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傣泰民族医疗选择的医学人类学考察

2020-02-20 13:26段忠玉吴柯楠
医学与社会 2020年8期
关键词:边民老挝卫生院

段忠玉 郑 进 吴柯楠

1云南中医药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昆明,650500; 2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昆明,650504; 3云南中医药大学民族医药学院,昆明,650500;4云南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昆明,650500

医学人类学将健康与疾病作为一对重要的文化范畴加以考察,对病因的解释因文化不同而有着相异的说法。医学人类学家认为疾病是人们通过文化透镜产生的认识,并非纯粹的客观存在,其主要围绕如何定义与处理文化的问题而展开,更多地把疾病放在人们所处的社会文化场域中加以考虑和理解。而西方医学在一定的条件下,则是将致病因素作为首先考虑的问题,更多地认为细菌、病毒、炎症等是人体生病的原因[1]。有鉴于此,课题组于2018年7-8月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中缅、中老边境的口岸打洛镇和磨憨镇,对傣泰民族境外边民到我国就医的情况进行田野调查。调查主要采用普查和重点走访相结合的方式,从医学人类学的视角对中缅、中老边境傣泰民族的医疗体系构成进行介绍,围绕其医疗实践展开讨论,分析引导境外边民跨境医疗选择的客观现实和内在文化逻辑。

1 跨境傣泰民族的医疗实践

美国医学人类学家亚瑟·凯博文将一个文化内的医疗体系分为相互依存、相互关联的三个层面:专业、大众和民间[2]。而乔治·福斯特和安德森将医疗体系分为非西方与西方两种医疗体系,并将非西方医疗体系的疾病病因观念分为自然论和拟人论[3]。边境地区在地理位置上具备特殊性,生活于此的傣泰民族处于特殊的边境医疗卫生体系之中。根据凯博文和福斯特的理论模式,笔者将可供磨憨、打洛口岸跨境傣泰民族选择的医疗资源归为两类:传统医疗和现代医疗。其中传统医疗主要包括民族医疗、民间草药治疗及民间仪式治疗;现代医疗以西医为主,医务人员具有专业医师或护士执业资格,有效运用现代诊疗仪器设备等[2]。在全球化背景下,现代医疗得到广泛认可并且占有较主要地位,但同时,传统医疗在民间依旧发挥着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

1.1 打洛镇跨境傣泰民族的医疗实践

打洛镇位于勐海县西南部,与缅甸接壤,是昆洛公路的末端,其镇政府驻地距离缅甸掸邦勐拉县城仅有3公里,是我国通向东南亚国家最便捷的通道,也是距离最近的内陆口岸。全镇辖5个村委会56个自然村,山区面积占全镇面积的94.75%。截至2016年年末镇内有8105户,常住人口26843人,其中农业人口19638人[4]。打洛镇中心卫生院、各级卫生室在医疗卫生服务中占有主导地位,民间医生的参与相对较少。据打洛镇中心卫生院2018年统计,全镇共有7所村卫生室,19名乡村医生。打洛镇中心卫生院始建于1956年,占地面积达9179.9平方米,有48个编制岗位,以提供基本医疗及公共卫生服务为主,服务辐射缅甸第四特区勐拉,承担多发病、常见病的门诊及住院诊治工作。中心卫生院的傣医馆比较有特色,傣医馆成立于2013年,设置传统治疗室、康复室、熏蒸室、熏洗室、睡药室等。2017年傣医馆接诊2199人次,其中外籍人员就诊186人次,主要以治疗关节疼痛为主。随着政府投入的增大,卫生院不断完善中傣医药服务的基础建设和能力建设,全面提升卫生院中傣医药综合服务能力和水平,扩大中傣医药在当地群众中的影响。

民间也存在一些治疗骨伤的草医,但很有名的不多。例如,在中缅边境的打洛镇勐景来村,一位97岁高龄的摩雅(西双版纳州傣族对医生的称呼)岩某(为保护所涉及个人的隐私,本文遵循人类学民族学惯例,对人名进行了化名处理),年轻时给人治病,在整个打洛很有名气。他懂很多草药,会号脉和推拿治疗,还会口功治疗(治疗疾病时,傣族摩雅口中念念有词,并结合草药或其他治疗手段祛除疾病的方法)。但如今他患了痛风,活动已不太方便。

