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娇
(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武汉 430070)
现代城市设计日益倾向于关照人们的生存状态,这种趋势的发展实质上就是设计师对健康的城市生态环境会促进人类进步与可持续发展的作用的关注。当前我国城市设计实践中仍存在着地域性特色遗失、无序化开发、利益诉求伦理抉择单一、生物多样性衰减等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导致城市发展与自然环境保护的矛盾日益尖锐,而且造成城市乡愁难觅的苦涩与尴尬的局面。可见,城市设计者在实践活动中关于应当选择怎样的伦理价值导向方面仍缺乏深入反思。而在我国留存的众多古村落中至今还能体验到国人对生态伦理道德的发扬,对“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的追求。从这一层面来看,挖掘中国古村落的生态伦理文化内涵,通过运用古人的设计智慧来引导规范人们的道德行为与社会风尚,注重伦理观念的传递与伦理行为教化,也是指导我们未来设计的方向标。
“生态伦理”是20世纪40年代之后新兴的一门伦理学分支学科。它将生态学和伦理学理论综合运用,探究人类在自然关系方面的道德本质
及其规律,提出正确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行为准则和规范,保持自然生态环境的平衡状态,达到人们能在健康的生态环境中稳定存在与发展的目的。美国著名的生态学家莱奥波尔德作为这一理论的奠基人和开创者,重点关注自然保护问题,他的“大地伦理”这一思想的社会影响力极大。他认为人类应当改变自身与自然的关系,即以自然共同体中的征服者角色变为这一共同体的一员。他提出伦理学应当关注大地,人们必须尊重其生物同体,尊重自然共同体①,建立不以经济利益作为唯一的基本诉求的生态保护系统,杜绝滥用大地的行为。可见,生态伦理学科的建立为人类协调自身及生物同体、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的一系列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舞台,突破了以处理人际利益关系为单一主题的道德文明建设的局面。
中国古村落显示了明晰的传统生态伦理智慧,表现出人和天地自然无比亲近的关系。《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皆阐述了先人对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的独特理解,重视“人与自然万物同体”的思想观念。在人类聚居环境的选择方面则体现为力求“天时地利人和”的理想境界。中国古村落在历史演变的进程中,始终以遵循、顺应客观规律为根本,力求人与自然融合共生。其形态格局多以平衡自然为前提,尊重自然环境,尊重山水格局,尊重伦理规范和人的心理感受。
《后汉书·仲长统传》记载:“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果园树后。”这体现的是先人对理想人居生态环境的考虑。中国古村落作为“天人协调”的古代人居环境的典范,对聚居地及住宅选址的风水要求始终是以围绕“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生态格局模式展开。如坐落于沮水北面莽莽群山深处、运转良好的翟家岭古村落,经过精心规划,形成了坐北朝南、背靠山岭、前有池塘、面向开阔、负阴抱阳的人居生态环境。为了不占用山区紧张的耕地资源,村落布局相当紧凑,形似微缩的山城。为了节约资源和成本,建筑就地取材,以石块、黄土、木材等本土材料组成,形成独具特色的“石头屋”建筑风貌。为了发展休闲、观光生态农业经济,村落田间种植有油菜等农作物,山上建有李子等果园以及蔬菜园,村后建有成片有利于调节气候、水土保持的风水林,形成围绕农、林等产业展开的有机生态经济循环体系。这既使村落恢复了往日的生命力,也为村落创造了独具特色的田野生态景观。这一系列村民在自然环境中的生态活动都是古村落文化中生态伦理象征的具体体现,是我们需要思考和借鉴的。
