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的“风景”与革命叙事

2020-01-20 05:33丛新强李丽
当代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互文性歌谣风景

丛新强 李丽

摘要:作为有声的“风景”,歌谣被嵌入表现宏大叙事的“十七年”小说,形成文本间的互文性。相伴革命进程的“革命歌谣”,既承载着革命历史话语,又保持着革命叙事激情,带来富有“神话”色彩的国家寓言书写。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劳动歌谣”嵌入小说中,成为劳动伦理变革的表现和新型革命话语的表征。“爱情歌谣”的嵌入,转换为革命话语传递的有效手段,暗示了从家庭伦理到革命伦理的变迁。被革命小说征用的歌谣,强化了革命历史的合法性,并以历史构建者的身份成为文化流脉的重要元素。

关键词:“十七年”小说;歌谣;革命叙事;互文性

作为某种意义上具有“藏污纳垢”性质的民间文体,歌谣因其蕴含的真挚情感,一度被“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引之为“民族的诗”①。这种逍遥于民间的文体,在新中国文学中,又被明显地嵌入表现宏大叙事的“十七年”小说。柄谷行人曾经以“风景”作为认识性装置探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里亦借助“风景”这一概念来解析歌谣作为有声的“风景”而大量嵌入“十七年”小说的现象,以及这种“风景”嵌入后所带来的新型叙事效果。

一  问题的提出:浮出历史地表的歌谣

新文化运动中以周作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创办《歌谣》周刊,通过对“歌谣”的学理性考察而走近这一民间文学样式。在现代性社会进程中,除了文学意义上的发现,歌谣在音韵上的朗朗上口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特质,成为介入“革命”这一现代性话语之中的依据。

在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革命实践中,就特别注重歌谣的宣传作用。从1920年代开始,在表现民众自发反抗意识的歌谣基础上,共产党就开始有组织地对“红色歌谣”进行编制与传播。1926年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学员学习计划中,曾有收集民歌的条目;1929年《古田会议决议》提出“各政治部负责征集并编制表现各种群众情绪的革命歌谣”的政策。此类性质的歌谣借助民间力量的传播,从侧面有效地推动了中国革命的发展进程。

19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运动中,左翼知识分子开始有意识地向民间靠拢。“在乡土社会,不但文字是多余的,连语言都并不是传达情意的唯一象征体系。”②民间往往有一套以声音为载体的文化系统,如听民歌、听说书、听戏等。随着民族危机的加剧,知识分子不断走向民间的同时,开始启用民歌并逐步发展成为想象革命的方式。1939年,延安鲁艺成立民歌研究会,通过民间采风的形式有效地对延安的民歌进行收集;而且西北战地服务团在革命宣传中,也注重收集、利用歌谣。而在毛泽东看来,这些方面还远远不够。他认为,从亭子间来到延安的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在文艺创作上还有小资产阶级的倾向,并不能有效地服务于民族革命这一宏大的历史命题。所以1940年代的延安文艺时期,也就开始对文学艺术进行政治意义上的整合。尤其在抗战形势下,“使不适合广大群众斗争的艺术改变到适合广大群众斗争要求的艺术,是有必要的”③。以歌谣为代表的民间文艺,作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自然以合法的方式被纳入“革命机器”中。

随着歌谣被革命话语赋予文学上的合法性,创作者充分利用歌谣的易改造、易传播的特性,采取“旧瓶装新酒”将革命、生产等主题装入这一载体,在群众“载之舞之”的传唱中,有效地进行革命宣传。《边区群众报》中就有一批作者从事歌谣改编工作,如闻捷用“芦花公鸡调”创作出《牛儿要喂好》,对农业生产进行指导。诸多艺术创作也深受歌谣影响,比如《王贵与李香香》《吴满有》等作品中都有民歌的影子。翻身的民众在党的引导下纷纷利用歌谣这一熟悉的表达形式,积极加入到历史的书写中。各式的新民歌、翻身诗、民间快板、顺口溜等层出不穷,涌现出像“练嘴子英雄”拓開科、劳动诗人孙万福、木匠诗人汪庭有以及军队快板诗人毕革飞等民间写作者。《东方红》《绣金匾》等脍炙人口的新歌谣,也伴随其中应运而生。通过深入的文化参与而完成政治上、文化上的主体性塑造,使共产党与人民大众在意识形态表达上获得一致。

