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平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 语言学系 美国 加利福尼亚 93106)
提 要 该书通过对语言转移两端的语言克里奥语① 对于尚未确定中文译名的专有名词,本文主要采用直接音译法。由于专有名词Kriol的发音与creole极为相似,为区别于作为一般指称的“克里奥尔语”(creole),本文采用“克里奥语”作为Kriol的中文译名。(澳大利亚北部以英语为基础的克里奥尔语)和达拉邦语(被取代的澳大利亚土著语)中情感表达的个案研究,探讨了语言转移对言语社区说话者的语言习惯、社会生活和世界观等方面的影响。该书采用涵盖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及其他社会科学的跨学科研究方法,突破了“语言转移是一种损失”传统观念的束缚,以实证研究表明使用一种新语言对说话者的交流方式、身份认同和共享价值观等方面产生的影响是有限的。
《向克里奥尔语转移中的差异与重复:情感表达》(Diあerence and Repetition in Language Shift to a Creole: 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是卢德里奇出版社(Routledge)“语言人类学研究”丛书之一,于2019年出版。该书由人类语言学家Maïa Ponsonnet所著,她与澳大利亚最北端的阿纳姆地(Arnhem Land)内陆社区的土著语使用者有着丰富的合作经验。与她在语言、哲学和人类学领域的总体兴趣相一致,她关注语言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尤其是语言如何引导或改变人们的体验和情感管理。作者以往对澳大利亚土著语达拉邦语(Dalabon)里的情感表达做过系统的考察,而该书是作者语言研究视野的进一步拓宽,即从单一语言里的情感表达分析延伸到语言转移中两种语言里情感表达的对比研究。
通过对语言转移两端的克里奥语(Kriol,澳大利亚北部以英语为基础的克里奥尔语)和达拉邦语[属于贡温古语系(Gunwinyguan)的非帕马-恩永甘语(non-Pama-Nyungan),是被克里奥语取代的澳大利亚土著语]中情感表达的个案研究,作者试图解决以下问题:采用新语言使说话者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流方式与原来相比有何不同?不同个体语言的语法和词汇系统会影响说话者的表达吗?换句话说,采用新语言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说话人的日常交流习惯,进而改变他们的社交生活和世界观?全书除引言,致谢和结论外,正文部分共8章。下面对全书内容做简要介绍和评论。
该书前3章是全书的介绍性章节。第1章导论部分首先说明该书的研究对象为语言转移两端的语言(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和语义范畴(情感域),指出研究所涉及的问题和研究方法,回顾和梳理了语言-文化关联性的历史研究和通俗论断,如语言相关性假说和语言-文化等同观。从通俗意义上来说,人们把语言看作文化(信仰和行为的统一体)的反映,这意味着语言转移伴随着文化转移;从理论上来看,沃尔夫在萨丕尔思想的基础上提出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该假说隐含了一个观念——采用一种新的语言会导致说话者同时放弃他们原有的文化,即会影响说话者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这似乎对早期“语言转移是一种损失”观念的固化起到了关键作用。此后,西方学界为了保护少数族裔的语言,维护语言多样性,开始提倡简化的语言-文化等同观,以之代替复杂的科学假设。鉴于当前这一认识现状,作者选择以情感语言编码为个案对转移两端的语言展开对比研究,探讨语言转移对深层价值观或文化的影响。最后,作者总结了研究发现并得出结论。
第2章题为“情感”。该章着重介绍了有关情感的情境化信息,比如从个人状态和认知角度对情感进行定义,概述当前围绕情感的跨学科观点和争论。同时,阐明情感与一些相关概念(如感觉、智力状态、情绪和性格)之间的重要区别。最后讨论了情感编码符号的多样性问题,比较了陈述性方法和表达性方法的差异,指出前者主要是采取词汇方式(如单词和一些结构),而后者则运用了多种工具手段,如形态(特别是表达性和评价性形态)、韵律、感叹词、情态和对比句法结构等。另外,作者把隐喻性语言也置入其中。
第3章题为“语言学背景和方法”。该章阐述了构成该书理论框架的语言学(含社会语言学)理论和相关方法论信息。作者先从生态学角度介绍了克里奥语以及贡温古语系诸语言的社群背景和语言特征,进而说明了语言转移和语言接触中克里奥语基因的复杂性。作者接着介绍了研究的语料来源和语料收集方法,包括个人和传记叙事、一系列基于刺激的语言实验、观看特色电影并对当地说话者的评论录音、良好的情境语料(内含大量表达性材料)等。此外,作者还呈现了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的语料库情况:克里奥语语料库由作者于2014~2016年在巴伦加(Barunga)、贝斯威克(Beswick)、布尔曼(Bulman)和威莫尔(Weemol)社区收集的20个小时转写语料构成;达拉邦语语料相对较多一些,大部分是作者在2007~2012年从4位说达拉邦语的老年女性那里收集而来,由大约60小时的转写材料构成。
