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婵娟
(广西教育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23)
“意象”是诗歌生命的细胞,是诗人情感的载体及其存在的生命符号,是中国诗歌最具民族特色的美学品格之一[1](P3)。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本质上是一种意象经营的艺术,古典诗歌艺术的流变及其向现代新诗艺术的转换,亦常呈现为意象艺术的流变与转换,故研究中国诗歌的原理不能不以其意象建构方式的探讨为重心[2](P1)。明代岭南地区经济与文化得到了长足发展,岭南诗派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目前对明代岭南诗歌的关注多着眼于“南园五子”“南园后五子”以及整体研究等,较少从意象角度对明代岭南诗歌展开研究,以石刻为载体的明代岭南诗歌更缺乏关注,笔者不揣浅陋,拟从意象角度来解读这类作品,以期抛砖引玉。
唐宋时期岭南是化外之地,是安置贬谪官员之地。岭南地区高温多雨,湿热郁蒸,瘴疠充斥,植被茂密,生态原始,给士人们留下了蛮荒、瘴疠的大体印象。刘恂《岭表录异》言:“岭表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胀成蛊。”北人南来,很难适用岭南地区的气候与水土,非常容易生病,至南宋时这情形也未改变。周去非《岭外代答》记载:“南方凡病,皆谓之瘴,其实似中州伤寒。盖天气郁蒸,阳多宣洩。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发为瘴疾。轻者寒热往来,正类痁瘧,谓之冷瘴。重者纯热无寒,更重者,蕴热沈沈,无昼无夜,如卧灰火,谓之热瘴。最重者一病则失音,莫知所以然,谓之痖瘴。冷瘴未必死,热瘴久必死,痖瘴治得其道,间亦可生。”[3](P83)《岭外代答》不仅详细记载了岭南气候致病,更将岭南各区域,按照瘴疠程度,分为“大法场”与“小法场”,可见,在宋人心目中岭南之可怕。
于唐宋士人而言,岭南可怕之处更在于岭南是安置贬谪官员的重要区域。据尚永亮统计,唐代289 年中各类贬官约为3067 人次,其中岭南道有436 人次,为南方诸道之最。仅盛唐玄宗一朝,贬赴岭南者即高达71 人次,遥遥领先于其他区域[4](P55-74)。金强《宋代岭南谪宦》一书言道:“岭南是两宋时最主要的谪地,根据《岭南谪宦表》,两广二路相加,谪宦近500 人次,密度最高。”[5](P229)唐宋时期,贬谪岭南于多数士大夫而言是其仕途之最低谷,作为戴罪之身,许多贬谪岭南的官员继续受到政治迫害,缺医少药,水土不服,其中不少人贬死岭南,如宋之问、李德裕、范祖禹、黄庭坚、秦观、赵鼎等。
岭南瘴疠充斥,气候不适用,身体易病,仕途失意,心情郁闷,民风彪悍等这些使得唐宋时期入岭南的士大夫对岭南地区心生畏惧。他们的诗文作品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种心态,其居于岭南创作的不少诗歌之意象明显带有惊恐特点。
沈佺期来到岭南,极不适用,其《入鬼门关》诗写道:“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问我投何地,西南尽百蛮。”柳宗元居于柳州情绪低落,其《别舍弟宗一》一诗写柳州之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岭南江行》写道路艰险难行:“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一诗描写了路途险阻,岭南居住环境之可怕:“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射工、飓母、蛇、百蛮这些让中原士人很难接受认可。