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歌谣采集备受重视。何其芳与张松如编选了《陕北民歌选》,《解放日报》也陆续刊登收集的歌谣。歌谣在筛选、收集以及刊载的过程中,同步实现着解放区文化伦理的重塑和文化层级的更替。各种民歌小调充盈延安城,使之成为闻名的“歌咏城”。赵超构在延安采访期间,记录了招待会上对延安音乐的感受:“那天我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民歌这一部分……所有民歌中所含蓄的感情趣味,全是我们所共通的,虽然音节比西洋歌简单,对于听众的移神作用反而大些。音乐假如要向民众开放,民歌无疑的还有利用的价值”④;他认为“为了普及,自然特重民歌。旧曲新调,非常流行,就是新创作的曲,也都脱不了民歌的气息”⑤。局外人记录当时民歌在延安文艺体系中被倚重的历史片段,不仅肯定民歌在当时的价值,也揭示出深层次的政治溯源。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毛泽东对民歌非常偏爱。他在1957年指出,“民间的歌谣发展,过去每一时代的诗歌形式,都是从民间吸收来的。”⑥1958年又提议,“回去以后搜集点民歌。”⑦各地开始搜集与创作民间歌谣,形成著名的“新民歌运动”。原本隐居于民间的歌谣,与高涨的政治抒情紧密捆绑在一起。其革命话语谱系中的地位,彰显出文学权力的更迭。歌谣可以被“革命话语”直接附身的便捷性与穿透力,也让其他文学形式相形见绌。为了实现“从那些可歌可泣的斗争的感召中,获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信心和热情”⑧,以叙事性为主导的小说文本成为对“斗争”进行再现的重要载体。而歌谣则以其浓郁的抒情性及其“文化与社会的关键词”的历史性,有效地弥补了其中必须具有的“感召”的不足。歌谣嵌入小说中,构成文本间的互文性。“一方面,它唤起我们注意先前文本的重要性……一部作品之所以有意义仅仅是因为某些东西先前就已被写到。”另一方面,互文性造成“一部作品在一种文化的话语空间中的参与,一个文本与一种文化的表意实践之间的关系”。⑨歌谣的嵌入,不仅构成文本与历史和政治话语的互文性,产生民间性与现代性杂糅中的含混性,也重新塑造文本的风格要素、渲染小说的情绪氛围。

二  “革命歌谣”:从“史前史”到英雄主义

相伴革命进程而产生的“革命歌谣”,发挥着重要的宣传和鼓舞作用。一方面承载着革命历史话语,另一方面又保持着革命叙事激情。“革命歌谣”嵌入小说叙事,带来富有“神话”色彩的国家寓言书写。

“十七年”小说文本表达革命觉醒的“苦情”歌谣,往往被置于小说开端而成为所谓的“史前史”。《苦菜花》中,有流传于莱阳的歌子:说莱阳,到莱阳/莱阳到处好凄凉/我问老乡为哪桩/只恨那赵保原把良心丧/祸国殃民到绝路上/爹娘儿女死路旁……⑩《太行风云》中,通过歌谣唱出七里铺乡情的诉说:坡平沟岔好土地,哪块不是李家的。穷人碗里照月亮,李家囤满粮成堆。一交腊月穷人愁,租米利钱实难凑。千家万户一条路,不卖儿女去受苦。11《林海雪原》中,也有流传于人们口中的“千古怨”:许家赛阎王,家养黑无常;手拿勾魂牌,捉来众善良。年小的放猪羊,年老的喂虎狼;年轻力量壮,当牛拉犁杖。12

