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钢 姚佳明
(大连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
东正教是俄罗斯社会最主要的宗教意识形态,深刻影响着俄罗斯文化的各个方面,俄罗斯民族语言也包含其中。熟语是语言的精华,很多俄语熟语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东正教的烙印。时至今日,这些带有东正教色彩的熟语仍在大范围使用,既反映了东正教对俄罗斯精神生活的深刻影响,也表明俄语熟语背后隐藏着悠久且深厚的文化内涵。我国学界对东正教与俄语熟语关系的研究已有所涉猎,朱达秋从词源的角度对带有宗教色彩的熟语进行总结,并介绍了俄语熟语具体反映的宗教观点[1];丁昕指出了东正教在俄语熟语中的反映,对与东正教教义、仪式等有关的熟语进行了简要阐释[2];杜健注意到了俄语语言文化中“鬼”的观念,并运用观念分析法详细阐述了“鬼”在俄语中的辞源信息,分析了“鬼”观念中所反映的俄罗斯文化[3]。尽管国内学界对东正教熟语或相关文化观念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仍缺少对带某一特定成素东正教熟语的综合研究。此外,由于中国文化推崇不语“怪力乱神”,对带“鬼”成素熟语的探讨尤为薄弱。
“语言世界图景”(языковая картина мира)是持某种语言的民族对现实或虚幻世界的认识在语言中的反映,是语言文化学、认知语言学、语义学、心理语言学等领域都极为关注的重要论题。“语言世界图景是世界图景在语言中的语言化、符号化、语义化表达,它是历史形成的、某一语言社团对外部世界素朴的观念认识的总和。”[4]也就是说,语言世界图景除了具有共同性以外,还具有民族性。“一个民族的语言世界图景体现了该民族的世界观、价值观、时空观、思维方式、风俗传统和行为习惯等多方面的内容”[5]。东正教熟语源于俄罗斯民众对宗教生活经验的总结,人们把在信仰宗教过程中形成的共同认知、历史和文化凝练在熟语中。东正教熟语包含着俄罗斯民族的宗教思想及对宗教的情感或评价,透过这些熟语可以窥见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民众对东正教的认知。东正教熟语数量众多,本文只将前人研究较少的、带“鬼”成素的熟语作为研究对象。
俄语中черт(鬼)主要有以下两种含义:(1)一种长着长角、长尾的人形怪物,邪恶的力量。(2)在某方面非常勇敢的人、聪明人。“鬼”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始终与宗教关系密切,反映了俄罗斯民族世界观中的独特性。通过分析带“鬼”成素的熟语,可以揭示俄罗斯民众对“鬼”的认知,还原映现在语言世界图景中“鬼”的形象。本文所指熟语不包括谚语,主要为成语和俗语,不具体区分成语和俗语。以《俄汉成语词典》[6]、《俄语成语语源词典》[7]及俄罗斯学者Н.Ю.Шведова编撰的«Словарь фразеологизмов с компонентом черт»[8]收录的150条带“鬼”成素的熟语为语料,并在俄罗斯国家语料库( http://www.ruscorpora.ru/)中选取例句进行分析。
1.带“鬼”成素熟语的语义特点
熟语的语义一般具有整体性,这种整体性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熟语的各组成部分作为一个整体来表示熟语的语义;另一方面,熟语的语义进一步引申,具有其独特的隐喻或形象意义,带“鬼”成素的熟语语义同样具备这样的特征。根据带“鬼”成素的熟语所表达的语义特征,本文将其分为两类:意义与“鬼”直接相关的熟语;意义与“鬼”间接相关,即具有隐喻、引申意义的熟语。
第一类,意义与“鬼”直接相关的熟语。这类熟语的意义大多可以直接从字面上理解,也就是说,熟语的实际意义与字面意义一致,同时保留了“鬼”的形象。例如,бегать как черт от ладана(像魔鬼见正神那样逃避),идти к черту(见鬼去),черт попутал(被鬼迷住了);черт знает(鬼知道)等等。这些熟语的意义并不难理解,因为与熟语的字面形式相一致。但是,这种实际意义与字面意义完全一致的情况并不是很多,理解熟语的意义还需要综合考虑其来源、文化内涵及修辞语用等因素。
第二类,意义与“鬼”间接相关的熟语。这类熟语大多具有隐喻意义,实际上是熟语意义的抽象化和概括化,使熟语所表示的意义向外引申。例如,черт на правду(敢于大胆说真话),черт на все(胆子很大),这里“鬼”喻指大胆勇敢的人,与其原义——宗教里邪恶无比的魔鬼不同。此外,还有у черта на рогах(在很偏僻边远的地方),до черта(到极点)等等。对这些熟语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字面意义上,需要掌握其规约性,更进一步阐发其引申义。
2.带“鬼”成素熟语的结构特点
带“鬼”成素的熟语是语义和结构的统一体。结构有外部语法结构和内部语法结构之分,前者是熟语与其他词的语法关系,后者则着眼于各成素之间的关系。按照内部语法结构模式,带“鬼”成素的熟语可以分为词组式和句子式两类,在搜集的语料中有80条是词组式结构,有70条是句子式结构。
