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玲 张桂青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以下简称“新冠肺炎”)的病原体为新型冠状病毒,即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1]。在世界多国迅速传播,患者、医护人员和普通大众都承受着不可逾越的心理压力,引起不同程度的焦虑、抑郁及恐慌不安等心理问题[2-3],针对不同群体的心理危机干预在疾病控制的整体部署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4-5]。医护人员作为抗疫一线的主力军,为患者提供照护的过程中与患者直接接触,属于心理防护的一级高危风险人群,必须向一线医护人员提供必要的支持[6-7]。
基于此,国家明确指出要加强患者、公众及一线医务人员等不同群体心理健康的维护[8-9],并在指定的隔离医院派驻精神卫生专业人员和专家组,提供现场服务。在2020年2月底,从北京、上海、浙江等省(市)派遣2批共304名精神心理科医生作为国家心理救援队飞赴武汉,在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指挥部心理危机干预专家组的带领下,主要为一线医护人员提供心理康复指导。笔者作为援鄂医疗队的队员,基于在抗疫一线为医护人员提供心理康复指导的经历,辅助质性访谈,探究“抗疫”一线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状态与康复对策,为一线医护人员心理康复工作的开展提供借鉴意义。
根据笔者在抗疫一线接触到的真实案例与工作经历,筛选出具有典型特征的案例,辅助质性访谈,分析一线医护人员在新冠肺炎疫情下的心理现状。
在连续的高强度负荷工作的情况下,面对疫情形势的严峻、同仁的悲惨遭遇、执行操作的艰难与不得已而为之的职业暴露,医务人员内心充满恐惧与情绪困扰[10],这些恐惧情绪或外显或被压抑在潜意识中内隐而以噩梦的形式展现。
医生A说:“李文亮病逝消息后的那天晚上一方面为他惋惜,一方面也极度的恐慌,恐惧不安之下我给父母、老公打电话,给要好的朋友打电话,家人和朋友都告诉我:‘不要想那么多,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你安心上班就行了。’可这些话语根本不能缓解我的恐惧,我在想,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来接触一下病人试试,看看你们会不会紧张和害怕,放下家人的电话,恐惧的情绪依旧在我内心蔓延。”
抗疫一线的医务工作者需要做好一切防护措施,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双层手套与口罩,还要戴上护目镜与面屏,然而这一切防护措施都增加了医护人员执行操作的难度,尤其是严实的护目镜戴上一会儿里面满是雾气与水珠,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景,为了顺利执行操作只得卸下防护措施从而造成了职业暴露,因此也更加重了医护人员的恐惧情绪。
医生B说:“一次我要给一个病人置管,看不清、时间又紧急,我干脆在操作的时候把护目镜取下来,操作结束我又重新戴上,在我的意识里,我认为我这些行为都是在和病魔抢时间,我在努力着抢救一个又一个生命,老天会眷顾我的,不会让我们这些善良的天使被感染的,我这样说服自己,内心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是到了晚上,我的梦境出卖了我,入睡后我开始做各种可怕的噩梦。”
某援鄂医疗队的领队医生C说:“队员给患者插管的时候距离那么近,病区里所有用的东西要由医生、护士进入病区时候带入,有时要搬运东西,要给患者翻身,而这些大动作都很危险,万一防护服被挣烂了怎么办,那么近的距离队员们万一被飞沫或者气溶胶感染了怎么办……到了晚上,我在睡梦中梦见一个年轻的护士值班的时候没有戴N95口罩在进行操作,我嘴里喊着,‘糟了糟了,这样必定会感染的,这样死定了’,我喊着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每个人都有着多样的角色,承担着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在工作中,是医护人员,在家庭中,或是儿女,或身为父母,或是配偶。在抗疫一线的工作中,医护人员在抢救生命的同时,自己的生命也无时无刻不在受着威胁,一旦自己不幸成为感染者,父母该怎么办?儿女该怎么办?种种担忧涌现在脑海中。
医生A说:“我开始变得心跳加快,心慌,胸闷,糟了,我是不是已经被感染上新冠病毒了,太可怕了,女儿还年幼,不行,我要把女儿交代给一个可靠的人。”
护士A说:“我们离华南海鲜市场这么近,感染的风险一定很高,我家里还有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我要是被感染了孩子和老人就会没人管了。”
躯体化是一种体验和表述躯体不适与躯体症状的倾向,这类躯体不适和症状应用目前的实验室检测手段无法发现其相应器官病理基础的证据,或者症状表现与检查结果不对称[11]。躯体化是心理障碍的一种表现形式,如抑郁症患者的躯体化症状[12]。在此次抗疫一线工作中,医护人员最常见的躯体化症状为失眠。
医生A说:“脑海中都是最近在媒体里看到的重症患者的画面,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入睡,这时已经是夜里3点钟了,怎么办?”