上述歌谣在内容与形式上具有类同模式:一般都设置在故事之初,讲述一个不确定的时间内,人们在水深火热之中,处于亟待被解救的境地。而造成他们受压迫的原因,都是因为地主恶霸的长期压榨。这些歌谣,还创造了一个富有隐喻的神话世界:在黑暗的时空里,人们已经忍受到极致,急切盼望光明与太阳。

大量悲苦民谣的产生,与延安时期共产党“发动群众诉苦水”的“诉苦”动员有关。“诉说自己被阶级敌人迫害、剥削的历史,因而激起别人的阶级仇恨,同时也坚定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就叫做‘诉苦”13,共产党通过“诉苦”这一形式,鼓动群众极力表达对地主的痛恨,从而获得初步的阶级意识。把“诉苦”歌谣嵌入小说,将人民的“血泪仇”得以浓缩地呈现。在历史由人民书写的观念指导下,“民谣”更加证实了历史来源的真实性。

把“穷人恨”歌谣置于小说之首,客观上彰显了英雄出场的必然性。正如蔡翔所总结的:任何一个民族国家的建立,都必须重新讲述或者结构自己的“神话”,这一神话既包含一种起源性的叙事(这一叙事提供了国家政权的合法性依据);同时,还必须成为一个民族的寓言,或者一种深刻的国家真理的象征。14当苦大仇深的“史前史”陈述完毕,势必迎接英雄时代的到来,民族寓言书写逐步拉开。洪子诚在概述1950至1970年代的中国文学时认为:“‘革命所激发的‘幻想,产生的观念和激情,需要靠‘不是明确的概念或系统的学说,而是意象、象征、习惯、仪式、神话为维持。”15事实上,革命作家在创作小说时几乎都自觉地征用歌谣,从而营造一种富有诗性的革命浪漫主义氛围中。

创作于1954年的《保卫延安》,由于激烈的战场描写和革命歌谣的大量嵌入,而表现出高度的抒情形态,以至被冯雪峰誉为“英雄史诗”。其中的歌谣,不仅参与历史叙述,更是英雄主义的集中表达。小说第一章,歌谣就营造出宗教仪式般的肃穆感。涂尔干认为,仪式是一些行动法则,“规定一个人如何令自己的行动与神圣事物的表现保持一致。”16当得知要撤出圣地延安时,战士们陷入沉闷。此时,文化教员选择指挥大家唱歌:

中国的高山峻岭一心要抬头

中国的长江大河一心要奔流

中华民族一心要独立

中国人民一心要自由

我们一心跟着毛泽东奋斗

昨天我们打垮了日寇

今天我们要消灭那美国走狗

胜利胜利再胜利

奋斗奋斗再奋斗17

这首歌原本是发表于《边区群众报》第345期的《自卫进行曲》,被嵌入小说后,又再现了曾经的战场辉煌。单凭带有象征性的歌词,就可以想象战士们内心的澎湃,所以反复很多遍才结束。“中国”“民族”“人民”“獨立”“自由”,都是梦寐以求的“理想”象征,这些富有“崇高感”的词语与集体演唱所营造的氛围一起,让现场即刻变得神圣无比。与此形成反差的是,作为使命承担者的战士们,却不能继续保卫圣地延安。这种矛盾的情愫与歌曲的庄严相互交织,表现出英雄主义的悲壮美。