词组式熟语又分为简单词组式和复合词组式。简单词组式熟语中只有一种语法联系,分为并列联系、支配联系、一致联系和依附联系。以动词为主导成素的支配联系的熟语数量相当多,如идти к черту(去你的吧),послать к черту(赶走,让……滚蛋)等;还有以前置词为主导成素、属于支配联系的熟语,例如,до черта(到极点)等。此外,属于一致联系的熟语也不少,例如,рогатый черт(畜牧学家,男挤奶员,被所有人欺负的犯人)等。复合词组式熟语,指的是拥有两种及以上的语法联系,例如,ко всем чертям (滚蛋,见鬼去),к和черт之间是支配联系,все和черт之间是一致联系。
带“鬼”的熟语多属于简单句结构。其中,简单句结构的熟语又分为单部句式和双部句式。单部句式结构的熟语中以泛指人称句为主,例如,черт возьми(活见鬼,岂有此理);还有无人称句,例如,одному черту известно(谁也不晓得,只有鬼知道),以及称名句,例如,вот черт(见鬼!)。双部句式熟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中以动词性谓语主谓结构居多,例如,черт знает(鬼知道),черт дернул за язык(干吗要讲那些话呢?真不该讲那些话)等。
东正教熟语能够根据各成素内部的语法关系产生新的形式,但其内部形式是不变的,这种固定的结构模式不仅朗朗上口,更利于记忆和传播,在东正教熟语世代相传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带“鬼”成素的俄语熟语在俄罗斯民族语言中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俄罗斯民族语言世界图景中的“鬼”形象,通过统计和分析,笔者认为,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主要存在三种“鬼”的形象。
1.邪恶的化身
“鬼”是邪恶的化身,是不纯洁的,是诱惑人走向罪恶和堕落的推手。例如,черт попутал(让鬼迷住了),к черту(滚开,见鬼去吧),черт несет(鬼使神差地使……,鬼支使去……)等等。
(1)Петр Григорьевич уехал во Псков и некоторое время честно держался. Поигрывал, но по маленькой — сто, двести рублей, однако в ноябре 1916 года черт попутал, он все же сел за крупную игру и проиграл девяносто шесть тысяч. («Из неопубликованного» ― Владислав Михайлович Глинка)
彼得·格里高利维奇去了普斯科夫呆了一段时间。他赌博,不过赌的小——一两百卢布,但在1916年11月他被鬼迷了心窍,玩了把大的,输掉了九万六千卢布。(弗拉季斯拉夫·格林卡《未公开的作品》)
(2)Когда я кончил, он покачал головою и сказал: «Все это, брат, хорошо; одно не хорошо; зачем тебя черт несет жениться? («Капитанская дочка» ― 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
当我讲完,他摇摇头说道:“兄弟,所有这些都很好,只有一件事不好:你为什么要结婚?”(亚历山大·普希金《上尉的女儿》)
例(1)出现在原文中的场景是彼得·格里高利维奇经常赌博,父亲帮他偿还了债务,他也答应父亲不再赌博,但去了普斯科夫后,他仍旧赌小钱,有一次他赌大了,输掉了一大笔钱。这句话里认为彼得·格里高利维奇赌博的原因是被鬼迷了心窍,表明“鬼”是罪恶之源的形象,人们正是受到了“鬼”的蛊惑,才做出了不好的事情。例(2)则是彼得给祖林讲述自己惊险的奇遇,祖林听了他的事迹后唯独不赞成他结婚,因为祖林认为婚姻会毁了一个人,所以,祖林认为彼得是受了“鬼”的驱使才结婚。这些都表明在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人们通常按照“上帝”的仁慈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与受人尊敬的“上帝”不同,“鬼”经常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所以“鬼”在人们心中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俄罗斯民族认为,任何违反常理、不合规矩的行为都是受到“鬼”的影响,反映在语言中,“鬼”通常带有贬义的色彩。
2.不祥的象征
“鬼”是不祥的象征,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代表着厄运,并且受到人们的厌弃。例如,что за черт(真是见鬼!搞得什么鬼!表示莫名其妙,不满),на кой черт(干吗!何苦来呢!有什么用!),черт ногу сломит(乱七八糟得简直鬼来了也得把腿拌折,混乱)。
