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文 娟
(内蒙古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80)
地球生态危机日益恶化,人类生态意识日益觉醒,社会生态运动日益频繁,这三大要素促使人类展开关于生态危机的哲学反思[1]。哲学领域内生态哲学(ecological philosophy)由此兴起发展,生态哲学观(ecosophy)[2]由此应运而生。无独有偶,语言学领域内出现“生态转向”(the ecological turn),受学科生态学化影响,生态语言学(ecolinguistics)由此方兴未艾。
近年来生态哲学观被引入到生态语言学中,不仅为生态语言学提供新学科视角,而且为生态话语分析(ecological discourse analysis)提供新伦理框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明确将生态哲学观引用到生态话语分析中的是英国学者阿伦·斯提比(Arran Stibbe),他在专著《生态语言学:语言、生态和我们信奉和践行的故事》中界定了生态哲学观的定义以及他进行生态话语分析运用的“生活”生态哲学观。从目前文献看,生态哲学观在生态话语分析中的运用大体上包括建构和融合两种演变路径。
值得注意的是学界使用“生态哲学观”这一术语时混用“生态观”“哲学观”等表述,经过区分发现这些术语根据不同语境还是有差异的。如前所述,生态哲学观涉及生态哲学和生态语言学两个交叉领域,其内涵具有复杂性、系统性和多元性。对相关概念的区分和阐释有利于理清生态哲学观的思想来源和学术来源,以便更准确地将其运用到生态话语分析中。
要阐明生态哲学观的内涵需要辨析“生态观”“哲学观”“生态哲学观”三个术语。为了讨论方便将这三个术语定位为伞状术语展开讨论,思路如下:首先对这三个术语下定义,然后列举与其相关的同义术语,最后举例说明这个术语相关的术语。从字面上看,这三个术语共有核心成分都是“观”,是指观点和态度。
生态观是对“生态”的观点和态度,是个体在自身生活环境中根据观察和感知形成的对世界的认知,这种认知会随着情景变化而变化[3]。类似的表述还有“生态观念”“生态思维”“生态意识”等。生态观的持有者可能是个体,例如积极生态观的持有者会珍惜生命,关心福祉;有可能是群体,例如生态语言学家和话语分析者的生态观是他们进行学科建设和话语评估的基本取向[4];还有可能是机构,例如通过对联合国《世界经济社会概览》(2009—2018)的考察发现联合国在描述、评价和应对气候变化的话语实践里暗含的负面生态观[5]。
生态观又有以“生态观”作为中心词和“生态”作为修饰语两类术语。如果“生态观”作为中心词的话,就有“自然生态观”和“生物生态观”等表述。自然生态观是《春》等文学作品中表达的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愿景,目的是唤醒人类生态意识,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6]生物生态观(bio-ecological awareness)是一种强调人类和生物世界(life world)双向联系的新兴生态观,将人类重新定位为生物生态(bio-ecology)领域的生命主体[7],重新审视人类与细菌、真菌等非人类微生物以及野生动物等非人类生物的关系[8]。如果“生态”作为修饰语的话,就有“生态认知观”和“生态语言观”等表述。生态认知观[9]又称“生态认识观”[10],是个人或群体对生态环境问题的看法和观点,可能产生积极或者消极影响。例如新闻媒体通过语境重构、框架化和擦除(erasure)三种策略构建的生态认知观会影响公众对雾霾的认知。生态语言观本质上是一种包容中西生态诗学和生态美学的自然语言观[11],是从生态思维(an ecological thinking)出发对语言本质进行的审视和反思[12]。
从以上关于“生态观”的阐释可以看到这一术语具有主体层次性和两极趋向性:主体层次性是指生态观的持有者的多样性,据此就会有个体生态观、群体生态观和机构生态观等。两极趋向性是指“生态观”这一术语中“生态”蕴含的正向性和负向性,可能是自然生态观等积极观念,也可能是上文提及的生态认知观等消极观念。接下来看看哲学观的基本内涵。
顾名思义,哲学观是关于“哲学”的观点和态度。[13]同义表述还有广义的“哲学思想”(philosophical thought)和狭义的“哲学观念”(philosophical idea)。如果说“生态观”中的“生态”具有两极趋向性的话,那么“哲学观”的“哲学”具有内涵多元性。哲学大体上分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外国哲学、伦理学、美学等分支,那么哲学观作为上义术语,对应会有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中国哲学观、伦理观等下义术语。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语境下的生态语言学具有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和中国传统哲学观两个显著取向。