显现。实际上,正是依靠这种结合和眼界,在最后一章中科西克才真正回答了人和世界的关系问题。 人是世界的揭示者,人所揭示的世界又规定着人。在这里,科西克并不像一般研究者所说的主要受卢卡奇强调的“总体性思想” 的影响,而是受到海德格尔“此在揭示存在,存在规定此在” 的存在论差异的影响。
以上就是贯穿 《具体的辩证法》 全书的基本思路,它从具体总体的方法论开始,到追问什么是实在,又从追问实在到追问实践,再从实践追问到总体。 具体的总体就是“实践—实在” 二者在张力中所形成的“具体—总体”。 我们看到,《具体的辩证法》 的主题和逻辑架构并非是二元论的,而是实践一元论的。 它的内部有着严密的思考。 他从辩证法入手,以探究“什么是社会实在”为主题,但落脚点和贯穿全书的视野却是实践论。在这里,我们似乎再一次看到了黑格尔方法论、历史观和本体论的三统一,但是,这个三统一却不再是黑格尔绝对精神,而是在马克思的实践论基础上的三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