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宁
(山西大同大学 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 大同,037009)
通过与“他者”及其性格的对比而确定“我们”的身份,产生并强化“自我”意识,是人类所有组织的存在原理,①向卿.日本近代民族主义[M].北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67。也是近代民族的形成机制。中日两国长期交往的历史和纠葛不断的双边关系,使两国在确认“自我”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以对方作为重要的“他者”。如果说甲午战争以前中国这个“他者”对日本民族的形成发挥过重要影响的话,那么从甲午战争开始,日本这个“他者”在中华民族确立“自我”认同意识的过程中亦扮演过极为关键的角色。
何谓民族意识?梁启超曾说:“谓对他而自觉为我。‘彼,日本人;我,中国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其脑际者,此人即中华之一员也。”②梁启超.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国史研究六篇)[M].北京:中华书局,1947:1-2。熊锡元认为,民族意识包括:“第一,它是人们对于自己归属于某个民族共同体的意识;第二,在与不同民族的交往关系中,人们对本民族的生存、发展、权利、荣辱、得失、安危、利害等等的认识、关切和维护。”③熊锡元.民族心理与民族意识[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113-114。中国东邻沧海,西接广漠,向北是草原森林,往南是崇山峻岭,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这种地缘环境虽然有利于传统的“多元一体”认同模式的形成与延续,但同时也阻碍了古代中国对外交流的发展。“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④梁启超.爱国论.(卷1)[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270。由于缺乏可供对比的“他者”,中国人的“自我”意识迟迟未能产生。直至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凭借坚船利炮突破了中国的天然屏障,将中国强行纳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之后,民族意识才开始在少数先进中国人中萌芽。此后五十年间,西方列强又屡屡入侵,国人的民族情绪也时有表达,但就整体而言,中国人的民族意识还远未觉醒。究其原因,张灏指出:这一时期帝国主义对中国进行军事侵略的主要目的在于剥削经济利权,对中国的压力是慢性而渐进的,因而未能促使中国人立即形成强烈而清晰的民族意识。直至1895年帝国主义的压迫骤然上升为领土攘夺以及多种形式的政治军事侵略,才刺激中国人产生了“合群救亡”、“保国保种”的民族意识。①张灏.关于中国近代史上民族主义的几点省思[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166-167。其所谓“帝国主义的压迫骤然上升”,指的正是日本发动的甲午战争。
相对于西方列强,长久以来处于“华夷体系”下的日本原本并不具备促使中国人形成“自我”意识的条件。长期向中国称臣纳贡、俯首学习的历史,使中国人习惯性将日本视作“环列小蛮夷”中的一员,而并不视其为对等的“他者”。然而日本的知识阶层早在德川时代便开始以中国为“他者”进行本民族的自我塑造,培养日本人的民族意识。“黑船开国”后,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强烈冲击使日本人的民族情绪迅速高涨起来。在其推动下,通过“明治维新”的锐意改革和努力进取,日本顺利实现了国家的近代化转型,并伴随着急剧膨胀的民族主义走上了对外扩张的道路。以日本的“华夷秩序”取代中国传统的“华夷体系”,实现“华”、“夷”关系的逆转,确立日本在东亚的霸主地位,成为了近代日本民族主义的题中之义。于是在明治维新后不久,日本便开始积极进行对华作战的准备。
与此同时,中国也在“师夷长技”的洋务运动中探索着自强求富之路。尽管发展相对缓慢,但直至甲午战前,中国国力仍远超日本。中国的军工、机械、钢铁等大机器工业远非日本所及,军队数量比日本占有明显优势,武器装备两者亦相差无几。对于日本蓄谋发动的甲午战争,中国朝野最初普遍抱有一种虚妄自大的心态。战争伊始,《申报》即评论道:“以我堂堂天朝,幅员之广大,人民之多,财赋之厚,兵卒之精,十倍于尔,尔乃不自量力,轻启兵端是不明乎大小之势矣。”②蔡双全.近代中国实业救国思潮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44。然而战端一起,中日两国竟表现出惊人的反差:
从统治上层来看,日本的明治天皇战前为筹集军费节衣缩食,战时坐镇广岛大本营亲自督战;中国的慈禧太后战前大肆挪用军费修缮颐和园,战时不顾前线危急为自己的六十大寿大操大办。日本的政府和国会在开战后立即消除了政治上的对立,在战争问题上密切合作;中国的朝廷党争派伐,“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③梁启超.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50-60。。从社会基础来看,日本民众对战争抱以极大热情,开战后各界报纸积极报道,知识分子努力宣传,富商大贾慷慨解囊,宗教人士随军布教,普通百姓亦踊跃向政府请愿参战;中国社会对这场侵入本土的战争反应冷淡,偌大的中国竟看不到有民间组织参与、支持国家抗战的迹象。尤令人扼腕的是中国军队,多数将领贪生怕死,士兵畏战厌战,上战场后皆如惊弓之鸟,望风而溃。“海陆军队更是支离破碎之极,其利害隔绝而脉络不能贯通。直隶兵败而两湖之兵可以恬然不顾,北洋水师大败而南洋水师不仅坐视不救,反而暗自嘲笑。”④杨栋梁.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卷1)[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93。面对如此情形,黄遵宪痛心哀叹“噫吁哉!海陆军!人力合,我力分。如蠖屈,不得申;如斗鸡,不能群。”⑤黄遵宪.黄遵宪集(上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210。
