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视野下的薛涛《柳絮咏》新解

2020-02-16 14:49卢婕
文史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道教

卢婕

关键词:薛涛诗歌;道教;《柳絮咏》

唐朝女诗人薛涛留有一首著名的咏物诗《柳絮咏》。原文为:“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薛涛研究者对于这首诗的解读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明代杨肇祉在《唐诗艳逸品》中提出这首诗“是自况语”。陆晶清也认同这种看法,指出“柳絮诗便是她自己描写身世的最沉痛的作品”。今人汪辉秀则认为薛涛是借柳絮以表达“对元稹爱情不坚贞的讽刺和由此给自己造成巨大痛苦的愤恨”。张正则和季国平在《女诗人薛涛与望江楼公园》一书中持中立态度,将两种观点均以中英双语的形式介绍给读者而未加辨析。至此,对这首诗的解读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从薛涛早年丧父而沦入乐籍的人生经历来看,把柳絮看作是她对自己身份“轻复微”的感叹,因为就算她才华出众,但最后还是只能任凭统治阶级轻视,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一种是从薛涛的感情经历来看,把柳絮看作薛涛对元稹的影射,“惹人衣”是在谴责元稹对“崔莺莺”始乱终弃而攀附权贵,“一向南飞又北飞”则是指元稹风流成性,用情不专。然而,笔者认为以上解读都没有考虑到薛涛作为女冠的文化身份所接受的道教思想对其世界观的影响。如果把薛涛作为一位寻常的唐代女诗人来看,她的确有可能陷入“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囹圄。但是,薛涛不仅仅是诗人,她还是一名女冠。从她现存的《酬杨供奉法师见召》和《送扶炼师》来看,她与道门中人往来密切。从《寄词》《金灯花》《乡思》《试新服裁制初成》《赋凌云寺二首》等诗歌中的典故、意象和内容来看,她还非常熟悉道教的典籍和科仪。因此,薛涛观物和咏物的视角应该是深受道教“以道观物”的理念影响的。从道教视野来解读此诗,薛涛并非借着柳絮来自叹身世或谴责负心郎,而是从柳絮的轻微、无隋和飘飞中体晤出“道”的博大与精深,继而咏之赞之。

一、从柳絮的“轻微”体悟到“道”崇柔尚弱的智慧

首句“二月杨花轻复微”,语言质朴,内容简单。除了点名所咏的对象物,还指出了其“轻复微”的特性。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无论是轻贱还是卑微,总是为人所不齿的。然而,在唐代,由于统治阶级的大力推崇,道教被奉为国教,位于儒家和释家之前。官方甚至举行“道举”,把《老子》《文子》《列子》《庄子》等道教典籍列入科举考试内容。因此,道教思想渗透到社会各个阶层的意识形态领域。薛涛在时间上处于道教发展极盛的唐代,在地理上处于道教的重要发源地巴蜀,在身份上兼具道教徒和诗人的双重地位。其诗歌自是具有以道入诗、以诗明道的色彩。

如果考虑到薛涛作为女冠的文化身份,那么她这首《柳絮咏》中所表露出的对柳絮的态度是歌咏而不是哀叹或贬抑就非常合情合理了。《道德经》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能易之。故柔胜刚,弱胜强,天下莫不知,莫能行。”由此可见,柔弱是“道”的美德;居柔守雌、崇柔尚弱是道家立身和处事的智慧。二月杨花的“轻复微”不是薛涛的自怨自艾,或者对薄情的负心汉的指责,而是薛涛从自然中体悟到的精深的道家思想:轻微不是杨花的弱点和灾难,相反,正是因为杨花轻微无物的特点——它可以借着春风附着在人们的衣物之上,无需费吹灰之力就将柳树的种子播撒到远方。作为女冠的薛涛用“以道观物”的眼光观察纷繁复杂的世间万物,形而下的事物“柳絮”已然跃升到形而上的哲思——“道”的层面。咏“柳絮”即是咏“道”。二者都甘于柔弱和低卑,不逞强好胜,但却无往而不胜,无为而无不为。

