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志 艳,陈 建 伟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作为一种知识类型的叙事文学”引起当下学术界的热议,而大多数学者只关注小说的知识叙事而忽视了散文的知识叙事。在发达工业社会和娱乐化时代,人的生命本体成了工业意识形态与娱乐化知识碎片的被动承载物,生命的本真存在被异化的知识所异化。而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以学者散文为主的“散文热”以知识叙事的方式使知识复现生命的丰富性和主动创造性,也重塑了多元的知识本性,对散文本体论有新的启示意义,反拨了工业社会灌输知识和娱乐阉割知识的弊害。
1963年,中国台湾著名诗人、散文家余光中最早提出“学者散文”的概念,他将其定义为“融合情趣、智慧的文章”,“它反映一个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限于较少数的读者”。[1]1994年,范培松在其《谈香港的学者散文》中指出:“所谓学者散文乃是指学者写的具有较高学养和品位的并对社会持有文明批评的抒情小品、文化小品、书斋小品和随笔等文,在港台一般称之为理性散文。”[2]吴俊在《斯人尚在 文统未绝——关于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中指出:“学者散文大致可作二解,一是学者所作的散文,二是学者型的散文。前者重在提示散文的作者身份,即多为职业或准职业的学术研究者;后者主要关涉散文的表现形态,注重其内在的学理因素,并以此区别于通常的抒情言志、议论、纪实类的散文作品。”[3]而喻大翔则将“学者散文”定义为:“百年来大陆、台湾、香港和澳门各门学科学者创作的,具有现代学者思维特征、价值取向、知识理想、话语方式和文体风格等富有从内容到形式各类要素的散文作品。”[4]综上所述,学者散文主要有两个显著特征:其一,学者身份;其二,学者思维。结合当下学界探讨的知识叙事,可以粗浅地定义“学者散文”:学者散文是作者与读者打破崇尚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传统知识观念,以知识为叙述主体,任意而谈,重返生命探索知识的途径,反思和批判先在的知识体系,在追求真诚与自由的散文精神的同时兼顾知识叙述的学理性。
而对于学者散文的叙述主体——知识,西方有许多哲学家都对知识有相关论述,其中对知识的定义有重要影响的论点主要有:(一)柏拉图认为,知识是感觉;知识是真信念;知识是带有说理的真信念;(二)奥古斯丁说:“这些概念的获致,是把记忆所收藏的零乱混杂的部分,通过思考加以收集,再用注意力好似把概念引置于记忆的手头,这样原来因分散、因疏略而躲藏着的,已和我们的思想相稔,很容易呈现在我们思想之中。”[5]也就是说感性的记忆搜集凌乱的材料,理性则负责将这些材料条理化,并统摄感性,知识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三)笛卡尔指出,没有经过普遍怀疑的知识不能成为知识;(四)康德提出:“无感性则不会有对象给予我们,无知性则没有对象被思维。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6]换句话说,感性直观的表象和理性思考的概念的结合才能产生知识。感性提供研究对象,充实思想;理性提供思维方法,指引直观的理路。综合上述哲学家的表述,笔者试图这样定义知识:知识是人类感性心灵的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理性显现,处于不断地怀疑和批判地动态建构过程中。但是追求体系性的知识遮蔽了人类追求自在的生命本身,忽视了人类的认识和记忆的过程是“自由飘荡的过程”和“生命冲动”的“绵延”过程。而学者散文自由散漫的精神能够容纳人类认知外物与自身的自由飘荡和无限绵延的历程,可以朗照人类探索知识的原初路径,符合人类求知的自然心理过程,而不是以理性知识阉割感性知识,不是在文化工业时代被动接受知识,挽救被娱乐驱逐的知识本体,而是使知识与生命能相互融摄。