护士A说:“到了晚上,我根本没有办法入睡,连续一周我都是晚上实在熬不住了才眯一会儿。”
护士C说:“我昨晚一晚上都没有办法入睡,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今天医疗队有活动叫我参加,我感觉我只是跟在大家的后面机械地做事,具体做了什么却回想不起来。”
此外,强迫症状包括强迫观念与强迫行为[13],也出现在抗击新冠肺炎的一线医护人员中,主要表现为过度清洁。
如护士B说:“我突然间想到我今天上午曾经拿掉护目镜的事情,糟了,糟了,我今天上午有过职业暴露,这可怎么办啊?院感老师说:‘你这样做的风险很高,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于是我把清洁室里的酒精倒在口罩上,用酒精擦脸,擦眼睛,我要彻底消毒自己。我把酒精倒在头上开始用酒精洗头。”
职业的神圣使命与救死扶伤的自豪感都是医护人员主动请缨参加抗疫一线工作的动力源泉,然而抗疫工作中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难免会有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与心理落差。
医生B说:“我来之前想到自己即将加入到抗击疫情的一线,和众多的同仁在一起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去和病魔搏斗,去帮助疫区的患者战胜疾病,想想自己还是蛮伟大和富有成就感的,内心甚至有一些兴奋和激动,我是战士我怕谁?但是到达武汉进入病区开始工作后,这显然和我之前的工作场景不一样。”
护士C说:“我到武汉的一个重症病区工作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以来我都是按时上下班,工作对我来说,我是能够应对的,可是让我特别挫败和痛苦的是,有的病人眼看着病情已经趋于稳定,都要好了的样子,可是突然间病情就发生变化,我们虽然全力抢救,也难以挽回他们的生命,我好无能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是来救死扶伤的吗?”
破冰活动是一类打破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活动,它起源于“冰山理论”,指“可见的部分”往往只是整体的一小部分,而那些隐藏在“海平面”以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主体,也恰恰是起决定作用的部分[14]。可以是通过身体的接触来达到破冰的目的,也可以是通过言语交流和合作来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在各个领域的应用中都取得了显著的成效[15-17],而在为一线医护人员提供心理干预的过程中遇到了破冰之难的困境。尽管一线医护人员存在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仅有极少数的医护人员选择在无法承受的情况下主动寻求心理援助(如护士A),大多数医护人员都拒绝国家心理救援队的心理援助。在国家心理救援队要去给医护人员提供帮助时,他们说:“我没有问题,不要把我当作有问题的人来看待,我不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也会有人客气地说:“我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和你们聊天。”通常,笔者做心理危机干预,问一个人要不要接受心理帮助时,并不是他说不要,就以为真的不需要。有些医护人员不公开承认自己有心理应激反应,有很多原因,大概分为以下几点。
特别是医护人员这个群体,是为别人提供帮助,接受别人的帮助会有些顾虑,担心会被误解,他们需要感受到自己是非常有力量的,担心自己的软弱暴露出来,会影响形象和自己的力量感。他们往往不太能用语言直接承认,但实际上他们是需要的,只是承受被别人帮助的这个压力确实很大,让他们无暇去顾及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与感受。
医护人员不愿意接受心理援助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工作,在心理学上叫潜抑或隔离。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描述为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表现,是指个体把意识中对立的或不能接受的冲动、欲望、想法、情感或痛苦经历,不知不觉地压制到潜意识中去,以至于当事人不能察觉或回忆,以避免痛苦[18]。
