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誉铭, 关韶华
哈尔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是当代世界知名的批判理论家,师从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领导者霍耐特,属于霍耐特旗下批判理论新一代团队的核心角色之一,在政治哲学、批判理论等方面都有极大的学术造诣。罗萨以“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和“共鸣理论”享誉国际,被誉为德国继提出风险社会的贝克(Ulrich Beck)之后,当今最具原创性、最重要的社会批判理论家之一。罗萨从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的时间维度出发在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审视时,诊断出现代社会愈发显现的“加速”特性,以此对社会加速的概念、表象和社会加速的原因、后果进行了系统的理论分析,形成了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最新研究进展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探究社会加速理论的发展轨迹并将其置于整个马克思主义发展之中,有利于我们深入把握加速理论的理论特性,明晰加速理论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所在,挖掘其蕴含的学术价值和重要意义。
当代社会是一个秩序井然、纪律严明,具有严格体制机制运行的社会。人们的工作、学习、出行及休闲活动都是预先确定的,按照一定的集体性规划执行,因而具有一定的秩序性和纪律性。那么,这种纪律性是如何形成的呢?“现代性的‘纪律社
会’将它的惩戒性力量和支配力量非常强有力地作用于时间结构的形成和内化。”(1)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M].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1.即通过时间展现社会纪律化过程的情境,如学校、医院、工厂、军队和监狱等地方都体现了严格的时间规制。现实确实如此,无论是学校、医院,还是工厂等都有统一的时间纪律,何时上学、放假,何时上班、下班,工作时间多久,休闲活动在什么阶段等都有事先安排好的时间规制,军队更以严明的纪律性而闻名,监狱甚至通过剥夺时间来达到惩罚的目的。生活中小到交通时刻表,市场、旅游景点的开放时间,机构的程序、合同的签订等都按照时间来进行;大到个人的人生规划,国家的未来发展、社会的进化过程都以特定的时间为标准。即“时间”逐渐成为促使个人与社会统一起来的“看不见的手”,“时间”具有的稳定性、有序性、纪律性、控制性特征构成了当代社会系统中一切事物正常、高效运转的基础。哈特穆特·罗萨在对现代西方社会进行审视时,就是把时间作为研究视角来对社会现象进行描述。他认为,“社会的微观面向与宏观面向乃是通过各种时间结构而联结起来的”(2)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M].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3.。罗萨研究的焦点是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上的加速,论证时间结构上的社会加速的现象、起因及结果。罗萨把对当下加速社会的诊断称之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加速批判理论的提出在社会学关于速度理论的研究中成为不可忽视的理论成果,成为社会批判理论的最新研究进展,并且对于当代社会的判断、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学术意义。
什么是时间?一谈到时间,正如古代西方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奥古斯丁所说:“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3)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42.。时间一直以来都是哲学的一大难题,古希腊哲学家对时间做出过很多不同的解释,自早期从物体运动的角度解释到从人的主体的角度探析,即从时间的存在方式来看分为客观性和主观性。客观性体现为时间不以人的主观意志发生改变,古希腊先哲柏拉图认为时间自始就与运动相关,时间就是天体的运动;亚里士多德主张时间存在,认为时间的实体是现在,指出理解时间概念的关键问题在于追问现在,反对柏拉图所称的时间即天体的运动、时间即运动或变化的观点。时间的主观性体现为时间本身并不是独立有形的客观实体,而是人类意识的产物,是思想活动的投射。奥古斯丁认为时间是心灵的伸展和知觉持续的状态, 我们体验到的某一心理状态的持续过程就是我们所能知道的时间的量度;康德继承了奥古斯丁的时间是人的主观心理体验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先验的,使之成为人的内在感性形式。以此来看,时间似乎是主观化的客观存在,因为没有主观感知时间便不存在,而没有客观的感知对象时间同样不存在,时间既体现了客观秩序,又反映了主观认知,是一种主客观交互的产物。
从时间的特性来看,时间具有单向性(明确单一指向、不可逆的序列)和循环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岁迭更)。当前,在社会研究中把时间问题作为研究视角,并不是纯粹地探讨时间的本质,而是探究一种关系,即在社会中时间意识与社会结构、社会行动之间的复杂联系。时间意识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社会成员对时间的感知,且是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逐步形成和发展的。时间的循环特性更多体现在传统社会中形成的循环式时间意识,时间被体验为一直循环往复的过程和状态,区分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认为过去和未来在结构上是相同的,传统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导致的社会发展缓慢与此有很大关系。在现代高度分化的社会里,逐步形成了一条从过去经由现在抵达未来的不可逆的线条,时间循环被线性的时间意识逐渐代替,这种时间体验是以区分过去、现在和未来为导向的,并且未来被设定为历史的终极的地方,造成时间意识发生变化的正是现代社会工业革命促使生产力极大进步导致社会结构发生了改变。
