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童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艾丽丝·门罗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她是加拿大历史上第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是第一位获得该奖的短篇小说家。在致门罗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中,瑞典文学院这样评价她:门罗“常常能用30页表达出普通小说家用300页还无法表达出的内容”[1],她用精妙的语言“几近解开了人类心灵变幻莫测之谜”[1]。短篇小说集《爱的进程》(TheProgressofLove)是门罗的中期代表作,她凭借此书第三次荣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遗憾的是,我国学界大多将研究焦点放在门罗的晚期作品《逃离》上,或更多关注她的早期作品,而其中期作品得到的关注较少。门罗作品描写的对象与其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其早期作品主要关注年轻女孩所面临的两难处境,晚期作品则将关注点转向中老年女性。有趣的是,作为短篇小说集《爱的进程》的题名小说,《爱的进程》却是一个在年轻女孩与年老女性经历之间跳跃的故事——它讲述了外婆、母亲玛丽埃塔、女儿费玛三代女性的婚姻爱情经历。通过串联三段人生,小说体现出三代人对爱的不同理解,传达出“爱的进程”之意。要在二十几页的篇幅里生动讲述三代人的故事,需要作者具有高超的叙事艺术,而叙事艺术也是这篇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在《爱的进程》中,传统的叙述形式被颠覆,小说叙述呈现后现代特征:线性的叙事时序被打破,三段故事彼此交织;多维度的叙事声音互相补充或彼此矛盾;空间叙事策略使小说呈现出空间化艺术效果。本文将从倒错的叙事时序、多声部的叙述声音、空间叙事策略等三个方面切入,探索故事的碎片化、对话性和空间性特点。
门罗对短篇小说的创作偏好与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息息相关。在她眼里,“生活的本质是碎片性与含混性的,而不是如长篇小说所隐喻的那种逻辑性、整体性和绝对性的”[2]。因此,在进行小说创作时,门罗总是避免采用直线型的故事展开模式,而是广泛采用时间倒错的叙事手法。她将记忆和现实打碎后重新组合,将事实与虚构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种非线性、碎片化、回旋往复的叙事过程。
法国叙事学理论的奠基人热奈特认为,时间倒错指的是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之间的不协调。其中,故事时间指的是一系列事件按照发生、发展、变化顺序排列而成的时间,也被理解为客观时间;而叙事时间又被称为文本时间,指在叙述文本中呈现出的时间状态,也被理解为主观时间。那么,时序的变形便是叙事时间相对于故事时间的变形。具体来说,它主要表现为将几个情节线索互相穿插,造成叙述时间的间隔,或者将情节中的事件不按其先后顺序叙述,而是互相穿插,造成倒叙或预叙[3]。
在《爱的进程》中,故事的常规时序被频频打破。故事开头,父亲打电话告知母亲去世,引出女儿费玛对于父母的回忆。记忆回到1947年夏天,12岁的“我”(费玛)正等待着高中入学考试成绩,而多年未见的贝瑞尔姨妈将来拜访费玛一家(A部分故事)。然而,姨妈到访的故事被母亲玛丽埃塔的故事打断了,玛丽埃塔小时候曾目睹自己母亲上吊又被救下的可怕场景(B部分故事)。当B部分故事结束后,A部分故事得以继续,此时贝瑞尔姨妈和弗洛伦斯先生已经到达并参观了农场。第二天,贝瑞尔和弗洛伦斯请大家去野树林酒吧吃晚饭,贝瑞尔讲述起另一个版本的上吊故事。此时,A部分故事还未结束,叙述却又被打断了。时间来到几十年后,此时费玛童年居住的老房子已经准备出售,费玛和朋友博比正前去查看(C部分故事),费玛对博比讲起母亲烧遗产的故事(D部分故事)。