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晚明为题材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对晚明社会生活风尚,尤其是围绕文人生活的研究也在近几年成为学界热点,相关著作譬如王维昭的《悖离与回归:晚明士人美学态度的现代观照》,巫仁恕的《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黄卓越、党圣元主编的《中国人的闲情逸致——古人关于快乐生活的全部智慧》,戴嘉枋编著的《雅文化——中国人的生活艺术世界》等,比较具有代表性,相关论文则不胜枚举。研究者或对晚明文人的日常审美活动进行宏观概述、或以某一人为例进行个案研究,或对其进行分门别类的论述,试图在翔实的文献基础上还原晚明时期文人审美生活的发展演进过程,进而阐发其中所包含的审美精神和人生境界。相较于规范性的学术论著,赵柏田的《南华录》显得不那么具有学理性,甚至可以说是随性的。正如作者在文后的跋语中所自陈的,他写这一本书,不愿意纠缠于政治风波,更不愿为大人物作传,而是要表现一群在世俗中生活、以艺术建构生命空间的才子、佳人、奇士——“他们把精神寄寓在器物里,把情意倾注在声音与色彩里,自得其乐地莳弄着自己的那块园地,逼仄的空间竟然也经营得风生水起”。
此书的副标题为“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限定了一个地理概念上的“南方”范围,根据导读部分的说法,这个地理上的南方,是在作者意志作用下建构起来的地域空间,它是陈洪绶的诸暨,是李渔的兰溪、张岱的山阴,总之,是一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秀毓之地。作者所勾画的南方,亦是其笔下人物眼中的故国家乡,江南景致最是纤细温婉,孕育出一批极具艺术感受力和创造力的文化精英,他们收藏、鉴赏甚至创造艺术品,也在对艺术作品的鉴别、把玩或欣赏过程中拾捡他们的“南方”记忆。赵柏田之所以将叙述的眼光定焦在南方,显然是出于他对身处其时其地之文士的喜爱、怜悯、理解甚或钦佩,这些复杂情感的汇聚交融,促使他选择这样一批人,并尝试以他们的日常生活肌理、艺术人生轨迹,作为搭建晚明文人艺术生命空间的基石。
诚然,本书论述中所提及的项元汴、屠隆、汤显祖、吴其贞、文震亨、董若雨、祁彪佳、黄周星、汪然明、周亮工、陈洪绶,或有万金家业或是位高权重,皆为享有或曾经享有过富贵荣华的商宦子弟;甚至计成、张南垣、柳敬亭、苏昆生等民间匠人或艺人,亦能够凭其才艺获名流青睐,得以与之交游,因而生活相对宽裕。收藏字画、品鉴金石、焚香品茶、听曲观戏、宴饮雅集、置地造园、刻印出书甚至金屋藏娇,无一不需要优渥的经济实力作为支撑。赵柏田所谓“南华”,即“南方的精华”,既指人,也指与人发生关联的那些“物”。作者聚焦的这批晚明文士,大多爱物成痴,对他们来说,“物”甚至是其精神生活的重要乃至全部内容。经过早中期的积累发展,覆灭之前的晚明靡丽繁华,物质极尽其美,安置、把玩“长物”成为这一时代文人标识身份、表现趣味、凸显审美的重要手段。
达成以上目的的先决条件是占有“物”,而庞大的家业和雄厚的财力是支撑他们收罗、购置珍玩的经济基础。项元汴是明代最有名的收藏家,富甲江南的家产与其所收藏的珍玩一起,刺激着与之交游的一干文人——出入“天籁阁”的,无一不对项元汴用重金打造出来的这个收藏王国表示惊叹和歆羡。同样地,诸如李日华、王世贞、冯梦祯、董其昌等收藏爱好者在搜罗古迹珍玩时亦不吝于钱财,动辄千金万金求购精品绝笔,即使被中间人讨了便宜,也不过一笑置之;至于辗转旅途以饱览文物风采、趁机渔猎各地珍玩,对他们来说更是常有的事。经济实力既是聚积文士所玩之“物”的底气,那么,对于那些财力有限的中下层文人而言,他们能够获得和赏鉴的“物”也是有限的。因此,晚明时期的审美话语权往往掌握在这样一群兼具身份和财力的文人手里。
(明)夏昶《淇水清风图纸本》
“阔而好古”是赵柏田眼中晚明文人的共同特征。无论是收藏家,诸如项元汴、李日华、安国,或戏曲家何良俊、李渔等,抑或画家陈洪绶、董其昌,以及工匠艺人诸如计成、周亮工等人,皆有“高古纯朴、超妙入神”的审美追求。这种审美倾向自然是在时风世俗影响下形成的,推崇雅正、端庄的古典美学风格,一方面表现出这批文士认可古人的审美取向,歆羡其艺术创造力;另一方面,在评鉴古物、欣赏古画、把玩古玩的过程中,也委婉地传达出他们希望得到认同和尊敬的愿望寄托。诚如赵柏田所说的:“只有在阔大且设计精心的庭院里,在考究的家具和精美的茶具、香具里,优雅生活的气韵才能得以完全呈现,真正代表一个人地位和品味的不是金钱的堆砌,而是书法、名画、文玩、奇石和花卉虫鱼这些与日常生活无甚关联的雅物,即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社会精英是由物品来区分的。”