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中,罗萨分析和整理了以往有关时间研究的成果,将有关时间主题的社会研究成果分为三类,一类是数量惊人、概览式的研究,他指出这类研究成果仅仅是证明时间结构的重要性和其迫切程度;一类是以单一学科或分支学科为基础在较低层次上,采用毫无规则的方法对研究现象进行观测得出的研究,“时间”被当作变量来对待;第三类研究在囊括理论导向的时间分析的同时,致力于系统解释社会科学或社会哲学的时间概念,虽然达到了理论固有的较高的抽象度,但他认为没有总体性的概览,而且也走向了不切实际。三类研究都仅仅局限于一家之言,未能创建一个统一的社会科学的时间概念,即关于时间的社会理论没有共识。在他看来,这些研究成果没有探究时间是什么,时间不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参与并作用于社会实践和社会结构,而在现代化进程的背景下,就当前的社会发展和社会问题是什么样的现代性社会理论,应当做这样的考虑:“现代化进程表现为时间结构和时间维度本身最重大的在结构上和文化上的变革,能够表示其改变的方向的最恰当的概念应该是社会性的加速”(4)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M].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6.。此外,罗萨指出时间社会学和人种社会学研究得出的两点重要的一致性的认识:对时间的测量,包括对时间感知或时间意识都在最大程度上依赖于文化,并且随着一定的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变化;“在一个社会中存在的时间结构同时也是与认知和规范有关的特性,并且能够深深地将社会的习性根植于个体的人格结构中。出于社会结构的需要和个体的支配要求而出现的系统的时间理解和模式,与个体的时间理解和模式之间的相互适应及调和的过程,不仅局限于特殊的机构化的环境中,而且也在所有的生活和社会领域不断出现”(5)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M].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9.。这两个方面也构成了他对时间规范的基本看法,这种时间观念与马克思的时间观有相似之处,都不是从本体论视阈中考察、界定时间,而是从历史视阈中探讨时间的现实意义。
马克思的时间观既不同于从“实证主义”视角出发的旧唯物主义哲学,也不同于以“形而上学”方式出发的唯心主义哲学,马克思认为对时间的考察必须从现实的人和社会物质实践活动出发,指出时间是一种社会时间,是人类历史中的时间。马克思把对时间的研究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结合起来,指明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雇佣劳动下的社会时间理论,对时间的讨论也只占据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一个方面。虽然马克思与罗萨都是从现实中人的生存境况出发,对所处时代的社会进行深入分析,但是关注的核心问题却不同,马克思以生产方式变革为核心,时间理论是其整体批判理论的一个分支,而罗萨则是以时间结构和时间维度的变革为核心进行批判的。大致来说,造成这种差异的社会原因有:一方面是因为所处的时代发生了变化,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是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处于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过渡的时代,虽然机器生产已经显示出越来越广阔的前景,但手工劳动以及传统的一些职业分工并没有完全消失,阶级分化日益明显、阶级斗争日趋激烈、压迫剥削日渐残酷。而当代社会信息技术高度发达,技术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劳动者的生存境况。罗萨通过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判断,认为“(1) 只有把时间维度放在明确且中心的位置,才可以从社会理论的角度理解西方社会中在社会实践、机构以及个体的自身关系当中所发生的变化;(2) 用时间分析的切入方式提出社会理论的问题有决定性的优势——时间结构和时间维度是行为者的角度和系统的角度的连接点”(6)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M].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6-7.。另一方面,这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传统有关,罗萨一开始就把其时间上的加速理论作为霍耐特承认理论和哈贝马斯交往沟通理论的承接和扩展,他认为民主的协商和审议离不开时间,承认虽不需要时间,但为获得承认的斗争需要时间,以时间为角度的批判与承认理论批判彼此的相互补充。
无疑,在现代社会发挥着独特作用的特定时间是时钟时间,时钟时间不仅是随着时钟的出现而产生,事实上几千年来一直都存在某种时钟,时钟时间可以说是现代时间的一种恰当隐喻。它的出现与近现代科学世界观的建立与巩固有关,现代文明秩序使我们能够衡量和组织时间,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现代社会中出现了大量钟表、时间表、日历、计时设备等各种测量和指示时间流逝的仪器,人们按照统一的、明确的时间进行生产生活,时间成为一种独立的资源,与社会空间脱节,可以被节省、消耗和部署。与时钟时间相关的一个研究——时间旅行,目前是一个普遍流行的技术用语,指一种身体上的时间旅行,而不是心理意义上的时间旅行。1976年,普林斯顿大学形而上学学者大卫·刘易斯对时间旅行做了技术定义:处于时间旅行中的人旅行花费的时间与未参与时间旅行的人记录的旅行花费的时间存在差异。需要注意的是,时间旅行并不是瞬时转移,它本身也是需要时间的。时间旅行主要分为前向和后向时间旅行两种形态,前向指进入未来,后向指回到过去。