接着,叙述却又跳回到一行人在野树林酒吧用餐后的时间节点。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玛丽埃塔对大家讲起她烧遗产的故事。此时,A部分故事终于结束,而还未结束的C部分故事便再次接上,费玛和博比继续他们的谈话。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爱的进程》主要讲述了三代女性的三段经历:外婆上吊的故事(B部分故事),母亲烧遗产的故事(D部分故事),女儿“我”回到老房子的故事(C部分故事),而这三个故事又是通过贝瑞尔姨妈的到访(A部分故事)而串在一起的。故事时间应当是B—D—A—C的顺序,而叙事时间却呈现为A—B—A—B—C—D—A—D—C的顺序。过去、现在、未来的事件杂糅在一起,故事客观发生与发展的线性时间顺序被完全打破。叙事时序倒错,故事呈现出碎片化特点。这种时序倒错的叙述虽然表面上看着混乱,但实际上却恰好体现出作者的精巧构思:在不同情节线间自由切换可以使故事更具流动性,而互相缠绕的情节线也象征着三代女性之间密切的情感联系。此外,故事情节的断裂有其一定的内在逻辑,叙述时序的倒错更像是意识流小说中叙述者意识的自然流动。例如,通过野树林酒吧这一“支点”的联想,A部分故事便自然流动到C部分故事了。
叙述者频繁使用的倒叙手法是这篇小说非线性叙事效果得以产生的主要原因。热奈特将倒叙定义为“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4]。在《爱的进程》中,外婆上吊的故事以及母亲烧遗产的故事是小说中的两次重要倒叙。这两次倒叙是在贝瑞尔姨妈到访的第一叙事(按照故事时间进行的叙事)外,另增补的两个重要情节。这两个故事又在后续情节中被重述,对第一叙事起补充作用,这也使整个故事显得复杂多变。
除了倒叙,预叙也起到打破常规叙事时序的作用。与倒叙相反,预叙指的是在事件发生之前,叙述者便预先向读者叙述事件及其发生过程。例如,在讲述玛丽埃塔的母亲上吊故事前,叙述者便预先将事件结果告诉了读者:“正是萨克里夫太太说服了玛丽埃塔的妈妈不要上吊。”[5]11此处,读者已得知未来要发生的事件结果,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自然是错位的。读者不禁会提出一系列问题:玛丽埃塔的妈妈为什么要上吊?萨克里夫太太是怎样说服她的?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呢?预叙容易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同时还能体现出作者对主人公命运的准确把握。
在处理叙述声音时,门罗使用了多种叙述声音共存的创作手法。她曾经表示:“我希望事件的层次越多越好,也就是说故事可以由尽可能多的人来讲述,每个人背负的记忆各不相同,而我必须将这些不同的讲述都统一在一个框架下。”[2]多维的叙述声音互为依存,使得小说具有了对话性效果,故事复杂性因此大大增加。
多声部的叙述声音首先体现在第一人称的两种叙述声音上。门罗小说的时间跨度通常很大,叙述者往往采用回顾的方式来讲述故事。如此,故事中首先存在着两个叙述声音:年长叙述者的声音和年轻叙述者的声音。在《爱的进程》中,作为观察者的年长费玛和亲历事件的年轻费玛便提供了两种叙述声音。由于观察者与经历者之间隔着几十年的绵长岁月,而记忆本身又具有一定的不可靠性,那么,两种叙述声音之间自然会存在一定的偏差。除了同一人物的两种叙述声音外,不同角色的人物也提供了不同立场的叙述声音。多种叙述声音彼此交叠或彼此矛盾,呈现出多声部合唱的特点。在门罗看来,“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6]。只有当多重叙述声音互相补充而读者也不断捕捉叙述细节并进行个性化阐释时,真相才能逐渐浮出水面。
