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将尽

2020-01-20 21:57关德深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新世界卡尔邮件

关德深

1

“姆姆,快点。”我回过头,拉起姆姆米白色的金属手掌,往山坡上走去。姆姆在南边朝阳的草地上铺开布垫,将食物摆好。空气中有青草和杂花的香味,我深呼吸,闭着眼睛,久久不愿睁开,不想看到远处那空无一人的城市。

我的父母是英雄,也是混蛋。他们在我懂事前就离开了我——为了拯救世界。显然他们失败了,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姆姆。

用餐后,姆姆倚在青石边很久。她是一台身形修长的机器人,头部和四肢用米白色钛合金构造,身体部分则是黄色。“可以了吗,婷婷?”姆姆问。我把画板转过去,笑得很灿烂。黄澄澄的阳光照在姆姆的鹅蛋脸上,她仿佛也笑了。姆姆是我的模特,也是我的绘画老师。她有很多身份,负责我的起居饮食、学习和锻炼,教我她的所有,甚至咏春拳。

回家后,姆姆像往常一样把越野车开进车库充电。我们的家是一栋两层高的房子,离城市不远。姆姆在房子外面开垦菜地,饲养家禽,在屋顶铺满太阳能发电板。我们家还保留了很多用电设备,有很多复杂的仪器,姆姆用这些设备做环境监测,每隔一段时间帮我检查身体。每次检查后,她都会拥抱我,在我离开后又独自发呆。

我身体不好,走一小段路就会喘气。1 0 岁那年,我发现手不自觉地颤抖。姆姆知道后,伤心了很久。后来她教我绘画,只有握着画笔,手才能保持稳定。随着身体越来越差,姆姆对我的学习也一天天重视。我曾经问她:“都世界末日了,学习还有什么用?”姆姆说:“孩子,你的路还很长,多学一点对你以后有用。”

我的路真的还很长吗?

不,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可能活不长了。小时候每每想及这些,以及姆姆在学习方面对我的严厉,我就会躲起来哭。

姆姆做饭时,我打开电脑,接上网线。虽然很多地址已经不能登录了,但部分站点还可以访问。只是网线的另一端,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我打开软件,开始写邮件:

“今天我去郊游,很开心。电动越野车的续航越来越短,我们的脚步被困在方圆20公里了。我有点担忧……”写完后,我在地址栏随便填一个邮箱,然后发送出去。很久前我就有了这个习惯,把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写在邮件上,发出去——就像往大海投下漂流瓶,虽然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

晚上6点钟,姆姆准时把晚餐端上餐桌。她双手托腮坐在饭桌前,幸福地看着我把食物消灭干净。窗外一片灰蒙,只有家里暖暖的灯光和无微不至的姆姆,让我暂离孤独。小时候,姆姆会在睡前给我讲故事,现在会给我念诗词、散文,或者聊天,直到我睡着,然后回到她的小房间为自己充电。

2

第二天早上,姆姆外出了。我打开电脑,显示收到了邮件——竟然是昨天我发的邮件的回信!

“你好,朋友。收到你的邮件我很震惊,我和我的朋友很久都没有外出了。你能告诉我们更多外面的消息吗?我叫卡尔,你呢?”

邮件很短,却很震撼。冷静过后,我马上给对方回信:“卡尔,你好。我叫婷婷。你说你还有其他朋友?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在哪里?你说你们不能外出,是怎么回事?我生活在红叶市,有一台机器人照顾我……”

直到吃午饭时,卡尔终于回信了!“……大灾难开始时,爸爸把我送到红叶市的避难所。我在这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在里面通过电脑学习知识。爸爸离开时对我说,只要我每年考试及格,到18岁时,房门就会打开,我就可以离开了。我认识的朋友同在红叶市,也是通过电脑联系的。”

卡尔的回信让我产生更多疑问:“大灾难是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你是大灾难前出生的吗?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对了,现在外面的世界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严重破坏。建筑保留得很完整,无论白天和晚上,整個城市一片寂静……”

姆姆回来时,太阳都快下山了。我告诉她今天的奇遇,她回应道:“是这样吗?你在网上遇到了另外一个人类,他和你一样是幸存者?”姆姆丝毫不显意外。

“你知道什么是大灾难吗?为什么世界上只剩下我?还有卡尔。”我迫不及待地问。

“无可奉告,我也是大灾难之后被激活的。”

“天哪,姆姆你今天说话真像一个机器人!”我不满地说。

“我本来就是机器人。”姆姆摊手,接着又像一个严苛而精明的家长,开始转移话题:“功课做好了吗?晚饭前我要检查。”