基于历史在握的立场,小说同步呈现出革命浪漫主义的鲜明色彩。其中,通过讽刺意味的顺口溜而表达得淋漓尽致:换枪换枪快换枪/快把老枪换新枪/蒋介石,运输大队长/派人送来美国枪……18本来,战士们的物资装备极为匮乏,但是通过传唱具有革命乐观情怀的顺口溜,反而激起他们多打胜仗、缴获枪支的信心。类似的顺口溜多次出现,如嘲笑胡宗南的:“大饭桶胡宗南,进攻陕北占延安。同志们一听心里烦,端起刺刀就要干……”19如此等等,英雄史诗中的重要一环是用丑角来突出英雄的伟大。小说中多次征用此类歌谣,通过乐观主义的诗性表达,放大了英雄主义意识。如《荷马史诗》对英雄的歌颂一样,民众对战士的歌颂也是《保卫延安》英雄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最后一章中,同样用歌谣表达群众对战士们的礼遇:“一个男人在唱:一杆红旗空中飘,咱们的子弟兵上来了。一个女人接着唱:青天蓝天蓝漾漾的天,看见咱们队伍心喜欢。部队中的战士也扯开嗓子喊:问我亲来我看你亲,咱们原本是一家人。”20

在海登·怀特看来,浪漫主义、神话以及讽刺是联系在一起的:“从根本上说,罗曼司是一种自我认同的戏剧,主人公对经验世界的超越、战胜和最终从这个世界的解放象征着这种自我认同……。这是善战胜恶、美德战胜罪恶、光明战胜黑暗的戏剧,人最终超越了他由于堕落而被囚于其中的世界。讽刺的原型主题恰恰是这种关于救助的浪漫戏剧的反面。”21《保卫延安》的歌谣嵌入与浪漫主义的营造密不可分,一方面用崇高的歌谣表达人民战争正义性与使命感的自我认同,并通过解放战争最终将人民从黑暗世界解救;另一方面,为了突出“美德战胜罪恶、光明战胜黑暗”的民间伦理,作者充分运用民间快板的诙谐性,用嘲讽的口吻对敌人进行贬低,又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浪漫主义色彩。

其实在早期的史诗创作中,就穿插着歌唱、表演等手法,而“十七年”小说中的歌谣嵌入,恰好有助于完成史诗性的塑造。除了《保卫延安》,《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岩》等文本也都嵌入革命歌谣,共同构建了“十七年”小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美学。

三  “劳动歌谣”:从伦理变迁到政治热情

在革命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中,劳动的价值不断被强化,推动了道德伦理的重塑与新的审美理念的形成。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劳动歌谣”嵌入到小说中,成为劳动伦理变革的表现和新型革命话语的表征。

1940年代以来,根据地的“生产”逐渐成为政治话语的中心词之一。为了鼓励生产,劳动歌谣被大量创作,后方的劳动价值获得政治上的认可。如《苦菜花》中所唱的:大好河山真美丽/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军民团结一家人/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22歌谣营造了女性与男性在后方共同劳作、协同生产的和谐画面。通过革新劳动观念,女性参与到生产的齿轮之中,从压抑的空间走出来,在劳动中切实地获得作为“人”的解放。随着女性劳动价值逐步被认可,新的审美风尚也在民间形成。借助母亲的观察,参与根据地建设的花子自然而然发生明显变化,不仅赢得劳动的尊严,而且获得精神的新生。

劳动观念的更新对男性意识也产生了影响。花子的父亲本来是村里“最讲究道德伦理的人”,满口“三从四德”“二十四孝”,而此时却和花子一起扛着锨镢来劳作。这位“老封建”在共产党组织的劳动生产中,思想随之发生转变。不仅“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而且冲破“独子不参军”的传统,支持儿子参军。新的劳动观念带来大众思想上的革新,与作家的创作初衷获得一致:“我想表达出共产党员怎么领导人民走上了解放道路,为了革命事业,人民曾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和牺牲。”23