在《爱的进程》中,在叙述玛丽埃塔的妈妈上吊的故事和玛丽埃塔烧遗产的故事时,都出现了两位叙述者。在上吊故事中,母亲玛丽埃塔和姨妈贝瑞尔对这一事件有着截然不同的情景描述。在玛丽埃塔的叙述里,她看见“一根绳子,从头顶横梁挂下来的一根绳子尽头绕出的一个环”[5]12。在极度恐惧中,她下意识地听从母亲的话,狂奔到镇上去找父亲。深受母亲上吊事件的打击,幼小的玛丽埃塔心中便埋下了仇恨父亲的种子。但贝瑞尔姨妈的说法却截然不同,“我只是个小娃娃,不过是我注意到那绳子的。我的眼睛顺着那绳子朝上又朝上看去,看到它挂在横梁上,就搭在那里——根本没打结!玛丽埃塔没注意,那个德国女人也没注意。可我就大声说了:‘妈,绳子都没系在横梁上,你打算怎么上吊哩?’”[5]26小说并没有直接指出哪个版本是真,哪个版本是假,故事的真实情况需要读者自行判断。由于“一个叙述者所报道的事件与另一个或几个叙述者所报道的事件相反”[7],所以叙述者的话具有了不可靠性。费玛在听完贝瑞尔讲述的故事后,感到“怪怪的”,“她的一切都挺别扭,都是从一个新的视角看过来的”[5]27。费玛描述道:“有那么一阵子,为主的还是母亲的版本。它吸收了贝瑞尔的故事,覆盖了它。不过贝瑞尔的故事没有消失。它被封存多年,却始终存在。”[5]27这便是门罗所提倡的多层次、多角度的叙述——每一位叙述者都被赋予了一定的叙述权威。多声部叙事使得小说具有了对话性效果,读者可以对上述两个相互矛盾的叙述进行不同的解读。读者可以选择相信贝瑞尔姨妈的叙述而对费玛的叙述存疑,甚至还可以给出自己的推理思路:首先,费玛并没有亲身经历上吊事件,其全部细节都只是听母亲玛丽埃塔转述,费玛的不在场使她的叙述具有不可靠性;其次,由于玛丽埃塔看到母亲准备自缢,无助、惊吓到几乎失去思考能力,那么,在这种慌乱的情况下,她很可能没有留意到绳子的细节。由于两个版本的故事彼此颠覆,读者又无法获得更多细节,那么,读者自然也可以选择相信玛丽埃塔转述给费玛的版本,而对贝瑞尔版本的故事提出质疑:贝瑞尔当时只是个小孩子,她真的看清了吗?如果说玛丽埃塔没留意绳子细节,那位德国太太为何也没注意到呢?再者,由于贝瑞尔与父亲的关系一向亲密,那么她是否会刻意为父亲说话,她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由此看来,两种不同的叙述彼此颠覆,彼此解构,使小说呈现出对话性的特点。但最重要的也许并不是事件的真相,而是不同叙述对传统一元叙述权威的消解,不可靠叙述对作者自身叙述权威的解构。
在玛丽埃塔烧掉3 000加元遗产的故事中,也出现了费玛和玛丽埃塔两个迥然不同的叙述声音。在费玛的叙述中,她的父亲曾目睹母亲烧掉了遗产,而且“要是任何人试图阻止她,他会保护她”[5]31;但在玛丽埃塔的叙述中,她是独自一人烧掉现金的。不过,事情的真相很快便浮出水面:当母亲向姨妈坦白这件事时,费玛的父亲万分错愕——他压根不知道遗产这件事,更别说看着玛丽埃塔烧现金了。由此可见,费玛叙述中的父亲形象只是一个美好的虚构形象,代表着她对于爱的追求和向往。费玛最后也承认,“要我相信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该有多难啊。看起来它完全就是真的。这就是我对他们的信仰吧。我从没停止过这种信仰”[5]35。实际上,女儿与母亲的个人叙述都是一种自我认识、自我理解、自我阐释的方式。通过不同的叙述,叙述者们可以更加自由地表达自己关于人生、家庭、爱情等方面的独特观点,给所述内容赋予一种个性化色彩,进而消解一元的权威化叙述。正如学者杨金才所指出的“门罗建构起来的过去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其意义需要通过不断阐释与再阐释才能获取。通过记忆重访过去其实是一种认知行为,产生变异在所难免”[8]。记忆重访的过去难免发生“变异”,但在读者不断阐释与再阐释中,文本得以获得更多的意义。
20世纪末,随着在人文社科领域出现空间转向,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意识到空间研究对于文学评论界的重要意义。巴赫金阐述了“时空体”概念,指出空间和时间共同构成叙事的组成成分,空间同样具有推动情节展开的叙事功效[9]。在《爱的进程》中,门罗没有将空间仅视为静态化和边缘化的存在;相反,她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叙事进程。