以知识作为一种叙事范式的学者散文的出现,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马尔库塞认为,“发达工业社会的显著特征是它有效地窒息那些要求自由的需要,即要求从尚可忍受的、有好处的和舒适的情况中摆脱出来的需要,同时它容忍和宽恕富裕社会的破坏力量和抑制功能。”[7]7-8在马尔库塞看来,发达工业社会的生产机构制造出令消费者充分享受身体官能感的产品,“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它们引起一种虚假的难以看出其为谬误的意识。”[7]11发达工业社会的产品屏蔽了消费者动态探索知识的过程,提供给消费者虚假的需要和抑制性的满足。知识的批判性螺旋式发展过程被知识商品化的工业流水线所取代,个体的自由思想被工业产品背后的意识形态所同化,人成了单向度的人。在机械复制的工业时代,复制粘贴解放了人类检索知识的生产力,但这种工业生产给人类制造了自我创造知识的幻象,是单向度的被灌输的生产,不是人类本质的真实需求。学者散文能以自由真诚的精神向度探索知识的动态生产过程,以人类真实性的需要取代虚假的需要,抛弃抑制性的满足,解放被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所宰制的消费者,从智性的生命审视实现人类的自我救赎。
在商业化浪潮的冲击下,人的本能欲望被放大,市场为了盈利用娱乐向大众献媚,这时,市场由倾向于“表现娱乐性的题材转向所有话语的娱乐化”。市场向大众兜售娱乐,把条理化、谱系化的知识切割成琐碎的片段。娱乐转瞬即逝、色彩斑斓的幻象使大众沉溺于身体官能的享受中,放逐了逻辑、理性和秩序的话语,也放逐了自我最本真的存在。在本能性狂欢中我们没有获得真实的信息,还在其中失去了省思的能力,正如尼尔·波兹曼所言:“我们逐渐失去判断信息的能力”,“如果我们把无知当成知识,我们该怎么做呢?”[8]128“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没有连贯性的。在这样一个被割裂的世界里,我们无法通过识别自相矛盾来检验正误,因为自相矛盾根本不存在。”[8]131娱乐抹平了真理与谎言的矛盾,消解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瓦解了知识的体系性和逻辑连贯性的追求,建构了后现代的元话语。
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时代症候,不少学者以“学者散文”的文学创作重新树立起人文精神的旗帜,坚定执着地找回知识的主体性,确立起关怀生命的人文实践的自觉性,在20世纪90年代掀起了“散文热”的浪潮。孙绍振认为,“在中国当代散文,特别是九十年代以来的散文中,有一个明显的趋势就是智性的递增,与之相应的是抒情的消退,大量的所谓‘学者散文’风起云涌。”[9]20世纪中国散文从审美走向审丑再到审智,有其历史的发展逻辑。“九十年代以来,先前新启蒙思潮所秉承的理想主义迅速衰落,代之而起的是对世俗生活的彻底认同,理想让位于世俗。”[10]1993年后,中国全面展开市场经济,消费文化日趋成形,大众文化崛起,精英文化逐渐被边缘化。随着市场大门的打开,20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落潮,取而代之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实用与功利主义。1993—1995年的“人文精神”讨论,“则涉及80年代知识分子启蒙理想挫败、失落之后的‘精神危机’,和面对‘大众文化’‘入侵’上的反应,其核心也围绕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和社会功能问题展开。”[11]笔者认为,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和社会功能在于以批判和反思的精神针砭社会病症,而救赎的方式之一就是学者散文的“审智”。“审智”是指学者散文以“知识”作为主要叙事对象,从感性出发,超越情感,达到思想的深邃之处,给予读者对于生命本身的思考,从而切断工业产品所运营的工业生产神话的意识形态链,反思市场娱乐化所缔造的“美丽新世界”,追寻在知识中缺席的生命本体。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学者散文是作者与读者打破崇尚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传统知识观念,以知识为叙述主体,任意而谈,重返生命探索知识的途径,反思和批判先在的知识体系,在追求真诚与自由的散文精神的同时兼顾知识叙述的学理性的散文类型。在爬梳知识的内涵并诊断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病症后,发现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知识被工业化产业链和市场娱乐化所解构,人的建构与自省的主体性被遮蔽。而散文具有能包容一切话语的容量整合破碎的知识残片,以对生命本身的关怀绽出人的存在本体。