贬谪岭南的唐宋士人不少由中原核心文化区移入处于汉文化边缘的岭南地区,造成了其身份和心态的巨大落差,这种落差感与岭南特殊的地域文化环境相作用,使唐人岭南诗歌意象的特征和体系发生了明显的异变,形成了一个特色鲜明的、以“岭海和瘴疠”“客和囚”“虞翻和尉佗”三种形态为标志的岭南诗歌意象群落,这一意象群文化心理内涵丰富,普遍表现为“去中原化”审美倾向,有着突出的悲惧感特征[6]。
悲惧感特征之外,唐宋士人的岭南诗歌还体现了浓郁的归情。“梅”也常常与岭南意象一起组合出现在唐宋南贬诗中,其中最突出的是大庾岭之梅,这里的梅花作为中原与岭南的最后一道分界线,提醒着诗人从此便长辞乡国,落拓异乡,走向漂泊无依的途程。因而,大庾岭之梅,自然成为南贬诗人抒写归情的悲怨载体之一[7]。
可见,唐宋士人岭南创作的诗歌不少带有悲惧感,其诗歌意象体现了诗人的畏惧与怀归心理。与大众熟悉的纸质文本诗歌相比,唐宋岭南石刻诗歌展现了士人对岭南山水的另一番看法。南来士人久居岭南,自我慰藉,渐渐发现岭南之美,他们借对山水的赏析,来消解内心怀归之情绪。李渤、刘禹锡、元结、苏轼、曾布等人创作的岭南石刻诗歌均体现了这类心态,但唐宋时无论是描写岭南蛮荒还是表现岭南山水美丽的石刻诗歌,其作者一旦能获得北归的机会,则如脱离樊笼之鸟,在作品中感叹抒怀,对岭南并无眷恋之情。如李渤《留别隐山诗》:“如云不厌苍梧远,似雁逢春又北归。”李师中:“乞得衰身出瘴烟,一麾仍许视于藩。”(《留别桂林题龙隐洞诗并序·其三》)张洵《蒙亭唱和诗》:“恨我到此情难忘,遥指白云思故乡。”朱希颜《南溪山唱和诗》:“花时几共湘南醉,萍迹何当岭北还。”可见,无论是纸质文本,还是石刻作品,唐宋时流寓岭南的士人其诗歌虽然对岭南的书写有差异,但他们情感极为相似,都带有较强烈的怀归之情。
进入明代,这一情形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以岭南石刻诗歌为例,即可窥其端倪。
相比唐宋士人而言,明人的岭南印象发生了较大的改变,虽然瘴疠、蛮荒的整体印象依然存在,但明人对岭南地区的看法明显趋于多元。
魏濬《西事珥》记载的明人对岭南地区瘴疠的看法与唐宋士人相比没有太大改变,“闻之土人:瘴一岁数发,其名有青草、黄梅、新禾、黄茅之异。盖概举四时物候,皆乘草木蓊勃,日气焮歊所成。而青草、黄茅尤为毒烈,春夏之交,草长而青,谓之青草;秋冬之交,草衰而黄,谓之黄茅”[8](P79),可见几百年间,岭南的山川地貌、气候特征,整体变化不大。
岭南民风依旧彪悍,王临亨《粤剑编》中言:“百粤之民,喜于为盗,见利如羶,杀人如饴,其天性也。”[9](P74)王士性《广志绎》中言:“瑶壮之俗,祖宗有仇,子孙至九世犹与杀伐,但以强弱为起灭,谓之打冤。”[10](P119)
虽然蛮荒、瘴疠的大体印象仍可见诸明人的各类文献,但明代很多人眼中的、笔下的岭南地区形象发生了较大的改变。
赞美岭南者在在有之,以孙蕡为代表的“南园五子”创作了不少讴歌岭南的诗篇。孙蕡《广州歌》赞道:“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长城百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少年行乐随处佳,城南濠畔更繁华。朱帘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苛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孙蕡笔下的广州富庶、繁华、热闹、物产丰富,贸易兴盛,俨然是乐土。无论身处何方,广州之南园一直是孙蕡眷念的场所。