在众多表现农业合作化的小说创作中,歌谣进一步得到不同层面的征用。其中嵌入的歌谣在表达上的措辞强弱与否,甚至反映了作家对农业合作化的理解差异以及农业合作社发展过程中政治形势的变化。《创业史》的扉页直接征用传统的谣谚“家业使弟兄们分裂,劳动把一村人团结起来”,以实现文艺表现的意图。柳青借用民谚的话语智慧来实现劝诫的目的,还通过歌谣中的正反对比,将“家业”作为农民从事集体劳动的向导。小说中多次征用民间歌谣,用循循善诱的教化启迪人们醒悟。如“三人一条心,黄土变黄金”“好当家,怕三份分”等,都是用讲道理的方式,从话语本身的哲理出发,当然也从思想上让农民产生对合作化的自觉认同。而在《山乡巨变》中,歌谣开始显示出规训的意味:社员同志真正好,挑起担子起小跑,又快活,又热闹,气得人家不得了。24这首自创的歌谣,通过社员对单干户的语言偏见,达到话语影响的威慑力。歌谣的嵌入,也显示柳青与周立波对农业合作化理解的差异。柳青注重的是在农村内部,自下而上地使农民获得集体劳作的心理动机;周立波注重的是农业合作化自上而下的实现,通过外部动员达到改造的目的。

到了《艳阳天》中的劳动歌谣,一方面通过歌谣展现的激情来论证人民与公社化不可分割的关系;另一方面又通过歌谣意义的表达,将其演变为阶级斗争的话语工具。在割麦场景中,社员们伴随高亢的劳动歌谣,营造出集体劳动的浪漫激情:“五月端阳好风光,石榴花红麦子黄。忙收割呀收割忙,快打快轧快入仓,快快交售爱国粮。”25歌谣以景衬情,将农民在集体劳动中的欢愉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忙收割”“快入仓”“快快交售爱国粮”等,更是展现农业社中的个人、集体与国家三者利益上的统一。这种统一性的获得,一方面源于历史赋予的国家信任,另一方面来自于民众对党作出的承诺——农业社乌托邦的认同。《艳阳天》第二章借萧长春的心理活动,展示东山坞的“发展蓝图”。“蓝图”由简单到复杂,从近到远,寄寓着东山坞社员们的渴望。通过其中的歌谣化表现,也确认“蓝图”在民众自发意义上与国家话语的统一。他们最爱唱的是《唱着歌儿往前走》,这首歌由焦淑红起草,又经过大家补充修改。歌谣不仅将“蓝图”赋予诗意与情感,更反映出在人民内心扎根的事实。不仅如此,作者还通过歌谣在文本中的多次复现,暗示其描述的图景演变为民众的信仰。小说以此为纽带,将“蓝图”与农业社人民的劳动紧密相连。

通过群众性集体演唱,歌谣形成一个巨大的话语权力场域。集体是一个被赋予特殊权力的政治词语,集体歌唱代表了无可辩驳的话语权力。小说第128章中写到收割的时候,喜老头说:“唱,唱,让他们听听。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们正在干什么,想什么。”于是大家齐声唱起:

河里的水呀有源,山上的树呀有根,

我们有了农业社,好像那鱼儿和水不能分

河水不能没有源,树木不能没有根,

我们要走天堂路,千年万载、万载千年不变心26

这首歌用比兴的手法,强调“农业社”与“我们”不可拆解的关系。歌谣中的“我们”是加入农业社的民众,是话语权力的拥护者,而不参加农业社的“他们”自然成为“我们”的对立面。喜老头作为“我们”的代表,对萧长春坚定地表示要和反对农业社的人斗争到底。通过集体的演唱增加歌谣的话语气势,进而将歌谣变成阶级斗争的工具。

1960年之前的农业合作化小说中,关于“入社”的争议,仅仅被认为是“两条路线之争”。因而小说中的歌谣,或来自传统的民谚,或来自随意的顺口溜,总体氛围比较舒缓,反映了当时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1962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形势下,“单干风”首当其冲地受到批判。所以《艳阳天》中的歌谣因为浓墨重彩的话语表达,而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置于小说卷首的“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更是连用两个否定意义的谣谚,显示出农业合作化不容置疑的政治合法性。从这个角度看,歌谣已然成为政治话语的“晴雨表”。