面对举国一致的日本,中国上下呈现一盘散沙的局面。这种“聚”与“散”的对比,正是民族意识强烈的国家与民族意识缺失的国家的显著差别,也是近代民族国家与前近代王朝国家的典型区别。民族意识的缺失使中国人只知有宗族不知有民族,只知有乡土不知有国土,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只知有天下不知有世界。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国家是皇帝的私产,整个国家维系于皇权。当晚清皇权日益衰微时,国家便陷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因此,清朝的幅员虽广、财赋虽厚、人民和兵卒虽多,却不能形成抗击日寇的合力。中国的惨败虽然出人意料,却也是历史的必然。
甲午的惨败使中国陷入了空前严重的全面危机。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断送了三十年苦心经营的洋务运动,割地赔款的苦果已然难以下咽,“天朝上国”被“蕞尔岛夷”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实以及日本由此攫取的巨大利益更助长了他国觊觎的野心。不久之后,西方列强纷至沓来,整个国家瓜分豆剖,近代中国自此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但也正是甲午战败的奇耻大辱和深重灾难将中国人从昏昏沉睡中喝醒,“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①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1),北京:中华书局,1989:113。。“敌无日不可以来,国无日不可以亡”渐成国人的共识,在“亡国灭种”的深重危机下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②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237。休戚与共的命运催生了共同的意志,“救亡图存”成为时代的最强音,中国人的民族意识由此开始觉醒。《马关条约》签订后爆发的“清朝二百余年未有之大举”——“公车上书”,是中国人民族意识觉醒的标志。“公车之人散而归乡里者,亦渐知天下大局之事,各省蒙蔽开辟,实起点于斯举”③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1),北京:中华书局,1989:114。。此后,康有为、梁启超领导的维新变法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孙中山在檀香山成立兴中会,举起了“振兴中华”的大旗;稍晚一些时候,就连下层民众也自发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义和团运动。中国这头睡狮,终于在甲午战争的炮声中惊醒了。
甲午战争的惨败将越来越多的国人从沉睡中唤醒,也使越来越多的国人将目光转向东洋。中日两国“同种同文”,近代以来同样遭受西方列强的压迫,“何以他国以洋务兴,而吾国以洋务衰也?”④梁启超.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39。“日本,小国耳,何兴之暴也?”⑤张之洞著,李凤仙评注.劝学篇[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87。面对战后空前严重的全面危机,人们试图从日本成功的背后探寻挽救危局的良方。“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子情。”⑥吴玉章.吴玉章文集(下卷)[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953。在“以强敌为师资”的口号下,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们纷纷负笈东渡,掀起了“可能是到此为止的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⑦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M].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室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393。。而康有为、孙中山等维新派和革命派人士在遭到清政府追捕后也相继赴日,将其作为东山再起的大本营。一时间,中国的有识之士和青年才俊云集日本,渐成一极具影响力之群体。他们经由日本这座“桥”广泛汲取近代西方的思想文化并将其传播至国内,对促进中国近代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时的日本民族主义方兴未艾,高昂的民族情绪使整个国家呈现出上下一心的团结景象,给旅日国人带来强烈的心理震撼。同时,由于甲午战后滋生的鄙视中国的情绪,国人在日本经常被蔑称为“清国奴”、“豚尾奴”,在异国他乡遭受的屈辱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民族情感。因此当先进中国人在日本接触到民族主义思潮之后,便很快产生了“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的迫切愿望。20 世纪初的日本由此成为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思想诞生的摇篮。