生态语言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是对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和生态观的继承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包括语言的社会性,语言、物质和意识的关系以及语言建构观三个要素,马克思主义生态观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自身的和解”两个基本价值取向[14]。生态语言学的中国传统哲学观是中国学者在构建“和谐生态语言学”(harmonious ecolinguistics)过程中蕴含的和谐语言观(a harmonious view of language)、和谐心智观(a harmonious view of mind)以及和谐生态世界观(a harmonious ecological worldview)[15]。接下来是生态哲学观的阐释。虽然“生态观”“哲学观”“生态哲学观”三者有重合之处,但是生态哲学观并非“生态观”与“哲学观”的简单相加,有广义和狭义之分。
广义的生态哲学观是关于“生态哲学”的看法,又可称为“生态思想”(ecological thought)或者“生态智慧”(ecological wisdom)。这种生态思想可源自某一中国传统思想或某一有影响力的语言学家,对应的就会有“儒家生态思想”和“韩礼德生态思想”等表述。儒家生态思想是儒家对动物、植物、土地、山川等生态哲学基本问题持有的“恩至禽兽”等态度[16]。韩礼德生态思想是“系统功能语言学之父”韩礼德所持的基本生态主张,“通过唤醒人们对语言与人类、生物及环境之间相互影响的关注,和提升人们对生态重要性的认知,促使语言生态系统同社会生态系统、自然生态系统等保持良性互动关系”[17]。其中韩礼德对英语语法现象中增长主义(growthism)、等级主义(classism)和物种主义(speciesism)等非生态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批判是这一生态思想的集中体现。
广义的生态哲学观是一类以“生态”作为修饰语的术语,有“生态世界观”“生态伦理观”“生态价值观”等表述。生态世界观是对笛卡尔二元对立世界观的批判,强调整体与部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是可持续发展的哲学基础。生态伦理观是关于“生态伦理”的观点和态度,指生态系统内“关于人在处理自身与其他生命、自然环境和资源等生态系统组成部分的关系的道德规范”[18]131,大体上又可以分为传统生态伦理观(如“人类中心主义”)与和谐生态伦理观(如“人物和解”)[19]。生态伦理观与生态世界观相比,是从道德角度出发对生态问题的哲学反思。生态价值观是关于“生态价值”的观点和态度,是指“处理人与生态的关系的价值观”[18]133,涉及持有者对生态的认知、情感和行为意象。生态价值承认生态系统中各生态因子相互依存、相互竞争的生态平衡关系。以上三种表述是关于生态哲学观的广义阐释,狭义的生态哲学观是从生态话语分析角度阐释的。
在生态话语分析中,生态哲学观是“生态话语分析中的关键性概念,它直接影响分析者的研究视角、分析方法、对结果的解释和所做的结论”[18]126。根据斯提比的设想,分析者要进行生态话语分析,首先要构建符合自身生态观和话语生态特征的生态哲学观。如前所述,斯提比明确将生态哲学观引入生态话语分析后,这一话题成为生态语言学的热门议题,国内外学者针对不同生态话语提出了各具特色的生态哲学观。“生态哲学观”作为中心词又有“‘生活’生态哲学观”“和谐生态哲学观”“‘多元和谐、交互共生’生态哲学观”等表述。具体说来,“生活”生态哲学观作为一个伞状术语,包括重视生活(valuing living)、福祉(wellbeing)、现在和未来(now and the future)、关怀(care)、环境极限(environmental limits)、社会公正(social justice)和适应性(resilience)七个要素[20]。和谐生态哲学观又称和谐哲学观(harmosophy),与“生活”生态哲学观既有相同点,即二者都为生态话语分析提供伦理判定框架;又有不同点,和谐生态哲学观特指一种中国语境下“以人为本”的基本假定,本质上强调以人民为本,即与新中国坚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和科学发展观一脉相承的价值取向[21]。“多元和谐、交互共生”生态哲学观与和谐生态哲学观一致,是一种“自然与自然、人与自然、人与人、社会与社会之间的良性运行关系原理的高度概括”[22]21。
综上所述,对生态哲学观的阐释涉及“生态观”“哲学观”“生态哲学观”三者的辨析,这样的梳理基本回答了“什么是生态哲学观”的问题。既然生态哲学观是生态话语分析的关键议题,如何建构生态哲学观?要建构具有可操作性的生态哲学观,就需考察生态哲学观的基本特征、生态话语的具体类型以及话语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三个问题。