第4章题为“情感词汇:不同形式,相同意义”。该章主要比较了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里情感词汇的形式与意义的关系。作者先是对达拉邦语和克里奥语里的情感词汇做了整体概述,指出两者之间显著的区别之一是克里奥语中的情感词汇在达拉邦语中并未表现出相同的词类分布。其一,达拉邦语含有大量做谓语的情感动词和形容词,名词极少,而克里奥语的情感名词多于达拉邦语;其二,不像达拉邦语,克里奥语里没有涉及身体部位的大量情感搭配。就词类分布的相似性而言,克里奥语更像英语而不是达拉邦语,它遵循跨语言的普遍结构,但对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里具体词汇和属性的对比也显示了两种语言具有大量的词汇相似性。最后作者深入分析了两种语言的形式相似性,语义相似性和组合相似性。通过比较两种语言中情感词汇的形式和意义,发现采用克里奥尔语(即语言转移)导致词汇形式的大量替代并没有伴随意义和交际功能相应转移。因此,作者认为语言的意义具有延展性,不受语言形式的限制。
与第4章相对,第5章题为“高度规约化的韵律轮廓:相同形式,不同意义”。该章讨论了语言转移过程中语义变化而形式未变的情况。作者对达拉邦语和贡温古语系其他语言用于表达同情及相关情感的高度规约化的韵律轮廓进行了描写,紧接着呈现了克里奥语中形式相同的轮廓,但与达拉邦语相比,这些形式用于的情境稍有不同。文中指出克里奥语中的情感韵律轮廓大多由表达同情的形式演变而来,其次来源于老年说话者言语中表达喜爱的形式。结尾处讨论了韵律轮廓意义变化的条件和结果,及其反映的语言转移影响。通过对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里情感韵律轮廓的比较,作者发现在语言转移过程中,即使保留了较旧的语言形式,其表达的意义与交际功能也可能发生变化。
第6章题为“评价性形态:替代缺失的语言手段”。该章转向考察情感表达的形态手段。形态是达拉邦语向克里奥语语言转移中的焦点问题,因为它在两种语言的体系中形成鲜明的对比。达拉邦语作为一种复综语,拥有发达的形态,而克里奥语(像很多种克里奥尔语和英语)则拥有相对较少的形态。随之表现为各自语言中情感表达手段的不同,比如达拉邦语使用形态编码情感(如动词人称前缀),而克里奥语则无相应的情感表达词缀。另外,克里奥语同样缺乏达拉邦语含有的小称形态,但存在3种具有不同历史来源的替代性表达策略,分别为:词汇小称,含形容词或副词,如lil和lilbit(<英语‘little’‘bit’),ol(<英语‘old’);功能扩展的表同情的感叹词,如bobala(<英语‘poor fellow’);语义延伸的形态型重叠手段。这表明语言是一种非常具有延展性的工具,可以使表达手段适应说话者的表达需求。
相比之下,语言转移对情感的隐喻表达具有更大的影响。第7章题为“隐喻语言:不同之处”。该章的开头部分简要陈述了隐喻语言的相关含义,然后描写了达拉邦语的情感隐喻表达形式,凸显了该语言中情感和身体隐喻关联的广泛性。作者继而对克里奥语中身体-情感关联的实现展开考察。相比之下,克里奥语与达拉邦语呈现出很大的不同,前者的情感表达并未广泛地利用身体隐喻。作者运用Siegel(2008)所提出的两个原则指出:“可及性约束”将此类表达的低频性与英语中缺乏适当的转换目标联系起来,而“强化原则”解释了克里奥语中存在的极少数以身体为基础的情感搭配现象,其原因是从基质语言里转移到克里奥语中的特征是被该区域其他诸语言所大量共享的,因而也被克里奥语采用。总体而言,在情感隐喻方面,比起达拉邦语和其他澳大利亚土著语言,克里奥语与英语更为相似。相反,第8章证明,如果超越语言来研究手势,那么有证据表明克里奥语中基于身体的比喻在概念上得以存留。因为手势可以独立于语言转移的形式而得到概念解读,因而在这方面,克里奥语作为一种克里奥尔语更接近达拉邦语和其他澳大利亚土著语言。
无论是对语言转移两端语言的比较,还是对情感语义域的集中关注,该书都为日益加深的全球化和言语社群交往紧密化背景下的语言转移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语言转移”是指某一言语社区的语言使用者出于某种原因放弃其自身的母语而采用一种新语言的现象(Fasold 1984),而这一现象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负面消极的过程。早期如Whorf(1956)认为语言转移伴随着文化摈弃,Fishman(1991)认为“语言转移”过程中“语言社区受到威胁,语言的代际连续性正在负面发展,母语使用者或每一代使用母语的人数越来越少”。在以往的研究中,不论从语言、文化还是民族认同等方面来看,语言转移几乎都被看作一种损失。
许多因素以复杂的方式交互作用,进而加速言语社区的语言转移,包括代际因素、语言地位、语言态度、社会经济价值、教育、机构支持和政府政策等(Kamwangamalu 2003)。其中,最显著的因素是在当今日益加深的全球化背景下,受到强势语言的冲击,许多小语种语言使用者纷纷放弃使用母语,转而采用强势语言,造成言语社区的语言转移。这导致世界范围内语言多样性正在逐步下降。尽管“语言转移”通常被视为一种损失,但是该书采用不同的视角,以实证研究表明,使用新语言可能对说话者的交流方式、社会生活、身份认同和共享价值观产生的影响有限,展示了在所谓的语言“损失”的情形下得以保留的内容。