四  “爱情歌谣”与革命伦理叙事

“十七年”小说中,革命与爱情往往相互缠绕、制约。比如《苦菜花》,因为较为集中的爱情叙事,自然嵌入较多的爱情歌谣。但爱情歌谣在小说中并非仅限于爱情书写,而是实现革命话语传递的有效手段。以歌谣为线索,可以清晰地寻绎其中的革命伦理变迁。《苦菜花》第一章就有一首爱情歌謠:“一呀一更里来/月牙刚出山/姐姐绣房心中打算盘/想起婆家好心酸/姑爷长的不及炕沿/可恨的媒人把奴骗/妈妈呀!女儿多可怜/二呀二更里……”27

乡村伦理秩序中的女性,因为生活所迫才出门挖野菜。歌中的女子在媒人哄骗下,嫁给身体残缺的丈夫,从而唱出慨叹命运不公的悲歌。除了作为旧社会悲剧的表征,也预示了其中的女性悲剧:就在此时,地主王竹路过,因垂涎于德贤媳妇的美色,而在帮凶协助下实施奸淫。“民间伦理秩序的稳定是政治话语合法性的前提”28,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破坏者,王竹所代表的地主阶级自然成为民众的敌人,这就为阶级斗争提供了必然性依据。

小说第二次引用爱情歌谣,出现在第十三章。因为德强的胆怯以及旧伦理的限制,致使与杏莉迟迟不能确立恋爱关系。在他们路过小树林时,牛倌的一首情歌将两人的关系戳破:

一抡鞭儿响四方

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

小情哥,俏姑娘

见我牛倌莫躲藏

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

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

哈哈哈,一对好鸳鸯29

从小说一开始设定的乡村秩序中可以看出,私定终身不可能被民间接受,娟子头上粘有“草狗子”都让母亲感到“怀疑”与“恐惧”。而这首即兴之作的歌谣,意味着自由恋爱的土壤在民间正在酝酿。牛倌无意中充当了新伦理的代言人,将杏莉与德强的爱情赋予一定意义的合法性。歌谣营造的大胆氛围,为杏莉突破家庭伦理埋下伏笔。第二天,杏莉发现“父亲”王柬芝是汉奸的事实,进而选择“我不要这当汉奸的爹”。从杏莉与德强爱情的确立到王柬芝的被消灭,浓烈的爱与强烈的恨交织在一起,成为小说矛盾的聚合点。牛倌的歌谣作为隐喻,代表年轻人勇于打破封建旧礼俗,追求自由恋爱的开始。并且杏莉将这种“反抗性”进一步深化,最终突破家庭伦理规约而走向革命。小说也因此而实现阶级话语对民间伦理的超越。

第三段的爱情歌谣,出现在娟子婚礼。随着最大的阶级敌人被消灭,娟子与姜永泉的婚事提上日程。由于新的伦理在民间的逐渐认可,这段爱情也得到母亲的认同。又由于获得革命话语与民间话语的双重认证,所以小说中所嵌入的,既有革命歌谣又有爱情歌谣。娟子在婚礼上唱的《小放牛》,“本事”是村姑与牧童之间的调情,但由于调子流传度广,所以被革命话语所挪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小放牛》作为普及文化的代表曾被毛泽东提及。小说将其嵌入,实际上也充分利用了它作为革命与爱情双重话语的特性。

娟子所唱的《小放牛》,显然是革命话语的产物。通过与汪精卫、国民党的对比,树立八路军抗战为民的威信。在婚礼上唱革命歌谣,凸显革命者心系事业、无私忘我的精神。如同《小放牛》被革命话语征用一样,爱情话语也被革命话语所占用。虽然娟子与姜永泉的结合被设定为自由恋爱,但作者对其中的恋爱细节几乎没有提及,甚至他们事先都不知道结婚的事。这样的设置符合革命小说的叙事伦理:“干同样的工作而且同样地努力的一对男女怎样自然而然地成熟了恋爱”30的模式。利用歌谣的形式,通过压抑情爱叙事而进一步提炼革命的纯粹性,从而实现对英雄崇高形象的塑造。