首先,需理清生态哲学观的基本特征。上文已经从内涵角度辨析了生态观、哲学观和生态哲学观。那么生态话语分析中的生态哲学观又有哪些显著特征?这可以从生态哲学观与生态哲学以及生态哲学观与意识形态的两个关系看:第一,生态哲学观源自生态哲学,与生态哲学相比具有显著的系统性、社会性、文化性、可持续性、进化性和多样性[22]12-24[23];第二,生态哲学观与意识形态均属哲学范畴,二者兼具阶级性、观念性和现实性[24]。按照斯提比的总结,生态哲学观复杂深奥,伴随分析者接触新观点、发现新证据、获得新体验不断嬗变。
其次,匹配生态话语的具体类型。生态话语大体上包括有益性话语、中性话语和破坏性话语[25]。如同“量体裁衣”“对症下药”一样,分析不同类型的生态话语没有所谓“一劳永逸”的生态哲学观。随着生态话语分析实践的深入,分析者会发现这种三分法又有不确定性:同一类型生态话语的两个语篇会有程度上的差异,例如通过对《2016,我希望!》和《春夜喜雨》两个语篇的比较发现二者虽同属有益性话语,但前者明显要比后者更加“有益”[26],这就涉及“生态有益度连续体”的“变”与有益性话语类型的“不变”[27]。再举一例,环保公示语本属有益性话语,如果按照类型三分法进行生态话语分析的话区别意义不大[28]。这就需要建构可用的生态哲学观,要考察生态批评话语分析(eco-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生态话语分析(the analysis of ecological discourse)、话语的生态分析(the ecological analysis of discourse)以及和谐话语分析(harmonious discourse analysis)等话语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了。
最后,需明确话语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回顾生态话语分析的兴起和发展可以看到这一新兴话语分析方法的提出、建构、完善与拓展并非一蹴而就,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演变进程,承前是指生态话语分析之前就有批评话语分析和生态批评话语分析,启后是指生态话语分析之后又有话语的生态分析、和谐话语分析等新路径。这一揽子话语分析方法既有共性,即都从生态视角出发处理与生态有关的话语;又有个性,即各自有其适用范围。生态批评话语分析重在“批评”,选取“弱者”消极立场,关注与自然界各种物种关系相关的意识形态话语[21]。生态话语分析重在“生态”,选取“有益”“中性”“破坏”三重立场,关注破坏或者保护生态系统的生态话语和非生态话语[29]。话语的生态分析重在“话语”,是指遵循生态的理念和原则,对所有类型话语进行生态分析[3]。和谐话语分析重在“和谐”,目的在于“促进人与人之间、人与其他物种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以及语言与生态之间的和谐关系”[21]。明确这些话语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有助于构建生态哲学观。
综上所述,生态哲学观的建构与生态哲学观的特征、生态话语的类型以及话语分析方法的适用范围相关。如上所述,斯提比曾明确指出生态哲学观具有演化性,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适生态哲学观。随着中国生态语言学研究的纵深发展,已有中国学者尝试融合已有生态哲学观,提出一种普适生态哲学观,大体上有以“旧”换“新”、建“观”构“模”、拓“新”归“一”三种进路。
第一种融合进路以“旧”换“新”是在生态哲学观层面展开,大体步骤如下:(1)批判性看待已有生态哲学观,重新审视其中的合理因素和不合理因素;(2)系统性替代新兴生态哲学观,重新阐释其中的创新性和正当性。刘承宇、李淑晶的发现是这方面的范例:他们首先指出作为“旧”生态哲学观的人类中心主义有一定适切性,而作为“旧”生态哲学观的非人类中心主义有一定不合理性;接下来他们主张将“以人为本”作为替代概念,并进一步将这个“新”生态哲学观阐释为一种整体生态观。[30]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这种进路融合新旧两种生态哲学观。
第二种融合进路建“观”构“模”是在生态话语分析层面展开,大体步骤如下:(1)构建一种新兴生态哲学观;(2)建构一种与这种新“观”对应的新的话语分析模式;(3)展开大量话语分析实践论证这种新“观”和新“模”。何伟团队的“多元和谐、交互共生”生态哲学观(以下简称“多元”观)的构建与发展是这方面的范例:她们首先建构了针对国际生态话语的“多元”观,在此基础上建构了国际生态话语及物性分析模式;接下来在新的生态语法分析框架(Framework of Eco-grammar)下通过生态话语的人际意义系统、评价系统等话语分析实践论证这一模式的合理性。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这种进路融合了生态哲学观和生态话语分析模式。