不止“南园五子”赞美怀念岭南,以岭南石刻诗歌来观照,我们可大致了解明人岭南印象的变化。石刻文化源远流长,石头作为一种特殊的载体,能久远保存重要信息。岭南地区的明代石刻诗歌既反映了明人岭南观念的改变,又隐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
历代岭南诗人,多以唐诗为宗,不随风气转移[11](P33)。就岭南石刻诗歌而言,这些诗歌选用的意象,并没有越出唐人之藩篱。不同的是这些岭南诗歌意象之形象特点在明人笔下发生了改变,作者的心理机制也截然不同,其蕴含的情感也发生了变化。
按照意象的属性,可大致将石刻诗歌中的意象分为动物意象、植物意象、自然意象等类型。从动物意象来看,唐宋士人笔下险恶的岭南动物意象多被美丽、吉祥的动物取代。
粗略统计岭南各地方志及已有的石刻文集,明代岭南石刻诗歌中动物意象以出现次数多寡来列,分别为鸟(包含鸿、鹭、凤、莺等)、龙、鹤(因出现频次多,单独列出)、猿、马、虎、鹿、青牛等。这些物象本身有实有虚,龙、青牛、凤凰多是诗人根据传说与神话故事加工联想而勾勒出的虚幻意象。
飞鸟意象则自《诗经》时代就与诗歌结缘。早期先民长期形成的对飞鸟的普遍认识、信仰和观念,无疑是构成当时“飞鸟诗”创作的文化背景和土壤[12](P7)。岭南诗人也借飞鸟意象,搭配自然物象,构建岭南山水画卷。林锦《游三海岩》诗写道:“瑶草琪花闲白昼,夕阳啼鸟自流年。”刘子仕《应试过灵山》诗中言:“绿树团阳莺语滑,画桥环翠水流湾。”戴仪《叠彩山唱和诗》:“花鸟有情留客住,菊松无意待人还。”周进隆《月牙山题诗》:“画图舒卷随朝暮,禽鸟争鸣任去留。”这些诗歌中的飞鸟自由自在,有情有义,声音动听,衬托了岭南山水之美丽。
“鹤”因其形貌俊逸,鸣声清丽,舞姿优美,飞举高远,且父慈子孝,雌雄情笃,步行规矩,性情雅致,自古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与喜爱,被视为吉祥之鸟[13]。岭南石刻诗歌亦多描写鹤,并且将其与仙人故事融合,使得诗歌韵味无穷。周进隆《刘仙岩题诗》言:“刘郎跨鹤高飞仙,野草寒烟空自碧。”周谟《游风洞用韵》言:“独鹤卧云泉乳渐,老仙飞羽石床留。”傅伦《题叠彩山诗》借鹤衬托叠彩之美丽,“洞口烟萝明月挂,数声嘹唳鹤飞来”。
猿的形象在石刻诗歌中也发生了转变,不再是“猿鸣三声泪沾裳”或“清猿啼在最高枝”那般引发愁情。胡智《七星岩唱和诗》中写道:“危亭绚丹霞,奇观霏苍雾。猿坐涧边石,鹤巢岩外树。”戴仪《四仙岩次沈林诗·其三》:“猿挽藤梢探涧水,仙收松子扫云堆。”《四仙岩次沈林诗·其五》:“落霞孤鹜皆诗料,幽草闲花半药材。云外猕猴攀树立,雨中苔藓上岩堆。”在这些诗歌中,猿猴可亲可近,它们与自然风景融为一体,从它们闲适的状态我们可以感知诗人的闲暇之心。
明代岭南石刻诗歌动物意象多具美丽吉祥之意,虎豹豺狼、蛇这类凶恶意象较少,纵使出现也多将其凶恶特性淡化,蛇还往往与龙搭配,带有仙化色彩。
植物意象方面,粗略统计出现次数分别为:花(包括菊、莲、桃、芙蓉等)、苔藓、树、草、藤萝、竹等。诗人们表现这些植物意象时,往往展现其漂亮、清丽的特征。林民悦《游三海岩六峰山》:“琪花翻蝶影,石壁已苔痕。”胡惟弼《游勾漏和吏部王同休诗韵三首》其二:“石室烟深笼砌草,岩天露洒湿琼花。”袁凯《龙隐岩题诗·其一》:“杨柳当门沽酒店,桃花临水钓鱼矶。”其二:“山联桂岭峰峦秀,地胜桃源草树香。”在他们笔下岭南的花草树木形态美丽,气味芬芳,连植物中最不起眼的苔藓,他们也津津乐道,热衷描写:张玉描写肇庆七星岩“几处摩崖苍藓合,一溪流水落花香”;傅伦《游象山七绝一首》“尚有诗人包万象,琢磨苔藓注纹龙。”;尹祖懋《过三海岩忆旧》“洞忆旧游胜,诗看苔藓侵”。在他们眼中苔藓不仅可赏,苔藓覆盖之下的前人石刻诗歌更值得研读。