1.2 磨憨镇跨境傣泰民族的医疗实践

磨憨镇隶属勐腊县,与老挝磨丁口岸接壤。磨憨镇下辖6个村委会,总人口24531人,总户数达5247户,其中农业户3536户[5]。磨憨镇中心卫生院建立于1952年,是磨憨口岸唯一的公立医疗机构,承担着该地区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及医疗服务。据磨憨镇中心卫生院2018年统计,卫生院共有病床33张,职工53人,基本上以现代医疗手段进行疾病的诊断治疗。由于资金缺乏、人才流失等原因,卫生院虽然规划了傣医馆服务项目,但傣药床等相关设备无法购置,因此傣医馆暂时还处于暂停服务的状态。虽然卫生院目前存在医疗设备设施缺乏、医疗服务能力不足等诸多困难,但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在接诊境内外患者时、都尽职尽责。卫生院各级村卫生室也会聘用部分乡村医生。相比较而言,我国的医疗卫生资源比老挝完善丰富,老挝边民也更倾向于来我国医治。

磨憨镇是一个以傣族为主、多民族聚居的乡镇,民间摩雅也是整个磨憨边境医疗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来自磨憨镇尚冈村小龙哈村小组的民间摩雅波某接诊过不少境外患者。他擅长治疗风湿、肝炎、关节炎、半边瘫等,每天接诊大概3、4个患者,曾受到卫生院的聘用。对于肝炎的治疗,他用口功,也让患者服用草药。

从打洛及磨憨两镇的田野调查可以发现,两地现代与传统医疗交织并存,但现代医疗占据更重要的地位,现代医疗是边民的主要医疗选择。作为两地规模最大的区域性医疗中心,两地中心卫生院基本都以现代医疗手段作为主要医疗业务,虽然都开展了相关傣医药的特色服务,但远不及现代医疗的影响力及作用力。相比内陆地区,边境地区的医疗环境更为复杂,面临着医疗设备不足、人才缺乏、语言沟通不便等多种突出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为传统民族民间医疗的存续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加之生活于此的傣泰民族有着深厚底蕴的传统医药文化,民族民间传统医疗得以生生不息,留存至今。

2 理性的跨境医疗选择

由于历史政治等因素影响,边境两国的医疗条件存在着较大差异。在进行医疗选择时,边民往往受到医疗技术、资源、效果等因素影响。几乎所有被访的边民都认为,中国的医疗事业在快速发展,无论是服务态度还是医疗技术都比缅甸、老挝边境的医院好。边民们觉得,平时的常见病,如感冒、腹泻等能拖就拖,过一段时间自然痊愈;若是遇到比较严重或需要手术的疾病,边民一般都会跨境到我国云南省西双版纳的医院就医。

2.1 中缅跨境医疗选择

在中缅边境,勐腊县打洛镇中心卫生院对外主要辐射缅甸掸邦第四特区。据打洛镇中心卫生院2018年统计,2017年卫生院接诊外籍患者人次数约占全年就诊人次数的五分之一,近2万人次。其中门诊外籍患者8113人次,住院外籍患者618人次,住院外籍患者手术53人次,外籍产妇住院分娩186人次,无新生儿破伤风,无孕产妇死亡。2017年救护车通过口岸通道接诊境外患者81人次,但目前针对重症患者,打洛口岸没有开通类似于勐腊县磨憨口岸的绿色通道,若遇到危重患者,医院进行转诊处理。由于2017年边境管控工作加强,境外边民入境就医人数较往年减少。

打洛镇海拔较低,气候潮湿炎热,疫情预防任务较重。据打洛镇中心卫生院2018年统计,2017年从缅甸输入登革热患者107例,许多患者是由于前往缅甸做生意而被感染。为了加强中缅两国边境地区疾病预防控制交流与合作,共建跨境疾病联防联控机制,共享防治成果,在打洛卫生院成功召开了中缅边境地区疟疾、艾滋病、登革热和寨卡病毒等7期联防联控信息交流会,初步建立起中缅边境地区传染病跨境防控的合作机制和疫情通报机制。卫生院对境外缅甸卫生技术人员22人次进行培训,同时选派妇产科医生到缅甸进行孕产妇急诊急救培训1期,培训缅甸籍学员21人。卫生院至今接收2批缅甸的无国界卫生组织学生到院内临床实习6个月,共24人。2017年卫生院捐赠境外缅甸掸邦第四特区登革热消杀药品达20批次,并与疾控中心联合利用车载式喷洒消杀车到境外对登革热防控消杀技术进行为期2天的指导。