鉴于后向理论存在过多争议,在此主要谈一谈前向时间旅行。相对论认为未来时间旅行有两种,其中一种就是:两个时钟由于相对运动而不同步,当一个人到未来的某个点上进行时间旅行时,时间旅行者自身花费的旅行时钟时间要少于没有参与时间旅行的人的时钟时间。对时间旅行者来说,未参与者时间旅行的人行动迟缓,时间走得很快;对未参与时间旅行的人来说,时间旅行者的旅行时间流动得很慢,旅行速度很快,即时间旅行者的时钟速率与未参与者的时钟速率不同。但当两个时钟重新汇合后,它们又以相同的速率前进,并且在事实上,对时间旅行者自己而言,旅行者在穿梭中的时钟时间与地球上时钟时间走得一样快,因此这肯定不是时钟本身的技术故障造成的,问题应是出现在时间本身,时间的速率发生了变化。时间流逝是客观的,但又是相对的,时间旅行使物体从一个时间点到另一个时间点所花的时间比平常时间更长或更短,与物体的静止力量、运动速度以及所受到的引力的变化有关。同样,人的时间观念也受到生物进化和文化的影响,存在生物学、心理学、文化学等维度。通讯和媒体技术的快速发展促使时间在晚期现代表现出加速性和瞬时性的特征,生产中的周转时间不断缩短,变化的步伐和时尚的日新月异,丰富多元的文化在客观上对时间进行挤压和碾碎;电话、传真机使人类的响应时间从数月、数周、数天减少到数秒,计算机更以纳秒为单位运行,极大地超出了人类的经验和自然的节奏,这种时间上的加速也许不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但却使生活从未开始过。
通过对当代社会的诊断,罗萨判断出同时存在两种不同的看上去相互矛盾的时间症状:即社会加速和社会停滞的时间症状。在当代社会中既“可以发现不断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抱怨:生活变得越来越匆忙,生活的节奏提高了;也存在对现代社会生活没有大事件发生的无聊的抱怨”(7)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M].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5.。然而,罗萨在研究中假设“现代化的经历就是加速的经历”,把加速作为研究现代社会的核心症候。他指出首先需要回答社会加速意味着什么和在现代化过程中究竟什么在加速这两个问题,但这两个问题存在一个极大的争议和困惑:如何才能就社会加速这个事实达成一致,遗憾的是,直至今天,社会科学方面仍没有定义清晰的加速概念。
既然现代社会既有加速现象也有减速现象,那为何要以“社会加速”为核心,罗萨详细说明了社会中全面、具体的加速现象和减速现象。社会加速方面分为技术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三个维度。社会减速或停滞方面则分为自然的减速极限、减速岛、因社会加速失调而带来的减速、以功能减速和意识形态减速为主的刻意减速以及结构上和文化上的停滞五种类型。罗萨经过分析认为“五种停滞类型都没有体现出一种结构和/或文化上的反趋势,可以与现代性的加速发展相媲美”(8)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 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90.,也就是说社会减速的五种类型没有一个能够与社会加速在结构上和文化上势均力敌。
现代社会到底什么在加速?罗萨详细地论述了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集中分析了这些加速的表现形式和作用机制。技术加速维度即目标明确的、技术的加速过程,从运输到通讯领域,甚至是生产领域都发生了巨大的加速,并指出运输加速改变了我们与空间的关系,通讯加速改变了我们与人的关系,生产加速改变了我们与物品的关系。技术维度的加速明显改变了我们的空间意识和时间意识,使时间从空间中解放出来,空间优先向时间优先转变,推动了主体与时间的关系本身发生变化,影响了主体的自我关系和社会关系。社会变化的加速即指导行为的经验和期待失效的速度的提高,及在功能、价值和行为领域将某个特定的时间段确定为现在的缩短,如现代社会中的职业、家庭等产生从代际速度到几乎代内速度的改变,同时偶然性意识逐步在增强。无论是职业还是家庭都变得不再稳定,他把这种变化称为“滑溜溜的斜坡”现象。生活节奏的加速即每个时间单位的行为时间和体验事件的增加,包含总体的行为速度的加快,也包括日常生活中的时间体验的改变,即客观与主观两个层面。客观上,行动速度的提高,如行为本身加速、休息和空闲时间缩短、多任务执行;主观上,时间压力和时间疾驰而去的体验,如时间贫乏与紧张的主观感觉。主观时间的体验则表现在罗萨提出了“电视佯谬”的模式,看电视或打游戏时的短暂—短暂模式,这种短暂—短暂模式的社会是瓦尔特·本雅明所说的体验丰富但经验丧失的社会。体验与经验不同,体验是个体日常生活中的经历事件,而经验则是对经历事件的吸收、融化,进而嵌入主体的身份、生命当中的过程。体验只有在与主体或集体的过去、未来产生重大联系时,才会变成经验。在本雅明看来,现代社会之所以体验丰富但经验丧失正是由于主体无法将大量生活中的体验转化为个人经验导致的。现代社会结构在不断加速,经验领域和当下情境可以重合的时间段越来越短,但单位时间内体验事件的数量却在增加;并且我们是通过媒体技术间接体验世界,这些媒体传递给我们的体验是非文本化和非实体化的,因此很难形成深刻的印记,使得我们与自己的经历隔离开来,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无意识的当下,体验无法有效转换为与主体有深刻联系的经验,因而体验丰富但经验贫乏。
既然现代社会处于不断加速之中,必然会引发思考,那么究竟什么在推动社会加速?罗萨从内部原因、外部原因、国家和军队的影响三方面做了阐释。首先,社会加速在现代变成了一个自我推动的过程,三个加速领域以循环的形式形成了相互提升的关系。他指出,时间资源短缺和由此而来的生活节奏的提高致使技术加速,技术加速的直接后果是造成社会变化的加速,社会变化的加快又会造成由于时间的短缺而导致的生活节奏的加快,因此“社会加速在现代社会是一个自我推动的过程”(9)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156.。然而,此处存在一个明显的悖论,相比之前的社会,当代社会的技术发展更加迅速,运输、传播、生产的速度越来越快,理应为人们节省更多的时间资源,使人们从时间中解放出来,享受更多的休闲时光,但现实却是人们的时间资源更加贫乏和短缺。 罗萨对此的解释是,增长的速率超过了加速的速率是造成技术的加速和生活节奏的加速同时出现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单位时间里我们所需要的产品数量超过了由技术带来的单位时间内生产的产品数量,结果导致时间更加贫乏和短缺。