第三种融合进路拓“新”归“一”是在生态哲学观层面展开,大体步骤如下:(1)拓展新兴生态哲学观内涵;(2)归纳一种普适且统一的生态哲学观。例如黄国文在进行和谐话语分析的构建时提出一种“以人为本”的新和谐生态哲学观,包括“良知”“亲近”“制约”三个基本原则[20]。在此基础上,谭晓春主张在当代中国语境下构建科学生态观时应坚持价值判断与科学判断的统一,并拓展了“以人为本”基本假定及三个原则,归纳出一种统一的生态哲学观。他认为“只有把中国本土‘产出’的生态观放在当代中国语境中加以考察,才是符合唯物史观的考察,我们称之为中国特色的生态唯物史观”[31]。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这种进路是一种“新”上加“新”的做法。
从以上三个进路可以看到生态哲学观的融合不仅丰富了生态哲学观的理论内涵,深化了其在生态话语分析中的实践建构,而且提出了“和谐话语分析”和“生态语法框架”等新兴本土化议题[18]126-133。这些新融合和新发展都可为生态语言学对新冠疫情暴发引发人类滥食“野味”等生命伦理问题的有效回应提供新思路和新依据。我国在国内新冠疫情的防控中取得阶段性胜利,在国际共抗病毒合作中体现“负责任大国”担当,这期间催生了一类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这类叙事话语立足中国疫情防控,植根中国传统文化,在国内疫情防控和国际抗疫合作中产生积极交流效果,属于有益性话语。那么如何拓展生态哲学观建构并阐释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这一新兴话语形式呢?
要拓展生态哲学观就要首先明确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的基本内涵,那么什么是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这一新兴话语形式包含传统生态文化和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两个要素:首先,生态文化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此处的传统生态文化属于狭义,是指中国传统生态文化观,即新时期以“和”文化价值观为核心的习近平生态文化观;基于此,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是指基于中国传统生态文化观,在应对新冠肺炎等突发公共卫生危机事件中,对国内疫情防控和国际抗疫合作产生积极交流效果,且在话语主体、话语功能和话语类别等方面呈现的形象化、多元化、系统化话语体系。该类新兴话语涉及国家、社会、群体和个人等话语主体,可以实现宣传、动员、警示和祝福等话语功能,囊括书信、日记、实录、歌曲等话语体裁。
经过对相关媒体、报刊、书籍话语形式的考察,可以发现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囊括九个大类:(1)政府战疫动员口号;(2)外交疫情去污引语;(3)援外物资捐赠寄语;(4)民间防疫宣传标语;(5)自媒防病科普书信;(6)校园抗疫活动征文;(7)明星公益抗疫歌曲;(8)一线医护抗疫日记;(9)外籍在华亲历实录。其中前三类属于国家层面,(4)和(5)属于社会公众层面,(6)(7)(8)属于群体层面,(9)属于个人层面。
从以上界定可以看到源于中国传统生态文化的和谐价值观是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的主流价值观,是抗疫共同体的“中国表述”“中国秘诀”“中国态度”。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体现“民为邦本”“德为国本”“协和万邦”等中华传统生态文化,是一种蕴含生命共同体、责任共同体、道德共同体理念的三维话语连续体。这类新兴话语对蕴含中华抗疫民族精神的“中国速度”“中国力量”等系统化话语持有支持立场,有助于提升中华民族文化自信,增强中国抗疫文化认同,从生态语言学角度看属于有益性话语,值得鼓励和推广。
综上所述,从生态语言学和生态话语分析角度看,对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进行阐释需要建构拓展灾疫伦理观等新的生态哲学观,大体思路如下:首先要参照灾疫伦理学,梳理宏观的灾疫伦理观的发展脉络和基本内涵;接下来要结合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的系统化、形象化等特点,提出中观的新的灾疫伦理观;最后要将这一新的生态哲学观运用到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等新兴疫情话语分析中。
本文对生态哲学观的阐释、建构和融合进行了论述,并针对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这一新兴有益性话语形式主张拓展生态哲学观,建构新的灾疫伦理观并进行系统分析。因此,基于灾疫伦理观的中国抗疫核心叙事话语分析可以说是后新冠时代生态哲学观的新议题和新挑战。这样的探究将有助于提升人类生态意识,规范人类生态行为,值得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