一个人如果情绪完全打开,难免会对日常生活、工作、社交等产生影响。想象一下,如果给一线的医护人员提供心理援助时,他们的情绪完全打开会怎么样?尤其是对于在一线工作中的医护人员,只需要非常简短的理解和支持已足够。除非在休息的时间段里做心理干预,否则在工作岗位中实施心理干预不仅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还会干扰正常的工作秩序。笔者自己也有体会,在工作的时候有记者问笔者害怕吗?笔者有所迟疑,反应一下才会说,会怕的,但工作于其中的时候实际害怕与恐惧就被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驱赶走了。对于医护人员深层次的创伤,可以等他们从前线撤离回来后,有时间重新去梳理这些行为的时候,深入其中一点点地去处理这些创伤的情绪。
医护人员拒绝心理援助是过度牺牲的一种表现,也是获得关系、认可的方式。在危机当中很容易触发医护人员的一个反应,就是不顾个人安危,甚至会过度牺牲。一个医疗队的领队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太拼了,他们就想多从死神那里抢救回来一些病人。”但这个度把握起来非常困难。因为有时候自我牺牲是我们整个社会文化所鼓励和倡导的,这是一种美德,更是逆行者所需要的大无畏精神。有时候,在一种环境情绪的渲染与触动下我们也会做出这种过度的牺牲。所以在专业的工作当中,包括职业耗竭,或卷入太深拔不出来,可能都跟过度牺牲有关系。这样的医护工作者在创伤当中,也特别容易被触动。
法国心理精神健康领域的专家德尔沃戈则警告,让医护人员背负起“英雄”的名号,十分危险,因为“当你成为一个英雄,这意味着你注定要在沉默当中受苦,牺牲”,因为“英雄意味着不寻求帮助,不要求任何,因为英雄是超人”。
最近,在多个新闻媒体里都可以看到记者在采访某医疗队的领队医生时问及是否有害怕时,他们会有短暂的情感流露,但很快他们就把自己疲倦的神态,悲伤的情感收起来,转入到对患者治疗的理性话题中。这是因为他们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上来,会担心他人看到医生都害怕还怎么给患者治疗疾病,所以当他们觉察之后很快就会关闭上自己情感的闸门。就像有一天接连接触了6个丧亲的患者,他们讲述这些的时候悲伤的状态几次让笔者也潸然泪下,几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双眼,当眼泪流出来的时候,笔者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心理危机干预工作者,如果和他们一起哭,他们会感受不到来自于医生的力量,会更加悲伤,因此马上把眼泪憋回去。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也如心理危机干预工作者一样,需要在情绪卷入和自我觉察之间找一个平衡点,既要去体验救助患者失败的情绪,又要有些理性的态度和认识。
3.1.1 理解一线医护人员的应激反应
医护人员也是普通人,他们在疫情面前也与公众一样有着恐惧、恐慌,疫情之下在他们身上出现的应激反应也是在疫情这样一个非正常事件下的正常反应,医护人员也会焦虑、抑郁,也会有失眠与躯体的各种不适[19],我们需要理解医护人员的反应,医护人员自身也需要理解自己的反应。如一位援鄂护士写道:“自己选择去的目的是想锻炼一下自己,并没有担心太多自己会感染;出发的时候,自己内心没有太多波澜,只是有些紧张,但爸妈各种唠叨时鼻子就觉得酸了;到达湖北现场,才发现湖北重灾区真实状况比大家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人们内心非常压抑、焦虑;网上说的为省一件防护服少喝水少去厕所,穿防护服里面闷得全是汗,生理期痛到不行仍然坚持工作等绝对是真实的,而且只是冰山一角。”
3.1.2 理解一线医护人员职业特征下的反应
一线医护人员尤其是重症病区的医护人员每日面临对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疗,每日面临死亡,会有生死压力存在,他们比其他任何职业所经历的生死场景都要多,有个医生讲到: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近死亡。一方面,他们经受着最大化救治患者的压力;另一方面,使命感又在驱动着整支医护团队不畏艰辛地战斗。这位医生说:“自己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医生的使命;非常有意义的一次经历,回来后感觉自己成长了很多,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觉得自己能勇敢面对。”