自然意象方面,粗略统计地面上的物象,以出现次数多寡来列,分别为:山、洞、水、峰、岩、石、石壁、泉。空中意象分别为:云、风、霞、雨、烟、日。这些意象组合在一起,体现出了岭南地区山多、水多、岩穴多、气候富于变化的特点。
诗人们驱遣着各类意象,组合成意象群,共同表现岭南山水之美。翁晏《三海岩唱和诗》中道:“一点寒泉垂露滴,四时春意自天来。云依洞口舒还卷,花满枝头落又开。”泉水、白云、花朵,灵山的春天因三海岩这一胜景而变得格外动人。陈伯献《再题虞山诗》道:“苍梧云起疑华衮,湘浦月明想玉珂。山下江篱斑竹在,庙前莎草落花多。”云、月、江、竹、草、花等共同烘托出诗歌明丽之境。诗人们不再像唐宋士人那般纠结于岭南之瘴,石刻诗歌极少写瘴疠,烟、雾、水、日等在他们笔下都成了美丽的物象。黎近《七星岩诗》写烟雾缭绕中肇庆七星景区之美丽:“娥眉半露朝烟淡,螺髻双盘晚雾浓。”徐文溥《浴日亭次东坡韵》中描写海上日落之壮景:“碧浪翻空吞晓日,暝烟渡鸟落秋山。”从这些石刻诗歌来看,诗人们多陶醉于岭南各地美景,庄诚《南岩唱和诗》表达了融于岭南山水之快意,“明月清风无限侣,野花啼鸟漫为朋”。章曰慎赞美岭南之地:“锦绣江山侯作主,林泉麋鹿我为朋。”(《南岩唱和诗》)
岭南在诗人笔下从唐宋时期瘴疠、蛮荒非人所居之地转变为“锦绣江山”,几百年间,众多因素促成了这些变化。
与唐宋时相比,明代岭南地区经济得到了长足发展,文化也发展迅速。《广东通史》论道:“由于明太祖朱元璋采取颇为得力的重农政策,而明成祖朱棣又保持了政策的连续性,因此,广东的农业在明前期恢复和发展较快,到永乐、宣德年间,广东已称‘殷富’。”[14](P107)明前期,广东已发展至“殷富”,这与唐宋时期经济落后情形很不一样。不仅如此,“明代中后期,广东农业跨入前所未有的迅猛发展的阶段,走在全国农业发展的前列”[14](P303)。从落后到前列,广东农业发展后来居上。广州作为广东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以其优越的地理条件、广阔的经济腹地和全国外贸中心优势,保持着南中国举足轻重的商贸中心地位。澳门、佛山、南雄、梅菉等新旧港埠、城镇,发挥各自优势,成为各地商品集散重地[14](P514)。在经济发展基础上,广东的文教事业得到了长足发展。
明前期广东文化教育大致处于恢复、养蓄阶段,其主要成就表现为:府州县学与民间社学的创建,科举考试的恢复,诗作的兴盛与名扬海内的南园诗社等,这就为明中后期广东文化教育的繁荣昌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4](P179)。
明中叶后广东文化教育进入迅速发展的繁荣鼎盛时期,全省城乡学校、书院林立,人才鼎盛,大儒名宦辈出,诗歌、书画、理学均迈入黄金时代,集聚起深厚的文化根基。广东崛起一批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人物,如陈献章、湛若水、丘濬、林良、黄佐、梁有誉、海瑞、袁崇焕等,后人每谓“广东文化,至明而大盛”“吾粤文化,莫盛于明”。于是,广东文化开始步入全国主流文化行列,日益扮演重要角色[14](P650)。
“明代广西社会经济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主要表现是:农业方面,耕地面积增加,屯田盛行,水利灌溉事业取得不少成就,农作物生产得到较大发展;手工业方面,纺织业、采矿冶炼业、造纸、酿酒、陶瓷业、木材加工和建筑业等,都得到了较大发展;商业方面,桂林、南宁、柳州、梧州广西四大城镇的工商业得到较大发展,农村圩市蓬勃兴起,水陆交通亦相当发达”[15](P376),明代广西的文化教育事业得到了较大发展,原来文化落后的面貌有所改变,广西文化逐渐赶上了中原地区[15]P396。