赵柏田所关注的晚明南方文士,其仕途道路大都坎坷艰辛,往往郁郁不得志;时风浸染下,他们中的大部分将人生热情和意趣转移到了对古物的关注上。出于对古人、古物的喜爱,这批文士费力、费心地经营着生活格局,以巧思和闲情打造着他们的生活空间。在普遍具有的崇古之心的引导下,他们架构起一个个纯然由“古物”搭建而成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件作品,都连接着一位光辉闪耀的文化伟人;所以,占有、理解一件艺术品,就能直接与其创作者乃至于与那个时代直接对话。这样一来,“好古之情”就不仅是一群闲散士人消遣时光的闲情雅趣,更是他们打通历史、寻找人生意义的途径——他们模仿、构建古意盎然的生活空间,或是摹画、表现高远古雅的艺术空间,目的正在于以“古”来标榜身份,把自己归到文化精英的行列当中,由此弥补在功名仕途上的亏缺。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生不得意情况下所培养的好古之趣竟然赋予了晚明文人无奈的生命以意义:在那些由“物”所堆积起来的艺术世界里、透过那些闪耀着魅力与光华的珍奇古玩,他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与古人之艺术精神的交流互动中努力将枯燥、浮靡的现实生活变得鲜活而灵动。
(明)程南云 篆书
明 萧云从 秋山行旅图卷(局部)纸本
欧阳修在《集古录》中有句话说得好:“物有幸不幸者,视其所托与其所遭如何尔。”对于流传至晚明的古物来说,能够遇见这样一群惜物、好古的南方文士,绝对是其艺术生命历程中的幸运遭逢。诚如上述,晚明时期的闲雅好古之风,不仅是一种娱乐消遣,更应该是一种对艺术、对生命的执着。所以,晚明南方士人好古、惜物之情怀,绝非仅出于时风熏染,而更多地是他们基于人生感悟而生发出的对“物”的理解和欣赏。遍观此间众人,无不饱览群书,其中更不乏工于诗文、擅长书画者,即使如项元汴这等无心功名者,不仅坚持求诗作文,还十分注重与名士的往来交际,在交游过程中练就了一双收藏品鉴古物的火眼金睛。与项元汴这类具有商人性质的收藏家不同,另有一批身份相对纯粹的文人艺术家,他们不仅品鉴、收藏古物,且评点、创造艺术。这类人往往学识广博、具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极高的艺术造诣,而且能将生命经历和人生感悟融汇于艺术创作当中,故其作品往往极具审美辨识度。如果说“阔而好古”的闲情赋予了晚明文人的生命以意义,那么,他们在欣赏与创作方面所具备的才情,则是支撑其艺术生命空间营建的有力保证。
晚明,靡丽以致颓腐;南方,婉约而有骨气。晚明时期的南方文士,是时代与地域共同孕育的一群艺术生命体验者。他们既在高度累积的物质文明中“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富足,并在室内设计、世俗消遣和装饰艺术品上追逐着一茬又一茬的时尚”;同时,他们也承受着那份厄运之后、面对故国山河“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在梦里追忆、回望光阴的无言悲恸。也许,正因为浸透着这许多的欢欣和沉醉,又掺杂了那诸多的苦闷与悲愁,使得《长物志》《遵生八笺》《闲情偶寄》《陶庵梦忆》等晚明南方文士所呈现的日常生活情状,既交织着凡俗世界中的真切欲望,又笼罩着理想人生的审美光晕。所以,光怪陆离的文字表述和书画创作,不仅是晚明南方文士关于世事人生体悟的艺术化表达,更是他们对艺术生命空间的审美化渲扬。至此,人与物、才情与艺术已然化为一体,共同形成那一时代独有的文化艺术风貌。
时下,在日常生活中掀起的复古之风正当行,文创、服饰、饮食、器物乃至家装风格,都呈现出与明晚期相同或相似的审美倾向。例如,人们在选择家装风格时,往往比较倾向于简单有质感的极简风,在选购家具器皿时,也更愿意购置一些别致精巧的物件。与晚明文士一样,我们享受着时代发展所结出的文明成果,以自身的审美感知布置、装点着我们的现实生活空间,即在享受美的过程中也创造着美。明人好古,至晚明尤甚,几乎每一位艺术爱好者都是博古学家,既知物又懂物;今人好古者亦有之,但相较于晚明时期,人对物的情感要淡泊许多。晚明时候,艺术家、收藏家对物的执着促使他们穷尽一生经营钻研,在倡导复古的同时也创造出一个独属那一时代的艺术世界,在回望、追忆历史的过程中推动着历史的进步。相较之下,今人的复古则多是一种概念倡导,或说是流行风尚,除少数人经营于此,大多数人是在被动的接受中消化它。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仿古建筑、复古元素,但“古”的内容和意义似乎已经远离我们。
对于晚明文人来说,复古的使命呼召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了,因为时代风气已经朝着相反方向发展。但当他们惊觉于好古之闲情能够赋予生命以意义后,背逆时代成为他们共同的选择;只是,好古而不泥于古、非今而不脱离于今,矛盾交织恰恰使得晚明文士看得通透。所以,晚明文人所构画的艺术空间,由好古之心和生命经验合力搭建,能够给予观者以沉重的触动。当前的审美复古倾向,往往被商业经济和大众传媒操纵,显然不同于晚明文士的复古追求,它甚至不是一种呼召,而仅仅是一种牟利手段。我们身边还存在一批真正的复古追随者,他们穿古装、读古文,渴望过简单古朴的生活;但是,小众团体尚不能影响风气,只能在谴责、批判现实中主张“复古”,博古非今的态度十分强烈。针对以上两种极端的现实情况,僵硬理解和使用“复古”都是不明智的,学习晚明文人的智慧,重新拾捡“复古”形式下所缺失的韵致和情感,在复古的理想中切实行动,或许不失为一种聪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