在给一线医护人员提供心理干预遭遇拒绝时,可以先试图去走近他们,融入他们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了解他们的工作内容和生活,问他们的感受和体验。笔者几次去做医护人员的团体干预之前大家都说自己不需要帮助,但是在破冰之后,他们会敞开心扉,把他们的感受和体验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破冰的过程。
对医护人员的破冰也在于医疗队领队的认识与重视,在于领队开放的态度,例如,北京某援鄂医疗队,领队比较重视,心理医生就好开展工作,心理救援队在清洁区布置了一个温馨的房间,医护人员脱去防护服后,可以在里面听听音乐,在心理干预人员的引导下做运动、学习心理科普知识等,让自己舒缓下来,起初也会有人有顾虑,但只要有人走进去,后面就会陆续有人进入。
又如,湖北省人民医院的东院区,清洁区设立了心灵驿站,有心理咨询师、团体辅导老师、精神科医生共同进行工作,并配备了生物反馈仪、音乐治疗仪、虚拟现实等设备。医护人员下班后,可以去心理驿站坐坐,吃点零食、聊聊天、做做手工、看看投影的心理科普知识、听听放松音频、和心理咨询师交谈,甚至找精神科医师取点助眠的药物等。通过这些方式,医护人员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得到心灵的慰藉。
笔者在自愿接受团体心理干预的一线医护人员心理干预工作中,会针对他们存在的问题去设计不同的团体互动。
通常第一部分是自我介绍,笔者会先用自我暴露的方式介绍自己,如谈到刚进入方舱工作的第一周也会害怕,下了班也会仔细回想今天哪个环节有职业暴露的风险,当笔者谈了自己在抗疫一线工作时的感受与反应之后,每位队员也都降低了防御,开始做简短的自我介绍,进而讲述起援助武汉前后的心理感受。
在互动的环节根据要干预的不同群体来进行设计,如在给一个已经连续工作了一个半月的一线医护人员做心理干预时,笔者设计了一场为患难与共、共同担当、呼吸放松训练、暴风骤雨般的激励这样四个环节的互动,目的是让医护人员去感受人生会经历灾难与挫折,而我们选择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在于我们自身,我们的共同目标是协作并进,共同分担来推动大家的组织观念,同时在大家紧张忙碌的工作之余也要学会放松自己。而在对一个来到武汉一周的医疗队做团体心理干预时笔者设计为无家可归、患难与共、共同分担与爱的传递的环节。
面对面的心理咨询服务要求较高的现场隔离标准,现如今网络技术的发达,除了可以采用讲座等形式讲解与互动之外,还可以利用网络平台,如微信、短信、好医生心理热线等方式,为抗疫一线的医务人员提供心理服务。例如,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心理救援分会与国家精神心理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联合学术支持下,联合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共同开发的“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心理危机干预平台”[20];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还建立了“强肺心理支持系统”[21],为一线医护人员的心理援助工作提供了便利。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正值春节期间,人口流动性大,且病毒潜伏期长,可通过空气和接触传播从而传播性较强[22],造成患者数量呈井喷式增长,给人类健康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同时给抗疫一线的医务人员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产生恐惧与无助、焦虑与担忧等不良情绪。医护人员是抗疫一线的主力军,为一线医护人员提供有效的心理干预与防护,保证一线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是战胜疫情的重要因素。然而,在抗疫一线对医护人员进行心理危机干预不同于心理咨询,心理咨询是来访者找心理咨询师的过程,而心理危机干预是心理干预工作者想办法找到在灾难事件中受到伤害的人主动提供帮助,因此破冰更难也更重要,解析破冰之难的原因,并提出有效的对策,能够更充分地保障一线医护人员心理干预工作的开展,促进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最终达到战胜疫情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