2.2 中老跨境医疗选择

在中老边境,老挝边民遇到病痛时,也更倾向于到我国进行医治。磨憨作为中老两国往来的重要枢纽,老挝边民到磨憨中心卫生院就医是常事。据卫生院副院长介绍,我国境内开通医疗“绿色通道”,给予老挝患者极大便利。在磨憨卫生院,老挝患者涛某由于前几天和朋友喝酒,突然右侧身体不能动,说话也不清楚,口眼歪斜,在老挝当地医院治了一个多月没有好转,后来到西双版纳磨憨中心卫生院治疗,病情明显好转。

磨憨镇有很多中老通婚家庭。沙某来自老挝勐赛曼邦通村,其丈夫是磨憨镇尚岗村村民。沙某目前已经是一个1岁多孩子的母亲,但中国没有户籍,无法享受相应的医疗优惠政策,但其已经习惯中国境内的生活方式,也更相信中国的医疗效果,平时若是生病,还是愿意在中国治疗。去过老挝很多次的罗某认为,当地富裕一些的人会选择到西双版纳勐腊县城看病。

显然,我国境内无论是医疗环境还是医疗条件,均比老挝及缅甸边境地区有显著优势。这是驱使中老、中缅边境傣泰民族选择到我国就医的主要理性因素。但除了理性因素之外,来自傣泰民族群体的传统文化执着,也无形中影响着傣泰民族跨境医疗的选择。

3 基于传统文化的跨境医疗选择

医学人类学强调,疾病与治疗需要放在不同民族的社会文化体系中加以理解。每一个民族共同体都有一套长期的历史沉淀下来的疾病观念,并衍生出相应独特的治疗手段。傣泰民族跨境医疗行为除了医疗技术、资源、效果等因素的理性比较之外,同时还体现了跨境傣泰民族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执着,包括宗教信仰、社会关系网络,以及深层次的文化认同。

3.1 基于虔诚宗教信仰的跨境医疗选择

宗教文化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常常影响着人们的文化意识和行为。宗教通过本族群意识得以紧密结合,并在人们之间形成强烈的认同感和排斥性[6]。跨境傣泰民族将自己的宗教信仰通过一系列仪式规范化、固定化,并内化为一种民族记忆。对于打洛和磨憨口岸的傣泰民族来说,民族民间医疗并未随着现代医学发展而走向没落,相反依旧在现代医疗体系占主导地位的状态下广泛存在,人们接受现代医疗诊断治疗的同时,仍然保留着对传统治疗的信任与执着。傣泰民族普遍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和原始宗教,宗教信仰影响着傣泰民族对身体和疾病的认知逻辑。过去,人们相信那些久治不愈或者突发的病痛需要通过超自然力量才可以化解。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在生产生活中逐渐观察到自然界中动植物的生长规律,并积累下一些防病治病的知识。从而逐渐形成巫、医相结合的治疗方式,医中有巫,巫中有医。巫术与医术的杂揉是傣泰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它并没有因为国家分界而出现不同,反而成为了傣泰民族的一个普遍文化现象。

缅甸患者岩某今年47岁,家住缅甸小勐腊。他因摩托车祸受伤,在缅甸掸邦东部第四特区中心医院放射科拍的X光片。经寨子里的朋友介绍,到西双版纳景洪市曼栋龙村口功摩雅诊所治病。问起他为什么不去县医院、州医院治疗,他表示不是太相信医院的治疗效果,也不想做手术,他相信口功摩雅能治好他的病。