梁启超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奠基者。他在流亡日本期间大量阅读日人翻译的近代西方启蒙思想著作,并与日本各界精英广泛接触,对中国的前途和命运有了更加深刻的考量。1901年梁启超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首次使用了“民族主义”一词,认为:“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他进而指出:“知他人以帝国主义来侵之可畏,而速养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义以抵御之,斯今日我国民所当汲汲者也!”⑧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1 上册)[M].北京:三联书店,1960:32-34。梁启超对民族主义的呼吁在中国留日学生中激起了很大反响。1903年蒋方震在《民族主义论》中写道:“惟民族的国家,乃能发挥其本族之特性;惟民族的国家,乃能合其权以为权,合其志以为志,合其力以为力”,“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义提倡于吾中国,则吾中国乃真亡矣。”⑨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1 下册)[M].北京:三联书店,1960:485-487。国内的舆论界也与之呼应,邓实在《政艺通报》上撰文指出:“非以我国民族主义之雄风盛潮,必不能扼其民族帝国主义之横风逆潮。”⑩邓实.政艺通报外篇·帝国主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61。在旅日国人的大力号召下,短短几年间,民族主义风潮席卷全国。1905年孙中山在东京发表演说时感慨道:“乃曾几何时,思想进步,民族主义大有一日千里之势,充布于各种社会之中。”⑪孙中山.孙中山全集(卷1)[M].北京:中华书局,1981:282。
民族主义在中国之所以会迅速出现一日千里的高涨形势,主要是由于中国人“合群救亡”的迫切需要。人们希望通过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将“一盘散沙”的中国民众团结起来,使中国摆脱“亡国灭种”的危险。但当时盛行的西方民族主义思潮鼓吹以血统来划分民族,并将建立单一民族国家作为民族主义的最高宗旨。而中国人所欲效法的日本,恰恰又因较为单纯的民族成分而成为这种思潮的典范。加之早先传入国内的社会进化论思想和传统的“夷夏大防”观念,使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从诞生之日起就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大汉族主义”色彩。人们普遍认为,“凡语言同、历史同、风俗习惯同,则其民自有结合之势力,不可强分。反之而语言异、历史异、风俗习惯异,则虽时以他故相结合,而终有独立之一日。”①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1 上册)[M].北京:三联书店,1960:347。因此强调,“是故民族建国者,以种族为立国之根据地。以种族为立国之根据地者,则但与本民族相提携,而不能与异民族相提携;与本民族相固着,而不能与异民族相固着。”②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卷1 上册)[M].北京:三联书店,1960:405。这种带有浓厚种族主义色彩的民族主义与中国传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思想和贯穿有清一代的“反清复明”暗流相贯通,也与孙中山自甲午战争起高唱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相契合,因而很容易获得广大民众的同情和支持。而在激进革命派那里,“种族民族主义”又进一步演变为“种族复仇主义”。章炳麟曾言:“乌桓遗裔(满洲统治者),蹂躏吾族几三百年,茹毛饮血,视民如稚兔”,与汉民族结有“九世之仇”③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4 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40。;汪精卫也说:“彼满洲者,对于明朝,则为易姓。而对于中国,对于我民族,则实为亡国灭种之寇仇,誓当枕戈泣血,以求一洗。”④汪精卫.汪精卫文选[M].上海:仿古书店,1934:57-58。在革命派的大力渲染下,“排满革命”和民族主义相互激荡,迅速激起了汉族民众普遍的反满情绪,点燃了推翻满清王朝的熊熊烈火。
可以说,在清廷已成“洋人的朝廷”的背景下,以“排满革命”相号召,无疑最切合近代中国的时代特点,也最能动员广大民众参与到革命运动中来。然而与日本不同,中国自古以来就不是一个所谓的单一民族国家,而是由境内生活着的多个民族在长期的交往中相互融合而成的共同体。各民族在各自的民族意识之外,还共同拥有对于“中国”这个一体性概念的广泛认同。
梁启超最先对这一问题产生了清醒的认识。1903年,梁启超游历北美后在《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一文中提出:“吾中国言民族主义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诸族是也。”他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里,唯有“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才能“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类,以高掌远跖于五大陆之上”⑤梁任公著.饮冰室文集全编(第2 册)[M].上海:广益书局,1948:159。。梁启超对中国民族主义的考量代表了改良派的民族观念。相对于革命派的“暴力排满”,改良派融合国内各族以陶铸为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合诸族之力抗击列强侵略、争取民族自由的主张反映了甲午战败以来中国境内各民族作为统一的政治共同体,在相同的压迫和危机下以团结求生存的历史要求,事实上更符合中国的国情和长远利益。