其次,社会加速的外部推动力从加速的三个维度来考察,技术加速的外在引擎是经济引擎:时间就是金钱,与资本主义经济系统密切相关,资本主义经济从三个方面展开对时间优势的获得和利用,最终促使技术上的加速循环,一是“在最终分析中,所有形式的经济学都可以归结为时间经济学”(10)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162.,或如本杰明·富兰克林所说“时间就是金钱”,价值是时间通过劳动转化来的,单位时间内生产更多的产品,便会获得更多价值,因此资本家通过增加劳动强度等方式提高生产率实现生产的加速,获得竞争优势以赚取更多的利润,这种使单位时间生产出来的产品数量不断增加的做法,也是“加速”。二是引入新的生产技术或者创造出新的成果,创造的产品以高价格出售或以低成本生产出来。三是机器和设备的利息原则,机器运转时间更长、更快,使劳动的强度增大,劳动强度增大长期来看仍需要缩短劳动时间,因此又会促使更先进的机器以更快的速度出现,从而形成技术上的加速循环,生产的加速也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流通、销售领域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外在引擎是文化引擎,罗萨称之为“加速的预言”,如通过生活步调的加速可以使人们以加倍的速度体验生活,使生活更加丰富和精彩,加速起到缩小世界时间和人们的生命时间之间的鸿沟的作用。社会变化加速的引擎是社会结构引擎:复杂性的时间化。社会中的功能分化是生产过程的速度提高机制,能够促使社会加速前进,区分原理——个体在不同的功能领域承担的不同功能——是对加速作用和时间紧张的反映的一种分化形式。区分原理通过按序进行的时间计划决定了每个人在不同的领域扮演的不同角色的时间,但又会带来时间上的紧张,使社会复杂程度提高。罗萨指出卢曼的观点“不同可能性的倍增、在其中选择的需要以及同步的要求迫使复杂性的时间化”(11)HARTMUT R.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186.,复杂性的时间化就是将决定按顺序排列,把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推迟到将来,存放之后要做的决定,但是未来将会因为推迟的选择和当下存在的决定而过量承受更多的负担。因此,随着功能分化带来的复杂性的增加和复杂性的时间的后果,会使社会系统处于加速压力之下。再次,关于制度方面,罗萨认为国家和军队从加速力转变为减速力。在早期和经典现代,国家和军队发挥着重要的加速作用,国家和军队通过集权化、标准化和行为移动的同步、社会发展和交换过程的规制化作为机制的核心加速器出现,推动社会加速发展。但在晚期现代,加速作用更多以个人化实现,民族国家和军队的统治权受到限制和削弱,逐渐成为减速的核心机制,变成了加速的障碍。
社会的加速发展最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关于加速导致的后果,罗萨主要从个人和政治两个方面来探究。就个体而言,社会加速使个人的身份确定从稳固的身份到情景化的身份转变,在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个体的自我关系与社会的空间—时间—制度的变化有很大关系。在全球化的今天,空间上不断“萎缩”,空间优先性被时间优先性取代,时间上朝着“永恒的”即时方向发展。在传统社会中,个体的身份是预先给定的,出身决定了个体在世界结构和社会中的位置,主体拥有的似乎是先验的实质身份;在早期和经典现代社会,个体的行为和人生从约束性的传统和习俗中抽离出来,个体按照生命的时间规划自身,自由选择自己的角色和塑造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终身不变的过程,这样的身份是一种后验的稳定的身份。而在晚期现代,个体在塑造自身的人生过程中的选择的可能性和偶然性在增加,并且主体可以随意修正和更改,这里的可修正指的是个人身份的时间化,即识别某人无法再从传统社会确定的规范和文化中确定,也无法保证其生命历程不再改变,身份只是暂时的。在这样的社会中,对时间的理解成为时间的时间化,即“在时间本身内,他们不再遵循预先确定的时间表”(12)ROSA. H.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233.。主体在生活中做任何事情不再预先确定时间,在时间中由自己的个性化灵活决定,因而个人身份成为情景化身份。就政治来说,罗萨认为社会加速致使政治成为情景化中的政治。对于政治的思考,罗萨支持乌韦·西蒙克的观点,政治必须放在现代性的理解中加以思考,在经典现代,按照时间方向标,分为进步的和保守的两大政治阵营,并且政治方面的决议包含着时间结构,与社会发展的过程同步,政治系统有足够的时间组织民主协商的决议程序做出决定,新时代的民主政治模式还可以对不同领域的需求做出迅速灵活的应对,促使社会平稳发展。罗萨指出,“现代性的伟大政治阵营是沿着进步和保守这两个术语所划定的分界线的定向时间指数排列的”(13)ROSA. H. Social acceleration:a new theory of modernity[M].New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258.,但保守政治和进步政治不是方向上的不同,而是体现为不同的速度,保守政治追求历史发展的减速,进步的政治期待历史发展的加速。罗萨特别表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在经典现代中政治都是走在前列,并且由公民掌握。但在晚期现代中,政治与经济和技术、社会文化的发展处于不同步中。社会系统中的其他领域的发展速度和变化速度使政治上的控制决策、管理的时间不断减少,主要是由于“现在的萎缩”不断提高了革新速度,增加了政治领域中需要规范的数量和范围,并且快速的变化使得政治规划的理性校验的时间范围缩短,政治如果仍要控制技术的发展,要么适应加快的速度,要么发展自治的方式来决策。因此政治中的时间陷入外在加速压力和内在运行方式缓慢的压力的困境。政治决策作用的时间范围扩大,政治后果延伸到未来;合理的政治决策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决策和审议的过程变得更加困难等外在加速压力,甚至导致政治发挥减速器的作用。