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腊月的风儿走过村庄,像鱼的尾巴轻轻扫过。村民们就叨念着,可以干塘分鱼啦。
几十年前,村里的池塘都属于集体。过年前,村里会用踏水车抽干池塘的水,把抓上来的鱼分成小堆,抓阄决定谁家是哪一堆。
这成了村庄年前的大事,也成了每家每户的大事。
领到了鱼,母亲就忙着清理鱼。寒风里,母亲蹲在埠头刮鱼鳞,掏鱼鳃,去鱼肠。鱼肚里面有一层黑黑的膜,母亲说它特别腥,必须去干净。不过,有两样,母亲定然是好好留着的,那就是鱼泡和鱼子。
鱼清理干净后,母亲用稻草穿过鱼的嘴巴和腮,挂在楼板下的钩子上。三两条大鱼挂在钩上,进进出出地看上几眼,日子就有了盼头。
母亲在除夕前一天取下鱼,准备滚鱼冻。
母亲找出厚实的斩切刀。鱼大,一般的刀会卷了刃。咚咚咚的剁鱼声,粗犷而有力,演奏出迎新年的序曲。
春节待客的鱼,母亲要在这天全部烧好。母亲将锅烧得冒出了烟,再倒进油,放进一片生姜。生姜在油里翻滚着,母亲就一一放进鱼块,让它们平平地舒展开。当鱼块两面都煎得黄黄的,像快成熟的玉米须一溜溜的,母亲就放入黄酒、辣椒、生姜、盐以及足够的水。母亲说,水一定要一次性放足,锅要敞开煮。
此时,硬柴在熊熊燃烧,鱼块全部淹在水中,仿佛在蓄积着什么力量。水烧开了,母亲去掉一根大柴,让灶膛慢火滚鱼。俗话说,百滚豆腐千滚鱼,滚鱼滚的就是时间。当鱼的香味开始大大咧咧地奔跑,跑进麦秸、灶膛以及我们的鼻子,母亲就用铜勺舀去那些汤面上的白沫,此时的鱼汤已是稠稠白白。母亲选出没有被我们打出缺口的高脚碗或大碗,一个个排在灶台上。母亲用锅里的汤,给十来个碗全部淘了一遍。她说,这样鱼冻才会硬实。
果然,母亲滚的鱼过了一晚上就冻得硬硬的。它们一排排有序地放在那个雕花的暗红色大橱里。
装着大块鱼的鱼冻是招待客人的。可是,母亲又如何忍心我们看了鱼锅那么久,闻了鱼香那么久,却尝不上鱼冻呢?贫寒生活里的母亲自有她的智慧。母亲端出其中一碗鱼冻,笑微微地放在我们面前。
那是一个大碗,嫩滑的鱼冻呈现出好看的琥珀色,琥珀色里还有着金黄色和米白色,那是鱼子和鱼鳔。农村里有个说法,说是小孩子不可以吃鱼子,吃了会变傻,连鱼子一样的秤花都会不认识。可母亲认为,鱼子和鱼鳔富含胶质和蛋白质,营养贼好,还不用担心孩子被刺扎了喉咙。
这碗鱼冻,是除夕夜我们的肠胃享受的最高礼遇。
年初一起,我们开始去拜年。临出发,母亲一再嘱咐,大人没动筷的菜,小孩子不可以吃,比如鱼冻。那时,每个亲戚家都会有一碗鱼冻,可是大人们好像没看见似的,有时饭都吃完了,鱼冻还是完完整整地睡着。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如果主人家拿不出好的菜来,一碗鱼冻就可以招待所有的亲戚,甚至从年初一拿进拿出一直到元宵。这样的菜,叫看盘,只是为了凑“碗头”,图个面子上好看,是只看不吃的。
当然,也有主人家像我母亲一样,等客人一坐齐,就拿了双筷子拆冻。如此,鱼冻就成了颇为受宠的美食。那滑溜溜的鱼冻,那筋道道的鱼肉,谁不欢喜呢?有一次,一个亲戚的孩子一欢喜吃猛了,被鱼刺扎了喉咙,这个让他喝醋,那个让他咽饭团。后来有人建议喝鸭子的唾液,孩子的父亲又忙着找鸭子。最后,鸭子没找着,孩子已经欢笑着继续吃鱼冻了。
冬去冬来,寒风又起。风里,却再也没有鱼尾巴的味道。可是,记忆里的鱼冻,依然泛着琥珀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