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这样炼成

马昇嘉

我任教的村小学校撤并至镇中心小学。暑假过后，我去中心小学上班。

这是一所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学校，一千多名学生，来自附近的乡镇。学校里有两幢教学楼，南北相向，中间隔着一个绿草茵茵的操场，操场外围铺设着橘红色的塑胶跑道，红绿相间，鲜艳夺目。两幢教学楼前分别是一个小花园，一条水泥甬道将花园一分为二，东西各有一个花圃，花圃呈正方形，外围栽着冬青树，里面筑有一个圆形花坛，种着一棵雪松，枝叶茂密，四季常绿。花圃里盛开着各种艳丽的花朵，蜜蜂与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给人一种生机勃勃、赏心悦目的感觉。

通过操场中心，如果从纵向或者横向画一条直线，左右两部分都会成为一个标准的轴对称图案，一眼望去，整个校园显得简洁而又明快。操场西边是一条小河，河边垂柳依依，河水潺潺流淌，清澈见底，看得见鱼虾在水中追逐嬉戏，同学们常常在树下晨读。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砖围墙，墙上有镂空花窗，颇具古典韵味，围墙将校园和外部喧嚣的世界分隔开来，墙外是一条通往街市中心的人行道。看得出受地理环境的制约，校舍是在原有基础上翻建的，虽不能与当下城里那些高规格的现代化教学大楼相比，但作为一所乡镇中心小学，教学设施配置倒也非常完备。

我接任五年级（1）班的班主任，任教语文。

上班第一天，四年级（1）班的章老师与我交接工作。

章老师人到中年，一头黑发夹杂着缕缕银丝，额头上镌刻了一道深深的皱纹，两个镜片后面闪烁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她如数家珍，将班上五十位学生的学习、个性、爱好等等方面，一个不落捋了一遍。我非常佩服章老师对工作的细致和熟练程度，心里认定这是一位责任心很强的老师。

章老师特别提到，班上有个叫顾建元的学生，来自镇郊农村，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平时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也许是家庭疏于对孩子的管教，顾建元在学校里调皮捣蛋，爱打架，学习成绩很差，老师们见了摇头，同学们对他更是避而远之，把他看作是另类学生。三年级时，他上课不专心听讲，被老师批评了几句，让他到教室外冷静冷静，没想到他竟然从二楼走廊上往下跳，幸好没伤着身体。人命关天啊！教语文的陆老师来校不久，头一回遇到这类事，吓得两腿挪不开步子，血压升高，瘫倒在讲台上，住进了医院，至今还心有余悸。

章老师非常遗憾地告诉我，老师们一致认为，像顾建元这种学生，学习上不能对他有什么指望，只要他不惹是生非就万事大吉了。她十分自责，担任顾建元的班主任一年来，虽苦口婆心对其教育，却收效甚微，这也是她作为教师的一种无能，她说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我。

章老师言辞恳切，绝非推诿塞责。作为同行，我非常理解她和老师们对于顾建元这类学生的态度，同时也感谢章老师对我的信任。顾建元这孩子未来能否有所改变，在我心中也是个未知数。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我能做到。当然，这需要时间。

开学后，我在批改作业时，果然验证了章老师对于顾建元的评价。他的铅笔字只有一二年级水平，字迹歪歪扭扭，而且“缺胳膊少腿”，错别字很多。我知道这种学生自己对学习丧失了信心，虽然老师们不甘心，再三对他进行帮助不见成效，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路绿灯“送”他走过场。不过，凭我多年的教学经验，我知道像这类顽皮学生学习成绩虽差，但脑子并非不好使，只是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

新学期第一堂作文课，结合课文教学内容，我拟定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件难忘的事》。我在黑板上给出题目后，接着从审题、选题、立意等方面，引导同学们一起讨论。大家踊跃发言，各抒己见，课堂气氛非常活跃。在明确重点、难点的基础上，我要求每个同学根据自身实际，认真完成作文，字数不少于500字。

教室里安静下来了，学生们趴在课桌上埋头书写着。我发现顾建元趴在课桌上，头枕着手臂，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怎么回事？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走下讲台，来到他课桌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顾建元，你怎么啦？”

顾建元抬起头来，双手揉了揉眼睛，朝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写。”

他的同桌陈小琴告诉我：“老师，他从来不写作文的！”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刹那间，我注意到顾建元脸上一阵绯红。与此同时，他抿紧的嘴角边，掠过一丝尴尬的笑意。