学者不单单在专业领域有独到的创见,而且能关注现实、从专业的细微切口介入公共话语的空间,引导社会思潮的正确走向。20世纪90年代,发达工业社会的知识流水线产生掩埋了大众对知识的本质需求,虚伪的商品意识形态麻痹了生命自在的渴望,实用与功利主义思想遮蔽了大众主动求知的热情。在这11年里,根据知识叙事的特征,可将散文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一)以余秋雨为代表的苦旅型知识叙事,可将1992年余秋雨《文化苦旅》的出版视为起点,其贯穿历史的文化感伤主义成了当时散文创作与阅读的潮流;(二)以周国平为代表的哲学型知识叙事,以他1996年出版的《守望的距离》为节点,周国平超脱于生活现象的哲理型审智书写给当时的“散文热”平添了几分冷静与通透;(三)以王小波为代表的局外人型知识叙事,以1997年王小波的两部散文集《我的精神家园》和《沉默的大多数》为节点,王小波从文学体制外反思当时的知识病态,给予我们观照“散文热”以不一样的视角。对知识和生命有着浓厚人文关怀的如余秋雨、周国平和王小波等学者,在学术研究之外以会通感性体验和理性思索的学者散文对时代与社会的症候进行智性审视,抵制商品经济社会对知识和生命的销蚀,推动散文迎向时代热潮。
余秋雨的散文在20世纪90年代引起强烈的反响,被孙绍振认为是“从审美到审智的‘断桥’”[12]。“在余秋雨之前,散文在一段时间沉寂得以至有人发出散文可能解体的感叹,其实这种危机并不是散文文体的危机,而是知识分子精神的危机,这样一种精神危机导致了散文作家的‘失语’。”[13]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来自前文所述的20世纪90年代政治和经济对文学的冲击,大众的视野被商业意识形态所遮蔽,知识的自足性被发达工业的流水线所阉割,文化的启蒙话语被解构,造成了散文的集体失语。而余秋雨的学者散文突破了当时散文创作的困境,完成了散文话语的转换,既明显区别于性灵言志散文,又不同于枯燥乏味的纯粹学理思辨,而是在两种异质的话语方式中间,寻找到了合适的立足点,中和情与理的矛盾,形成了独特的智性抒情风格,开启了学者散文审智的创作范式。“余秋雨的散文创作意味着知识分子的文化(文学)在超越或摆脱了精英意识主宰和(政治)意识形态主宰之后与一般社会文化合流的趋势,代表了知识分子通过文学的途径重新寻求自身的文化定位和社会定位的努力,体现了知识分子积极融入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生活的自觉意识。”[14]但余秋雨的创作自觉,不仅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对自我的重新定位,而且还包含着一个学者沟通学术与生命的努力。在《文化苦旅》的自序里,他试图融通身体与精神的二元矛盾,追求人性的完整,“我们这些人,为什么稍微做点学问就变得如此单调窘迫了呢?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最终目的又是为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来带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15]在这样的省思指引下,余秋雨以知识为叙述对象,主要表现为文化名人事迹和历史文化内涵,以自我的生命实践感悟文化的脉搏,哀叹知识的失落,唤起读者对文化失语的共情。在《风雨天一阁》中,余秋雨以风雨天一阁的历史和每一代藏书人为叙述对象,在叙述的缝隙插入他对中华文明的哀歌与挽歌式的悲恸感叹,表达了他对范钦及其子孙“以脆弱的生命与自己的文化渴求斡旋”的文化人格的钦佩,以“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的语言风格感召大众对文化的珍视与对生命的悲悯之情[16],抵御文化在政治与经济强烈攻势下节节败退的颓势。余秋雨的散文突破了传统散文创作自我框限的牢笼,他的知识叙事融会了积淀于时间长河的历史故事、坚守文化品格的文人风骨和对人类生命本体的悲悯关怀,借由对中华文明的悲悯贯通对当下知识失语和生命体验被隔断的悲悯,召唤读者对静态知识生产的批判与反思精神。
和余秋雨历史性的文化感伤不同,周国平以冷峻通脱的态度与时代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从哲学的角度观照人的总体性精神病症。周国平指出:“无论‘文化热’,还是‘文化低谷’,都与真正爱文化者无关,因为他所爱的文化是既不会成为一种时髦,也不会随市场行情低落的。”[17]周国平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抽身于社会浪潮,甘于寂寞,不论时事如何代序,行情如何流转,都保持一颗热爱文化的心,思索人类的基本命题,关注社会的未来走向。而不是以人类的精神导师自居,当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被拆解后,他们的失落就难以避免了。