3.2 基于紧密社会关系网络的跨境医疗选择

中国的傣族,缅甸的掸族,老挝的佬族,泰国、越南、柬埔寨的泰族,有着共同的历史和文化渊源。跨居中老、中缅边境的傣泰民族,基于相同或相近的语言、节庆、习俗、服饰等文化特征建构其族群与他族的区分,稳固了基于传统民族文化而维系的族缘关系,即使有国界线和国家边防的分隔,也无法隔断傣泰民族之间的“根骨情结”[7]。同源的民族文化和共同的地域空间催生了边民的通婚,不仅形成了血缘关系上的天然联系,而且具有社会关系的建构意义。不同历史时期的跨境交易也积累了广泛的跨境社会关系,边民们要么外出务工,要么在当地寻找机会,不断稳固和拓展着人际关系网络,构建跨境社会网络关系,从而奠定了边民对彼此的认同和信任。同时,稳固的人际关系也为跨境就医的便利提供了条件,增强了患者和家属对治疗效果的信心。田野调查发现,患者需要住院治疗时,境外的人们一般都会联系中国的亲戚朋友,在西双版纳提前预约信任的医院或者医生,办理好相关手续,治病期间,亲友们也都会前去探望或陪伴。另一方面,边民跨境就医时还会同时进行其他社会活动,例如,顺便购物、拜佛或者探访亲友等。

缅甸患者都某(男,38岁)腰疼以及右脚酸痛已经3个多月,之前在缅甸诊所输液多天,但是症状并没有减轻。后来联系了西双版纳的亲戚,带他到傣医院进行傣药治疗,效果很好。他说,这次住院,版纳的亲戚帮了不少忙,等病好了想去亲戚家走走。

3.3 基于深厚文化归属感的跨境医疗选择

傣泰民族跨境居住于山区、平坝交错分布的地区,包括云南省西双版纳州、缅甸掸邦和老挝琅南塔,拥有丰富的水源、肥沃的土壤以及独特的气候条件,适宜南药生长。很多年长的傣泰族人对当地药物都比较熟悉,知道什么病应该吃什么药,什么药物比较有效果,西双版纳什么医院好。同时,语言沟通的便利也影响着人们的就医选择。傣泰民族语言同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系统,不同国家、不同区域的语言仅在地方方言上略有差异。历史上他们都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多与印度字母体系有着渊源关系,从一种文字到另外一种文字的变化很小,如果能读懂其中一种文字,那么解码其他文字就变得很容易[8]。语言文字上的亲缘关系促成了无障碍的沟通。傣泰民族拥有共同的风俗习惯、社会文化、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他们之间必然具有较高程度的信任和习惯性认同,医者和患者之间亲切自如的交流,维系着一种健康和谐的医患关系。正如Kleinman所说,民俗医疗成功的原因在于民俗疗者与患者共享一个世界观[2]。

经常在中老边境做蔬菜生意的依某告诉笔者,边境附近的老挝人经常到版纳看病,去景洪市西医院、傣医院、中医院的都有,当然也会寻找一些有名的民间口功摩雅治病;边境附近两边讲的话也比较接近,互相都听得懂,交流起来也方便;版纳的傣医厉害啊,老挝人都相信;我们版纳边境上的村民很少去老挝看病,听说吃那边的药,会让脸变得浮肿,疗效不好。

笔者认为,傣泰民族在跨境医疗实践过程中,医者和患者之间的互动行为以及背后的文化价值观都是不可忽视的。传统医疗实践中所用到的物品是傣泰民族生活的再现,从医者所使用的治病草药到治疗所需工具,从所讲的傣泰语言到治疗时坐的傣泰族人熟悉的小竹凳等等,无不包括傣泰族人从吃饭到穿衣再到文化的元素,每一次的治疗都是对生活的重温,都是一种文化的归属。

4 结论

打洛、磨憨口岸傣泰民族的跨境医疗实践不仅体现出人们对边境医疗体系进行比较下的理性选择,同时也体现了其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执着。随着边境卫生院与乡镇卫生所医疗条件的不断改善[9],加上跨境亲属和朋友的帮助,跨境边民逐渐建立了对现代医疗的信任。同时,由于跨境边民的文化认同和信仰认知,民间草药和仪式治疗在边境地区认可度比较高,形成了传统医疗和现代医疗多元共存的和谐状态。云南边境地区人口流动频繁、经济发展相对落后,而医疗资源又与实际需求之间存在较大差距,加之云南边境地区传染病防控形势严峻,使得生活于此的边民往往面临着较大的健康隐患。应不断改善边疆医疗卫生条件,更好地传承行之有效的民族民间医疗,多种医疗模式和谐共存,为边民提供更多的医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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