以往关于语言转移的研究往往采用宏观视角,涉及民族、文化、社会、政治、经济、移民和语言生态等主题,并非集中于语言学研究领域,如Gal(1979)、Fishman(1991,2013)、Kulick(1997)、Mackey(2001)、Veltman(2014)等。该书则从语言内部出发,包括对语言转移两端语言中情感表达的语言形式和意义关系的考察、评价性情感表达的替代策略、隐喻表达的差异和手势表达的相似性等,研究语言转移对言语社区中人们的语言习惯、社会生活,甚至是世界观的影响。经过实证比较,作者发现语言中的语义具有延展性,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形式。新语言中存在语言形式发生变化而语义仍保持旧语言中相应意义的情况;相反,有时语言所指已发生变化,而语言能指仍未改变。其次,在新语言中缺乏旧语言相应表达形式的情况下,说话者可运用具有多种来源的替代性表达策略。第三,在语言转移中,有些东西确实发生了变化,如隐喻表达,但是在概念相关性方面又可能与母语保持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语言的编码形式可能随着语言转移发生变化,但在概念领域仍可能保持不变,即语言转移很大程度上不会改变言语社区的社会生活和世界观。这不仅对语言学领域的语义范畴研究具有推进作用,同时也为语言转移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范式。
该书以“情感表达”作为语言转移研究的切入点,通过对克里奥语和达拉邦语里情感表达形式和意义的实证比较确证了两种语言存在趋同和分歧之处,表明在语言转移过程中“文化”是主导力量,至少在像情感这样的社会导向领域表现如此,这对语言转移研究具有理论上的突破价值。此外,该书研究的语义范畴(情感)涉及多个领域,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语言学范畴,它可反映民族特性、文化传统、社会规约和个人心理等多个方面,因此该书的研究方法和结论不仅对语言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对人类学,心理学和其他社会科学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但与此同时,该书也存在不足之处,特别是在具体研究方法中缺乏更为精确的量化呈现,研究辖域也仅局限在情感语义范畴,并且目前主要集中于对语言转移两端情感表达形式和意义的比较,对其潜在影响仍待考察。这也为未来的研究提供了方向,即在更广泛的交流规模上量化和测试这些趋同和分歧的潜在影响,如量化词汇相似性对于生成结构等效信息的影响、测试同情表达是否通过韵律轮廓等。
从历史上看,中国境内一种重要的语言转移现象是某些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消失,尽管有些语言仍用于学术研究,但在现实生活中已不再使用,如满语。从共时角度来看,语言转移仍在全国范围内继续发生。由于中国社会不同言语社群之间的交往日益频繁,人际接触必然产生语言接触。语言接触的过程中存在语码选择的问题,而在选择过程中强势语言往往占据主导地位。因此,长期的语言接触促使中国社会的整体语言状况正在不断经历着变化。例如,汉语方言或少数民族语言在无形中受到强势语言(如汉语普通话)的影响,言语社群内部或许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语言转移,具体表现为弱势汉语方言或少数民族语言向强势汉语方言或汉语普通话转移。因此,中国境内用于交际的少数民族语言数量在逐渐减少,汉语方言的多样性也在逐渐下降。当下,我们面临着语言资源保护的艰巨任务,以及语言转移产生的一系列有待探索的(社会)语言学问题。但就现状而言,语言转移研究在国内语言学界一直处于较为边缘的地位,成果也十分稀少。因此,充分挖掘中国社会的语言转移现象是我们面临的重要课题。
语言转移是语言接触的进一步深入发展。目前,国内对语言接触产生的语言变化的相关研究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如陈保亚(2016)、金耀华(2019)、乔全生(2019)、王双成(2020)等。这为研究语言转移现象提供了一定的本土经验,但这些成果主要针对个别特殊的语法现象或语音变化,仍缺少对国内语言转移两端的语言的系统比较研究,缺少关于语言转移对言语社群的语言习惯、社会生活和世界观等方面影响程度的深入探讨。《向克里奥尔语转移中的差异与重复:情感表达》一书对语言转移的研究方法具有切实可行的操作性,我们可以将本土经验与方法借鉴相结合,选择特定的语义范畴,对转移两端的语言进行比较研究,探索语言转移后的新语言与本社群原语言中语法形式与语义表达之间的异同,考察新语言相较原语言缺失部分的替代性表达手段和两种语言中明显不同之处,特别是反映民族特性、文化传统和思维特点的语言表达形式(如隐喻表达和手势表达),从而揭示国内的言语社群发生语言转移对该社群文化的影响程度。从更为宏观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进而比较在不同地域语言转移对相应言语社群文化的影响程度是否存在差异,我们期待并且需要这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