《爱的进程》中的主要空间包括费玛家的房子和野树林酒吧,次要空间包括高中校舍、玛丽埃塔小时候的家等地点。其中,费玛家的房子可看作一种时间标识物。在门罗的小说中,处处可见她对住宅空间的描写,房子的故事即是人的故事,通过描写住宅空间,可以呈现加拿大小镇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状态。例如,《爱的进程》中的住宅空间——费玛一家住的房子,设备老旧,天花板上有很多烟囱的污渍,但墨绿色的百叶窗和白底矢车菊花纹的墙纸倒使房子显得非常温馨。空间不仅仅是背景,其还可以“突出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跨越”[10]。破旧却温馨的家见证了费玛父母相濡以沫的一生,象征着他们的美好爱情,是凝聚着几十年时间的空间形式。母亲去世后,父亲搬进养老院,房子租给了公社,后来又卖给了渥太华来的年轻夫妇。在房子准备出售的那一年,费玛和朋友博比回了一次老家,此时已物是人非。在费玛看来,谷仓上的彩虹和墙上绘制的字母像是来自嬉皮士们的嘲讽。“他们用自己的生活,把我父母的取而代之,几乎都不知道后者的存在。他们在这个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仰和习惯。”[5]29从费玛家的朴素装修,到公社嬉皮士们的改造住宅行动,再到年轻夫妇的再翻新,可以看出时代变换在空间上所留下的痕迹。因此,费玛家的房子既是一种空间存在,也是一种时间标识物。新的生活方式必然要取代旧的生活方式,这难免让时间见证者暗暗感伤。这种对凝聚着时间的空间描写突破了只是将空间作为故事发生地点和叙事场景的单调写法,使得小说的内涵大大丰富。
与费玛家房子的变化类似,野树林酒吧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变成了一个表演脱衣舞的地方。野树林酒吧一方面是见证变化、浓缩时间的空间,另一方面更是一个切实的叙事元素:从贝瑞尔和弗洛伦斯请费玛一家到野树林酒吧吃晚饭,再到结婚后的费玛再次来到野树林酒吧,野树林酒吧这个空间自然衔接起不同的时间节点,推动了叙事进程。与之类似,小说中提过的几处空间也起着叙事元素的作用,已暗暗地为费玛“十五岁离家出走,到饭店打工,去夜校学打字和速记,进入房地产公司,最后成为一名有执照的经纪人”[5]35-36的人生之路作了铺垫。例如,“石头造的巨大的高中校舍”[5]9代表着费玛对于知识的渴求,但这种渴求与家庭经济状况以及母亲的态度不符,所以日后费玛也许会在这个问题上与家人发生矛盾。再如,费玛的职业生涯与姨妈的高度相似,这也许与1947年姨妈的探访有着密切联系。从加利福尼亚来的贝瑞尔姨妈代表着城市文化,这对于身处小镇的小费玛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城市空间与小镇空间的对比,早已为她日后的选择埋下了伏笔,这也推动了隐性的叙事进程。
除了将空间看作时间标识物和叙事元素外,门罗还使用了“空间并置”[9]的空间叙事策略。现代作家常用此策略来打破叙述的线性时间流,使文学作品产生空间艺术效果。其中,瞬时并现是“空间并置”所采用的主要艺术手段,即在某一叙述时间内,多种空间或多个空间意象得以呈现。门罗小说中常出现人物的“顿悟”。“顿悟也被称作‘出位之思’,这一表述精妙地传达了顿悟时刻人物介于不同空间的存在状态。”[11]在《爱的进程》结尾,回到老房子的费玛站在曾经贴着矢车菊墙纸的房间里,脑海里却浮现出刚刚对博比说的故事——父亲站在厨房守护着母亲,看着她把钱丢进火里。想象出的厨房空间与费玛身处的贴着矢车菊墙纸的房间并置,而费玛就在此刻获得了对于爱与恨的顿悟。顿悟的奇妙体验与空间结合在一起中断了时间的瞬间体验,将过去和现在的空间体验,甚至未来的空间体验,都凝聚在了一起。
短篇小说《爱的进程》延续了艾丽丝·门罗细腻独特的写作风格,同时也让读者领略到这位文学巨匠所展示出的高超叙事艺术。倒错的叙事时序使现实、回忆、想象相互交织,文本呈现碎片化的特点;多声部的叙述声音互相重叠,互为补充,呈现对话性特点;空间可以作为时间标识物,也可以作为推动叙事进程的叙事元素,而空间并置的技巧还可使文本呈现空间性的效果。在有限的篇幅中,门罗生动展现了三代女性的故事,扑朔迷离的情节和多重的声音使故事具有高度延展性。读者可以借助个人经历和阅读经验对小说进行多元化解读,并个性化地理解小说所蕴含的“爱的进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