因此政治转变为情景化政治,情景化的政治也与情景化的身份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关于哈特穆特·罗萨提出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研究总体来说国内学术界相关研究并不多。国内学者的研究不是在“同情”基础上的研究,而是首先对社会加速理论有一种偏见,有点独断的倾向,如孙亮指出“罗萨在分析中虽然征引了马克思的文本,触及了资本与加速之间的关联,但实质上,他显然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在罗萨的分析中,资本逻辑的主导机制被否定了,更多地引向了文化动力,结果使得以社会加速为核心的晚期现代性社会与资本主义之间是割裂的、‘非连续性’的”(14)孙亮.资本逻辑视域中的“速度”概念——对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考察[J].哲学动态,2016(12):16-22.。蓝江谈到:“《加速》一书仍然是一本佶屈聱牙的学院派著作,无法在那些老生常谈的经院哲学式术语中将罗萨充满活力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的日常生活的特征表达出来,更无法让这种新的批判理论被世界的普罗大众所接触。”(15)蓝江.可能超越社会加速吗?——读哈特穆特·罗萨的《新异化的诞生》[J].中国图书评论,2018(7):9-17.暂时先撇去罗萨对社会加速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共鸣”不谈,我们不能否认他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本身具有的理论价值和学术意义。
相比较而言,国外的研究视角与范围更为广阔。就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本身而言,首先社会加速涵盖了三个领域的加速,全面而充分,三个面向大致覆盖了现代社会所有的加速现象,并且辩证地谈到了社会加速的对立面社会停滞或社会减速,清晰地阐明了为什么加速是基本趋势而不是减速;其次,罗萨在指明社会加速的驱动力时,确定了三种关键的外部推动力,可以帮助设定加速过程的资本主义(“经济运动”)、现代性的主导文化理想(“文化运动”)以及功能分化过程(“结构运动”)。然而,根据这个模型,加速度由一系列更广泛的制度机制启动,但随后由其自身的自治逻辑驱动。在外部推动力上,很明显可以看到,罗萨认为文化观念是造成社会加速的一个主要推动力,文化驱动力因素与经济驱动力因素具有同样的地位,而在马克思体系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仅仅是经济的反映或体现,那么这里文化动力是否是一种推力还是仅仅只是一种加速的体现,在笔者看来具有争议性。罗萨在讨论国家军队或现代民主制度的作用时,认为民族国家或现代民主制度已经由现代的加速器变成晚期现代的制动器,成为加速的阻碍因素,但威廉·布伦曼不赞同罗萨的这一判断,他恰恰认为,现代国家竞争显然仍是社会加速的相对长期来源,关于这一争议仍需进一步探讨。罗萨在对社会加速带来的结果进行分析时,认为加速过程产生了相互矛盾的政治要求,这些要求使不同步永久化,对民主政体尤其成问题。学者莱恩安东·尼维埃拉认为,“尽管罗萨的分析是全面而高度抽象的,但舒尔曼对此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16)VIEIRA R A. Connecting 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with recent theory of themporal acceleration: speed, politics and the cultural imagination of fin de siècle Britanin[J].History and theory,2011(50):373-389.。舒尔曼认为“罗萨忽略了现代国家间政治固有的加速马达,导致了一种概念上的不平衡,在这种不平衡中,政治被视为被动的:受到但不影响现代时间性加速的影响”(17)VIEIRA R A. Connecting 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with recent theory of themporal acceleration: speed, politics and the cultural imagination of fin de siècle Britanin[J].History and theory,2011(50):373-389.。尽管他的去同步化论点似乎适用于一些国家,但他的假设——即不同步化会引发情境政治仍受到严重质疑,换句话说,政治并不一定在加速和不同步的社会中变得反动,而是可以转向时间性来实现目的。
关于批判理论的规范基础问题一直以来占据着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中心位置,这个问题也是哈贝马斯坚持探讨的难题,哈贝马斯通过对实证主义及其科学观的研究,指出实证主义对主体反思能力的否定,通过阐述了主体兴趣与知识的关系,批判了唯科学主义和经验事实客观性的观点,奠定了批判理论的认识论基础。在罗萨看来,传统批判理论一直蕴含着规范性内涵,用以评判社会制度和社会结构的规范性不能脱离社会历史事实,应当奠定在社会行动者的实际经验之上,但主体遭受痛苦的感觉不等于有意识的反抗,所以社会行动者很有可能在遭遇痛苦时并不自知,因此,判断当下人们是否承受痛苦不仅仅依靠人的本质,而且必须根据社会行动者自身的感觉、行动。因此,整体上看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的研究纲领应坚持规范性基础和实证经验性研究两方面,是基于事实性基础的规范性论述。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在道德、伦理方面感到很大的自由状态,但个体同时又被不断增加的社会要求支配和控制,罗萨指出,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就是时间规范,时间规范是一种无可辩驳的自然事实潜藏在社会体制背后,造就了一种毫不引人注意的意识形态,这种潜藏的时间规范破坏了现代社会的反思性和自主性承诺。其次,罗萨分析的社会加速现象自文艺复兴之后就有很多的讨论,如关于“现代”的追溯,无论是支持者还是蔑视者都一致赞同生活和世界的巨大加速构成了人们结构性的基本体验。社会加速的趋势在19世纪就出现了,蒸汽机车和蒸汽船的使用逐步改变了人类的时间意识和空间意识。马克思也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生就是社会加速发展的过程,“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地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5.。资本主义所追逐的源源不断的利润只能通过不断加速生产过程的循环,加速流通、消费的速度来获得,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种不断加速的运动,这种经济上系统的加速必然会带来其他系统的加速发展。因此,社会加速现象本就是一种人类社会发展必然出现的历史趋势,尽管罗萨的社会加速判断是针对现代性背景下西方社会的模式得出的,但这种加速形式只要是现代化进程能够覆盖到的地方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