我觉得姆姆一定有什么事隐瞒着我,比如我们家的大部分设施和储备,肯定是大灾难前就准备好的。可能是我父母准备的,但按照姆姆的熟悉程度,她应该也参与其中了。

晚上我再次收到卡尔的回信:“大灾难开始时,我才4岁多。很多事情都不懂,也记不住,只知道大家的手机突然不能用了,爸爸也没有去工作了,只是每天外出,再带回一些食物。电视上也不播动画片了,改为各种新闻报道。爸妈看着新闻,眉头紧皱。大人们的身体越来越差,几个月后,爸爸再也抱不起我了。后来听说国会投票选出了最终方案,那天爸妈抱着我哭了很久。

“之后几天他们给我吃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带我到很多地方玩。然后爸妈带我去了避难所,那里有很多孩子,也有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给我做各种身体检查。最后医生给我打了一针,我看到妈妈的手在发抖,那段时间大人的手静止时就会颤抖。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就在这个房间里了。电脑里有爸妈录的一段视频,他们的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要好好学习,通过考试。到18岁,打开门就可以出去了,他们会在新世界等我。”

邮件最后,卡尔问我:“现在外面可以用无线电通讯了吗?”我拔掉网线,电脑马上断开了连接,笔记本从来没有用W i-F i连接成功过。我握住网线的手又在不自觉地颤抖……

3

我决定去见卡尔,姆姆准备了我最喜欢的食物,做了两人份。

照着卡尔提供的路线,我们找了很久。这是一栋很大但不高的建筑,外面没有窗口,像某种堡垒或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坟墓。

这就是卡尔口中的避难所。避难所入口是两扇厚厚的防爆门,姆姆在控制板上操作了半天,大门从中间分开,缩进两边的墙里。里面很昏暗,我拉着姆姆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姆姆带着我七拐八弯,她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她把我带到一个控制中心,大屏幕占据整面墙,前面有七八十个操控位置。姆姆在主控台敲了几下,大屏幕亮了。上面涌现出一大堆数据:“核衰变能源区块完好度71%。生命维持系统正常。学习分区正常。光域连接正常。剩余人口9628人……”

我望着姆姆,等待她的解释,她却摊了摊手。最后,我们在避难所第三层找到了卡尔。这里就像档案库,一排排架子直通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容器像蜂巢一样排列着。卡尔在一个亮着绿光的容器里,嘴上含着粗管,头上戴着怪异的头盔,上面伸出很多线束,与容器顶部相接。赤裸的身体泡在溶液里,安静,俊俏。胸膛有节奏地起伏,呼吸着含氧的溶液。

是的,没有个人房间,没有学习用的电脑,也没有通向新世界的门!该死的世界,一切都是虚拟的!我把篮子狠狠摔在地上,食物撒了出来——卡尔永远吃不了我带的食物。

离开时,我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姆姆淡定地开着车,一路上,姆姆告诉我很多事。例如卡尔并没有被抛弃,他通过模拟系统在学习。等他的大脑发育成熟,学习足够的知识,人格完整后,他就可以通过“门”,回到父母身边。

“那么说,‘门是真的?可是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世界上了。”

“所以‘门不是通向这个世界。大灾难后,人类已经不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了,我们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姆姆自豪地说,“只是到达那个世界并不容易。‘门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升华,也是一次考验。知识储备不够、意志不坚强的人,大脑在数据化过程中,可能会导致人格消亡。所以‘门,只能等成年后才能通过,学习必要的知识、锻炼意志,通过‘门的机会才更大。”

4

我也有一扇“门”,就在家里姆姆平日鼓捣的仪器堆中。那个插满线束的头盔和卡尔戴着的一样,它通过光纤连接到地底的量子计算机矩阵,人类叫它新世界。我的家就在新世界之上,父母和姆姆早已为我准备好一切。

我的父母是混蛋,也是天才。他们和世界上所有父母一样,抛弃了自己的孩子;不一样的是,他们创造了唯一的保姆机器人姆姆,让我可以在真实世界长大。

我变得比从前更努力学习,因为新世界依然有我的希望。等到我足够强大,就可以通过“门”,回到父母身边了。只是我要成功,必须比卡尔更加努力,因为还要应付身体机能日渐衰退的痛苦。我在和时间赛跑,在身体倒下之前,让知识和意志强大起来,成功通过“门”。

“是什么让我,还有整个人类的身体快速衰退?”我问过姆姆。姆姆知道得不多,人类大概也知道得不多。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赶进虚拟世界,失去和宇宙其他文明一起抢夺资源的机会。姆姆说,当初不告诉我,是因为我年纪小,不想让我背负太多。现在既然我知道了,不妨把一切都告诉我。

大灾难发生的时候不见波澜,它甚至看不见摸不着,让你无从挣扎,只知道它涵盖了电磁波的大段频率,无线通讯被干扰。更要命的是,它让人类细胞的有丝分裂次数减少,线粒体变异。科学家推测,这背后可能有某种穿透力强大的射线,让成年人类在一两年内快速衰老,幼儿也活不过20岁,卡尔他们才因此住在营养液里。