周国平立足于高屋建瓴的哲学维度,冷静审视现代人的病理性空虚,“我们比任何时代的人都更加繁忙,也享受着比任何时代更加丰裕的物质,却仍然感到失落,那就证明我们身上有着一种东西,它独立于我们的身体及其外在的活动,是它在寻求、体验和评价生活的意义,也是它在感到失落或者充实。这个东西就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生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灵魂。”[18]12奢侈的消费生活只能满足人类虚无的优越感,难以丰盈人类的精神面相,抚平大众面对无意义的空虚的褶皱。为此,周国平从哲学的高度为人类寻找诗意的栖居地,“一切哲学的努力,都是在寻求自我与世界的某种统一。这种努力大致朝着两个方向。其一是追问认识的根据,目的是要在作为主体的自我与客体的世界之间寻找一条合法的通道。其二是追问人生的根据,目的是要在作为短暂生命体的自我与作为永恒存在的世界之间寻找一种内在的联系。”[18]123换句话说,就是要大众自我追寻知识的根由,确证自我与世界的有机的关系,而不是被动接受知识的灌溉,成为单面的人或被娱乐蛀空头脑的人。当人类在哲学的维度孤独思索自我与世界的交互性时,才能“产生一种与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体感’,一种‘与存在本身交谈’的体验”[18]22,才能“在这与宇宙大化合一的境界中,作为灵魂的自我摆脱了肉身的限制而达于永恒。”[18]125在周国平的散文世界里,他直面发达工业时代的现代人的病理性焦虑,从哲学知识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又不是学院派哲学家的逻辑分析、推论和演绎,而是哲学思想在周国平的生命体验中得到实证后,才将知识诉诸作者的真情实感,在与读者的亲切交流中疗养大众的精神创伤。这样,人“作为瞬息和有限的存在物”,以人类在时间和空间的凝缩成果——知识为沉思的介质,才有通向永恒和无限的与宇宙化归的生命体悟的可能。
王小波作为一个“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19],其散文的思想锋芒至今仍葆有热度。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他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审视文学界,以边缘的身份背离社会制度,以非理性的语言反抗虚假的理性,以远离大众的精英立场拒绝庸俗的精英,其最终旨归都走向对社会体制的反思,对理性的向往和对大众生命精神的关怀。抽身于社会游戏规则的王小波摆脱了压迫与反抗的权力游戏,能以自由的智性生命体悟在展现理性与欲望、善与恶、正义与伪善的对立叙事中沟通生命的感性与理性,以对表面合理的知识叙述的反讽呈现王小波对知识的重新探索与反省,为被集体癔症蒙蔽了的大众呈现其纯粹的个人的生命状态,“以他的反神话写作构造了一个新的神话:一个孤独而自由的个人的神话”[20]。王小波的孤独,不是单纯的个体性的孤独,而是与人类和宇宙相会通的普遍的孤独,“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的共同的体会。但这个世界除了有自己,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21]王小波的孤独意识缘起于个人性的独处,他以写作的独白纾解孤独的体验,达到与读者和写严肃文学的人的会通,进而沟通人类与世界,这是王小波孤独的人类情怀与宇宙意识所在。王小波的孤独留存于文本中反讽逻辑的自我主体,一种无法被消解的零余体验,正如黄平所说:“反讽是与历史的游戏,而不是取消历史,反讽的逻辑中始终有一个‘我’。这个‘我’解构一切真理后,最终要回落到最为个体化的身体层面上,这是无法虚无的剩余。”[22]这种无法虚无的剩余带给王小波苦痛的情绪,“这种痛苦的顶点不是被拘押在旅馆里没有书看、没有合适的谈话伙伴,而是被放在外面,感到天地之间同样寂寞,面对和你一样痛苦的同伴。”[23]11王小波不是自我沉溺于无法消解的痛苦,而是借由个体的痛苦思考共性的天地之间的寂寞和人类普遍的痛苦。他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总有人想要用种种理由消灭幸福所需要的参差多态。”[23]14而这种最大的痛苦就在于对人类的大脑进行功利主义的知识灌输,“我认为脑子是感知至高幸福的器官,把功利的想法施加在它上面,是可疑之举。”[23]14王小波认为知识的功利化灌输戕害了人类的主体性,而恢复主体性的方式则是对知识的主动学习,“一个人倘若需要从思想中得到快乐,那么他的第一个欲望就是学习。”