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国当代文坛中余华的先锋小说及其转型后的作品备受关注,余华运用独特的视角和具有先锋性的意象——暴力和死亡,以及“零度叙述”的语言来关注人生,审视苦难。本文将通过对叙事风格中的荒诞性和黑色幽默特质来表现独特的苦难叙事特征;余华小说的苦难叙事还发生了转变,从冷漠的苦难叙事,在叙事手法中余华以“零度情感”介入叙事但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余华开始以温情的方式对苦难进行解读。
关键词:苦难;叙事;荒诞;温情
作者简介:李佳桐(1996-),女,辽宁辽阳人,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6-0-03
一、余华小说中苦难叙事风格总体特征
余华小说充满了荒诞化的情节安排,他常常借助荒谬的,没有理性框架的情节来叙述人间苦难,用一种自以为最合适的方式打破世界的秩序,將在最真实的苦难情境下的最为虚伪的人性无情揭露出来,在他所有作品中这种荒诞的风格贯穿始终。《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幼稚的我被父亲赶出家门去社会上历练,出于善心帮助货车司机保护苹果被莫名其妙的村民拳打脚踢以后,还被司机抢走了唯一的行李,这个故事充满了荒谬的暴力和难以理喻。其他作品中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古典爱情》中充满了种种有悖人伦的恐怖情节,饥荒年代的人们竟像牲畜一样排成一排在地上吃草,还有人将牙落在了树皮上,“菜人”被人肢解瓜分,人腿当作鸡腿一样被人咀嚼的有滋有味,死去的小姐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还阳。虽然这是余华借助古代比较诡异的民间故事将一个个人间苦难表达出来,但是却将人性中最肮脏龌龊的一面通过荒诞的笔法展现出来。而《第七天》是余华作品中最具荒诞性和想象力的,其中运用鬼魂叙事是这部作品最大的叙事特色,在中国一直迷信人去世以后会去以鬼魂的形式到阴间去,在以往的作品中余华的作品的苦难叙事都是描写人活着时所遭受的伤害和痛苦,但是在这部作品余华运用荒诞不经的笔法将鬼魂世界的苦难也展现出来。人们一致认为人活着所遭受的苦难在死去后便会化为乌有,但是余华却打破了人们的常识将苦难延续到“阴曹地府”。在另一个世界余华仍将人世间丑陋的一面给予无情的揭露,在鬼魂的世界中仍有阳间的森严等级制度:官员仍然碾压平凡市民,金钱仍然是万能的。在《第七天》中余华用灵魂叙事的方式在七天内在阴间的见闻在小说中完整呈现。这篇小说的荒诞性首先体现在虚拟的阴间这个不存在的空间,将现实中底层人民遭受的苦难在虚拟的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如被男友欺骗想以自杀威胁男友而失足坠楼的鼠妹,为给鼠妹准备葬礼卖肾却意外死亡的伍超,被当作医疗垃圾的弃婴,因为举报弃婴而不知道失去生命的母亲,在治病和抚育孩子中两难的杨金彪,小敏爸妈因在暴力执法下牺牲,等一些在黑暗现实中被苦难击倒而丧失生命的小人物。整篇除了稀奇的死因以外还有很多荒诞的情节,比如在争论谁先悔棋的两个骷髅,这场争论异常漫长且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甚至只因为一步棋就将整盘棋推演到几天前 并且乐此不疲。这足以见得这篇小说的荒诞性,一方面小说里的荒诞来源于现实社会的荒诞,阴间的荒诞社会来自于真实社会阴暗的一面,余华以荒诞的笔法在小说中将现实中的苦难真实的还原;在另一方面,小说中鬼魂因为岁月和贫穷变得逐渐衣不蔽体,体无完肤,变成了一个个恐怖的骷髅却依然如阳间生活方式一样。余华用荒诞的灵魂叙事方式,对现实苦难予以无情揭露,是对叙事手法的一种创新。
余华小说还充斥着黑色幽默的苦难叙事方式,余华小说极具黑色幽默的精神内涵,虽然在余华先锋时期的小说中有黑色幽默的因素但却不太明显,比如在《古典爱情》和《鲜血梅花》中余华借用古代小说的两大题材——才子佳人爱情故事和为父报仇的武侠小说,来戏谑幼稚可笑的既定观念以悲剧结局的反转来揭露触目惊心的现实黑暗。余华小说的黑色幽默叙事特征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表现得最为明显,首先卖血这对于小人物来说是黑暗的现实,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但是这种充满苦难的生活压力却被许三观自身的天真,乐观,幽默冲淡了许多。许三观在生活中对待苦难有着自己独特的化解方式,比如再卖血以后用从前人那里生搬硬套的用廉价的黄酒犒劳自己,这个幽默的设定就打破了卖血的黑暗色彩,从而具有黑色幽默的特质。在饥荒的三年里,家人只能天天喝粥,饿的眼冒金星,可是许三观却用自己独特的乐观精神为家人画饼充饥,还在嘴里虚构了一道菜,带领着家人忘却了饥饿的痛苦。许三观常常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虽然知道一乐不是自己的儿子但是却还是自我安慰善良的将一乐视作自己的儿子。因为许玉兰给自己戴了绿帽子,以不吃饭不干活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可又经不住妻子的诱惑;为报复许玉兰出轨林芬芳又觉得要弥补林芬芳,用卖血的方式给林芬芳买了许多吃的东西却搞得人尽皆知。面对人生苦难和生存困境许三观多次用自己的幽默将苦难化解。余华小说中多次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戏谑的叙事手法制造着一场场闹剧,小说人物看似疯癫无知的话语却总能道出现实的残忍和生活的真谛,余华小说中的黑色幽默冲淡了苦难的痛苦,带有一丝明朗乐观的色彩。