但是直到最后,科学家也找不到这种理论射线的存在。它仿佛是上帝的按钮,当人类文明发展超过某种阈值,按钮被按下去,人类文明就灭亡了。

我现在才明白,我的父母是新世界的设计者之一。他们开创了新世界,但没有拯救旧世界,他们拯救了人类。

我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学习、锻炼,日复一日。直到有天起床,姆姆说要送我礼物,我才想起14岁生日要到了。姆姆说,今天就不做功课了,我们开着车前往红叶市。

电影院外拉着鲜艳的彩旗,显然是姆姆新做的。走廊相框上镶嵌着大幅的海报,边框的金属擦得铮亮,里面的海报却微微发黄了。姆姆还现场做了爆米花,我开心得合不上嘴。

那天我和姆姆一起看了很多电影,笑疼了肚子,也哭干了眼泪。回家路上,姆姆开着车在漆黑的郊野行驶,虽然车灯只照亮前方一小块,但和姆姆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真希望时间停止,直至永恒。

5

又过了两年,卡尔的最后一次来信说,他已经18岁,也通过了考试,很快就要通过“门”与父母团聚了。

送别了卡尔,我加倍努力,因为我的时间也不多了。空闲时,姆姆会教我学习“门”的使用,然后一次次练习上传步骤。过了大半年,一切准备就绪,我只剩下一点挂心:我走以后,姆姆怎么办?

我发现姆姆最近记忆力变得不可靠,自从她又一次忘记给自己充电后,我再不放心比她先睡觉。晚饭后我洗好碗,陪她聊会天,将她送进房间,插好充电线,看着她进入休眠状态。剩下我一人时,才留意到姆姆的房间里,简洁得可怜,里面沒有一件家具。她平时插好充电接口,就靠墙站着进入休眠。

姆姆的情况越来越差,按说机器人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接近我成年,她的设计寿命也快到了吧。

就在我17岁那年,她的平衡系统出现了问题。我拆掉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给她造了一辆轮椅。每天推着她晒太阳,就像小时候她推着我学骑自行车一样。我坐在轮椅边,握着她的手,听她唠叨。太阳下她的金属手掌布满划痕,钛合金身体多处凹陷或变形。也许是劳作造成的?还是每次把我挡在身后,独自面对危险造成的?我记得她以前常说一句话:“姆姆是机器人,不怕累。”

她总是记得以前的事情,时常把我小时候的一些小事挂在嘴边,新近发生的事反而记不住。我忽然感觉到,互相陪伴的日子不多了。

就这样到了我18岁生日,家里那堆仪器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提示声,姆姆对着一堆闪烁的指示灯呆了半天,忽然像是恢复了记忆。她记起今天是我18岁生日,然后突然变得很固执,一定要我通过“门”。我当然还有很多牵挂,也解决不了姆姆无人照顾的问题。

但姆姆从来不向现实低头,她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把我拉到仪器前面,最后居然奇迹般颤抖着站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我推到装满仪表的椅子上。看着她固执坚持又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不忍心再拖延,只好启动固定装置。

四点式束缚带弹出来将我固定住,头盔下降盖在我头上。注射器把一管药剂推进我的血管,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只见姆姆依然颤抖地站在我面前,紧张关切地看着我。

黑暗中,我感觉有很多股力不停拉扯着我的意识,每一个脑细胞都在炸裂,记忆在流失,意识在崩溃……我咬紧牙关,想起和姆姆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终于可以见到父母,最后想起这该死的读取过程怎么这么慢,我快坚持不住了……

就在我快要崩溃时,拉扯我的力消失了。另一股力出現,拉着我向黑暗中唯一的光点飞去,直到世界布满光明。父亲出现在我眼前,我在照片上见过他。

“欢迎来到新旧世界的接点,我来回答你所有的疑惑,然后脱离旧世界,进入新世界吧。”

“妈妈呢?”

“妈妈为了照顾你,放弃进入新世界。因为身体衰退,她把大脑移植到机器身体里,继续照顾你。”父亲说。

“姆姆就是妈妈?!”

“是。但她的大脑因为未知射线的伤害,已经衰退到不能控制机械身体了。意志也变得薄弱,失去了通过‘门的能力,只能留在旧世界。”父亲的回答就像人工智能一样刻板,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哀伤。

“让我再看妈妈一眼。”我后退了一步。

“不要停留,你的大脑受创后不能维持意识太久。”

我头也不回,在纯白的空间找到唯一的黑点,义无反顾地飞过去。再经历一次灵魂撕扯的痛苦,意识重新回到身体。

当我吃力地睁开眼时,妈妈已跌坐在地。我奋力挣扎,座椅上的四点式束缚带却死死束缚着我,就像现实一样,无论我如何挣扎,始终无力脱离。

我张开嘴,却喊不出声,双臂伸前却无法拥抱。在徒劳的挣扎中,眼前的世界最终一圈圈暗淡,只剩下妈妈宽慰的笑颜……

风吹麦浪//摘自蝌蚪五线谱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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