看到他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我想，这孩子知道难为情，当属“孺子可教”也。

“顾建元，你跟我来！”我抚了抚他的脑袋。

顾建元坐着，没挪动身子，只是瞪着两眼警惕地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也许见我态度随和，并无训斥他的意思，便顺从地站起身，来到讲台前。

“顧建元同学，不会写作文不用着急，老师可以帮助你啊！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我尽可能地缓和口气，安慰着他。

顾建元面无表情，呆呆地站着。

“你好好想想，从小时候到现在，有没有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我耐心启发着。

顾建元很配合，不停地眨着眼睛，嘴唇翕动着，似有话说，半晌，却晃了晃脑袋，说：“没，没有。”

见此情景，我也摇了摇头，笑着说：“呵呵，你认为没有，老师倒觉得是有的啊！”

顾建元一脸茫然，两颗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似乎在记忆深处竭力搜寻着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没，真的没有……”他眼睑下垂，喃喃地说。

我提起他三年级跳楼的事。

顾建元猝不及防，眼睛瞪得大大的，疑惑地望着我。他心里肯定在想：老师新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这事儿？随即他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嗯，记得……”

“说说吧，是不是因为不会写作文才去跳楼的？”我说。

“我说出来……老师，您会相信吗？”顾建元吞吞吐吐地问道。

“我相信班上每一个同学，为什么不相信你呢？”我的态度非常明确，两眼注视着他，鼓励他往下说。

顾建元的眼睛由黯淡变得明亮起来，轻轻地咳了一声，开始了对往事的追忆。

那天语文课上，我有些心不在焉，不想听讲。陆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开小差，于是从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纸，偷偷摸摸在课桌里折纸飞鸟。飞鸟折叠好了，我左手捏着纸鸟的脚端，右手拽着纸鸟的尾巴，一抽一拉，纸鸟的翅膀便一张一合，扑扇着发出“噗、噗”的声响。我正玩得起劲，不料被陆老师发现了，她点名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没听讲，没能答得上来陆老师提的问题。陆老师批评了我，没收了我的纸飞鸟。我强词夺理顶了几句嘴，陆老师生气了，让我到走廊上去冷静冷静，免得妨碍其他同学。听陆老师这么说，我当时真是高兴坏了，心想趁此机会正好可以放松一下，于是爽快地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

平时一下课，走廊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会儿没有一个人，显得格外冷清。我倚在走廊栏杆上，转头望向楼下，操场上空空荡荡，校园里寂寥无声。正觉得无聊，我看到河边一棵柳树上飞来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叫着。麻雀飞行的样子有点儿怪怪的，忽上忽下，歪歪斜斜，看上去很不熟练，不一会儿便掉落在楼下草地上。我可以断定，这是一只刚刚离巢正在练习飞行的小麻雀。小麻雀没再飞起来，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冬青树下。

忽然，我看到冬青树下有东西在扭动。等我看清楚了，发现竟然是一条蛇！蛇身足有二尺来长，呈灰色，跟冬青树干差不多，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显然，小麻雀没发现静卧的灰蛇，而灰蛇却看到了跳动的猎物，立刻扭动身子追了过去。我心里一阵紧张，为小麻雀担心着，情急之中，双手伸出栏杆，“啪，啪——”在空中使劲拍了两下，我想让掌声惊醒小麻雀或者赶走灰蛇。可是，小麻雀真傻，听到声响，反而站在原地不动了，侧着小脑袋，似乎在辨别掌声来自哪里，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它逼近！

倏地一下，灰蛇蹿上前去，猛地叼住了小麻雀。

我懊悔极了，我的掌声惊扰了灰蛇，不，是断送了小麻雀的小生命！

“吱吱……”我听到小麻雀尖厉的惨叫声，心里那个急呀！当时，我想都没想，抬腿跨上走廊栏杆，摆动双臂，纵身一跃跳下楼去。

“噗”的一声响，我的双脚安全落在一排冬青树旁的草坪上。也许是受到“天外来客”的突然惊吓，灰蛇松开了口中的猎物，小麻雀蛇口逃生，连飞带叫着跑了，而灰蛇也很快消失在草丛中。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大声叫喊着：

“顾建元跳楼啦！”

“顾建元真勇敢！”

“陆老师被你吓坏了！”