李约瑟先生对人和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在古代中国的体现总结道:“对中国人来说,自然界并不是某种应该永远被意志和暴力所征服的具有敌意和邪恶的东西,而更像是一切生命体中最伟大的物体”②。《周易》记载:“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进一步阐释人类必须认识到自然的客观性,遵从、顺应客观规律的“裁成”“辅相”法则,以引导人按照自然法则来发挥人自身的实践力量。在不同的气候、地形、植被等环境条件下的中国古村落,运用不同的生态智慧与其所在地域的地形地貌、自然环境融合共生。以武陵地区古村落为例,从其生态伦理实践的特征来看,具备尊重自然环境、地域特征强、低成本、原生态、适应式等特点,其特征主要体现在为了适应山地地势,民居住宅大多依山面水或依丘而建,形成了靠长短不一的木柱支撑的干栏式建筑。建造材料多以本土材料为主,物尽其用,生态环保。武陵地区气候湿润,雨量丰沛,当地吊脚楼大多三边悬空,正屋位于实地,屋顶呈坡形,排水十分有利,应对了当地阴雨多变的气候特征,通过建筑形式的微调整从而产生了适应式的生态治水智慧。
又如北方高原地区的后沟村和党家村。后沟村的土穴窑居依崖就势、参差别致,古村日照充沛、南风拂面,又可抵御冬日寒风,达到了冬暖夏凉的效果,因窑洞与大地融为一体,形成独具特色的建筑景观,其沿用至今的地下暗水道不仅是孩童嬉戏的场所,也是先人讲求“明走暗泄”的生态安全伦理的体现;党家村则坐落于天然的“圪崂”之中,村落民居建筑依塬傍水、拙中藏巧、朝阳背风、村寨合一,其北高南低的地势利于排水,宅院、街巷的布局及其用材上以“民恩及于土”“节用”的生态理念作为建造行为准则,展现了“绿树掩映,青砖灰瓦”的村落风采。
《庄子·天下》记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意味着古人对人的生存状态有深刻的认识,强调对人精神生命的关注,提出对人的终极指向,即回归自然。中国古村落的生态伦理理念的精髓在于强调对回归自然的人文关怀的关注。中国传统建筑本身反映了天人合一的传统生态伦理智慧,力求自然、人、建筑的融合共生,庭院空间要与天地相通,即能见到阳光和雨露,而中国古村落庭院中的天井空间正具有通风、采光、积水的功能,如翟家岭民居建筑就是以“砚窝池”开敞的天井空间为一个单元,由厅堂、正房、耳房等围合而成的单个天井式宅院或众多天井式宅院。在众多天井式宅院里,构成了周而复始的自然风循环系统,即风由前一个天井吹入厅堂,顺着廊道,又由后一个天井吹出的风向调节。这种以“天井”为核心而形成的通风系统,既营造出“冬暖夏凉”的室内气候环境,也达到了宅院与所处地域和气候的协调融合,体现出主动适应环境的营造原则和绿色环保的生态意识。
其对室内外空间进行了模糊划分,形成虚实相生的室内公共生活空间环境,当光线通过庭院坡屋顶的边檐投下阴影,那种因为模糊性存在的美丽将会深深地打动你的心,既具备了生态景观的“形”,又不失生态景观的“神”。同时,其对外封闭对内敞开的空间属性满足了人们对公共性和私密性的要求,是有利于大家庭成员之间亲切交往的聚合空间。其讲究因借自然、追求虚实相生的人居交往空间营造的艺术手法,映射着古代人居生活图景和先人的生态伦理价值观。诚如李砚祖先生所言:“伦理价值,即最高价值,这种最高价值实际上是设计的目的本身,即为人的生存、生活服务,使人的生活达至幸福的境地之目的。”③公共空间的生态伦理价值则关注人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实际需求,通过多种多样的设计手段,关怀人的心理感受和体验,增进空间环境的生态性与互动性,使人们能生活得更美好。