二、从柳絮的“无情”体悟到“道”运行万物的规律

世俗意义上的“无隋”是一个明显的贬义词。比如白居易在《后官词》中有“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隋帝王家”。韦庄在《思帝乡·云髻坠》中有“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顾复在《遐方怨·帘影细》中有“玉郎经岁负娉婷,教人争不恨无情”。在这些以后官或闺阁生活为主题的艳情诗词中,“无情”往往是世俗意义上的薄隋薄幸之意,往往指对感情不忠贞。正是由于这首诗中有了“无隋”两字,人们往往认为薛涛对柳絮的态度是批判的、是贬抑的。然而,参考同样兼具道教徒和诗人双重身份的李白的诗句来看,“无隋”二字却往往另有深意。比如,在《月下独酌》“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中的“无隋游”其实是指忘情游。道教提倡太上忘情,人若能做到忘情,便可以像日月星展叵久存在于天地之间。李白向往自己可以达到“无隋”的境界,这样方可和月亮一起“相期邈云汉”。

道教典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记载:“老君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隋,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对于此句中“无情”的理解,杜光庭认为“自无而生有,造化以成形…一故知道之无情,随机而所化。”李道纯认为“道虽无情,推日月运行,其情可察。”由此可见,“无情”与“无形”和“无名”一样,乃是道的三大特征之一。道虽然没有人类的情感或偏爱,但却足以推动包括日月在内的万事万物的发展运行。又如,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从道教的视野来看,“无情”或者“不仁”都正好是道性的体现。柳絮的无情让薛涛体悟到了道不偏爱、无偏私,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的大爱,所以咏诗以叹之。

再者,庄子在道教典籍《南华真经》中提倡“坐忘”。他认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司马承祯将之进一步发展为“坐忘论”。他认为:“夫坐忘者,何所不忘哉?内不觉其一身,外不知乎宇宙,与道冥一,万虑皆遗”,即通过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而达到无我无物的坐忘之境,最后得道成仙。從道教修炼法门来看,“无隋”正是道教内丹修炼的目的。薛涛通过歌咏柳絮的“无隋”,表达的是自己希望能够不为世情所累,保持性灵安详宁静,回归真我的道教理想。

三、从柳絮的“飞”体悟到“道”逍遥之境

“一向南飞又北飞”一句与唐代另一位著名女冠诗人鱼玄机的“行云归北又归南”,颇有相似之处。前者写柳絮,后者写流云。在中国诗歌传统中,柳絮和流云都包含了两种相互矛盾的深层意义:一是飘忽不定的沧桑和凄楚;一是无拘无束的逍遥与自由。然而,从上下语境来看,鱼玄机的《光、威、哀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难俦。虽谢家联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师来者示予,因次其韵》主要赞叹了光、威、哀姊妹三人美丽的容貌和绝妙的诗才。根据彭志宪和张燚的研究,“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的意思是“你们惆怅地望着我:三位佳人究竟在哪里?我只能奉告:她们就像天上漂浮的云,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1998年,杨大卫(David Young)和林建一(Jiann I.LIn)出版的鱼玄机中英对照诗歌全集也以《行云归北》(The Clouds Float North)为题以赞叹鱼玄机超越时代的自由精神。由此可见,在女冠诗人鱼玄机的笔下,“归北又归南”的联想意义并不是漂泊孤苦,而是一种“天高任鸟飞”的自由快意。然而,薛涛的“一向南飞又北飞”的出处《柳絮咏》只有四句,不像鱼玄机“行云归北又归南”那样有洋洋洒洒的十二联,方便读者从语境和主题去把握诗句的具体含义。因此,以前的薛涛诗歌研究者多通过从像刘禹锡、白居易、杨巨源、薛能、张祜、吴融、齐己、杨凝、雍裕之、李中、罗邺、孙鲂等诗人的柳絮诗中总结出柳絮的意蕴,并将之套用到薛涛的《柳絮咏》理解中来。