[23]14而学习则要遵循人类的生命规律,“一个人快乐或悲伤,只要不是装出来的,就必有其道理。你可以去分享他的快乐,同情他的悲伤,却不可以命令他怎样怎样,因为这是违背人类的天性的。”[23]4紧接着,王小波以驴和马交配的不合天性的例子证明人类对知识的求索应该依循生命的运行规则。王小波的颠覆性书写虽然多叙述他知青时期的生命体验,但他的散文集在20世纪90年代的问世,无疑对当时商业化的意识形态和当下工业化的意识形态形成了强大的冲击力,而这也恰恰是“王小波热”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即解构工业化知识生产消费与娱乐化的神话,还原民众对知识本身的反思和对自我作为一个生命主体的确认。
与余秋雨、周国平和王小波相比,金克木的《天竺笔记》《文化的解说》等和张中行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等散文更倾向于赏玩学识与岁月的积淀,少了一份对社会中知识病态的创作干预,多了一份面对流岚世事的温和与从容。综上,余秋雨、周国平和王小波是学者散文中以文化感伤主义介入社会现实、超拔于人生的哲理省察和以局外人的反讽解构知识神话的三种知识叙事的典型代表,他们的智性书写反思了知识的来源与生命本体的断裂,批判了现代性焦虑的病理症候,是大众在发达工业社会和娱乐化时代重返灵魂故乡的救赎,给予我们对于知识、散文和生命之间本体论的反思。
在发达工业社会和娱乐化时代,知识所呈现的生命是不在场的,而20世纪90年代时兴的学者散文的知识叙事反省知识的病态现象,以审智的学理性语言使读者回归获取知识的路径,其真诚与自由的散文精神能恰切地融摄生命本体,而重返生命自在自为的人格又能更好地探索知识,形成闭合的良性循环。在学者散文中,知识、散文文体和生命本体之间构建了密不可分的有机联系,可以从知识、散文本体与生命本体的两两关系中反思当下散文本体论的偏颇和追问人类的生命本体论。
知识是学者散文智性话语建构的最小叙事单元,学者散文是以知识构架起的自由不羁的体系。其他学科的知识与呈现在散文的知识不同,散文的知识叙述是有温度的、繁芜驳杂的辩证逻辑的感性显现,而非文学的知识则是零度的、简洁纯粹的绝对逻辑的符号化抽象演绎,而学者散文的出现则打破了两者的绝对对立,具有冷到发热的人文关怀,简洁、纯粹、抽象的智性言语对繁芜、驳杂、感性的生命现象阐幽发微,既绝对又辩证的逻辑二律背反的特性,突破了传统性灵言志散文的格局,以余秋雨、周国平和王小波的散文创作为典型代表。余秋雨的散文以名人事迹和历史文化故事为基点,王小波的散文以被发达工业时代意识形态统摄的知识的反讽书写为起跑线,周国平的散文以哲学思想为出发点,搭建起学者智性审视的话语方式,拓展了学界认知散文本体论的探索边界,但是当前的散文本体论并没有很好地将学者散文的求索成果纳入其中。散文的“真情实感论”在很长时间影响着学界对散文的认识,“散文创作是一种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主要是以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狭义散文以抒情性为侧重,融合形象的叙事与精辟的议论。”[24]楼肇明认为,一切文学样式的生命都在于真情实感,真情实感不能成为散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显著特征。从林非和楼肇明的表述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更看重散文的抒情性,忽视了散文的叙事性和议论性。学者散文所达到的思想高度也被传统散文的性情言志倾向所遮蔽。在笔者看来,散文叙述对象的不同,审美范式的更迭,必然要求散文本体论有所更新,这是由学者散文的知识叙事所带来的影响。正如笔者对知识的定义那样,知识是人类感性心灵的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理性显现,处于不断的怀疑和批判的动态建构与解构的过程中。但是又由于散文本身追求自由散漫的特性,使得散文的知识叙述打破了传统知识的条理化和谱系化,呈现出自由琐碎的特点。知识是学者散文的最小叙事单元,作为特殊的文学知识,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学者散文的特性,即温情的冷峻书写、纯粹的繁杂表达、感性心灵的理性显现、怀疑与批判的动态建构性。知识的叙述一方面在对散文的审美范式推陈出新,另一方面散文也在重塑知识本身的特点,形成了交互性的重塑。综上,可以这样重新定义散文的特性——温情、感性、繁复的审美性与冷峻、理性、简洁的审智性。