钱学森先生于1992年在写给顾孟潮的信中谈道:“北京市兴起的一座座长方形高楼,外表如积木块,进到房间则外望一片灰黄,见不到绿色,连一点点蓝天也淡淡无光,难道这是中国21世纪的城市吗?”④道出了人民的心声。他也因此提出了建设“山水城市”的设想。古人道:“山育人才水育财”。岭南的古代广州城则是“天人协调”的山水城市代表。其素有“山强水壮”之美称,各代堪舆家也对广州古城的生态山水格局极为提倡。而如今广州的山和水成为了孤立的单体,土地资源的开发淹没了城市的自然景观,使广州失去了其应有的人与自然的生态平衡。所以说,城市中的一切开发应当以生态平衡为前提,把尊重自然环境、尊重山水格局、尊重伦理规范和人的心理感受作为行为准则与价值导向,这也是构建山水城市的根本。具体而言,山水城市应以呈现自然生态特征为主,禁止破坏自然景观界面,以充分体现“依山傍水”的城市空间特征,延续城市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发展。如在现代山水城市规划与设计中,“不求规模,但求精美”是威海市对自然资源有效保护的基本准则,其内容强调大于25度的斜坡面禁止开发,山地中20年不砍树,禁止填海造地、开山采石,力求城市与山、海、天融成一体,呈现“青山绿树、海天一色”的山水城市特征。“山环水绕”的城市环境是桂林市城区生态规划的设计目标,其设计是将桂林两江四湖贯通一体构成生态绿带,呈现“千峰环立,一水抱城”的山水城市格局。
现代建筑与城市设计以经济利益为主要诉求,忽视对所在地域的自然、气候、植被等环境地理条件的考虑,使得城市及建筑与所在地域环境的协同性逐渐减弱。可见,违背客观规律的“适应性”原则,牺牲所在地域地理环境的城市建设是不可持续的。因此,只有在尊重自然的内在价值的基础上,更理性、更有序地利用客观条件中的自然生态要素,才能改善城市生态空间,提高城市生态质量。其目的是为了妥善解决开发行为与环境保护日益凸显的矛盾,促成人类可持续性的进步与发展。具体而言,在现代城市规划与设计中要从所处的地域出发,适应地域风貌、气候等特点,积极采用富有本土性的材料和传统艺术手法,注重民俗风情,强化“本土风范、地域风韵、时代风貌”的城市特色,彰显自身价值,从而凸显城市独具的品质之美。如在城市规划与设计中,贵阳市以“因地制宜、显山露水”为设计原则,以“避暑之都、温泉之都”为建设目标。城内片区以交通干线贯通一体,构成以核心区为主的“众星捧月”的空间格局;设计中强化自然山体,各片区之间以山体作为绿化隔离带,塑造“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城市特色。苏州市为了增加城市与自然环境的接触,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提出“四角山水”的生态布局规划策略,将周边的河流、山体、湖泊楔入城市,呈现“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的城水相融的景致特色。
好的城市空间设计应当拥有不可思议的长久吸引力。人是城市的建设者和守护者,所以归根结底,一个健康的城市空间才能让人们的生活更美好。崇尚回归自然与人文关怀统一的和谐之美是城市建设的新趋势。如构建围绕步行铺设、归于自然山水之中的生态走廊和游憩地带,不仅是关怀公众的出行生活方式的具体体现,也是公共空间融入生态伦理元素的直接表达。以洛阳万安山温泉小镇街道空间设计为例,其设计巧妙地利用黄土高原得天独厚的沟壑地形,将街区嵌置在隆起的坡面上,水景阶梯作为入口景观,构筑围绕着水景铺设的步行带。将因参差错落的建筑群而形成的天然跌水景观点缀其间,形成路径曲折多变、视野广阔的流动的空间,营造出动态和充满活力的氛围。这种设计结合地域地形地貌,保留或增加微地形的变化,激发了民众的猎奇心理,跌水景观更增添了空间的层次感,丰富了人们的感官与空间体验。
在城市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等诸多因素的伦理抉择中,设计者应当选择怎样的伦理价值取向决定了未来城市设计的发展方向。历经百年风雨仍运行良好的古村落在中国古代“天人协调”的生态伦理实践中堪称典范,凝结了古人创造性的设计理念和生态实践经验,其生态山水格局的可持续性、根植于地貌的自然适应性、空间营造的和谐之美等都蕴含着丰富的生态伦理智慧,能够给予设计者有益的引导与启示,实现人们在健康的城市环境中稳定生存与进步的目标。
注释:
①〔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94.
② 潘吉星,主编.李约瑟文集[M].沈阳:辽宁科技出版社,1986:338.
③ 李砚祖.设计之仁——对设计伦理观的思考[J].装饰,2007(09):8-10.
④ 钱学森.钱学森同志写给顾孟潮的一封信——谈建设中国“山水城市”问题[J].城市问题,199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