(3)Бояркин поднял к глазам часы. — Что за черт! Неужели у меня отстали? ― И быстро вышел из дома. («Белая береза» ― Михаил Бубеннов)
博亚尔金把手表抬到眼前。―真见鬼!难道我被落下了吗?(米哈伊尔·布边佐夫《白桦》)
(4)У меня готовка, стирка и вообще в квартире черт ногу сломит. («В концертном исполнении» ― Николай Дежнев)
我做饭,洗衣服,通常房间里一团糟。(尼古拉·杰日尼奥夫《音乐会演出》)
例(3)是博亚尔金与别人交谈时,突然响起了枪声,战斗开始了,他需要马上回到队伍里,他看了表以后以为自己晚了,被队伍落下了,这句“真见鬼!”表达了恼怒和不满,同时也表明在其心中见鬼代表着自己不好的遭遇。例(4)是安娜和玛莎在讨论感情的事,安娜跟玛莎说自己压抑着爱,并用经常给心爱的人做饭洗衣服来证明自己的爱,并说他的房间乱七八糟得简直鬼来了也得把腿拌折,表达出房间里很混乱。例(3)和例(4)都反映出了“鬼”是一个不祥的形象。一方面,这些熟语反映了“鬼”会带来厄运,无论是见鬼倒霉,还是用鬼比喻混乱,都是不吉祥的;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俄罗斯民族对“鬼”十分厌恶,尽管无法亲眼看见“鬼”,但是仍旧认为是“鬼”使得自己生活不顺,对“鬼”的厌恶增强了他们战胜邪恶的信念。
3.勇敢的符号
“鬼”也是勇敢的符号,代表了胆大和无畏,比“鬼”都厉害意味着勇敢程度之高。例如,черт на все(胆子很大),черт на правду(敢于大胆说真话),черт не брат(天不怕地不怕,毫无顾忌),чертям тошно(鬼也受不了,(搞得)太厉害,令人简直受不了)。正如段文娜所言,人们对“鬼”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认为它是邪恶的力量,迷惑人心;另一方面认为它又不那么可怕,以“鬼”为中心词反衬出俄罗斯人勇敢的性格[9]。
(5)Уж воля ее величества, ― сказал он соседу своему, ― а я на правду черт. («Старая записная книжка» ― Петр Андреевич Вяземский)
这就是陛下的意志,——他对自己身旁的人说——但我也敢说实话。(彼得·维亚泽姆斯基《旧记事本》)
(6)Знаете, эдакой купеческий сынишка, франтик, соблазнитель, слушал где-то лекции и уж думает, что ему черт не брат.
你知道,这样一个商人的儿子,花花公子,生活放荡,在哪儿听了演讲,就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了。(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例(5)中当女皇陛下对水手说,今天天气很冷,水手回答说,不,今天天气很热。女皇一连说了三次,水手仍旧这么回答。这表现了水手不屈服于权力,不顺从女皇的意志,敢于说真话。例(6)中,皮埃尔在等候伯爵接见时,见到了最近一起案件犯案者的商人父亲,其他官员说犯案者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用“鬼”表示他胆子大。由此可见,在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鬼”不仅是邪恶的、不纯洁的,同时由于人们对“鬼”的恐惧,认为那些比“鬼”还厉害的人是胆子大的人。“鬼”的外表丑陋十分骇人,“鬼”的行为放肆,经常害人,人们心中对“鬼”的恐惧越多,对“鬼”的不满就越多,战胜“鬼”或在某方面超过“鬼”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受“上帝”约束的正直的俄罗斯人民会和邪恶的“鬼”进行斗争,决出胜负,这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族勇猛好强的性格。
带“鬼”成素的熟语由来已久,反映在熟语中的语言世界图景也已根深蒂固,因此直至今天,仍有许多与“鬼”有关的熟语在流传和使用,能够从中了解俄罗斯民族心理的某些特点和对东正教的情怀。通过分析带“鬼”成素熟语的语言和文化特征,发现在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鬼”不仅是邪恶的、不祥的,同时也是勇敢的、无畏的,在这一点上与中国民众的认知有所不同。在俄语学习过程中,重视挖掘带“鬼”成素熟语的文化内涵,再现俄语语言世界图景中“鬼”的形象,不但可以帮助俄语学习者恰当运用东正教特色熟语,提高俄汉互译和跨文化交际水平,而且能够加深对俄罗斯东正教文化的理解,进而对俄罗斯民族性格有更加深入的认识。