在岭南经济与文化普遍得以发展的情况之下,明人的岭南印象逐渐改变,尤其是岭南文化名家的涌现,让南蛮之地无教化的印象,得到大改观。明中叶时,岭南理学名家陈献章、湛若水深刻影响了明代士人之思想,出现了“天下言学者,不归王,则归湛”之盛况。
在这样的背景下,岭南石刻诗歌中出现萧子鹏歌颂药州这样的诗歌不足为奇:“药渚百年夸胜,濂泉一派维新。大易阴阳有象,中天风月无尘。庭草自家意思,池莲若个精神。体道虽由圣圣,传心犹在人人。”诗歌选用月、草、莲等美丽清秀的意象,既颂药州胜景,又写岭南文化承传濂溪一脉,源远流长,进而融合作者体道之经验,写得渊深厚重,引人深思。
明代以前,流寓岭南的诗人对于岭南空间的书写,主要是异物和贬谪书写,人们有关岭南的地方感主要是蛮荒和边缘[16]。进入明代这一情形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与作者的境遇及身份变化关系密切。
唐宋时期,士人来到岭南,多意味着仕途最低谷,部分人甚至身家性命难保。明代这一情况发生了转变,岭南变成了不少士人建功立业的场所,他们的仕途往往因岭南的任职经历而获快速升迁。
韩雍因镇压大藤峡农民起义而来到岭南。大藤峡农民起义是明代广西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也是明中期全国较大的农民起义[17]。从正统十一年起,大藤峡起义军开始越省作战,队伍打到广东、湖南、江西等州县,震动了明朝廷。明廷于“成化元年正月大发兵,拜都督赵辅为总兵官,以太监卢永、陈瑄监其军。兵部尚书王竑曰:‘韩雍才气无双,平贼非雍莫可。’乃改雍左佥都御史,赞理军务”[18](P4733)。韩雍“先后破贼三百二十四寨,生擒大狗及其党七百八十人,斩首三千二百有奇。坠溺死者不可胜计。峡有大藤如虹,横亘两厓间,雍斧断之,改名断藤峡,勒石纪功而还。分兵击余党,郁林、阳江、洛容、博白次第皆定”,韩雍因军功,升迁为左副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
韩雍镇守两广,“两地镇守宦官素骄恣,亦惕息无敢肆……令行禁止,民得安堵”[18](P4735)。他刻于肇庆七星岩的诗,感情浓烈,满是报国之情:“举觞劝满引,浩歌激壮烈。丈夫感知遇,图报心孔切。所愧才德慌,弗能继前哲。正谊不谋利,临事秉大节。仰视苍苍天,此心誓如铁。”
张岳因张璁之迫害,贬任广西提学佥事,又贬谪广东盐课提举,迁廉州知府。后因毛伯温荐举,“抚治郧阳。旋移抚江西,进右副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讨破广东封川僮苏公乐等,进兵部右侍郎。平广西马平诸县瑶贼,先后俘斩四千,招抚二万余人。诛贼魁韦金田等,增俸一级。召为刑部右侍郎,以御史徐南金言命留任。连山贼李金与贺县贼倪仲亮等出没衡、永、郴、桂,积三十年不能平。岳大合兵讨擒之。莅镇四年,巨寇悉平,召拜兵部左侍郎”[18](P5297),张岳在岭南期间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臣。
嘉靖二十一年(1542)张岳与翁溥同游广西灵山县六峰山、三海岩,镌刻题诗,抒咏情怀。其《与翁溥游三海岩》中抒怀:“天末多风波,陈迹成俯仰。徒闻海上洲,中宵勤梦想。聊兹永日游,真性非外奖。暝色望征途,何由释尘鞅。”诗歌运用山、云、水、峭壁、泉等意象,描摹了三海岩周边秀丽的风景,抒发任重道远之感慨。
因岭南倭寇频发,嘉靖四十二年(1563)吴桂芳调任岭南。“两广总督张臬以非军旅才被劾罢,部议罢总督,改桂芳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两广军务兼理巡抚”[18](P5874)。吴桂芳在两广平定李亚元、叶丹楼之患,平定倭寇,擒斩王西桥、剿杀吴平,功劳显赫,“召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寻改北部”。