二、余华小说中苦难叙事风格的转变
1986年以后,余华创作了《鲜血梅花》《现实一种》《世事如烟》《古典爱情》等多部文学作品,余华以执着的苦难意识对社会乱象通过死亡和暴力的方式进行了冷酷无情的揭露,他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采用“零度叙事”的创作态度和写作视角,在创作内容上对“人性恶”进行了探索和思考。余华小说中满是暴力场景,让我们感受到人类的生存环境中只有无边苦难和命运无常的残酷,这个世界似乎是血腥的屠宰场。余华“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1]他更加残酷的地方是他在叙述时对饱含苦难的人物的无动于衷,这更加使作品中充满了暴力色彩和残酷气氛,他在叙述苦难时刨除了悲悯的道德意识,将苦难以“纯粹的苦难”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余华在叙述人间苦难时刻意回避受难者在苦难中的情感表达,他身为评判者和叙述主体时仿佛从那些血淋淋和极其晦暗的图景中将自己置身事外,削弱了叙述主体在小说中的作用,我们只能感受到他的冷漠。余华在小说中表现出来对待苦难的态度和其他人不同。“该关心的他偏偏漠不关心,该愤慨的地方他偏偏无动于衷,该心境动摇的地方他偏偏饶有兴味的把玩,该悲悯的地方他又偏偏忍俊不禁,把该有的万千愁绪化为没心没肺的扑哧一笑。”[2]
余华在此期间看待苦难是用一种独特的叙述视角,比如《死亡叙述》中,作者通过死人的视角来描述死亡,叙述语调冷漠的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那女人的锄头还没有拔出时,铁塔的四个刺已经砍入了我的胸膛,中间的两个铁刺分别砍断了我的肺动脉和主动脉,动脉里的血‘哗的一下涌出来,像是倒出去的一盆洗脚水似的。而两旁的铁刺则插入了左右两叶肺中。左侧的铁刺穿过肺后又插入了心脏……拔出我的两个肺也随之荡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后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脸躺在那里,我的鲜血往四周爬去……”[3]这种独特的叙事视角正是余华小说和其他传统作家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站在客观角度对人物的生死置之不理,报以冷漠的“零度叙述”态度,这就拉开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但又使读者看清楚人物受难的过程。
在这期间的苦难叙事中,余华笔下的人物是符号化,扁平化的,这源于余华对作品中人物的不同理解,他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没有名字也没有关系,只是他展现人间悲剧的一种工具而已。如《世事如烟》中所有人物都没有名字仅用数字来代替名字,人物在小说里的荒诞的经历和麻木听从“算命先生”的愚昧和可笑;《现实一种》中完全因为偶然因素亲人之间盲目的屠杀;《古典爱情》中人吃人的惨烈景象。人物在这个时期既没有鲜活的言语也没有立体的形象,余华以“零度情感叙述”打破了人们的日常思维,为人们提供了可以理性反思的空间。陈晓明曾如此评价余华笔下的人物:“余华的人物崇尚暴力就像狗喜欢骨头。余华把人物的智力全部剔除以后,为本能所驱使的人们则变成语言的囚犯,余华乐于充当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幸灾乐祸看他人物发出一个个暴力的动作。”[4]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一时期余华对作品形式的关注减弱,虽然还延续着八十年代的客观视角看待人世但是开始用比较温情的眼光来看待苦难。他笔下的人物仍然在苦难中挣扎,但是余华有了明显的“超然”态度,以慈悲同情的目光还原苦难。九十年代余华作品主要以《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为代表,从这三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余华已经明显减弱了任务的“符号化”,开始转向人物个体生命的立体刻画,关注人物真实的命运,对人物所遭受的痛苦予以人文关怀,理性又悲悯地看待这个世界。余华曾在《活着》前言中这样反思:“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无畏控诉或揭露,这便不是清醒,反过来说要达到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在细雨中呼喊》被视为余华创作生涯中从先锋时期向朴素温情回归的一个转折点,在这篇小说中余华回避了之前先锋文学期间令人作呕的暴力血腥场面的刺激,而是从孩童的眼光来看待日常生活中的苦难。