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莹
(西安外国语大学出国留学人员培训部, 陕西 西安 710061)
“长安自古帝王都。”经过历代王朝的发展,至唐代,长安作为李唐王朝一统天下的首善之区,政治地位达到了顶峰,繁华富庶于历史上亦绝无仅有。在唐代文人心中,长安是至高无上的帝都,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圣地。唐诗中对“长安”的吟咏不胜枚举,这些诗作都是追忆长安的鲜活文本,蕴含着无尽的审美意味和情感寄托,展现了那个时代昂扬奋进的精神、宽容博大的心胸以及辉煌灿烂的文化。在一首首具有鲜明“长安”意象的唐诗中我们能够重新感知唐长安文化的精神特质,领略那浓厚的穿越历史文化时空的大唐气息[1]。
长安地势雄奇,布局恢宏,作为李唐王朝一统天下的帝都,其规模和王朝气象均臻于极盛。长安的面积远远超过古罗马、拜占庭,其以无与伦比的规模彰显着雄视天下的气派。帝京长安壮丽辉煌,建筑宏伟,楼阁栉比,雍容华贵,尽显唐代的雄健之气和包容开放的大国气度。作为大唐盛世的象征,长安是唐人心中所向,宏阔的帝都气象令人震撼,叹为观止。有唐一代,鲜有文人未曾吟咏过长安。“长安”这一鲜明的“帝都”意象,自初唐至盛唐及至晚唐,始终在瑰丽的诗句中熠熠生辉。
唐太宗李世民以《帝京篇十首》对长安作了史诗般的吟咏,堪称对长安礼赞的开山之作,其中有云:“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岩廊罢机务,崇文聊驻辇。玉匣启龙图,金绳披凤篆。韦编断仍续,缥帙舒还卷。”[2]20“帝宅”和“皇居”在“秦川” “函谷”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雄伟壮丽,也只有如此阔大的皇城气派,才能承载大唐的天子之尊和皇权之威[3]。初唐“四杰”借用汉赋的手法,铺陈出长安雄伟恢宏的开国气象。骆宾王在《帝京篇》中用两百多句诗句描写长安的巍峨图景,例如,“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2]833。王勃也在《临高台》一诗中有云:“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高台四望同,帝乡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2]674卢照邻则在《长安古意》中描绘了帝都长安雍容华贵的非凡气象:“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2]522围绕着“长安”这个中心意象,诗中的“大道” “狭斜” “青牛” “白马” “香车”等意象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恢宏华丽的多彩画卷。相比之下,王维的诗歌则展现了帝都恢宏庄严、壮丽繁盛的景象,体现出大唐盛世的不凡气象,如《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云:“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2]128而在白居易的笔下,长安城坊恢宏整肃,街衢井然有序,万千景象都彰显着大唐皇都的雍容与气派。正如他在《登观音台望城》中所云:“千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2]5064诗仙李白也在《君子有所思行》中给我们描绘了盛世长安的巍峨与繁华:“紫阁连终南,青冥天倪色。凭崖望咸阳,宫阙罗北极。万井惊画出,九衢如弦直。”[2]1700即使在中晚唐时期,国势衰微,长安依旧是文人心中庄严的帝王之都,他们依然用昂扬的诗句来吟咏赞美长安,表达心中无限的思念与憧憬。唐末卿云在《长安言怀寄沈彬侍郎》一诗中就写道:“故园梨岭下,归路接天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2]9379字里行间尽显唐人对长安不变的仰望之情。
从唐代无数文人赞颂长安的诗句中,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了唐人对长安的无比热爱与倾情神往之情。长安以其一代皇都独有的气度和风范,使人们将其铭刻于心,成为大唐盛世的具象符号。
唐代政治稳定,国势强盛,社会富足,长安城更是市井繁华,四时瑰丽。诗人们以生花妙笔描述四季风物、时令、节日以及丰富多彩的相关活动。春日、夏花、秋色、雪景,上元、清明、中秋、重阳,都是诗人们吟咏不尽的题材,留下了无数的传世佳作。
在诗人眼中长安的四季既清新怡人又绚烂多彩。“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2]3871这首诗为唐代诗人韩愈所作,描写了长安初春小雨的优美景色,写景清丽,充满了对春天来临时万物生机蓬勃的欣悦之情。在《忆长安二月》一诗中,鲍防的一字一句都洋溢着春的气息:“忆长安,二月时,玄鸟初至禖祠。百啭宫莺绣羽,千条御柳黄丝。”[2]3484早春的长安一片祥瑞景象。李白在《阳春歌》一诗中有云:“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2]1692阳春三月的长安美景亦跃然纸上。到了上巳节,人们结伴出游,水边沐浴,随处可见婀娜多姿的红粉佳人,杜甫诗中有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2]2261到了寒食节,男子打马球,女子荡秋千,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如王维的诗句“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2]1259,生动地描绘出一幅明朗的画卷。