吴桂芳任职岭南时,与下属同游七星岩,镌刻了《与钟鲤山参戎游七星岩十二韵》,其诗风景与时局兼咏,情怀与责任兼具,体现了爽朗明健之风,“飞濑鸣丹液,云岑缀紫旒……跻攀疑梵阁,缥缈见蓬洲”,在吴桂芳眼中七星岩宛若神仙之境。
韩雍、张岳、吴桂芳等人均因岭南之政绩,仕途升迁快捷,他们镌刻在岭南的石刻诗歌,多抒建功立业之情怀,这和唐宋贬谪岭南士人相比,心境完全不同。
岭南石刻诗歌作者中,另有部分人的经历与唐宋流寓文人大不相同,他们出生于岭南,成长于岭南,岭南是其家乡。作为本土文人,很多时候他们笔下的岭南是诗意审美的呈现,截然不同于唐宋士人的贬谪与异物书写,这包括陈献章、湛若水、黄佐等人。
陈献章《浴日亭追次东坡韵》一诗壮丽雄浑,阳刚健拔:
残月无光水拍天,渔舟数点落前湾。赤腾空洞昨宵日,翠展苍茫何处山。
顾影未须悲鹤发,负暄可以献龙颜。谁能手抱阳和去,散入千崖万壑间。
诗歌选用月、水、天、渔舟、山、崖、壑等意象,表现空间极其宏大,展现了岭南山水之壮美,其诗情感积极,蕴味深厚。陈献章意犹未尽,又作《扶胥口书事借浴日亭韵》一诗,诗歌言道:“老向烟波真得地,晚来风日更开颜。明朝去觅南川子,与话平生水石间。”作为理学大学陈献章擅于因眼前之景而转入心灵世界的探讨,其《赠刘宗信还增城四首·其三》:“菊花笑我前,梅花撩我后。问花花不言,驻楫增江口。”诗歌将花这一意象写的极动情,本性原情,自然超妙。“陈献章以诗歌写其心灵体验,而其心灵体验又通向自然,通向人格觉醒,通向情绪体验和审美意识,他的文学思想已呈现出了晚明重真情、重风韵的文学思想的雏形样态”[19](P54)。
陈献章的门生理学名家湛若水刻于西樵山的诗歌《和王阳明赠方献夫诗》:“千秋云谷还归我,三二羊求作近邻。莫种桃花临水岸,引人来问武陵津。”诗中将西樵山比作世外桃源,作者乐居其间,自在悠游。其《和王阳明赠方吏部归西樵诗》:“一念正时便是惺,要知念处也无情。元情知见真知见,到了参前即性灵。”诗歌着重谈心性体验与了悟功夫,这方面内容与唐宋岭南诗歌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
作为岭南诗歌大家的黄佐,“其诗雄伟奇丽,壮浪恣肆,有‘粤中昌黎’之称,直接影响到南园后五子”[11](P33),《达摩石》一诗体现了他这类诗风:
凌空飞锡结嶙峋,薝葡香中草自春。鸟度云移今此世,鸿冥天阔我何人。
羲娥断送千年梦,龙象终成一聚尘。便合拈花发微笑,苍波无语月华新。
诗歌因石头而咏达摩之事,组合薝葡、草、鸟、鸿、天、云、花、月等意象,表现宏阔辽远之景,在俯仰千年之际,体悟佛家之境,诗歌意味深邃,韵味无穷。岭南本土诗人笔下的岭南诗歌无论内容还是情韵都显现出了与唐宋流寓文人不一般的面貌。明代是岭南诗歌大发展时期,“据不完全统计,自汉至元末,有诗作流传的岭南诗人不到200 家,而仅有明一代就有诗人2200 余家。考虑到版籍散佚、资料匮阙等因素,实际参与创作活动的明代士人当远超上述统计”[20]。明代众多岭南本土诗人创作的诗歌呈现出的岭南印象与情感大不同于唐宋流寓文人之作。
唐宋士人着重表现的贬谪与归情,偶尔也会出现在明代贬官诗作当中,不过这类作品非常少。崇祯年间西宁知县谢天申劣迹颇多,他在西宁期间所作的诗歌,充满郁闷之情。《西宁感怀》其二写其内心之失落:“九重辞北阙,万里入南蛮。自许心如水,谁知门即山。”其一则描绘西宁之荒凉与偏僻:“瘴烟画不开,天地为昏黩,孤城寄其间,荒凉如村谷。四郊烟火疏,万壑藏蓁簇。白日驰豺狼,阴岩卧蛇腹。”谢天申这十余首《西宁感怀》诗,其情感以及意象选择,承袭了唐宋士人岭南诗之特点,可见入岭南的作者境遇与心情左右着其诗歌的审美体验。不过,明代岭南石刻诗歌无论意象还是情韵均比唐宋时期发生了大的变化,这还与明代的审美风尚以及石刻诗歌特性有关。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中国古代士人很早就与山水结缘。至明代,明人对山水的喜爱发展到“癖好”的程度,明代中叶士人爱山成癖,多见名山大川,又历览远地区奇山异水,对山水个性美的感知更加丰富[21](P262)。时人游山,志存高远幽深,情寄奇怪灵异,以遍游五岳自期自豪,以足迹几遍天下为艳羡,为荣耀[21](P213)。