唱完这段,娟子又唱《苦菜花》。这首山歌表面上传达情爱,却充满新婚姻观念的宣传。“你我情深意又长吃苦受罪心里甜”,与第一首歌谣中的“可恨的媒人把奴骗”形成强烈对比。人们长久以来渴望的与党所提倡的,在婚姻观上达成一致。歌谣的《苦菜花》嵌入到小说的《苦菜花》,更加映衬小说的主题:只有共产党才能把人从不合理的伦理秩序中解救出来,才能实现最终的解放。

最后一首情歌是母亲唱的《四季歌》,这首歌谣本是少女表达对爱情的期盼,但母亲唱这首歌却是“忆苦思甜”。“苦”是因为丈夫在旧社会受地主的迫害,有家难回而差点成为土匪。阖家团圆本来是伦理秩序里最基本的存在状态,但是在旧社会却成为奢望。所谓的“甜”,是因为丈夫在共产党的帮助下得以回归。这里,传统家庭伦理与革命现代伦理实现了契合。歌谣表层传达的是从苦到甜的情感变迁,实质上揭示伦理从破坏到修复的过程,而其中起作用的则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最终,将革命演变为民间伦理秩序的维护者。

爱情歌谣的嵌入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更与表现主题相呼应。其中所体现的伦理变化,反映了共产党到来之后的民间伦理逐渐与革命话语相互置换和融合的过程。歌谣所蕴含的情绪(从苦到甜)和表达的内容也随之发生改变,最终得以与国家民族寓言下的革命话语相契合。

歌谣曾一度以远离权力话语的自在形态而存在,但“十七年”小说重新发现了这一形式在民众间的传播力与话语容纳力。作为历史使命的承载者,最终完成了“有声中国”的期待。被革命小说所征用的歌谣,又反过来强化革命历史的合法性,并成为国家民族起源性神话书写的参与者。更有意味的是,作为口头文学的歌谣并没有因为历史使命的终结而消散,相反地却以参与历史构建者的身份保留在小说中,成为文化流脉中的重要元素。而到了1980年代文学中,则会发现歌谣与小说步调的一致性。当文学试图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时,所嵌入的歌谣也一并回归民间的本位。

注释:

①《歌谣》周刊第一期《发刊词》,1922年12月17日。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页。

③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载《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9年版,第807页。

④⑤赵超构:《延安一月》,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第71页。

⑥⑦陈晋:《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01页,第233页。

⑧邵荃麟:《文学十年历程》,载《文学十年》,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第37页。

⑨秦海鹰:《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外国文学评论》2004年第3期。

⑩22232729冯德英:《苦菜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第191页,第140页,第520页,第15页,第312页。

11刘江:《太行风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页。

12曲波:《林海雪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22页。

13陈北鸥:《人民学习辞典》,上海广益书局1952年版,第331页。

14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版,第 210 页。

15洪子诚:《关于五十至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3期。

16[美]大卫·科泽:《仪式、政治与权力》,王海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

17181920杜鹏程:《保卫延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7页,第105页,第69页,第485页。

21[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页。

24周立波:《山乡巨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71页。

2526浩然:《艳阳天》(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第1187页,第1628页。

28孟悦:《<白毛女>演变的启示——兼论延安文艺的历史多质性》,载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7页。

30茅盾:《“革命”与“恋爱”的公式》,载《茅盾文集》(卷20),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页。

(作者单位:丛新强,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大学莫言与国际文学艺术研究中心;李丽,山东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

猜你喜欢
互文性歌谣风景
甜甜的歌谣
捉蛐蛐儿
幂姆与文学作品互文性分析
关于初中语文互文性阅读的教学思考
眺望心中最美的风景
不可错过的绝美风景
红楼若梦,游园乍惊
随手一画就是风景
随手一弄就是风景
读歌谣画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