知识是人类生命本体在文化实践、思辨过程中不断检验的产物,人的生命本体是知识实践与思辨的存在。余秋雨以一个个文化景观如都江堰、道士塔、莫高窟、宁古塔等为路标,以苦旅的感官实践形式为中国文化把脉,追寻生命的意义。余秋雨聆听知识在历史时间轴的心跳,站在实践的立场上体悟文化的生成、演变、繁荣与衰落,挖掘每一个文化守夜人不为人知的悲凉命运,为掩埋在历史尘埃的文化精神去蔽拂尘,唤醒隐藏民众对主动探寻知识脉动的热情。王小波站在文学的边缘处审视知识的被生产与被设置,他反对大众生活被形塑的现状,号召大众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一样抗拒被安排与被宰制的生活,解放被权力和无知捆绑的知识本体,对知识的本源进行理性思辨,使知识发挥另一种作用——“可以使你生活在过去、未来和现在,使你的生活变得更充实、有趣”[25]。周国平则以生命意识守望智者的心灵,以知识叙事把大众的灵魂安顿好。他超脱于20世纪90年代的商业化浪潮,悬置人的复杂社会关系,诉诸哲学资源,纯粹朗照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溉养人类内在的精神生命。综上所述,以知识为实践和思辨的对象可以使人复归被机械复制时代遮蔽的感官经验和被商业经济工业化和娱乐化宰制的理性思考,使人复归完整的人。当知识探索链从知识工业生产流水线上解放出来时,人追求知识智慧的主体性也可以得到显扬。
散文是真诚与自由的生命意志的文本化显现,生命是求真与求自由的诗性与智性相统一的散文。王兆胜认为,20世纪中国散文精神是真诚与自由,“它不需要过分设计、虚构、修饰,也不受制于形式、格律、场景,它完全从自身出发,立足内心,随意表达。”[26]散文真诚与自由的精神恰恰与人类对生命本身的追求相契合,但是生命意义上的真不应只是美学层面上的真,还应包括逻辑学层面上的真。传统的散文本体论认为情感上的真诚和表现对象与形式的自由是散文的本体,学者散文的出现拓展了学界对散文本体的认知:真诚的真也可以指逻辑学意义上的真和自由,也可以指学术成果的通俗化表达的自由。首先,散文不像诗歌对格式、韵律、意象与意境有诗性的严格要求,不像小说必须具备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散文所表现的内容多且杂,可以和任意文体交叉表现“宇宙之大,苍蝇之微”,包容生命本身的浩瀚无边。其次,散文鲜明地表现“自我”的主体性,强烈地表现作者的性情与哲思,真实作者与文本的“我”具有同一性。小说则受限于叙事者的视角,小说的叙事者不等同于文本外的作者,典型人物的意志还可能与小说家的意志相抗衡,现实主义的小说要求文本客观地模仿生活本身,作者的主体性须掩埋于小说的主体性。小说的“我”与真实的“我”不具有同一性。再次,散文的题材必须是作者真实的生活阅历。真实是散文的命脉,是与小说明显区别的主体性标志,如果题材是虚构的,无异于取消散文的主体性。小说是虚构的,是作者真实情感的虚拟表达。由于故事情节的虚构,与散文相比,小说始终与生命本体有一层隔膜。最后,散文是所有文体中最不讲究技巧的文类,“大可以随便”“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可以“不拘格套”,别具一格。不讲求技巧的散文可以与天地道心相通约,走向散文的宏大与遥远,实现生命的逍遥游。而小说技巧的创新能给予读者“陌生化”的阅读快感,但同时也框限了生命追求自由潇洒的本性。总的来说,散文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而又与“我”的主体思想相会通的精神,能够容纳知识和其他文体的一切真实的表现内容与形式,其技法观念亦能最大限度地给予审美、审智和想象的驰骋空间和根本的给养,其对文学体裁边界的消解能给生命本体最大程度的自由。
综上所述,工业化和娱乐化意识形态宰制的知识论以虚假的消费需求遮蔽了大众探索知识的真实需求,将条理化、谱系化、符号化和概念化的知识碎片化后随意拼贴,造成了知识的病态。但散文能以包容一切话语的话语容纳碎片化的知识,学者散文尤其能以智性的话语和思索连贯起支离破碎的知识,以心灵的辩证法将知识复现为一个整体性的主体,是人类思想从一体化、集中化、权力化和娱乐化的商品意识中以自觉自省的意识重返生命最本真的存在的智性救赎。20世纪90年代的学者散文主要从苦旅型、哲学型和局外人型的知识叙事复现生命的多元化本身,是对知识、散文本体与生命本体两两交互关系的智性启迪。学者散文以知识为最小叙事单位,同时又能给予生命本身自适的形式探索知识,糅合非文学知识与文学知识的二元对立,呈现生命知识实践与思辨的本体,拓展了散文的认知边界。散文的表现题材是无拘无束的,但散文表现对象的更新,都要求我们对散文的文体学思想有所回应,正如学者散文的知识叙事所拓展的散文的审智特性一般。而打破传统知识的体系性束缚,为病态化知识诊断把脉,追问人的本真存在,正是一位学者对待知识和生命所应有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