明人还对各地山水作研究,形成山水品鉴理论。如杨慎《升庵全集》卷七六《山岩之异》中评论道:“玲珑剔透,桂林之山也;鑱差窳窆,巴蜀之山也;绵延庞魄,河北之山也;俊俏巧丽,江南之山也。”
岭南山水与物产对于爱好游玩、喜欢猎奇的明代士人来说,自然值得探索的。王士性对各地风物与民俗充满兴趣,其《广志绎》写广东物产曰:“广南所产多珍奇之物。如珍则明珠、玳瑁……石则端石、英石。端溪砚贵色紫润而眼光明,下岩为上,子石为奇;英德石色黑绿,其峰峦窝窦摺纹,扣之有金玉声,以为窗几之玩。”[10](P98)他评价广西之山:“广右山川之奇,以赏鉴家则海上三神山不过,若以堪舆家,则乱山离立,气脉不结。”[10](P115)
徐霞客是晚明爱游士人之典型,他考察了广西多地秀丽奇异的山水。桂林、阳朔、柳州、融水等地,他都认真描摹,其《粤西游日记》占了整个游记约三分之一的篇幅,可见徐霞客对岭南山川兴趣之浓厚。
因时代审美风尚的变化,岭南山水成为了明人眼中的品鉴对象。以这般眼光来打量,诗人笔下的岭南山水,多形象美好。
另外石刻作为特殊的载体,与纸质文本不一样,石刻作品多可久远保存于当地。因其公开性、久远性、地域性特征,石刻诗歌倾向于选择优美的作品。含批评、多抱怨的诗歌刻石相对要少,这样我们不难理解明代石刻诗歌作品中的岭南形象美好的种种原因。
左东岭《中国诗歌通史·明代卷》论及:“明代诗歌的发展从总体趋势上讲,就是性灵诗派与复古诗派相互对立消涨的过程。”[22](P2)在对明代性灵诗学的考察中,我们更能理解岭南诗作之诗史意义。岭南诗派代表人物陈献章“是明代性灵派诗歌的真正开创者,他不仅是明代思想史的转折点,同时也是诗歌史的转折点,而后一点是前人很少注意到的”[22](P11),从地域文学角度来看,陈献章深刻影响了岭南诗歌之创作。“岭南诗凡四变,初变于南园五先生,再变于陈献章,三变于黄佐与南园后五先生,四变于黎遂球等岭南十二子。”[23](P246)
在明代诗歌发展史上,岭南士人以结社为依托,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岭南诗派。胡应麟最早标举“岭南诗派”,他先后论道:“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山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踞一方,先驱当代。”[24]“自吴、楚、岭南之外,江右独为彬蔚。”[24]岭南诗派自元末明初诞生之后,绵延发展,影响至今。
明代岭南石刻诗歌因其载体为石刻,系统研究者较少。事实上,明代岭南石刻诗歌是岭南诗歌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作者队伍中既有我们熟悉的岭南文化名家,又有不少当世名人,当然大部分作者是名声不显的士人。他们通过镌刻诗歌表达其在特殊情境之下对岭南事物的看法,进而书写自我情怀。其作品中的岭南意象内蕴已明显不同于前朝,通过对这类诗歌意象梳理,我们能理解其变化的原因。作为岭南诗歌中的一部分,岭南石刻诗歌同样具有雄直、清淡、性灵的特点,又因其多描写岭南山水,更显秀美之风,考察明代岭南诗歌时,我们不应忽视这类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