罗萨提出的社会加速理论是对当下社会现象的一种揭示。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发展,现代社会向着比较好的一面前进,正如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初期所倡导的给予人们民主、自由、平等的生活,现代社会中人们摆脱了宗教权威和政治权威预先决定和控制的生活,个体应该享有充分的自主性。但社会的进步仍需要组织才能有序进行,于是现代社会系统结构依靠不具有政治性的隐藏在社会体制背后的看似客观公正的时间规范来协调和支配,把社会中分散的个体和集体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系统需求联结起来,组织、创造现代的社会生活,毕竟我们生活与行动的宏观社会生活条件无法单凭个体实现。现代化社会的发展也是朝着摆脱自然的束缚,消除贫穷、疾病、匮乏和无知,使主体享有更多自由的方向前进,因而社会加速发展进程是一个顺其自然产生的合理的趋势,为追求更多财富加速生产的经济,以及由此带来的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人们相信社会将会发展到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资本主义要想长久发展下去,也必须使人们坚定地相信它所宣称的最终都会成真,因此社会加速是需求也是承诺。然而现实情况却不是如此,随着通讯和媒体等传播技术的发展,促使晚期现代的时间大幅度加速,时间具有了加速性和瞬时性,这种时间框架加剧了一切短暂的感觉,瞬间的出现并再次消失,超出了人类的意识时间。人们感受到的加速体验由解放的力量转变为一种奴役人们的力量,社会加速的力量席卷一切,身处其中的人们必须保持竞争状态,被一种无法停下的外在力量压迫和限制,这种社会加速已经无法保证人们追求梦想、实现人生规划了,无法保证营造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社会情境,似乎人们的一切都用来喂养加速机器,甚至生活都被剥夺了,人们丝毫不敢放松,唯恐掉出竞争的赛道,被排除在社会之外。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正是揭示了当下这样一种社会现象,通过揭示社会加速现象指明现代人们生存的困境即罗萨称之为的新异化,进而提出了解决措施——“共鸣理论”。罗萨的批判理论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路径类似,但明显不同的是马克思最终主张生产方式变革,只有推翻资本主义才能摆脱异化,实现解放,而罗萨沿着批判理论的文化路径提出恢复“共鸣”关系,使人们摆脱社会加速的异化状态的方案是极其羸弱的,与其说是克服和反抗,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妥协,是不现实的。但他提出的社会加速理论对于把握和了解现代社会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此外,罗萨社会时间结构上的加速范式有望成为批判理论发展方向的新范式。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领导人霍克海默、阿多诺对传统理论进行反思和转变,提出了工具理性批判,主张采用多学科研究方法,对理性进行彻底批判,工具批判理论虽然开启了人们看待现代化进程的新视角,但缺乏操作性,没有形成一条切实可行的实践路径。随着社会的发展,福利国家时代的到来,社会需要一种理性的重建,哈贝马斯解决了批判理论的规范性基础,提出了交往理性,构建了交往批判理论,摆脱了意识哲学范式的影响,瓦解了传统批判理论的异化理论、技术理性批判等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内在原则,开启了一种完全的理论范式转变。霍耐特在哈贝马斯的基础上,发掘了黑格尔的主体间相互承认关系,提出“承认一元论”,构建以承认和正义为核心批判理论,适应了社会变化,进入当代实践哲学理论中心,打开了批判理论的现代转向。而罗萨在哈贝马斯和霍耐特基础上提出的时间结构上的社会加速理论也是一种新的范式研究,受哈贝马斯和霍耐特的影响罗萨在规范性基础上采用一种实证研究,即“提出问题—归纳—提出假设—演绎—经验检验—结论”的方法论进行论述,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论研究,具有借鉴意义。
当然,罗萨的加速理论也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也都证明了这个理论探索的不足之处,如社会加速是否有限度?社会是否会无限度地加速下去?当我们知道创造好东西和高质量需要时间的时候,加速就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价值吗(19)ADAM B.Comment on “social acceleration”by Hartmut Rosa[J]. Constellations volume, 2003(10):49-52.?加速有个人、社会和生态限制吗?时间结构的变化是否有一个逻辑终点?这些问题仍值得我们去思考。