如果读者把《柳絮咏》的创作目的看作是薛涛自况身世的话,那么该句就有“心若柳絮风吹远,身似浮萍雨打沉”的悲苦。这正是石志鸟在《中国文学中的柳絮意象及其审美意蕴》中分析的第一种情况:“柳絮的飘荡常用来象征人生的漂泊。柳絮随风飘荡,不知所处,有的落入水中,化为浮萍,随波逐流,不管是柳絮还是浮萍,都是无根之物,始终处在漂泊游荡之中。柳絮这种飘荡无依、不能自主的存在状态同人类漂泊不定、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生存状态很相似,所以常用柳絮象征漂泊不定的人生。”但是,如果读者把此诗的创作目的看作是薛涛谴责元稹的负心的话,那么该句就有“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薄情之意。这是石志鸟指出的第二种情况:“柳絮空中轻飘飞舞的姿态,经常同负面的道德人格象征相联系。对于女子而言,柳絮的轻飘极易让人想到女性的轻浮,柳絮则被贬为‘风流之花,水性杨花就是用来比喻行为放荡的女子;对于男子而言,柳絮的飞舞,极易让人想到小人的得意忘形和趋炎附势,故柳絮又被贬为‘颠狂之花。”

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柳絮的意象被频繁使用。“在《全唐诗》约四百首咏柳诗中,吟咏杨花柳絮的诗歌约有二十二首,占百分之五点六。”不可否认,对大量柳絮意象的总结可以为读者解读薛涛的《柳絮咏》提供一些思路,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过分强调薛涛的柳絮诗与其他唐代诗人的柳絮诗之间的共性的话,一来有导致读者在赏析诗歌时思维僵化的危险,二来有低估薛涛诗歌创作的原创性之嫌。1973年,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出版了引起文学界剧烈震荡的《影响的焦虑》(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of Poetry)一書。2005年,徐文博在中文版的译序中总结了布鲁姆的核心观点:“在后来诗人的潜意识里,前驱诗人是一种权威和‘优先——首先是历时性平面上的优先,是一个爱和竞争的复合体。由此为发轫点,后来诗人在步入诗歌王国的一刹那就开始忍受‘第一压抑感。他无可避免地——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受到前驱诗人的同化,他的个性遭受着缓慢的消融。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后来诗人就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争取自己的诗作在诗歌历史的一席之地。”毋庸置疑的是无论布鲁姆是否在专著中将之昭告天下而引起文学界的震荡,“影响的焦虑”一直就客观存在。这种焦虑对于身处诗歌的黄金时代的唐代诗人而言尤甚。那么,薛涛在创作《柳絮咏》时,在承受如此众多的前驱诗人的“影响的焦虑”之际,她是甘于落入窠臼还是大胆创新呢?如果按照前文提到的两种解读来看,薛涛的《柳絮咏》并没有摆脱前人的影响而树立自己的风格,那么她所自评的“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就有过誉之嫌了。

《大唐六典》有记载:“凡天下观,总共一千六百八十七所,一千三百三十七所道士,五百五十所女道士。”《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天下观一千六百八十七所,道士七百七十六,女冠九百八十八。”《唐大诏令》载《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言:“斋供行立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根据以上文献可知,唐代女子入道已然成为一种盛极一时的文化现象。如果读者考虑到薛涛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她作为女冠的文化身份,尝试从道教的视野来解读这句诗,“一向南飞又北飞”的柳絮则会衍生出第三种意象——一种突破了前辈诗人的影响的新意象,从而使其具有了创新意义。正如鱼玄机以“归北又归南”的流云来高扬自由的旗帜,薛涛“南飞又北飞”的柳絮也是精神逍遥和身体自由的具象化表达。在《庄子·逍遥游》中,自由总是与“飞”联系在一起。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藐姑射山上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游四海”。柳絮与大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具有同样的特征:身若无物,无牵无挂,随心而动,无物相害,无所可用,是以可以达到“逍遥”的境界。在薛涛以道观物的视野下,柳絮不是自我或者元稹的化身,而是至高深而尽精微的“道”的化身。

结论

唐代道教盛行,巴蜀又是道教的重要发源之地,身为女冠的薛涛在其咏物诗《柳絮咏》中极有可能采用了道家和道教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从平凡小物中体悟“道”的真谛。如果读者也采用“以道观物”的方法来体悟薛涛的这首小诗,那么就可以得到全新的阐释:薛涛从柳絮的“轻微”中体悟到“道”崇柔尚弱的智慧;从柳絮的“无情”中体悟到“道”运行万物的规律;从柳絮的“飞”体悟到“道”的逍遥之境。《柳絮咏》是一首真正的关于柳絮的赞歌,也是一首关于“道”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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