改良派的政治实践虽因满清政府的反动腐朽而失败,但其“大民族主义”的主张却拓宽了革命派关于中国民族问题的视野,并为革命派所继承和吸收。随着形势的发展,革命派逐步修正“排满”理论,其民族观念中的种族主义色彩日渐减弱,最终为“五族共和”思想所取代。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中郑重表示:“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⑥孙中山.孙中山全集(卷2)[M].北京:中华书局,1982:2。《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则明确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而中华民国的国旗,正是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
这样,由效法日本而兴起的民族主义思潮,经由先进中国人的努力探索,通过艰难曲折的取舍抉择,终于在辛亥革命后以一种最契合中国实际的形式确立下来。“五族共和”的提出和实施,使国内各民族实现了政治上的平等与联合,并为其进一步实现真正的平等融合夯实了基础,从而有力地激发了各族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意识,开启了各族人民团结奋进,共同抵抗侵略、共同建设一个强大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也正是在这一探索过程中,中国各民族共同拥有和一致认同的民族符号——“中华民族”诞生了。“中华民族”这一称谓由历史悠久的“中华”和近世才出现的“民族”二词合构而成,其内涵也与先进中国人的民族观念一道,经历了由“小民族”到“大民族”的演变历程。特别是辛亥革命胜利后以“中华民国”作为新国家的国号,使“中华”一词具备了代表国家身份、民族特色以及全民性质的整合意义。因此,不独五大民族,中国境内生活的各民族均是“中华”大家庭中的一员,“中华民族”最终成为中国境内平等融合的各民族共同体的代称,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概念基本形成了。
随着民国初年“中华民族”概念的形成,团结国内各民族以抵御列强、争取独立的民族理念逐渐成为先进中国人的共识。然而由于历史上国人的民族意识长期缺失,而民族主义传入中国不过短短十余年,各民族平等融合的共同体观念刚刚兴起,但对于广大民众而言,“中华民族”依然是一个相当陌生而遥远的概念。“中华民族”虽已具备了与现代基本相同的内涵,但要想将这种内涵转变为所有中国人自觉产生的民族意识,依然任重而道远。而这一历史任务,正是在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的长期斗争中完成的。
自辛亥革命以来,日本逐渐成为压迫和奴役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也正因如此,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每一次高涨,其背后均有日本这一难以摆脱的魔影。正是在这一“自我”对“他者”的不断抗争中,中国人的民族意识日益觉醒,中华民族的整体意识越来越深入人心。“反日爱国”成为指引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不断高涨的一面旗帜,最终将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归属牢牢刻印在所有中国人的心中。
辛亥革命后不久,日本趁欧战爆发之际大肆扩张在华利权,侵占山东半岛,并向北洋政府提出了妄图独占中国的“二十一条”要求。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促使中国民族主义迅速高涨,引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日爱国运动。当1915年5月9日日本最终以武力胁迫袁世凯接受了“二十一条”的基本要求后,京师商务总会通电呼吁“今请自本年五月九日始,我四万万同胞,出此大誓,共奋全力以助国家。”①章伯锋,李宗一主编.北洋军阀1912-1928(卷2),武汉:武汉出版社,1990:835。全国各界纷纷响应,5月9日由此便成近代中国的第一个“国耻日”,不断警励着国人誓雪国耻。在1919年的巴黎和会上,日本又与欧美列强相互勾结,不仅蛮横拒绝了中国废除“二十一条”、收回山东主权等合理要求,更将德国原在山东的一切权益正式转交给日本,由此引发了“五四”爱国运动,再次将中国民族主义推向高潮。“五四”运动突破了以往民族主义运动中以知识分子和传统士绅为主导的局限,新兴的青年学生和工人阶层成为了运动的主力军;它也是近代中国第一次有广泛群众参与的民族主义运动,广大民众的民族自觉性和主动性获得空前提高。1925年再次爆发了以日本帝国主义为主要斗争对象的五卅爱国运动,运动迅速由上海扩展至全国各大城市和许多城镇,甚至波及穷乡僻壤,全国有上千万民众以各种形式参与到运动中来,形成全国规模的反帝爱国浪潮,使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在这种高扬的民族情绪推动下,1926年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分裂动荡的中国开始重新走向统一。为了阻挠北伐军北上,日本三次出兵山东,并于1928年5月3日制造了骇人听闻的“济南惨案”,再次激起了全国性的民族主义浪潮。海外的广大侨胞亦积极抵制日货、筹集捐款,与国内民众并肩战斗。而这种民族情感亦浸染了交战中的南北政府,双方均表示希望“速息内争,一致对外”,蒋介石更将此视为空前的国耻,称:“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济南残杀我们的同胞,这是我们中华民族最近最耻辱的一个纪念日。……这种耻辱一天不洗雪,中国人是没有一天能够独立的。”②蒋介石.领袖十年来抗战言论集[M].青年书店,1939:1。