待到炎炎夏日,“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2]1307,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中的诗句生动再现了夏日长安林木茂盛、绿树成荫的景象。白居易则在《夏日》一诗中写道:“东窗晚无热,北室有凉风。”[2]4737及至秋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2]6702,贾岛《忆江上吴处士》中的名句成为人们对长安秋日美景最深的记忆。李白《子夜吴歌·秋歌》中的秋日长安则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2]1713。中秋之时,观月赏月之俗在长安已颇为盛行,刘禹锡的《八月十五夜观月》“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2]4027,就以简约之笔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暑退秋澄、月色如银的景象。待到九月九日,重阳时节,天高云淡,正是一年中登高之良时。范灯在《忆长安·九月》中抒发感怀,“忆长安,九月时。登高望见昆池,上苑初开菊露,芳林正献霜梨”[2]3488;而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2]1305,更是脍炙人口。入冬后,“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2]3477,长安的冬日在朱湾的《长安喜雪》中诗意盎然;而在王维笔下则给人以清朗辽阔的旷达之感,如“严冬爽群木,伊洛方清泚。渭水冰下流,潼关雪中启”[2]1245。到了正月十五上元夜,长安城灯火辉煌,“千门万锁开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2]5876,张祜这首《正月十五夜灯》的字里行间无不展现着帝京明朗热闹的景象。
在唐诗对长安四时风物的吟咏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当时长安四时各异的景象。诗人们笔下的长安,不仅是四时瑰丽的长安,更是他们心中象征太平盛世的长安,别具超越地理空间限制的人文之美。长安浸润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识,已成为唐人心灵的栖息地[4]。
唐都长安地处八百里秦川腹地,南倚终南山,周围有泾、渭、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的润泽,可谓山环水绕,卉物滋阜。在唐诗中,吟咏长安山水形胜的诗篇不胜枚举。诗人们抒情言志,体现了唐人“天人合一、返璞归真”的文化心态。
终南山是秦岭正对长安的一带山脉的总称。相较于富庶繁华的帝都长安,终南山景色宜人,淡然悠远,堪称长安城的后花园。唐诗对终南山景观之吟咏甚多。诗仙李白在《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中有云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5],更有“西上太白(1)太白也称太乙,是终南山的主峰。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2]1840(李白《登太白峰》),终南山的巍峨气势可见一斑。以山水诗著称的王维在《终南山》一诗中写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2]1277诗句生动描绘了高耸广袤的终南山变化万千的山中景象,铺陈出终南山雄伟独特的风貌。韩愈笔下的终南山则俊逸不凡。他所作的《南山诗》长达一百零二韵,洋洋洒洒以传神之笔勾画出终南山一年四季的种种奇景,“吾闻京城南,兹维群山囿。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2]3768,“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2]3768。相较而言,李白的诗句气势浩大,王维之作灵动飘逸,韩愈则写得飞扬雄奇。终南山的神韵与气度在诗人们的笔下鲜活再现。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在唐代,泾、渭、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润泽长安,对此唐诗也有颇多吟咏。李白《君子有所思行》中有云:“渭水银河清,横天流平息。”[2]1700白居易《渭上偶钓》中的渭河则是“渭水如镜色,中有鲤与鲂”[2]4376。王维在《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中也写道:“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2]1295诗人吕牧则在《泾渭横秦野》中有云:“泾渭横秦野,逶迤近帝京。二渠通作润,万户映皆清。”[2]3051诗句生动描写了关中泾渭美景。古人认为,泾水浊而渭水清,近于帝京长安的泾河、渭河交汇,便产生了“泾渭分明”的著名景致。杜甫在《秋雨叹》中就感慨道:“浊泾清渭何当分。”此外,李白在《霸陵行送别》中写道:“送君霸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2]1801该诗使用灞水、古树、春草等意象,烘托出浓郁的离别气氛。“灞水”频频出现在唐诗中,成为表达离别之情的重要意象。唐诗中的霸陵、灞上、灞桥、灞浐等都因灞水而得名。例如,杜甫《怀灞上游》中的“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2]2536,白居易《长乐亭留别》中的“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2]5098,李商隐《及第东归至灞上却寄同年》中的“霸陵柳色无遗恨,莫枉长条赠所思”[2]6236,贾岛《送罗少府归牛渚》中的“楚山远色独归去,灞水空流相送回”[6],等等。
