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倩霓
作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孩子,我们的校园生活远没有现在丰富多彩。那时没有多媒体,没有拓展课,没有各种实践活动和特色教学,但我们一点儿也不乏味——我们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集体劳动!
集体劳动可不仅仅是打扫卫生这样简单。
我们的集体劳动比打扫卫生更新奇、丰富。比如说,寒冬腊月进到深山里去砍柴,就是我们五年级学生必须参加的一项勤工俭学性质的集体劳动——那时没有六年级,五年级就是全校最高的年级了。
那时候,我们镇子里没有煤气或者天然气,也没有煤球或者煤饼,每家每户的燃料都是茅草或者杂树棍子。前者我们叫茅柴,后者叫硬柴。
我们的镇子周围全是山。离得近一点的是小山坡和矮山,越往远处走,山越高越大。如果是砍茅柴,只需要走到附近的山坳里就行,那里到处都是茅草和小灌木;如果要砍硬柴,那就必须到远远的深山里去,往返需要一天的时间。
砍柴是冬天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季节,树木和生活在丛林里的动物,比如蛇啊野猪啊等等都在休养生息吧。
一大早,大家哈着寒气,带上砍刀、扁担、捆柴火的绳子或者装柴火的简易竹夹子,还有我们中午的午饭或干粮,先到学校集合。大家到齐以后,在几位老师的带领下,一起朝山里进发。
冬天可真冷啊,即便是江南,家家户户的屋檐下也会挂满长长的冰棱。曾经欢快流动的溪水上也会覆着一层薄薄的冰,每个人手上都会生冻疮,脚趾头都会冻得失去知觉。我们没有手套,就露着冻得红红的手,脚上穿着单层的胶底鞋,雄赳赳地走在通往深山的小道上。
我拿着一把生锈的砍刀走在队伍里。人家问我怎么不带挑柴火的工具,我就告诉人家:“我准备砍一棵树直接扛回来,这样就不用扁担,也不用装柴的竹夹子了。”
我真是这样计划的。我从来没砍过硬柴,只跟着家里的姐姐们在附近的山坳里砍过茅柴,家里烧的硬柴都是从小镇上买的,所以我家里没有那些挑柴的工具,连这把砍刀也是我的好朋友梁小乔借我的。她自己带了一把锋利的砍刀,那是她哥哥经常帮家里砍柴用的。借给我的这一把,是基本被废弃的。梁小乔说:“你就先带着,不带老师要批评的,到时我帮你砍哟!”
老师听到我说准备砍一棵树直接扛回来,看了看我,带着点嘲笑意味地嘿了一声。
我不服气地在心里想:嘿什么?到时候我扛一棵大树回来,不比那些砍小棍子挑回来的同学分量重吗?
老师已经事先通知过,我们砍回来的柴是要一个一个过秤并登记的,虽然没有规定要多少,但肯定是越多就越光荣了。我可不想比别人砍得少,我是一个荣誉感特别强的人呐。
走呀走呀走,我們走过田埂,走过山坡,进入弯弯窄窄的山道。路越走越远,山越走越高,身边已经全部是树林了,我们在斑驳的树影里穿行。
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就在这里砍柴呢?身边明明都是树木。我搞不明白这个问题,想问老师,却没敢开口。那个时候我们都胆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跟老师搭话。周围的同学也都不问,我们就跟着带队老师一路蜿蜒爬升。
老师带我们折向了另一条山道,走向另一个山头。太阳当顶的时候。我们终于爬到半山腰,此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前面的老师才停了下来。他站到山道边一块大青石上,大声说:“好了,我们就在这一片砍柴了。大家先找地方把东西放下,分散一点,注意安全。能挑多少就砍多少,量力而为,砍好柴我们再吃午饭。”
放眼一看,这里的树木比较杂乱矮小,估计这一片林子才是被允许砍伐的地方吧。
我对自己的能力完全没有数。我摩拳擦掌,只想着扛一根又粗又长的漂亮树干回去。我相中了一棵长得笔挺、精精神神的不知什么名字的树,顺手就举起自己手里生了锈的柴刀,一刀砍上去。当的一声,树身上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口子,我的手却被震得又麻又痛,柴刀差一点儿从我手里飞落。
这下糟糕了,我看周围同学很轻易就可以砍下一棵小杂树,砍一棵大一点的树这么难吗?
梁小乔就在我的边上,她已经砍下了一棵小树,并将它的树干连同枝丫砍成一截一截的短棍子。她是带了两个竹夹子来的,这些短棍子装进竹夹子里,就可以很方便地挑回去了。
梁小乔看看我,说:“细蓉,你别着急,等我砍够来帮你。你力气不够,还有你那把刀也不好使。”
我看看梁小乔,她明明比我还瘦还小呢。我不想等她来帮我,就举起柴刀,继续朝树身上砍。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的虎口热辣辣的,掌心又麻又痛,树身上却还留下一个很浅的口子。
“谢细蓉,你是准备砍这棵树扛回去?”老师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很坚定地点点头。
“胡闹呢!十几里山路你能扛这么一棵大树回去?”