小说中的“我”童年中充满了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孤独感和对世界的恐惧,被父亲粗暴的动辄打骂,被母亲和哥哥无视,“我”只能无助又冷漠地看待身边的事物,在一定程度来说“我”的童年是极其悲惨的。但是我被送走以后养父王立强的关爱,养母李秀英的信任,朋友苏宇和鲁鲁的友情等等这些给“我”黑暗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温暖与希望。虽然“我”每天仍然生活在恐惧和悲伤中但是这些温情带给“我”和身边冷漠抗争的力量,是引领光明的象征。
余华认为:“有些作家在确立了熟悉的话语系统之后,就会发现以前那些拿手的叙述方式已经不能够再应对新题材的处理,于是他们就需要去寻找能够合适表达新题材的叙事话语和叙事策略,此种类型的作家他们的叙事风格往往会改变,他们会在不同时期呈现出风格迥异的作品。”于是我们在《活着》中看到余华作品的完全转型,在无边苦难中展现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对身边人的爱和温暖。主人公福贵一生命途多舛,从原本地主家的少爷到家财散尽、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又被抓到战场上浴血奋战。但是最让人感动和敬佩的是福贵面对家人一个个死去那种超然的态度和承受能力。余华将一幕幕的死亡残忍地展现给读者面前,母亲生病去世,儿子因为献血过多逝去,女儿难产而死,妻子久病最终郁郁寡欢去世,连“偏头女婿”都在工地意外身亡,上天最终还残忍地带走了他唯一的小外孙。《活着》通篇将生老病死的苦难渲染的淋漓尽致,让人读着不由自主同情福贵的命运之苦。但是福贵用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乐观将这些痛苦通通化解,忍受着生活带给他的一次次的销蚀,最终只有一头老牛与他为伴。面对绝望他用平静来对抗,面对苦难他用超然乐观来承受,最后我们不得不为在田里与牛为伴的坚强老人所感动。从《活着》这部小说来看余华已经在字里行间传递着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真情和爱,从头到尾虽然由让人绝望的死亡、意外和生命中的苦难串联而成,但是没有血腥,恐怖,阴森之气,人生只有对诸多苦难的无奈,只有命运无常的刁难。就像余华自己所说:“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实于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的接近事实。”[5]
《许三观卖血记》比起《活着》更加贴近生活真实,生活在贫困中的人们一次又一次的包容苦难并试着超越苦难,许三观在12次情形不同的卖血中为家人牺牲自己,“血”在这部作品中毫无血腥,暴力,恐怖的意味,反而因为许三观的牺牲而富有温暖真情的意味。许三观与福贵不同,他没有面临死亡的威胁,他与生活给予他的一次次刁难进行奋力反抗。为了娶许玉兰卖血;为了全家在大饥荒中不饿死去卖了血;为了犒劳二乐的生产队队长去卖了血;为了拯救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许一乐去卖了血……尽管命运把许三观一次又一次的推上艰难的境地,但是许三观都能直面苦难,用自己的鲜血拯救家庭。在困境中许三观显示了一个男人对家庭的爱,责任和牺牲。
三、结语
通过余华小说中对苦难的多重诠释,让我们看到人类在苦难面前是弱小的,小人物生在世上就无時无刻不受死亡,贫困,困难的威胁,永远无法主宰命运。余华在叙述苦难时并没用一种委婉的语言来告诉人们世界是充满希望的,而是让读者正视苦难,用顽强的生命力抵抗苦难。我们在研究余华小说时应该通过他充满先锋意味的叙述看到深层次的文化意蕴,直视生命,珍惜生命,拥抱亲情,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注释:
[1]余华.现实一种:自序[M].新世纪出版社.1999.7.
[2]郜元宝.余华创作中的苦难意识[J].文学评论,1994.3.
[3]余华.余华作品集[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4]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大学大学出版社.2005.
[5]余华.虚伪的作品[J].上海文论.1989.5.
参考文献:
[1]洪治纲.守望先锋[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余华.两条道路[M].南海出版社,2002.
[3]余华.现实一种:自序[M].新世纪出版社.1999.
[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5]余华.活着[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6]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