济南惨案后,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气焰越发嚣张,中国也开始进行抗御外辱的准备,两国逐步由对抗走向战争。“九·一八”事变拉开了中国抗战的帷幕,建立在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基础上的抗日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亦成为长达十四年民族抗战最深厚的思想基础。在日本军国主义咄咄逼人的侵略态势面前,中华民族的意识观念显示出巨大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强烈的民族危机感促使全国民众以及各种政治势力纷纷行动起来,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各种形式的抗日救亡运动又日渐汇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
在国家形势危如累卵的紧要关头,中国共产党从民族大义出发,极力推动国共两党再度合作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1935年8月,中共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指出:“我国家、我民族已处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抗日救国已成为每个同胞的神圣天职!”进而呼吁“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国力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①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2 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262-265。1935年12月,在《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议》中,中共中央又进一步提出建立“最广泛的反日民族统一战线”之主张,从而奠定了第二次国共合作的思想理论基础。与此同时,国民党的政治态度也逐渐转变,越来越多的国民党人士在民族情感和中共抗日救国主张的感召下转向联共抗日。1936年12月,张学良、杨虎城毅然发动“西安事变”,大大加快了国共合作的步伐。次年2月,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第二次国共合作得以确立,由此形成的抗日救亡的政治磁场逐渐将全国的各种政治势力统一起来。“七·七”事变爆发后,蒋介石发表“庐山谈话”指出:“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②历志华,程关安主编.中国革命史补充教材[M].杭州:浙江工学院社会科学部,1987:114-116。表明了国民党抗战到底的决心。9月,以第二次国共合作为基础的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中华民族终于克服了过去那种一盘散沙的状态,空前紧密地团结起来。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们之前,使它像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③毛泽东.毛泽东选集(卷2)[M].北京:人们出版社,1991:511-512。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的整体力量得到了空前动员。在强烈的民族意识召唤下,无论男女、老幼、民族、阶层、党派、宗教、国内海外,所有中华儿女都为抗日救亡这一共同的目标行动起来,形成了抵抗日寇的巨大合力。而这种合力,正是中国人民战胜日本侵略者的关键。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斗争使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空前增强,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体会到彼此同属于一个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终于站了起来。
费孝通有一著名论断:“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④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1。这里的“西方列强”不但包括日本,而且理应以日益成为侵华元凶的日本为首。事实上,在中华民族由“自在”走向“自觉”的过程中,日本作为中华民族树立“自我”认同意识的一个关键“他者”,施加了极其重要的影响。首先,19 世纪末甲午战争的炮火,敲响了中华民族觉醒的警钟;其次,20 世纪初先进中国人通过日本这座“桥”,形成了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和近代“中华民族”观念;辛亥革命后日本对中国步步加深的侵略和压迫,又成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强化和“中华民族”意识深入人心的催化剂,并最终使中国人的民族自觉在十四年抗日战争的洗礼下牢固树立起来。在此期间虽然也有过短暂的和平交往,但主要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与中国人民反侵略历史的交织,伴随的是近代中国的一次次丧权辱国和无数国人的流血牺牲,在中国人民心中留下了十分沉重的记忆。因此直到今天,中日历史问题仍是极易刺激国人民族情绪的敏感问题。
我们强调铭记历史,并不是要延续仇恨,而是希望以史为鉴、开创未来。中国人民珍爱和平,但也从不缺乏抗御外辱的决心和勇气。从甲午战争爆发到抗日战争胜利的半个多世纪里,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一次又一次猖狂进攻,中国人民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抗争怒潮,并在反抗侵略的斗争中越来越觉醒、越来越团结,最终赢得了全民族抗战的伟大胜利。甲午惨败与抗战胜利的结局对比告诉我们:只有整个中华民族牢牢凝聚在一起,我们才能无惧任何强敌的挑衅,也才能在任何民族危机面前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