我仰起头打量着这棵树。我扛不回去吗?这棵树也不算很大呀!树干也就是吃饭的碗口那么粗吧。哼,我哪里就扛不回去了?我就是拖,也要把它拖回去!
可是老师不由分说:“不要砍这棵树了,你跟我过来!”
没说的,我只好跟这棵漂亮的树说再见,跟在老师身后走到他的“临时据点”。
哇,老师太厉害了!他已经砍好了一大堆柴,码得整整齐齐的,就等着装进竹夹子里了。
老师朝右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拿起闪着亮光的锋利柴刀,走到一棵有碗口粗的小树跟前,当当当,没几下,小树应声倒向了一边。
“你用我的柴刀把这些枝丫砍掉,小心一点,刀很快的。我去看看别的同学。”
老师把他的柴刀递给我,转身走了。
老师难道是让我扛这棵树回去?这这这……这也太小了吧?扛这么一棵小树回到学校,太丢人了!
我非常不情愿地按照老师的吩咐干起活来,虽然只是去掉那些枝枝丫丫的零活,却也忙出了一身汗。
“好了,大部分同学都完成了自己的砍柴任务,现在我们吃饭吧!”
随着老师一声令下,大家欢呼雀跃,纷纷扔下柴刀,找到自己的午饭,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自己的柴堆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开始享用自己的午餐。
冬日里纯净的阳光高高地照在头顶,在我们身上洒下亮晶晶的光片,周围一丝风也没有,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我们全身热腾腾,脸蛋红扑扑,手上的冻疮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在爬,脚上的单鞋里面像烤着一只小火炉,我们的手脚和全身都温暖极了。我们就坐在这安静的山里,吃着香甜美味的食物——大多同学带的是煮熟的红薯,也有同学带米饭和炒菜,炒菜基本上是干辣椒炒酸菜,或者炒胡萝卜白萝卜等一些冬天最常吃的蔬菜。没带筷子不要紧,折两根小棍子就可以了。我带的就是一碗米饭,上面铺了一层油汪汪的酸菜和几片胡萝卜。虽然是冷饭冷菜,但这一顿饭,吃得是多么香甜呀!这是我记忆里最难忘最好吃的饭菜之一!
后来看书,才知道了“野餐”这个浪漫的词语。这次小学时代深山里的午餐,就是我第一次体验“野餐”呢!
午餐后,我们开始返程了。大家都挑着一个柴担子,只有我扛着一根小树干。一开始我走在最前面,因为树干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可是走着走着,我就落在后边了。那根起初扛起来很轻松的树干,好像被妖怪施了恶毒的咒语一样,越变越沉,越变越沉,我走不了一会儿就得把它扔下来休息。我朝着树干左看右看,总疑心半路上被哪个妖怪使坏换过了。
老师拿着柴刀过来了,二话不说,把树干的头部砍下来两大截,放到他的一前一后两个柴担子里,然后挑起非常沉重的柴担子,快步如飞地走了。
我又羞愧又感激,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师安排了两个最高大的男生走在最后,要他们确保没有一个同学掉队。他们俩担着比其他同学都多得多的柴担子,走在最后面,一看我休息,也就赶紧停住脚步,卸下担子来。那个时候我们跟男生不说话,休息的时候就拉开一段距离,大家后脑勺对着后脑勺。
我心里再次羞愧起来,真希望他们骂我一顿。可他们没骂我,他们俩自顾自地聊天,一个说:“其实还是挑担子好,扛树干费劲,又不方便使力,所以走不快。”另一个就点点头,补充道:“特别是下山拐弯的时候,树干太长特别不方便。”
他们这算是在安慰我吧?我多么想对他们说声谢谢呀,可是,我一个字也没说。
终于到学校了!
操场边上,已经堆出了一座小柴山,同学们挑回来的柴,过秤后都堆放在这里。
老师站在秤旁边,梁小乔站在老师旁边,她在等我一起回家。
我的树称重九斤,自然是所有同学里面分量最轻的一个。
大家都笑了。我的脸也红红的,但心里却有一种舒坦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坚持把一根小树干扛回来了,走了很远的路,累出了一身的汗,知道了自己能担几斤几两,并且,还知道了做一件事情需要前后左右都有充分的估量。
后来上语文课,鲁迅的一篇文章里有一个九斤老太。我一看到“九斤”两个字,就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老太和树干没有任何关系。
可能是这件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刻得太深了吧,连同乡村小学那位最普通的老师,那一群最普通的同学,那两个自己聊天安慰我的男生,和那条弯弯的山路,以及安静的深山里那顿香甜的野餐和头顶上高高的亮亮的太阳,都那么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