罗萨立足于现代社会提出的社会“加速”理论具有内涵巨大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在理论意义方面,罗萨以现代社会的“时间”为研究视角进行社会现实的诊断和理论的创建,在时间研究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为有关时间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经验和理论基础。在西方哲学研究史上,古老又常新的时间问题始终是哲学家们关注和探讨的核心问题之一。古希腊时期,时间并未以一个纯粹的哲学概念出现,而是与宇宙、天体运动等自然现象联系在一起,古希腊先哲们从外在客观事物的变化、生灭、永恒的角度理解时间,从客观的经验世界的直观感受出发,看到万事万物处于不停的运动变化之中,但也认为变化背后必定存在某种确定的、不变的东西,在这种对现象世界的变与不变、动与不动的追问之中,形成了以直观方式反应世界的流变时间观和循环时间观,对于此问题的处理也造就了对时间问题的不同理解。柏拉图在试图解决变与不变的两难问题中,把时间归于理念,认为各种事物都是理念的摹本,摹本处于持续不断的变化中,但理念永恒不变,因此时间具有永恒性,认为时间与宇宙天体同时产生,时间就是天体的永恒运动,柏拉图把时间归为理念的阐释也开启了时间的内在转向的趋势。亚里士多德在对前人时间观的基础上进行了概括和分析,指出时间与事物的运动变化相联系,并且时间也必须与人的主体意识关联,时间既是客观化的存在,也具有主观化向度,因此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时间理论使时间的主客观因素实现了汇流。中世纪时期,神学盛行,时间问题被打上了神的烙印,基督教神学家、哲学家奥古斯丁认为时间是由上帝创造的,上帝独立并存在于时间之外,且把时间看作是思想和心灵的延伸,认为只有在人的心灵和感觉中才能测度时间,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解读带有浓重的唯心主义色彩,但打开了时间从客观外在到主观内在的一个全新的理解视角。西方近代哲学中,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快速发展,尤其在物理学领域取得重大成就,物理学家牛顿区分了相对时间和绝对时间两种形式,形成了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物理学时间观,在这种物理学时间中,时间逐步走向实体化,不依赖于运动,不再波动变化,而是绝对匀速地流逝,实际上,时间成为外在于人的纯粹的客观事物,而康德认为这样一来,在物理学时间中人便不再占据主体地位,为克服人在时间面前的无能为力,康德提出时间是人的内在感官形式,是人的感觉和主观条件认知的结果,康德的时间观完成了时间对人的复归,使时间的探索成为一种认识论上的追问。康德之后的哲学家无论是柏格森的时间是绵延、胡塞尔的内在时间意识,或是海德格尔所称的“此在——时间性的存在”都一步步将时间与人联系在一起。黑格尔则把时间看作绝对精神的外在客观形式。
由此可见,西方传统的时间观不管是从客观世界定义时间还是从抽象主体理解时间都没有涉及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来对时间进行思考和探究,尽管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把时间归结为人的感觉、心灵、精神、意识的产物,但也只是放大了人的意识作用,是一种抽象的人的主观感知,与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没有丝毫关系。因此,马克思认为对时间的考察绝不能只从自然界的物质运动出发,也绝不能仅仅从人的主观意识出发,必须基于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因而马克思的时间观突破了本体论视阈的界定,立足于历史视阈,在现实的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中考察时间,把时间放置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之中,也即社会时间。马克思认为“时间是人的积极性存在”,首先时间问题可以说就是感性问题,是人的问题,现实的、社会的、实践的人成为社会时间的主体,并且时间与人的社会实践不可分割,人的一切生产劳动及其社会实践都以时间为衡量尺度,劳动实践也构成了时间的源泉和动力,而劳动实践是人的本质性存在,因此时间成为人的积极性存在。马克思认为时间是“人的生命的尺度”,时间不仅可以衡量人的生命长度,最重要的是时间是人的生命强度和厚度的尺度,体现着人的自我实现和自我创造的过程。马克思还认为时间是“人的发展空间”,马克思将时间与资本主义制度结合在一起进行考察,指出资本主义在创造巨大生产力的同时,造成了人的自身的贬值,导致异化的生存状态,究其原因正是因为资本无止境追求利润的本质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存在和发展必须以占有和掠夺工人的全部时间为前提,而是否拥有自由时间直接决定了个人发展的机会多少和层次高低。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工人的劳动时间是以“工作日”形式呈现出来的,由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构成,而资本的增值主要依赖于剩余劳动时间内创造的劳动价值,因而,在必要劳动时间相对稳定的条件下,资本家为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必然延长工作日的长度或者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因此,资本家采取一切手段占据工人的全部时间,使其投入到生产活动中,工人的吃饭时间、睡眠时间、闲暇时间等都被无情地压缩和剥夺,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之下,工人逐步丧失了物质上殷实、精神上丰富、社会关系上温暖的生存发展空间,根本无法拥有属于自身的自由时间,从而摆脱奴役和剥削。由此可观,马克思的时间观正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制度尖锐批判的基础之上的时间批判,主要聚焦于经济领域。