……

我抬头往楼上看去，我们班的男女同学一下子都涌出教室，站在走廊上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别的班的同学也都齐刷刷地站在二楼、三楼走廊上，紧张地向下望着，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听说陆老师血压升高住进了医院。而我在全校大会上受到了校长严厉的批评，批评我不认真学习，以跳楼来威胁老师。回到家里，我还挨了爸妈一顿揍。再后来，老师们就不再管我，而我，从此就一直很自由……

听了顾建元对往事的回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你当时跳楼，难道没有考虑到会有生命危险吗？”

说到跳楼，顾建元来了劲，他比划着手势，两眼放光，说：“没事，我在村里经常与伙伴们玩跳草垛的游戏，草垛比教学楼二层走廊还要高呢，站在高高的草垛上，抬头望着蓝天白云，伸展开双臂往下跳，真有一种展翅飞翔的感觉！”顾建元说得轻松惬意，显然没把跳楼当回事。

“你跳楼的真实原因，后来没向老师说清楚？”我继续问道。

“说了，但是没人相信我！”顿了顿，顾建元说，“不知道马老师会不会相信我？”

“我完全相信你说的，你是一个有爱心的孩子，而且你确实很勇敢！”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那只逃生的小麻雀，包括小麻雀的爸爸妈妈一定会感谢你的！”

“嘻……”顾建元脸上浮现出一缕舒心的笑意，那是一种被人理解，发自内心的笑。

“可是，我对你也有不相信……”我话锋突然一转，严肃地说道。

顾建元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呆呆地望着我，半晌嗫嚅着说道：“马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不骗您！”

我摇了摇头，故意激他：“可是，你说你这么勇敢，却会害怕写作文？”

顾建元轻轻吁了口气，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其实，你只要把刚才讲述的内容写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作文啊！”我趁热打铁，为他鼓劲。

顾建元眨巴了几下眼睛，似乎来了兴趣，说：“真的可以吗？”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啊！”

顾建元想了想，然后又摇了摇头，说：“我怕写不好……”

“你也像小麻雀似的，真傻！”我笑着说，“写不好怕什么？还有老师呢！”

“嘻嘻……”顾建元被我逗笑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那……我去试试吧！”

“好！”我伸出手去与他击掌，“相信自己，一定能行！”

顾建元回到座位上，摊开练习本开始写起作文来。

作文课结束，顾建元果然交来了草稿，约有300来字，这是他进入小学以来的第一篇作文。我批改作文时，特意把顾建元找来，进行面批。我先是将顾建元大加赞赏一番，然后逐字逐句与他分析文章，哪里该详细，哪里该简略，哪里句子有语病，哪里用词不妥当。因为是他自己写的作文，又是亲身经历的事情，他听得很认真，不住地点着头。最后，我让他将作文修改一遍。放学时，顾建元兴冲冲地送来了修改稿，500多字，较为完整地记述跳楼事件的经过，篇末加上了自己的感受，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行文也比较通畅。

作文讲评课上，我把顾建元的作文在班上做了介绍，还请他本人朗读了一遍。

顾建元开始写作文了，而且能写得这么生动，出乎同学们的意料，也是顾建元自己始料未及的。

第一篇作文的成功，使顾建元对作文有了兴趣，并且对学好其它课程也增强了信心。

夕阳挂在小河边的柳梢头，校园里铺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芒。

我拎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只见操场上一个身影正急速向我奔来。远远地还传来一声喊叫：“马老师！马老师！”

我一看是顾建元，便问：“你还没回家？”

顾建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激动地说道：“马老师，我刚从陆老师那儿回来……”

“哦，”我觉得有点儿突然，“找陆老师干啥去了？”

“我向陆老师承认错误，赔礼道歉去了！”

“陆老师怎么说？”

“陆老师说，我跳楼的事她也有责任，还向我说了对不起……”

“噢，很好啊！”

“其实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错，是我惹的祸。马老师，陆老师再三关照，要我转达她对您的感谢！”

“感谢我？”我可不敢当。顾建元的转变，其实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那是章老师、陆老师以及其他各科老师教育的结果，而我只是因势利导，抓住了一个契机。

“是的，陆老师再三提醒我的。”顾建元把“再三”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当然，我也要谢谢您，您让我懂得克服困難是一种勇敢，而承认错误也是一种勇敢！”

“嗯，说得好！”我伸出大拇指，为他点赞，“果然，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顾建元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他向我深深鞠了一躬：“马老师，拜拜！”说着转身欢快地出了学校大门。

“拜拜！”我挥了挥手。

望着顾建元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他：

“孩子，勇敢地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