在唐代文人眼中,山水有大美而不言,无不可借以咏之。诗人们于山水之间寻找慰藉,或抒情言志,或感怀古今,大自然已成为诗人自由来往的精神家园。
在唐代诗人的笔下,帝都长安繁华富庶,八方来贺,是太平盛世和辉煌人生的具象符号。诗人们仰望帝京,赞颂帝京,字里行间由衷地赞叹帝京的壮观、威严和辉煌,彰显着这个蓬勃向上的时代所特有的自信与豪迈,也充分表达了唐代文人志士“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理想以及积极进取的精神风貌。有唐一代,人们开阔的胸襟、恢宏的气度、开拓进取的精神达到空前的高度,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已成为很多人心中不懈的追求,加之唐代科举制度兴盛,文人皆以功名为系,投身仕途,欲实现自我抱负,有所作为。帝都长安作为政治中心,自然也成为诗人实现人生理想的圣地。在唐代,人们心向长安,在文人生命历程中,“长安”发挥了重要的精神引导和现实驱动作用。盛世长安的雄伟气象激荡人心,使人们拥有雄视天下的强大自信和海纳百川的宽广胸襟。唐代诗歌的风骨神韵及起伏变化,在本质上也与这种“建功立业”的文化隐喻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因此,在唐人鲜衣怒马的人生旅途中,“长安”是永远不灭的灯塔,在唐诗壮丽雄浑的深情吟唱中,“长安”是永远萦绕的声音[7]。
在唐代文人的诗句中,长安不仅是帝王之都,更是一座浪漫之城。长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长安人的一颦一笑,构成了一个灵动的艺术世界,犹如一面镜子,观照出诗人心中的浪漫。“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2]4161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为他赢得了千载赞誉,也让人们记住了皇都长安含蓄的美[8]。在唐代诗人的笔下,长安是浪漫唯美的,是人们心灵的桃花源。一首首流传千古的唐诗是长安世俗生活最鲜活的写照,彰显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激情与创造,展现出一种浪漫唯美的意境。从唐诗中我们似乎能看到长安四时的寒来暑往,听到长安城里的欢声笑语,嗅到飘荡在长安上空的自由气息,感受到长安城里人们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和亲近自然的生命活力。无论是对酒当歌的豪情壮志,还是落寞时的奋发勉励,无论是夏花秋叶的绚烂,还是盛世皇都的繁华,诗中展现的都是一种浅笑安然的浪漫情怀。即使是国势衰微而长安告别往日辉煌之时,诗人们依旧满怀希望,凭借着飘逸的想象,追忆着他们心中永远的“圣地”。盛世之下,这种激情和想象已深深地融入唐人的血脉,这般浪漫情怀正如王维所言:“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2]1296(《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洋溢着青春、自由和欢乐[8]。
唐代长安山环水绕,钟灵毓秀,是唐代诗人笔下的山水之都。唐诗中对长安山水形胜的生动描绘是诗人逍遥物外、寄情山水的内心写照,集中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审美形态,以及天人合一、淡泊隐逸的诗意境界。在诗人眼中,人与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皆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与自然融合相亲,和谐交流,息息相通。巍峨的终南山、浩浩汤汤的泾河渭河,它们有思想、有感情、有个性,是诗人情感交流的对象,与诗人一起抒情言志。但是,诗人们并未局限于寄情山水的感情层面,而是将深沉的历史感慨和严肃的人生思考寓于山水形胜之中,拓宽到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在唐朝盛世背景下,开放包容的大国气象和多种思想的融合让唐人拥有了开阔的心胸和潇洒的情怀。与其他朝代的文人相比,唐代诗人更能以澄澈的心灵来看待自我、看待万物,从而超脱于物外,不受功利的羁绊,达到物我相容、超尘隐逸的境界。境由心生,以澄澈的心灵来看待自然万物,无所谓功利,无所谓高下,这样才能找到内心的和谐与宁静,这正是唐代诗人感悟山水的智慧所得。
诗歌承载着文化。纵观多彩的文化形式和样态,诗歌最能生动形象地表现文化的现实状态,也最能生动形象地呈现文化的具体特征。诗歌是文化的外在形式,是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上的产物,而诗歌的内在精神又是文化积淀到一定程度上相对成熟的智慧凝聚[9]。在诗歌艺术中,意象融合了客观物象和主观情感,是诗人独特的审美创造成果,是诗人情感外化的产物。以意象的形式出现在诗人笔下的“长安”被赋予了太多的审美意味,也蕴含着独特的文化隐喻。“长相思,在长安”,唐诗唯美浪漫的诗句可以带我们穿越千年,去追忆大唐盛世和皇都长安。一首首吟诵长安的唐诗使我们能够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长安意象的文化隐喻,领略长安的诗意氛围,感悟唐代帝都文化的精神特质,从而使我们能更好地弘扬华夏民族精神、传承中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