身处现代晚期资本主义时期的罗萨明确把时间放在社会理论的中心位置,探讨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指出现代社会时间的核心特质是“加速”。在罗萨的时间观里,时间也是在社会历史视阈下的时间,必须与现实的人及其社会实践活动密切联系在一起,时间是内在主体和外在客观世界的连接点,即罗萨探讨的同样是社会时间。与马克思社会时间观不同的是,罗萨首先认为现代社会的时间管制和支配着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时间规范正是隐藏在现代社会背后具有压倒性的趋势的一种无声无息的约束力量,并且时间规范几乎具有一种极权主义的性质,因为它满足了四种判定标准:“(a) 它对主体的意志与行动施加了压力;(b) 它无可挣脱;(c) 它无处不在,亦即它的影响不局限在社会生活当中某个或某些领域,而是社会生活的所有面向;(d) 人们很难或几乎不可能去批评或反抗它”(20)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M].郑作彧,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4.。由此,罗萨认为时间是占据现代社会领域的核心因素,甚至建立了现代社会的新秩序。其次,镶嵌在社会之中的时间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发生改变,罗萨认为现代社会的时间受到了“社会加速逻辑”的支配,使时间本身发生了变化,出现了加速的现象。罗萨指出时间结构上的加速正是在技术、社会变化、生活节奏三个领域中呈现出来的,科学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不断缩短、社会结构变化的速度和生活步调的速度不断加快,都使时间出现了加快的趋势,时间结构呈现弹性化特点。现代社会的时间框架面临超载的压力,社会系统产生一种功能性失调的去同步化形式,因而现代社会的主体不再遵循预先确定的时间计划,而是需要根据具体的社会情境变化,合理规划自己的时间,来构筑自己的行动和生活模式,罗萨把这种在具体的时间中重建时间计划的状态称为“时间的时间化”。“时间的时间化”虽然在具体时间处境中进行适时调整,但仍然有明确的标准时间为参照,仍是一种有序的时间顺序安排模式。然而随着时间的弹性化趋势发展,有序的时间模式越来越难以维系,标准时间成为一种理想状态,时间规划脱离了具有优先支配性的有序的时间模式,时间安排更具随意性和情景化,罗萨把这种趋势称为“去时间化”。也正是时间结构上的加速使现代社会的人们身处困境而不自知,因此,罗萨的时间观是一种基于社会加速之上的时间情境批判,这种时间批判超越经济范畴,涉及社会系统的各个方面。因而,罗萨关于现代社会时间自身发生改变的理论研究为进一步的时间问题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在实践意义上,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当代社会是一个信息技术迅速发展的社会,运输、通讯、生产等领域的技术的迅猛发展几乎对经济和日常生活所有领域都起到了强有力的加速作用。尤其在当今全球化的趋势下,货物、信息、人员在全球范围内的移动速度迅速加快,远距离的交易也实时完成,全球化进程不断加快。无疑,社会的加速发展极大地促进了当今技术的发展和全球化步伐,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精准而客观地描述了现代社会中这一加速现象产生的原因及造就的结果。除却经济、政治、文化、体育等各个领域的加速趋势都明显加快外,社会结构也呈现出不稳定的状态,尤其在家庭结构和职业结构方面,人们的家庭和职业都从世代变化转为一代之内的变化,社会的加速发展冲击着相对稳定的社会结构,使其偶然性的因素增强,因此社会“加速”理论对我们在正确看待当今技术的迅速发展、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以及社会结构逐渐不稳定等现实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导,为我们深入分析与探究提供了现实的指导意义。
在人的生存境况上,罗萨在社会“加速”理论中指出社会加速发展的最终结果是导致现代社会的人们出现生存性和认知性上的病症,人们在社会不断加速的情境中如同不敢掉出滚轮的仓鼠,遭受到社会系统的压迫和奴役,罗萨称之为人的异化状态,社会加速造成现代社会人们生存的五种异化形式,即人们与其所处的物理空间相异化、与其所生产和消费的物品相异化、与其自身行动相异化、与其体验到的时间相异化、人自身的异化与社会异化。生活在当代社会的人们的确因频繁的迁居而无法对周围生活的空间产生亲密感与熟悉感,因更换物品的速度过快而与所使用的物品疏离,或因过度忙碌而没有时间使用所购买的物品,人们更多的是迫于生存的压力完成自己内心其实并不想做的事情,甚至人们的日常体验都未曾在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迹,尤其是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经常性的出差、过快的生活节奏使人们不堪其扰,这是当代社会人们生存的常态,因为社会的加速发展让人们无法真正感受自己的生活,因而尽管当代社会的人们物质殷实,享受到更好的生活条件,但人们依然感到生活并不美好的原因,因此,罗萨提出的加速理论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们的生存处境,为现代人们意识到和摆脱困境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价值。
在劳资关系上,正如罗萨所指出的,晚期现代社会的劳动者面临更加沉重的工作任务,并且工作时间不再受地点、环境、时间点的约束。因为现代社会加快的技术发展,促使信息传播更加迅捷,人们上班期间处理邮件的速度赶不上收到邮件的速度,加速的节奏使人们在更短的时间里负荷更多的任务;并且弹性化的时间结构使人们的下班时间不再遵循固定的时间点,而是由工作任务的完成进度决定。在生产领域,生产的加速同样使劳动者承受大量的劳动任务,需要在极短的时间里付出大量的脑力和体力满足大机器生产的产品数量,劳动者也必须学习新的技能操作不断更新的机器设备,避免被淘汰。因此,在晚期现代社会里,社会加速发展使劳动者的工作侵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所有时间之中,人们随时都能够接受到源源不断的工作任务,并不受空间限制进行处理,否则会被排挤出社会系统之外,人们的劳动仍然是为资本的增值服务,因而现代社会的人们的劳动条件虽然得到极大的提升,但劳动处境并未好转,受到社会不断加速的外在压迫和奴役。
尽管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在全球化趋势、人的生存状态和劳资关系方面含有重要的实践意义,但罗萨在实际的解决方案上提出的“共鸣”理论是带有极大的不现实性的,并不具备切实的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